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明白的还在后面,阿笙怎么也不曾猜到,谋划做计让她去做这痴傻男郞的人,竟然是之前救了她和公子的恩人。阿笙曾经揣度过很多对她抱有恶意的人,甚至连崔大夫人死而复生这种怪诞的设想都有过,她唯独没想过,这是救命恩人做的。太荒诞了。“这家人许诺给了你什么?”阿笙换上了便于行走的骑装,然而在看到火光下喝着小半碗米粥的山民,还是有觉得灵魂中更为深处的瘙痒在灼痛她的指尖。山民似是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回来,伸筷去挟野菜的动作一顿。令阿笙更加没想到的是,面对着这般声势浩大的骑兵,山民既没有忙着求饶、也不曾掉头就跑。粘稠的米粥缩进鼓胀的腮帮,他也不咀嚼就慌忙吞咽下去,装了大半石碗的米粥被他咕噜噜生生地灌进了喉咙。他嘟囔出了四个字,虽然不清晰,但是也足以让这些人听清楚。阿笙连在陌生的人家醒来,面对的是流着涎水的痴傻郎君时,都不曾有听到他这话的诧异。一袋黍米。所有加起来获知的一切,都不能让阿笙理解对方的举动。这山民此前不但拒绝了之前他们承诺的千两白银,摇头婉拒公子递过去以做感谢酬劳的玉佩。那时候阿笙是怎样感动,遑论他还帮他们提供了苏屠醣的方子,便是这山民想要捞天上月,想要为亲眷镀个金佛像,阿笙都自会倾尽全力地去尽力做到。这些普通的百姓孤苦奋斗一生都难以获得的丰厚物质捧在眼前,这山民却全部都断然拒绝。如若是哪家赴考的书生听到这传闻,想必都要摇头晃脑感叹一番这山民人穷志却坚,总有一颗玲珑剔透的赤子心。到头来,却是想把阿笙卖出去。本以为会是什么金山银山的诱惑,结果却只是为了想换一袋黍米。不错,不过是一袋黍米而已。山民还咧起嘴,“俺已经全都煮熟吃掉了,就算你们剖开肚子也夺不走的,别想了。”离得近,阿笙才看清楚这山民挺起的肚子是怎样大的离谱,不像是吃普通人撑的样子,倒更像是身怀六甲的大肚孕妇。“你为什么要吃这么多?”阿笙想开口质问,可说出来的却是率先浮出来的清晰困惑。山民拍了拍被撑到恐怖的肚子,歪过头笑了,“俺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米,当然得多吃点。”这山民好像也不觉得,一口气吃下一袋米熬成的粥是怎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还挺困惑地咂咂嘴,“女郎,你真是不如嫁给他家的傻儿子,起码不会掉进山洞里,还能每天都吃着米粥、盖着厚被、将来生下了胖娃娃也有人给你养老。依俺来看,你还得感谢俺咧。要不是俺没有亲妹子和婆娘,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你呢?”阿笙这时注意到旁边的米袋,一天前胀满的袋子,现在已经是空空荡荡,一滴米的痕迹都找不到。全部、全部都吃掉了。崔珩晏却在此时温和地笑起来,“恩人,单用一碗米粥怕是过于单调,要不要再用些旁的?”山民拊掌大乐,眼睛都歪斜着眯起来,“晓得有个妹子的好处了吧。”在他看来,这怕是这公子一早起来发现自家妹子没了,去找的时候反而得到了妹婿家的热情款待,甚至还为自己带回了旁的荤菜。然而他虽是不会耕种良田,却可算作半个猎户,这山中野味吃的也不算少,当即舔舔牙,“你留着自己吃吧,俺饱了。”但是山民要放下的筷箸却在新上来的温热菜肴前顿住了,他的眼睛都因为这鲜香麻辣的味道而瞠大。蟹粉狮子头滚在蜜色的芡粉里,汤汁都是浓醇的香气。翡翠蒸饺颜色碧绿,合拢馅料的饺子边都是晶莹剔透的粉,散发着清爽惑人的味道。鳜鱼除了在铁锅里煮再倒上点盐巴,居然还有清蒸这样的做法,不知道放了什么秘制的调料,甚至是甘甜清爽的乳白色。还有什么栗子豆糕和芙蓉饼,精致小巧得像是在臆想里都不存在的玩意,清甜绵密,不用咀嚼就已经融化在了唇齿间。竟是还有用江米酿成的酒这般奢侈的东西,光是拿舌头舔一舔,就已经忘了今宵是何夕。即便冷血木讷如公子身旁的铁甲侍卫,都为这山民的狼狈饕餮吃相所深深震惊,没什么表情的神色出现了裂痕。似乎从来不知道餍足般,山户拿着蜜糕蘸肉汁后囫囵吞到嘴巴里,大块的鱼刺直接用手撕掳开,鳜鱼从尾巴处大口吞咽到头下,两侧腮帮含着的是香醇味美的狮子头,最后的甜酒要用来溜缝。可否有人见过活人撑死?不是形容,而是客观的如实描述。最后的翡翠蒸饺还剩下一半,这满面油光的山民大嚼的动作一顿,像是被哽住,手还没来得及抚摸上抽搐的肚子,就已经痉挛一般地仰倒在桌前,却到死都不肯吐出咬了一半的香喷蒸饺。兴许是他的行为过于乖谬了,阿笙难以觉得愤怒,反而是荒唐感先一步爬上心头。她细弱的眉毛蹙起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崔珩晏在此刻变得冷静了许多,眼睛是比深林里头的乌鸦羽毛还要暗沉的黑,好像整个人已经沉入了寒夜,“鱼不可脱于渊。人生而为兽,不过是后来的教习才让一言一行受到道德的困束而已。”这个山民从小就生长在山林中,既没有识字的必要,也不曾知道有可为、有不可为,唯一的书册也用来被垫桌脚。不收银子并非是因为淳朴善良,只不过是不明白这银钱能换来什么而已。因为没有底线的存在,因为不曾获知更高利益能带来的快乐,因为堆砌的金银是山外山的世界,因为从来就不晓得银子的具象化会意味着什么,会被诱惑也自然就无从谈起。越贫穷越正直,反而成了颠破不灭的真理。相反的,哪怕是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一袋黍米,也足以唤起他心中的欲念。这不是错误,因为他不曾认知到自己的贪婪,将唾手可及的人或物去换取更为需要的东西,本来在他的世界里就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路上看到快要死去的人会伸出援助之手,当有人以一袋黍米来换他人的性命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点头答应。更何况这阿婆不是来索取阿笙的性命,只是想给自己的傻儿子讨一床婆娘,生个孩子让香火延续而已。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实在是个很糟糕的人。”崔珩晏淡淡笑起来,“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无来由的善意,还总是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可悲的是,这种时候他却要感激自己会有这样多疑的恶意。之前读书的时候,阿笙曾经读过薛喧的一句话。一念之非即遏之,一动之妄即改之。那时候总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很有道理的废话,谁都会心生恶念,但是总会在付诸行动之前抑制住,直到她自己身披这薄而劣质的朱色衣裙。阿笙浑身轻轻颤抖起来,“公子你不要再说了。”花树都在轻盈摇摆,微弱的幽香倒是比草叶的苦涩汁水味传得更远。“所以,阿笙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看望我呢?”崔珩晏很温柔地放低了声音,“只是一个大夫人都瞧不上的顽劣幼子,身体也不好,性子也差劲,实在是最不讨喜的那种孩子。”他是真的困惑,“如果你当初不曾来,今日或许也不会有这般的灾祸。”不必受这些伤痛和苦楚,不必因着另一个混沌世界的思想而受到冲击,不会迎接阳光与月色交接背后的晦涩与黯淡。公子璜的额头是病色濯洗过的苍白,杜蘅香气若有似无,连眼神都是恹恹的寥落。“因为公子好看。”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阿笙仍是干脆利落地答。对于阿笙而言,其实这世上无所谓好坏与拙劣,只有美与丑。草叶山风呼啸而至,吹拂过崔珩晏的墨发,他轻笑一声,好像不太相信,“只因为这个?”“世间所有眉目清雅的人,都与公子相类。”阿笙轻轻地说,怕是担忧会惊扰到什么,“从我意识到这一点起,其他的事情其实就无足轻重了。”崔珩晏想要笑,可是一开口嗓音却是干涩的,“如若……”如若没有苏屠醣呢?如若他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无人知晓的山崖呢?如若他很早就死了呢?如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呢?如若阿笙真的遭受此劫甚至被打断手脚呢?如若这天光清朗的春日永不会落下帷幕呢?“可是没有如若啊。”大红的嫁衣将女郎雪白的肤色映衬得更加晶莹,连眼睛都是黑白分明的澄澈,“现在公子在我身边。”低矮草本里的绿白山柰,叶子背面都是稀疏柔软的长长茸毛,有草艾的甘酸气息。铅灰色树脊上榆树叶内侧芽麟色淡近无,滑利味甘。肉柄是浓绿色的卜芥开出了淡黄色的穗子一样的小花。白薇很苦而宛童味甘,续断是辛辣的温和。最后是名为羽涅的淡灰色山石,摸上去都是凉凉的,不知道碎成小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崔珩晏看她俯身拾起不同的不知名草木花果,眼神是认真的明亮,就连草叶的须蕊浮动在她身上都是温顺而亲密,五色之味浇灌成一壶春。云朵聚散又合拢,她愉悦地抹平头上的汗水,把石块装进公子身旁的背篓,“血。”“什么血?”釉彩缠枝的九转顶炉熏出烟,阿笙把公子的胳膊抓起来,也没问上一句,就已经拿起明火消毒过的银针划过他苍白的皮肤。阿裕和阿余不在,旁边守着的侍卫简直要惊掉下巴颏,还不等上前来遏制,崔珩晏淡淡的眼波已经睇了过来,让他悻悻地收住脚。朱色的红痕裂开在玉瓷般的皮肤上,绷起的青色血管都是云山雾罩的漂亮,血液点滴在柴火煮出的蒸气上,似乎还不等进到炉子里便要就地升腾蒸煮成云。专注于药液颜色的阿笙自然不曾发觉,她直勾勾看着点滴的血坠进铜炉,翻搅出奇异的色泽和淡腥的味道,这才拿起绷带缠起他的伤口。侍卫这才忍不住,低声问出口:“敢问女郎,是因着要用公子的血来做药引吗?”阿笙拿剪子剪短过长的崩带,“什么药引?这是在做酒,只是苏屠醣需要血来做酿酒原料之一罢了。”侍卫拍了拍胸口,“还好公子也在这里,不然这一炉子药岂不是废了?”“怎么会废?”阿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在,也可以用别人的血,这又不拘是谁的,只要是个人就成。”侍卫瞠目结舌:“那女郎为何要刺伤公子?除去女郎,我也愿意为公子割肉取血。”阿笙慢悠悠地吹了吹在平筛内细细摊开的煮料,“自然是因为我怕痛。”然后她轻轻笑起来,“你还是不太了解公子。”他怎么可能愿意会饮别人的血呢?问罢,她在系好的绷带上熟练地打出一个结,显然是已经做过太多次,然后她低声说:“与其让公子戕害自己,还不如我来。”崔珩晏唇角微动,未干的水汽蒸腾出乌色的花蕊,声音是含着珠玉的清雅:“阿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划伤自己,来借机博得些微的同情与浅薄的注目。阿笙眼睛很清亮:“这重要吗?”公子璜淡声道:“阿笙不痛就好了。”可还是很痛啊。不管是把晾凉的煮料和酒曲一起搅拌均匀沉进陶罐,还是包上厚实的毛毯搁置在酒窖,她都能嗅到一缕血的甜腥味缠绕在变淡的杜蘅辛辣味道之上,从鼻翼延伸到颅顶之上绷着的透明的弦,亦或是缓缓下坠到血脉汩汩流淌着泪水的惨红心脏,都很痛。阿笙问:“公子很开心?”“很开心。”公子璜就连眼角眉梢都是展平的温和与从容,不管是得以救赎还是就地羽化都不再畏惧。阿笙本来应该是担心的,在最后的酒液出炉之前,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残断,但是公子很开心。于是阿笙也跟着笑起来:“那就好。”那她就不痛了,愿意将一切都尽数交予头顶三尺之上的团火。她因焦灼而抽痛的五脏六腑就在此刻皆数治愈,墙角深处网罗的蜘蛛在悠悠吐丝,萤火团团围绕在炽热的胸口,缓慢地爬升到额头,她甚至产生了恒久难觉的细碎困意。宽大柔滑的袍子展开来,崔珩晏温柔地伸出手臂,终于不再是从前摧枯拉朽、好像要把她按进血脉的向阳之名浓缩而成的痛恨,而是一个近乎柔软到像云霭的轻缓拥抱。公子轻声说:“困了就睡吧。”于是阿笙也就闭目沉眠进绵绵的云团簇簇,所有惊扰烦忧都是前尘旧事,没必要再追溯悲痛。发酵、生酒、蒸酒再过一遍铁锅,微酸的酒液酿成时该是澄清透明的液体。阿笙还记得在最后一次水蒸气溢出的时候,蒸笼上斜插的是从前梦中将她穿胸而过的利剑,然而此时随着点滴的药草味酿就成味甘的酸,她手指搭在滚烫的麦秆上,连手指连同骤然袭来的梦境是怎样灼烧到粉赤的红都不曾发觉。怎么会就这样睡下?阿笙在梦境里都诘问自己。怎么可以在此时此刻,这般无知无觉地昏睡下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瑟沉沉的黑夜,而是雏鸟啁啾的明亮清晨。公子捏着古藤酒觞对她垂眸一笑,澄净的酒液晃出微抖的涟漪,所以就连他密而长的羽睫都在回影中倒出时光溯回的闪躲。已经用下了吗?还是没有?崔珩晏拍拍她细弱的肩,澹泊道:“我在等阿笙醒来,马上就可以知道了。”是成是败怕是在此一举,就算有旁的法子,他的身体估计也撑不到了。阿笙抿抿唇,因为下意识吞咽的次数太多,小舌都是粗粝的干燥,擂鼓的心跳声让她忽视掉攥紧拳头时骨节的生痛。崔珩晏垂下眸子,不看她:“那我用了?”饮酒、用药。这不是酒,是治愈崔珩晏毒素的药,亦是缓和阿笙激烈到痛处的心脏。优美的线条是脖颈在湖光山水的薄泠光线中延展出的光与影,甘冽的酒液入喉是救治多年前寒寒的药。晃荡的珠帘外,眉头看不出喜怒的传说中的神医好像是在切脉。是艰涩还是平滑的?阿笙咬着唇,却只能看得到微弱的涟漪,从崔珩晏染着单弱杜蘅味的长长衣袖一路延伸过来,直直砸进阿笙的脆弱心房。怎么样?所以怎么样?再次见到崔珩晏掀帘而入的时候,阿笙几乎要痛恨他这副云淡风轻的秀雅样貌,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雍容。最后还是公子唇瓣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如果寒寒也能喝下这盏酒,就好了。”他的话才刚刚落下,春花就徐徐地盛开了。作者有话要说:鱼不可脱于渊。——庄周对不起,我又写死人了qaq第91章 温柔刀淡色而厚重的云朵绵绵地散开又缓缓地聚拢。层层的浅碧天光因着云翳的照射而倾泻下来, 虽然依旧是明亮的, 但却总像蒙着一层薄纱。虽然温和, 但到底不是灼人耀眼的本来样子,而是经过温柔的篡改。推着崔珩晏去上榻休养一会,待到他难掩倦色的眼帘合拢, 就连呼吸声都放平的时候,阿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内室。轻声唤过神医, 阿笙的眼睛很清亮, 不像是才醒过来的迷蒙, “公子已经昨夜就用下这壶酒了吧?”搔搔胡子,这神医挺惊讶的样子, “这小子已经和你说了?”他自顾自嘟囔道:“好嘛,还威胁我三缄其口,甚至还一早让我研制劳什子使人失忆的药方子。结果可倒好,他自己倒是全都给倒了个溜干净。”所以, 她突然起来的昏迷与沉眠找到了源头。神医哼一声:“既然如此, 何苦大半夜把我揪起来给他看好没好, 也不差这三两个时辰了不是, 恁地扰人清梦,坏透了。”那么假若这自制的苏屠醣不奏效又会如何?阿笙想问, 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而是轻柔地告别后,遣人送这打哈欠的神医打道回府。折身倒转回去,阿笙垂眸看公子密密的鸦羽垂盖过眼睛, 心里兀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痛意。本应是觉得开心的。困扰她良久的毒素已清,公子现在已经变得康健起来,然而阿笙依旧觉得心中发闷。明明知道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但是阿笙就是控制不住地转进了牛角尖,她就是要想。如若这苏屠醣没奏效,是不是他就要悄声离开,甚至连句告别都不曾有,而是要让她无知无觉地服下人间的孟婆汤。真是好狠的心。阿笙细弱的手指摩挲过崔珩晏被淡薄日光打在地上的斑斓阴影,心里轻轻地揪动着,悬起来,可是连这疼痛本身,都因无理取闹而找不出缘由来哭诉。她只能默默地念着,从骨头里揪出来杜蘅气味来咀嚼。公子,可真是好狠的心。从来说的什么一起下地狱都是哄她玩的,他看似无知无觉,还不是想的比什么都周到。这么细致妥帖的功夫居然用来对付她,是不是还要婉婉道一声谢呢?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崔珩晏终于享受到了难得的平静,心里是一条静谧的河流,因着细琐的事情都已经平摊晒开,反而觉得餍足。公子璜睁开眼皮的时候,下意识呼出口的便是阿笙。然而迎接他的只是碎凌凌的粉色霞光,很温柔,但也很是冷清。侍从阿余听到响声,撩动帘子走了进来,笑嘻嘻的:“公子,阿笙姐姐已经回府了,谢家的人可是急得够呛。”于是阿余和阿裕也终于回到他身边,之前惊心动魄的湛然火光和尖锐的悬崖峭壁都恍如隔世,唯有温和宁静的苏州船舶摇摆出温和的涟漪,透过碧青的纱窗合着酒香,游走进来。原是回府了。崔珩晏松过口气,但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好像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时回想起来的话,就一定会觉得遗憾。不过当下也不是能琢磨明白的时候。更何况,哪里有什么不对劲?春光温柔如许,就连碧草的颜色都已经不再令他厌烦,因他知晓自己终于有了迈到广阔天空下的权利。许是这些日子过于疲惫了吧。他推开被衾,眉目冷淡雅贵,又是清寂的公子璜,“姬无厌那边怎么样?”“今上应是还好,只是梨贵妃怕是不太好。”虽然听过很多次,阿余仍是因着公子直呼今上的大名而感到不适,总是要打个突才能低声回复,“准确的说,是二皇子怕是惹了大祸。”梨九有两个孩子,大皇子姬补绌与二皇子姬将勤,前者是她在二十余年前出宫的时候怀上的,亦有朝臣认为,就是因为前朝的长公主妒忌她怀有了今上的子嗣,才把她驱逐出宫的。而二皇子姬补绌却是梨九回宫之后,梅开二度再次怀孕,这才让今上力排众议,为她请得贵妃之位。姬将勤把杯子一摔,眼睛都因为过于战栗而放大,“你说我不是父皇的亲子,这怎么可能?”这些年在今上暴戾的施压之下,虽不曾有闲言碎语的传闻,但是光看两个皇子的外貌也终究是能窥得出一二。先不说今上姬无厌当年是冠绝王都的风流公子哥,容则秀雅,梨九作为在传闻中引得起前朝长公主妒火的贵妃,亦是婉约清丽。姬补绌尚能称得上一句俊美潇洒、浩气英风,打小就跟着公主姬昭时一起习武练剑,而备受贵妃宠爱的二皇子姬将勤却身材瘦小、不堪罗绮倒还在其次,因他相貌平平又不爱读书、习武,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松垮的颓丧气息,蔫蔫的不怎么爱说话。唯一继承他父亲的恐怕是拈花惹草的性子,后院里的宫女基本被他揽了个遍。就连内侍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二皇子有这么大的精神波动,不由得吓得退了两步,低声道:“是的,奴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取到了今上表弟的一块骸骨,用您的血滴上去之后,确实不相容。”时下认定两者是否有亲缘的法子,基本是滴骨认亲,也就是说,倘若着实是亲属的话,将血液滴在残骨上就会自发的相融。然而当时这内饰用主子宝贵的鲜血沁了两滴上去,不但没有相融,甚至就突兀地显现在这灰白的骨头上,红的红灰的灰,两者都是独立的存在。要说这今上的表弟也是很倒霉,早在今上登基之前就已经命丧荒野。听闻,这表弟是极其有进取心的,当时曾经还想献媚前朝的长公主,却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不仅不曾上位,反而惹得彪悍的长公主姬曲直不喜,转头给赶了出来。然则这表弟从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当年朝中有一重臣好男风,他为了攀炎附势,竟是也不畏惧疼痛,自己便毛遂自荐了。这位重臣到底是谁已不可考,但肯定是权重崇望的高官,然而他喜好的花样子很是繁多,就连涿郡的的范邨那都是难以望其项背,见着了也只能乖乖叫一声祖师爷。表弟虽然志向高远,奈何不是皮糙肉厚的人,受到这重臣安置进内帷之后,没几天就叫苦不迭。但是,后悔已是晚了。这重臣看这小表弟想逃,怒不可遏不说,竟是直接给表弟扯到了荒郊野外之处,来了个全套的竹戏石戏加倒刺马鞭,因着不曾收敛力道,可怜的表弟竟是生生被万死,曝晒野外,样子也是不堪入目至极,就连表弟的亲眷都不愿意为他殓骨收尸,更别提收入家坟。这好高骛远又野心勃勃的表弟竟是落得这么个无家可归的凄凉下场,也是令人嗟叹。到最后,还是当时还是驸马爷的今上起了怜悯之心,给这表弟找了副薄棺,寻了处墓地给葬了。因着墓地偏远,这内侍也是寻了好半天才得见,趁着没旁人在的时候撅了今上表弟的墓,剖出块骨头来向主子献忠心。这样可以称得上诛九族的大罪,也就只有二皇子姬将勤的身边人敢做了。“这不可能。”姬将勤来来回回只能说这一句话,“你带我去看。”这内侍诺了一声,把他领到床榻后的小密室。黄梨木蝇纹的条桌盛着段烛光,被照得黄澄澄的锦罗绸缎上头,有血珠已经干涸的枯骨。不必说,这就是今上表弟的骨头,而上面的血就是他自己的。这金尊玉贵的二皇子一看到那骨头就激灵灵打个颤,然而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畏惧的时候,当下就扯过身旁的内侍,揪下头上的尖锐簪子就往对方的胳膊上划,大片大片的红艳艳鲜血浇在了骨头上。不相融。咬了咬牙,二皇子姬将勤也不再看这面如土灰的内侍一眼,一把将其搡到一旁,随便拿帕子擦了擦多余的血液,然后拾起一根绣花针,闭着眼睛在手指肚上小心地扎了一下。因着伤口太浅,好半晌那血液甚至都不曾溢出来,还是姬将勤狠狠心挤了一把手指腹,才有一滴朱色的液体轻轻滴落在骨头上面。姬将勤心跳如鼓槌,定定地看着那滴珍贵的血液滴了下去。它滴溜溜地轻轻坠下去,就在他以为这血液会融进去的时候,这滴血顺着骨头的缝隙往下流,直到一路滑落到条桌的下面,都是完整的一滴血。他不是父皇的儿子。这个事实就像当头一棒般,重重地捶在了姬将勤的心间,让他连呼吸声都是恍惚的。旁边的内侍因为流血过多,连嘴唇都是惨白的,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战战兢兢地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讲不出话。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内侍不明白主子想要探究自己是不是今上亲子的原因,是的话也不见得会讨着什么好。万一不是的话,就像是现在一样,就这么崩溃了。竹叶色蟠龙绣过的袍子被恶狠狠地捏紧,姬将勤一把将这梨木的条桌给掀翻,连灰白的骨头都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沾染上昏暗的密室地上的细小尘埃。姬将勤面色很古怪:“定然是这骨头有问题,你这狗奴才顺便从哪个贱民的墓里刨出来一段骨头给我的吧。”这内侍吓得急白了脸,忙不迭跪下来想求情,然而嘴还没张开,就被姬将勤给一脚踹到了边角处,瞬时就鲜血如注。姬将勤自知自己是在迁怒,所以他粗粗喘了两口气,自顾自道:“我得要父皇的血来看一看。”一听这话,内侍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凄烈伤处,跌跌撞撞地爬过来够住姬将勤的脚,“这事奴才实在做不到啊。”在今上的指尖取血和拿一截死人的骨头来比较,实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行刺今上,这会让他连骨头碎渣都存不下来的啊。于是内侍也不管自己说的话够不够细致婉转了,赶忙劝说:“便是殿下你不是今上的亲子,其实也没甚么关系的,毕竟没人会发觉出来。而且,梨娘娘也一直是对你疼爱有加,何苦自寻烦恼呢?”这话却是恰好戳中了姬将勤一直以来的心结,本来沉下去的怒气再次翻搅上来,让他又是登头一脚踩在对方的脸上,将内侍给踹出了老远。“没用的废物!”姬将勤怒发冲冠地斥责,深深吸了两口气,还是俯身把地上的那截珍贵的骨头给捡拾了起来,眼白处是躁郁的红色,久久血丝都不散去,“没指望你,我自有别的方法。”密室里沉寂的灰尘被这番动静给震落的簌簌而下,呛得内侍只想咳嗽,然而他抖得像是筛糠一样,也什么话都不敢说,甚至吊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只要不让他去干这种蠢事,那就行,就算他把自己给憋死也不会再敢呛一声惹着这位凶横的主子的。过了两日,衣装雍容的梨贵妃前来看望自己的二儿子,她樱草色的通袖衫子都在温暖的春色下发着温润美丽的光彩。她婉婉地笑着,这么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她的眉宇间留下了平和之感,就连生出的几道细纹都是顺遂的。梨贵妃端着红门祈茶饮了口,细声问他:“最近的身体可有好些?上次那神医开的方子你可也用了?”这神医指的自然就是当初给公子崔珩晏看病的那位闲云野鹤的郎中,然而这神医进宫的次数也并不多,就算梨九是贵妃之尊也很难请得来,难得有一次,就赶忙送到最为疼爱的二皇子这里了。一提起这件事情,姬将勤就烦躁,因着那恼人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泄的精元过多,肾脏虚弱,精气不足,让他固守精元,静养为上。简单来说,就是短期内不要再近女色,男色也不行。至于送过来的补肾壮腰的方子更是苦得很,姬将勤光是闻了一下就想要干呕,直接就束之高阁了。要不是这神医闻名遐迩,又得今上姬无厌看重,二皇子真是恨不得劈死他。不过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倒是有了个上好的借口。特意找了个角度,姬将勤把自己青色的黑眼圈衬得更明显,欲言又止地微笑着:“儿臣很好,多谢母妃的关心。”这青黑的眼圈都快要比姬将勤的眼睛还要大了,梨贵妃吓了一大跳,担心不已地拍桌而起,怒目而视:“你们是怎么照顾二皇子的,都像被拖下去乱棍打死才舒坦吗?”姬将勤见着她这么担忧,很是满足地勾勾唇,轻轻扯了扯她樱草色绣银线的华美衣袍,低声道:“不关他们的事情,只是神医说这方子最好要搭配个药引子才有效,不过这药引实在太耸人听闻,便是儿臣即刻便病死了,也是不敢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