黯淡的皮肤上青紫的吻痕更加明显,然而不等到他细看,表弟已经一把将领口提上去,得意地笑开:“看起来,公主也对我的身体很是满意呢。”姬无厌喉间都是腥淡的血味:“难道说,你们已经?”他的表弟眉梢眼角都是小人得志的快慰:“就是表哥想的那样,你说现在我们是不是也能算是亲上加亲了?”这么长时间努力压制住的怒意悉堆在喉口,他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断开,冷声道:“那又如何?本来不过就是一个无趣的赌约而已,我就算和公主分开,依旧可以过从前的潇洒日子,但是你行吗?”表弟一下子失了声,本就皮相极好的姬无厌这么些年里养在后院,眉目更添几分细致暂且不论,连光洁的皮肤都闪着养尊处优的温润色泽,显然是过的很好。他只能狼狈哼声道:“表哥这次不怕公主知道了?”“知道又怎么样。”过于愤怒累积的山丘终于在此刻尽数崩盘,驸马爷姬无厌的理智杳然无讯,“既然她看上了你,我为你们腾开地方就是,总计我又不爱公主,不过是这么些年太过无趣才装相扮的戏而已,倒不曾想,表弟却是当真了。”姬无厌的表弟却忽然看到了什么,欲反唇相讥的话一下子收了回去,讷讷道过一声“公主。”不敢置信地,姬无厌脑中是轰然作响的雷暴,他甚至能听清自己骨骼在一寸寸扭曲断裂的声音,但他到底回过了头。是要赴战场前,回来看一眼他的长公主姬曲直。“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长公主姬曲直迟缓地点点头,似乎也是在极慢地咀嚼理解这件事情,“是我耽搁了你。”表弟看势头不对,慌慌张张地局促行个礼,紧忙地溜了出去。室内的两个人自然无心去关注他。情急之下,姬无厌反而怒声道:“是公主先背信弃义,喜欢上了我的表弟,抛下我的。”“你不相信我,也合该相信你自己。莫不成,你当真认为我能看上你的表弟?”姬曲直也已经觉得厌烦,鼓声已经敲过第二轮,她该出去了。抛下之前没有撕碎的和离书,她这样为两个人的关系定性:“当真好没意思。”钟鼓声是沉沉的肃穆,微微寒冷的风吹散了姬无厌眉梢眼角的寂寥愤怒,便是披上长公主之前亲手替他织就的大氅,也仍是觉得异常的寒冷,然后他苦涩一笑。当年波斯毛毯之上,姬曲直的手是比绒毛还要温暖的美好,长公主眉眼带笑地告诉他:“我永不会厌弃你的。”“公主果然也厌弃我了。”他的眼睛是沉寂着夜色的浓稠的黑暗,嘴唇偏偏还是扬起的。作者有话要说:狗血是我的爱,放飞真的好快乐哈哈哈第89章 温热鱼汤予你覆着小溪边缘、划分出块层的是绵绵青色, 雨势很大, 绵绵的水滴点在阿笙干涸的唇瓣上, 她小声呼出一句痛。吃力地撑开了眼皮,落进视线范围的第一个衣角是暗色的裙袂,绣着的暗花像是被水泡胀开一般, 硕大的蕊瓣都被尽数撑开来。顺着衣角的边缘向上看,是蜿蜒成诗的骨骼玉色, 修长的脖颈上斗笠不知所踪, 是公子。轻轻一动, 阿笙才觉察出身后隐约的热源。也是公子。从朦胧不清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阿笙才意识到, 自己整个人都在被这团浸着杜蘅香味的衣料所围拢。是公子。坠落到失去神智前的最后一秒种,是公子将头枕在她的肩上,慌乱地以保护性的姿势,和她一起深陷在山壁苔藓擦过空气的骤然轻响。像是晴好的春日一下子沉进苦闷的寒夜, 这辛辣的味道定是远比草木的清新要来的更为刺鼻, 不然阿笙怎么会有想哭的冲动呢?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虽然阿笙和公子一起坠到了山崖下面, 可是这崖并不算高,跌跌撞撞中他们还碰巧落到了奔腾不息的河流中, 目之所及之处, 两米之外就是丛生的荆棘和嶙峋的怪石。而更加幸运的是,在他们两个人昏迷着被水流卷挟顺河往下翻滚的时候,横生的一根树枝恰巧勾到了崔珩晏腰上面的带子, 而被他紧紧抱着的阿笙也逃过了顺水而下、撞得头破血流的劫难。所以说,真的要感谢这腰带的强劲与树枝的坚韧,哪怕是弯成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居然还依旧在坚强地挺立着。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后,阿笙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赶忙脚尖点在山壁上凹进去的落脚点,看到原本在折断边缘的树枝回弹了一点点,才微微松下一口气。她拧了拧崔珩晏宽大衣裙上的水以减轻重量,急声唤道:“公子,你快醒醒。”可惜,双目轻阖的崔珩晏无动于衷,任她怎么情真意切地呼唤都不为所动,依旧沉浸在自己无垠的梦境里,唯有双臂还紧紧地环绕着她,简直都快把她给勒得窒息。“崔珩晏!”气急败坏的阿笙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无奈垂下眸子,认命般地先是用裙裾上沾着的河水润湿唇瓣,然后积蓄力量,开始往旁边一个狭窄的山洞移去。是怎样带着昏睡不醒的公子,从摇摇欲坠的河上枝下进到山洞里,没有什么是比阿笙劈掉的指甲、被磨破的指尖、与雪白胳膊上数道刮伤的痕迹更能说明出发生什么的了。然而,就算阿笙力竭地歪倒在山洞处,公子的一个胳膊依旧环绕在她的腰际,不曾离开,像是在攀扯着一条救命的锁链,亦或是他逃离深渊之时的唯一惦念。不过崔珩晏依旧没有醒过来。更甚至于,他玉白的肤色晕染出点点的绯红,怕是因着前几日的舟车劳顿,外加浸水时间过长,已经是发了热。相反,吃饱喝足的阿笙倒是没什么事,还能从崔珩晏的怀里翻出个火折子照了下明。黑突突的狭窄山洞一下子明亮起来,阿笙这才发现里面其实很是别有洞天。入口处极为狭隘,基本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倒是往里面再走上几步,就会变得宽敞不少。喘过两口气,阿笙皱着眉对崔珩晏低声道:“公子,你要是再不撒手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很好,虽然崔珩晏的眼睛依旧是紧闭的,可是竟把她环得更紧。要不是阿笙还自诩很了解崔珩晏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候怕是都要怀疑公子在刻意装睡。于是阿笙迫于无奈,气急败坏道:“我喘不过气了,公子是想见着我窒息而死吗?”说来也怪,当“死”字一出口,原本带着潮湿的水汽的衣袖倏地撤回去,连带着温热的手臂都被公子缩到了那片沉沉的墨色布料里。真的不是醒着的吗?阿笙凑近了看他长长的羽睫,半晌,也只有自己的睫毛在灯火照耀下,密密地扫在公子的眼睑下,不像是影子,都更像是第二只蝴蝶蹁跹而落。虽然崔珩晏不曾醒过来,但是阿笙却因为这般凑近,发现了他的额头温度烧得极高,哪怕隔着空气都已经烫到了自己的眼睛,显然是烧得厉害。这样下去,便是不会因为月茄颠而亡,也会死于高热的风寒。阿笙叹口气,拼命不让自己去想关于苏屠醣的种种,而是先把眼前这一关熬过去。伸进自己的袖子里,晨时装好的麻饼和纸袋黏糊成一团,已经被河水浸的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但是眼下也不是能挑剔的情况。阿笙捡了数根枯枝先升起了火,把麻饼烤热后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崔珩晏无色的唇边。然后,公子很嫌弃一般地转过了头去。太挑剔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这里挑三拣四?阿笙一下子来了火,索性扳过公子的头固定住,把手里的麻饼直接硬塞进他的嘴里,为了防止对方吐出来,她还用自己的手紧紧地堵在了公子的唇边。濡湿的手掌和干燥的唇瓣相贴,良久,崔珩晏的喉结微微一动,终于把这块温热而黏糊成一团的麻饼吞咽了下去。用相同的方法将剩余的饼都给他喂进去了以后,阿笙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粘满碎屑的手,索性全都抹到崔珩晏的黑色衣袍上,然后她直接把公子身上湿漉漉的外袍扒了下来,顺带着将他拖到了小火堆旁。看着他秀美的眉间微蹙,阿笙轻轻抚平他的眉头,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想从低矮的山洞下到河岸的对面,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却也不得不为之。山洞之下,不仅有荆棘、怪石、湍急的河流和潜在的野兽,也意味着更多的树枝和薪柴,果子、净水和游鱼。战战兢兢踩在怪石上往河对岸走的阿笙攥紧了拳头,默默想:要是公子活不下去,简直都对不起她这么费劲千辛万苦地替他捉鱼。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用宽大叶子包着被乱石块砸死的鱼,阿笙默默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谁能想得到,只是半天的功夫,她就从名门小姐倒退回过去的山顶洞人时代,需要亲手摘果子、刮鱼鳞呢?团团的阳光映照在澄净女郎的湿润发尾间,下一刻就要晒干,然而在晒干的前一秒,又会复被汗水打湿。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劳作的事。于是,等到崔珩晏睁开眼眸的时候,三两簇拥进来的光也是属于黑夜的昏昧不明,烤鱼的香气混杂着果子迸溅出汁水的味道涌入鼻翼,树枝引燃的火光在噼啪作响。但是公子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阿笙。“你……”话才甫一出口,崔珩晏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一跳,连下一个字都已经自发磨碎在唇齿之间。瞥过来一眼,阿笙从火堆上取下来烤鱼放在干净的叶片上,拿着几个果子走进塞进他嘴里,“别说话,先吃几个再说,你冷吗?”春季的果子很酸,一点也不甜,只是闻起来清香诱人,但到底可以勉强止渴。湿润枯枝烧起来是蓬松烟雾,比最劣质的煤炭还不如,甚至总让人担心它下一秒会熄灭,但终究可以用来取暖。烤鱼没放盐巴和孜然,甚至还有一半烤焦,一半没熟,但勉强可以让人积蓄热量面对后半夜。崔珩晏恢复气力后,也不觉得自己因为感了风寒有多憔悴,居然还能撑着跽坐起来,低声问:“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下来?”“因为我从前当公子冰雪聪明,现在才发现是傻透顶了。”阿笙将拾回来的凹石当做锅架在火堆上,将剩下的两条鱼放进水里煮。尽管勉强用烤鱼和果子充饥,人到底还是会更青睐于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来填饱腑脏。阿笙缩起膝盖,将头埋在腿上,淡淡说:“公子别睡,我们来聊聊。”她抬起头,眼睛里是疲惫遮不去的一点愤怒,“你为什么要自己坠崖?不是说好了一起进地狱吗?”结果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像个傻子一样选择独自赴死,那她之前努力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阿笙愤怒,崔珩晏竟是比她还委屈,还垂着眸小声说道:“是阿笙先不要我的。还和刘公子一起来爬山、吃酒、游遍山水,我都不曾和你做过这些。”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只想着这些?阿笙瞠目结舌,气极反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苏屠醣。”她说这话很单纯,但是崔珩晏居然是误解成别的意思,神色变换不休,最后定格成孤冷的姿态,声音像是含着冰块:“如若阿笙一定要牺牲到这般,才能换来一壶不知所谓的苏屠醣,让我活下去,那我宁愿死了。”阿笙面色古怪,轻声地问:“你再说一次?”甘愿死了,公子有能耐就再说一次?崔珩晏避开她的视线,尽管脑袋已经被高热烧灼得一片混沌,声音仍是雅而冷的:“我说我甘愿死了。”这话的尾音还没穿过咕嘟沸腾的鱼汤蔓延到静谧的山洞外,阿笙的唇就落了下来。这个吻干干的,甚至连柔软都谈不上,好像阿笙只是为了堵住他的嘴才这样做,连在湍急河流中小鱼灵活摆过一下尾巴的时间都不到,她就已经抬起了头。日光都难以比得上此刻火光温暖,她的影子淡淡地罩住崔珩晏,声音是冷的,偏偏眼神还带着笑:“公子再说一次?”崔珩晏眼睛都是微怔的恍惚,下一刻燃烧得更亮,“如若阿笙……”太快了,所以再来一次吧。他这话还没说一半,一团黑影已经兜头对着他的脸罩了过来。是之前伪装成侍女穿的裙袍,被火烤干后是杜蘅微弱香气,混杂着少女身上的轻灵暖香。从裙袍中挣扎着探出来的时候,喂到嘴边的是温热鱼汤。阿笙笑眯眯地:“要是公子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就把你扮女装的事情说出去,知道了吗?”第90章 肚子里面有什么比起仇人亦或友伴, 先找到公子和阿笙的反而是反而是醣山上的山民。说是专门来找他们的也不是特别准确, 只是山民前去查看捉捕山鸡的陷阱的时候, 偶然看到了绷着脚尖够果子的阿笙。云翳积聚而来的时候,就算是树林中宽厚的树叶,也会享受到雨汽的泽被, 罩得整片林子都云山雾绕的,看不清楚。穿着裋褐的山民才将空无一物的陷阱掩好, 叹了口气, 于是仰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了阿笙。狼狈一词好像就不是用来形容阿笙的。尽管她外衣被枝条刮得破碎, 辨不出颜色的裙裾染上了尘土的泥泞,甚至因为身高不够而够不到最高处的果子, 而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然而还是灵秀得惊人。湿漉漉的雨汽打湿她的额发,粉白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是光洁而温润的,整个人像是陷在了一团摸不清楚的透明色朝霞,就连眼睛也是云雾打湿的朦胧秀婉。山民手里的布套一下子掉在地上。原来醣山上面有神仙, 不是先祖说来骗他的呀。“银子是什么?俺不要银子。”皱起了眉头, 山民暗自憋足口气, 将崔珩晏给半搀半扶起来, 声音都是因为过于质朴而不谙世事的村音,“俺又用不上那东西。”然而崔珩晏哪怕是烧到失去神智, 还要将腰间价逾千金的玉坠往山民的身上搁, 声音是哑到深处的轻,“烦请您收下。”那山民低头瞥过一眼,憨厚地一笑:“公子, 你也不必用一块石头来骗俺吧。放心,俺不求回报。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劳什子的救人一命,胜造七头大肥猪。你还是好好地困一觉,免得你的妹子担忧。”虽然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其实在这个环境,阿笙反而觉得这位山民的话要说的更为有道理一些。在山民的眼中,这两位殊色世难寻的男女,必然是造物主用相同模具捏出来的兄妹,倒是没有往歪处想。这倒是也让阿笙在感激之余松了口气,不必解释这不明不白的关系,反倒在此关头让她觉得轻省不少。山间的小路崎岖悠长,蚊虫倒是不多,一路繁花相送,反而让阿笙在愁苦之中生出了一丝自得其乐的愉悦。她轻声问:“郎君之前是想要用那陷阱捉什么吗?”挠挠头,山民差点因着这动作把公子给跌下去,幸而阿笙及时扶了一把,于是他的脸不自觉更红了,“女郎不必叫我郎君的,那确实是用来捉竹鸡的。俺嬭嬭曾经教过俺,要在高点的地方设布套,还要在有小口子的树杈之间放布套,里面再抓几把嫩芽、果子和蚱蜢,总会有竹鸡上套的。”山民转而好奇道:“你们怎么会跌在山崖下?”阿笙尴尬地摸摸湿润的头发,“许是为了给郎君你造七头猪而来的。”不过这样的谈话即便再窘迫,也总比之前死沉的寂静要强。不到半个时辰,清醒的两人连同晕厥在山民背后的公子就一起到了山间的小屋。这山民没什么家眷,不曾娶妻生子,也无父母祖辈赡养,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偌大个房子里,编织的渔网都是在积着灰。转过头,强忍着灰尘拍了拍搁在柜子里都被虫蛀了一半的被子,阿笙把被子完好的部分叠在一起,铺在灰突突的床榻上,帮着山民把烧到人事不省的公子给挪到了上头。这山民当真是好心淳厚至极,用土方子煎了药给他灌下后,还扛着榔头跑去住在山腰的住户讨来了几件衣裳。不仅有男郎穿的款,竟是还有姑娘穿的裙裾。尽管大了很多,但是拿针稍微缝补两下,也总算可以替换掉原本破烂的衣衫了。阿笙摩挲过崔珩晏垂落下来的发丝,像是每一寸都浸着药味,然后他温柔地抬起头,就算是烧得迷迷糊糊也要说一句:“会好的。”所以阿笙点点头,笑起来:“我相信。”第二天的曙色黎明时寂然被山鸡的嘹亮歌喉化碎,云朵化作浅淡碧色,染就初升太阳模糊的金色边缘,醣山缓缓苏醒。“苏屠醣?”山民放下手里的窝窝头,喝了口勾兑的山酒,花生米的胎衣碎末黏碎在嘴唇,“从前有位老先生留给过俺方子,还说什么别人有徒弟他也要头徒弟,因为有缘分就收俺为徒。不过俺瞅着那老先生疯疯癫癫的样子,倒更像是得了癔症。那些字我看不懂,就把那册子用来垫桌脚了。”所谓意外之喜与绝处逢生。翻阅过破烂的册子,草药名称繁复而过程琐杂,阿笙从未这样清醒过之前浏览的所谓无用医书。不过因着被压在桌子下太久,最后的两页纸已经被磨损,字迹都看不大清楚。山民瞧阿笙看的这么认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俺这册子太破了,之前还掉进过老先生酿的酒瓮里,字都看不大清了吧。”凑近细闻,是渗透进纸页里的馥郁酒香,残留在十数年前的今日破晓,幽幽淡淡直至渗入纸页纹理。阿笙闭目细细思索,“是降香和陵游。”被唬了一跳,山民嘴里的野菜根差点没有卡进喉咙里,“你说啥?”“我找到了。”她的眼神是因为极端自信而闪烁着细光,于崔家的十数年调香小丫鬟光阴浓缩成薄薄一片枯萎在信笺中的春花。年幼的双桃曾经捏着稀奇古怪的小瓶香料,啧啧叹息:“我实在是没这个好耐性学它,这些香料有甚么大的区别?”总不过是好闻的、不好闻的、香的、臭的、喜欢的、讨厌的、刺鼻的、舒缓的。但是阿笙能嗅出来细碎的不同。是从那年丛丛淡绿色百荡草中揪出来的白薇,夏至的阳光暴晒过何种欣欣向荣的枝条,深埋冬雪下的是什么琥珀色带椿香石头,漂浮的云朵洇过最高的蕊瓣是干冷雪莲,西域驼铃摇摆过的仙人掌被哪位祭祀手中的寺庙古香晕染成倒刺,山苍籽和木樨经捣煮碾碎渗透进井水飘动的是怎样的芬芳。这些前调后调都有细微不同的香气,在脑海中汇聚成五光十色的瑰丽画面,从小香炉中点燃的香雾,就要耗竭成前年冬日最后碎裂的冰雪,透明而硕大的冰块的陨落在马蹄轻响的辘辘马车之下。这些回忆凝结成宝贵的财富,从当年晦涩俗艳的湘妃色丫鬟服饰脱离出来,到了今天才斑驳出点滴的金块模样,像是暗藏在十余年前的酒酿,于今日缓慢复苏飘出了深巷。阿笙笃定地道:“剩余的几味香料,我已经找到了。”她的眼睛熠熠生着华辉,像是要点亮无人造访的沉寂森林小屋,让注视她的人都要情不自禁陷落进瞳眸的深处。因为有了踏实的信念,阿笙反而有了打趣的心,她看了一眼山民拖回来的袋子,清甜问:“这是从山下购来的米吗?”然而淳朴善良的山民却当下把这鼓鼓囊囊的米袋给一脚踢开,局促地笑了笑,“是别的山户给俺的。”什么山户啊?阿笙本来有心想问,可是看到他不想多谈的样子,也就知情识趣地住了嘴。深山的精米细粮难得,不想多谈也是有的。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按图索骥,顺着册子里的描述来采摘草药。不过阿笙在拾起一根艾草的时候,小心避开了比手指还要长的一只大蜈蚣,还是情不自禁地猜想,另外一家山户会是什么样子的人。是送给她和公子衣服的好心人啊,之后回到王都一定要尽些绵薄之力、多多酬谢一番才是。不过阿笙也不用好奇,她才低下头拂去腿上的枯枝,就有等人高的阴影覆盖过来。还来不及出声,木棍已经重重击在后脑,然后就是不甘心却无奈的昏迷。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榻上,窗棂和脱皮斑驳的墙面都蒙上俗气又喜庆的红色剪纸,屋外甚至有唢呐在嘀嘀地吹。不像是之前山民的土屋,而更像是临时构建出来的一个婚房。婚房?下意识往自己身上一看,原本不合身的衣裙被大红色的裙裾所代替,肩膀一动都是酸楚的无力,就连手臂和腿都被粗绳所捆绑。不等阿笙神智完全清醒,粗重的木门就已经被一把推开,是一个怀着孩子的妇人,连同另一个全身穿着一身红的郎君。于是阿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人给卖过来做傻子的媳妇了。“把她的两条腿掰开,把你那活计往里头送,记住了吧。”这腹部高高耸起的妇人好像临盆在即,却还在孜孜不倦地教诲,“需要娘帮你脱衣裳吗?”至于胸前戴着大红色绸花的郎君则是眼睛迷离,嘴边都抑制不住地流着口水,只是不住地嘬麦芽糖半融化的黑乎乎手指,蜜汁蜿蜒地凝固在嘴角,“记住了,小娘子要向娘一样生小娃娃,延续俺们家的香火,然后娘会给我再接着喂糖,对不对?”他身高有七尺有余,身影完全覆盖住了相对来说可以称得上娇小的妇人,但还像是稚童一样拉着她袖子不放,“娘啊,俺说的对不对?”“对。但是你得表现好,让她生出来小娃娃,娘才能给乖儿乳糖吃。”这妇人也是向对个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眼睛很慈祥。然而原本还乖顺的儿子一听这话,眼睛就竖立起来,“你不给我糖吃,你是坏娘。”随即,他竟是一把给这妇人推到了尖锐的桌角处。这儿子虽然痴傻,光从体型来看,却是个十足十的魁梧壮汉,又兼这妇人喂养的好,空有一身蛮力,全用在了对付自己的亲娘上。鲜红的血从小腹的下方直直蜿蜒成惨痛的诗篇。阿笙控制不住地小小尖叫了一声,然而这妇人居然还能强忍着痛楚,露出来一个笑,“你记得娘告诉你的事啊。”血液从这红色剪纸的中央渗透出来,这便是即时发作了。被人半搀着出去后,痴傻的儿子抹掉了嘴边的口水,就要大步走过来,过大的蛮力扯得阿笙的发根都在隐隐作痛。太胡闹了。不受控制地,阿笙低声地叫出来。就在这时,晦涩的光影被屋外更为明亮的烛光所覆盖,就连秉持着火把的郎君剪影都是笔挺而秀雅的。骤然而响的嘈杂声是持着刀剑的铁甲侍卫。是公子啊。懒得多看一眼被束缚的痴傻男郞,阿笙活动了两下失去血色的手脚,“那妇人呢?”崔珩晏秀致的眉宇也轻蹙起来,些许厌恶地别开头:“听闻是状况不太好。”这浓厚的血腥味就要掩盖春花开放的轻灵芬芳,大盆的血水往外倒,从山下村落找来的接生婆哑着嗓子喊:“是倒位,这孩子是脚先出来的。”正常的情况是婴孩的头先从产道幽门中出来,然而因为胎位不正,这妇人的孩子竟然是脚先出来。红糖滚过的鸡蛋剁碎在小米粥里灌下去,红血丝就快要显出实体的妇人几乎要把褥子给捏碎,大片大片的浓稠血液在盆盆热水里迤逦出朱红色的花朵,反而让外间所有缤纷的花卉都黯然失色。拢过外衣,阿笙被这场景所震,手心的汗依偎在公子玉白的指尖,下一刻又被轻柔地回握。厚重如雾的腥味依旧遮挡不住妇人凄厉的哀嚎声,直到最后,接生婆箍紧了头巾喊:“生不出来了!保大还是保小,这怎么连个能做主的男郞都没有?”这接生婆不了解这山户的情况,更兼她是个外村人,不晓得这妇人的夫主上月才被林里的野兽给咬死,而唯一的儿子也是个痴傻的。然而旁边被粗绳捆个扎实的痴傻男郞,却拍起手大笑起来:“要弟弟,不要娘!爹说过的,娘可以再有,弟弟只有这么一个。”虽然阿笙厌弃这家人买媳妇的做派,这种时候仍忍不住为这天真的残酷而悚然一惊。保大啊,自然是保大人。为何一个腹中的胎儿,竟是能和孕育它的母亲相提并论?又为何母亲与胎儿的抉择,竟是要让一个痴傻的郎君来决定?这本来合该是母亲自己做主的事情。似乎听到了大儿子拍掌而笑的话,屋内的妇人咬着牙,声音是一席残破的席子,“我说了算,保儿子。”这妇人死前最后的想法撕裂成猩红的一点火苗。保儿子,这家才能维持得住营生,死去的夫主才能留下来血脉。她已经生了个残破的孩子,够对不住自己的夫主了,那个新娶进来的媳妇漂亮的让她都挪不开眼,瞅着也不像是能生养的,迟早得被别人拐走,这家的血脉还得靠她来传承。山户这家没有条件,连产妇生产时遮挡的帷帐都没有,所有最残酷的画面都直接暴露于人前。冰凉的手掌遮盖住她的眼睛,是公子。然而阿笙却温柔却断然地移开了他的手指,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浓稠得发臭的血色汇集成的一片,“我要看。”要看,要记住,而非迷茫在非黑即白的世界里莽撞地过完剩下的生活。时下保小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彻底放弃掉产妇的生命。亦或说,不再把还在喘气的妇人当做一个活人来看待,而只是一个耽误雏鸟破土而出的累赘的壳子。壳子太厚重了该怎么办?敲碎就好了。这样说或许太含糊,更简单来说,就是阿笙眼前看到的一切。雪亮的铜剪从产妇大开的幽门一路划破至肚脐,皮肉分离开最凄楚的微黄肤色,乳白色的脂肪尽数被朱红的血给侵染,偏偏这破碎的女人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即便是阿笙离得这样远,都能看得清这妇人眼中的深重执念,像是一定要盼到一个希冀的结局才肯闭眼温顺安眠。阿笙的心脏跳动剧烈而鼓噪,四面来风都是腥气。粘稠的血色遮不住嫩芽胎衣的白,皱缩成一团的幼崽踩在母亲以生命铺就、碎开的肚皮上,眼睛还是缩成丑陋的一团,还没识得人间五色,已经开始大声地哭嚎了。那接生婆把铜剪子一丢,顺着胎衣往下摸去,平的,她声音很干涩:“是个女娃娃。”仰倒在床榻上的妇人猛地睁开眼,像是濒死的鱼抽搐在案板上,“我不信……”明明之前花了五十个铜板请来的郎中都说她小腹尖尖,一看就是个男郞,就连从前会跳大神的婆娘也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能看到里头的孩子是个带把的。怎么可能是个赔钱货?然而就到此为止了。腰下腿上的位置是内凹的,是女娃,不是她想延续骨血的男娃,多可惜啊。连透明的指甲盖都在抖,阿笙从未受到过这样大的冲击:“为什么”为什么为了自己痴傻的儿子,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怀孩子,好继承夫主的所谓优良血统。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性命,用这样凄惨的代价来换得素未谋面的孩子的问世。为什么看到肚中怀有的是个女娃,就好像看到世界都分崩离析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