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姬曲直才会在战鼓擂擂的时候摔下碗,清澈的酒液是冲刷过血色泥沙的干净河流,随即朗声道:“二郎们,我已经包下了山下城镇所有的陈年佳酿,现在就备在帐篷里,回来我们就满饮。”在众兵士的欢呼声中,姬曲直转而道:“不过这可不是白请的。哪支骑兵队杀的人最少,哪队的将领回来就自掏腰包、付银子买单,羞不死你。”银子不是问题,窝囊废才是问题。顿时士气大涨,铁蹄所踏之处尘土飞扬,处处是胜利的凯歌。而不是像在姬曲直的兄长手下,做一些琐碎无用的杂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偷鸡偷鸭之事,无趣得紧。要是四海清明的盛世也就罢了,偏偏边陲城镇依旧不安稳,而皇帝又只知道割地赔女人,大批被娇宠着长大的女郎们被生拉硬拽出了府门,来作为懦弱皇帝不敢再起战事的赔偿。每当将一个啼哭不止的姑娘推出去,这些旧年厮杀在外的将领们心里就沉重一分,不甘心也就多一分。他们在做什么啊?本来是为着保护亲人才抛头颅、洒热血的,掉头来怎么成了这样子?要是姬曲直是皇帝就好了。就算那些酸唧唧的儒家文臣摆出条条框框,说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可是她的孩子总可以吧。就在这般的怨声载道和隐约的期盼中,姬曲直在奔赴西戎的路上,小腹显了怀。她兄长虽然皇帝做的不怎么样,但是监视的功夫是一流的,这些将领的话都被他委派出去的锦衣卫听了个清清楚楚,掉头来尽数都告知于他。然后皇帝就会随便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这些将领抄家砍头,直到无人再提异议。可姬曲直怎么能怀孕呢?在御书房团团转的皇帝几乎是要一夜愁白了头,这可吓坏太后和太上皇,连忙汤水不断地安抚他,问乖儿这是发生了什么。哦,原来是担心妹子会携还没诞生的儿子篡位。这确实是要担心,特别是皇帝因为之前在战场上伤了精元,很难生子,这些年才将将调养回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是等姬曲直这野丫头成了气候,到时候怕就是晚了。在皇帝隐隐哀求的劝说下,太上皇和太后也动了恻隐之心,最后点了头:“好吧,都听你的,我们装病把她引回来,然后你快刀斩乱麻。”不仅如此,对男色有那么一两分偏爱的皇帝眯紧了眼,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像是稚童一般撒娇:“我还想要她那个秀美的驸马。”之前他在筵席上动手动脚过好几回,然而到底是碍于姬曲直的势,只能悻悻作罢,在梦里妄想着一二。想他一任皇帝,做什么不行,为何连一个漂亮的驸马都搞不上手?这未免也太过窝囊。太上皇和太后叹口气,一片舐犊之情都在慈爱的安抚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还不是都依你。”不过他们不知道,整场的谋划,都被当事人驸马爷听得是清清楚楚。长公主回宫的当夜。美酒佳肴,客如云来,歌姬舞姬身条曼妙,清雅的乐音迷人到动听至极。皇帝高坐主位勾起唇角,秀美的驸马爷被自己压在身下,所有的锦衣卫都难得不在他身侧,而是潜伏在随着乐音打节拍的姬曲直身侧,等候着命令。就在他要微动手指开启屠杀之际。就在最后一缕的阳光要沉落山脚之际。手起刀落。掉的就是皇帝的项上人头。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都是惊惶着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才还温顺如羔羊的驸马爷眼神如刀,精雕细琢的指骨插进了他的眼眶,汩汩鲜血流了出来,像是喧闹宴饮场地的静谧河流。“别再用你这双眼睛来看我。”旧日的驸马爷厌弃地淡声,“这本就是她的位置,你坐这么久也该知足了。”这本来是她的位置啊。怎么就换自己坐了这么多年。姬无厌怔怔地望着自己手掌心的生命线,延伸到手腕处是模糊的一团,却被指节上沾着薄茧的另一个人的手背给笼罩。“在想什么?”是姬曲直笑着问。姬无厌跟着澹澹而笑:“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宫宇,玉奴实在是坐厌了。”“不是已经找到了下家吗?”前朝的长公主,他永远的大将军随意地抓拢过他的手腕,“正好大皇子想要当她的男宠,还可能会免去舌战群儒这么个必不可少的环节。”姬无厌轻声问:“没关系吗?要不然还是让崔珩晏这小子来吧,反正他病都好了,也该做点实事来。”“阿璜可真是惨啊,毒才将将治好,就要被你奴役。”姬曲直乐出声。不过她自然明白对方隐隐的忧虑,于是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血缘这种事本来救没甚么干系,只要能做个仁德的帝王,就比什么都强。”是这样的,郎君也好,女郎也罢,只要能坐稳就是厉害的。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自然也就和他们再没什么相干。接下来,就是用未尽的人生补偿所有在夹缝与欲言又止的误会中耽搁的时光。总会来得及。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我好喜欢搞副cp啊第104章 两盏酒门户大开, 冰凉的冷风顺着阿笙鬓边的一朵海棠花飘散出清淡的酒味, 这好像就是噩梦在重现。摆在阿笙前面的是两盏青白瓷嵌着血玉的玻璃盏, 清澄的酒液在乌木条案的微微摇动下晃出来几缕涟漪,醇厚的香味飘得更远些。“五百两?”阿笙望着眼前毫发无伤端坐着的花锦,咀嚼着这三个字, “倒是不知道,你家人惹到了什么麻烦。”“这里是姊姊欠给你的五百两银子。”厚重的箱笼被掀开, 就快要耀花人眼的雪白银子摆的整整齐齐, 元宝的形状看着就想让人一把都拢到手心里把玩。阿笙抬起眸子看花锦, 笑起来:“你比你双桃姐姐厉害多了,她可是直到死后, 才把欠下的一半银子还给我呢。”“不要提她。”花锦的眼睛拥簇着恨意,就要把一切都燃烧殆尽,“你不配提她。”捻起个花糕放到嘴里,阿笙很是顺从:“好, 不提就不提。反正人死如灯灭, 除了我们两个, 估计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她了。”“你!”花锦唇瓣都被咬出来血, 似乎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个妍妍娇娇的女郎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 “这么长时间依赖, 你都不觉得愧疚吗?”阿笙诧异地抬起眼:“愧疚什么?虽说当初我只借给了她一百两,但是她也答应了要偿还我十倍的数额嘛。”她拍掉花糕的碎屑,清甜地一笑:“说来我倒是觉得她应该对你抱有愧疚之心呢, 怎么能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还把债务推脱给自己的妹妹呢。”花锦一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也是今儿个才得知,原来双桃根本就没有欠下一千两雪花银,全都是阿笙在坐地起价。呸!亏阿笙还是谢家的大小姐呢,居然这么斤斤计较这么点指头缝里的小钱,而且还丝毫不觉得尴尬,这么直接就说了出来。花锦不敢相信,难以置信。像她这般正直的姑娘,居然做了这无耻女郎这么长时间的贴身奴婢!越想越来气,花锦索性又从怀里拿出来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摔过去,“赎身契!从此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大丫鬟了。”没曾想,阿笙是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这张写着大额数字的银票,还推开了面前的小碟,“不必。”“不必又是什么意思?”花锦好久没感受到这般蓬勃而出的怒意,“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还是这些银子不够?狮子大开口,好啊,你倒是说说要多少。”阿笙悠悠地拍过她的肩:“不要火气这么大嘛,我是说,你已经是自由身了。”作为一个从贫民窟里摸爬滚打拽出一段天光的人,花锦最厌恶的就是他人居高临上的怜悯。劝妓从良,逼良为娼。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的悲悯目光,时常让花锦恨不得把他们的脑袋按到泥潭里去。就连明码标价的老鸨,都不知道比这些虚伪的假君子好上多少倍。花锦骨头缝都被陈年的恨意挤压的咯吱作响,“你当谁稀罕你的怜悯?”“这算得上是什么怜悯?”阿笙诧异地笑起来,“不过是你情我愿的钱货两讫而已。当初本就是因着双桃还欠着我一半的银子,将债务推脱到了你的身上,所以我才决意要带走你。现如今你既然已经还干净,你自然就是自由的。难道你还不舍得了?”“谁不舍得!”花锦算是发现了,不管多么沉重的话题,只要和阿笙多说上那么两句,准会跑偏。怨不得双桃姊姊恨得她咬牙切齿,结果还能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像旁人,花锦并不是个蠢货,她知道阿笙不是那么凉薄的人。以当时崔府的情势,如果不是阿笙把她拽上马车离开,以自己崔大夫人身边大丫鬟的身份,必然难逃随主殉葬的命运。何况这几年的清闲快乐也从来都不是虚假的,做钟鸣鼎食的谢姐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反而要比从前的日子自在得多。每年春天在窗棂附近徘徊的鸽雀,夏天阿笙分给她的冰酪,秋天剪好的落叶是装饰壁角的剪纸,冬天的霜花盖满茶壶可以对酌白梅。这是她出生以来拥有的最为惬意的时光。从来没有这样愉悦的日子,甚至总是躲懒般翻阅话本子的阿笙还会教她识字,便是从前双桃姊姊都没有对自己如斯细致。双桃姊姊。可惜花锦忘不掉自己的双桃姊姊。纵然双桃有千般不是、百般错处,当初确实是阿笙轻飘飘把她推进了悬崖底部,令她喋血身亡。那是花锦的血肉至亲,那是以一己之力帮扶自己的亲生姊妹,胜过虚假又烂俗的所有情谊。是双桃被醉酒的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在母亲的视若未见下拼尽全力藏好了怀中的馒头,到了蚊虫嗡鸣的深夜给饿得头昏眼花的年幼自己撕了一半的馒头。是一块长出绿苔的干硬馒头。是飞出朵朵萤火的香甜馒头。但是有时候在和阿笙、鸣绿她们一起讨论话本子中的情节,亦或是预测下晌端来的晚餐会是什么种类的时候,双桃甚至会短暂的忘却童年的苦楚。每当回过来神的时候,她都会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憎恶。花锦憎恶害得双桃吞金而尽的阿笙,正如她痛恨好像要忘掉秋草前尘过往的自己。她不可以忘记复仇,而这是比所有其他的一切,都来的更为重要的事情。所以,花锦和阿笙必然不共戴天,这从双桃周折找人转送给阿笙这笔剩下五百两的欠条起,就已经注定了。从来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在彻夜难眠的纠结和辗转反侧间,花锦终于畏缩着、期盼着、崩溃着、咬牙切齿着等到了这一天。而摆在面前的,是两条路。这里有两盏酒。一盏有毒、一盏无毒。清澄的酒液洌滟着雪光,就连冬色都蕴藉在每一个吐纳的呼吸间,冰冷的寒雾从口中吐出就化成温暖的雪水。阿笙猜测道:“鸠酒吗?”“你饮下就知晓。”花锦转身,轻轻地拍了两下手。霎时间,魁梧有力的侍卫们就从墙角、屋檐外出现在这里,像是从不打眼的空气和泥土里钻出来,转瞬间就把整座小小的宫殿团团围住。花锦淡声道:“这么些年,你待我怎样我也知道,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权利,就当我们两清。剩下的那杯酒我来饮下。”“真的?”被这样多携裹着冷意的人包围,阿笙也不觉得可惧,甚至还笑起来,“如果我喝下的是无毒的,你恐怕就会死了。”花锦轻轻地说:“我相信老天会主持公道。”微微摇晃的条桌上,雪花盛放之前已然凋零,枯萎的鲜花碾碎在琉璃盏侧,来年春天萌生在泥土里不知是否又会润泽出新的朱色。门户紧闭,阿笙忽然道:“鸣绿今天从槐树下挖出来一壶梨花酿,也不知道是谁埋在下面的。这妮子不知深浅,自己抱着喝下了大半壶,倒还知道剩下两杯,说是留给你和我的。”但是无论结局如何,注定会剩下一杯的。花锦呵出一口寒气:“哪里是梨花酿?分明是女儿红,应该是小姐你的父母在你出生那一年埋在树下,等着成婚时设宴开封的。去年春天我就看到了,不过又给好心地掩回去了,鸣绿这个傻子。”本应是这样的。阿笙披上大红色的盖头,被辨不清眉目的兄长弟弟背上婚轿时,是花锦和鸣绿会陪伴在身旁,袖子里偷偷藏着甜糕,等小姐饿到受不住时悄悄塞一块进嘴里。身后是绵延的女儿红十里飘香,唢呐声伴着铜钱落地声零落成响。“是吗?”阿笙转过头望了眼窗外,是在层层铁甲缝隙中渗透出的一斛雪光,“我不记得了。”然身后事,就且不要去想。“应该要拿哪一杯酒呢?”像是闲谈,阿笙手指在两杯酒盏间犹疑着。花锦眸光不动:“我也不知晓。”是实话。“这样。”笑靥是甜蜜的酒窝,阿笙苦恼都不曾有,拿起靠近自己的这杯酒,脖颈微扬,再抬头时酒盏已干。这般的噩梦已经黏连在阿笙每一次的沉眠与清醒的间隙,连容纳多一分呼吸的功夫都不曾有。对于花锦来说,这是手心里攥满汗水的头一次。可是对于阿笙来说,这已经是无数次的重演,而后果是何已经无可考。“祝你好运。”阿笙笑着说。逃避是没有用的。只要她不死上这么一遭,只要她不曾历经过这么一劫,噩梦就总是要反复上演。所以不如放弃挣扎。花锦愣住,似乎没想到对方这么干脆利落,于是也颤抖着抬起另一杯满掉的酒盏,低声念过姐姐,一口喝了个干净。生死两开的局面,就这样被轻巧定下。好嘛。阿笙瞥了眼干掉的酒盏和周围层绕着的银色铁甲,闲聊一般道:“这些都是谢三老爷的人?”“是啊。”花锦摩挲着琉璃盏,愉悦地笑起来,“想不到吧,你这么仁善和蔼的三叔竟然想让你死,为的就是整个谢家,你说他蠢不蠢?小姐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只要备下个铺子给你准备好各色的话本子,就是皇帝你都懒得做。”阿笙也跟着叹口气:“花锦,你果真不擅长喝酒。”要不,怎么又开始叫自己小姐。“谁说我不擅长的?”花锦挥了挥手,层层围绕的暗卫转眼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姐,再饮一杯酒吧。”她拎起酒壶,琳琅声中泻出来的又是清澄的酒液,转而道:“不过谢三老爷也不必怕,祈华郡主异性王的爹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应该留不下他一个全尸,就像这些暗卫一般,连饮下了半月癫的毒、马上就要死掉了都不知晓。”不像月茄颠的缓慢磨人,半月癫毒如其名,只需要半个月就直接送你上西天。可惜这些暗卫不知晓,还只当是谢三老爷邀他们共饮的宽仁,是温和的安慰。怎么可能呢?他连自己的妻女兄弟都能下得去狠手,一些微如尘芥的暗卫又何足挂齿?阿笙诧异:“我还当他是你同盟。”“像小姐你说的,钱货两讫,互帮互助而已。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你死,倒没有这么多恶毒愚蠢的想法。”花锦对着重新满起来的酒盏摇摇晃晃地痴笑着,言语也含糊起来,“这杯酒无毒,就是普普通通的梨花酿,你吃下了鸣绿留给你的女儿红吗?”“嗯,味道很清甜。”阿笙按住摇晃不停的桌案。不像是不知道被谁饮下的鸠酒,需得喝下去半晌才发作,然后是整整七天七夜的雪花凋零,连融化成雪水的时间都不会留,席天卷地而来的一定是痛意。痛到深处,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只是笑话,但求一死而已。“不是说好等我一起的吗?嗤。”花锦噗的一声,喷出了半口赤红血,随即又默不作声地咽回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弯起唇角,“剩下的那杯女儿红也替我饮下吧,可别全便宜了鸣绿这个傻子。”“嗯。”阿笙轻声答。于是花锦就像再没什么遗憾地喟叹出声,摇着满室看不见的雪色走到天色晦暗处,“这就好。”从前鲜亮的恨意与怀念都被年岁融化成看不清纹路的一团,她在掌心里划烂的血色,也终于可也与唇边的血液汇聚成一团。要是不是双桃姊姊的妹妹会怎么样呢?要是双桃怯懦隐忍或是足够狠毒,和爹与娘一个样子会怎么样呢?要是她真的没心没肺,把以前的事情尽数都忘了会怎么样呢?要是她潜心复仇,不会被一朵梨花的盛开所打动会怎么样呢?结局都是会不同的。但是,都是会比现在要快活的吧。比这样两难的割舍来的更加舒畅。这样也好,不要再让她想这些事情了,这是比碧色簪子漂亮还是梨花白的耳坠美丽更加折磨人的问题。到头来,其实反不如抱着一块长满霉菌馒头的日子来的快乐。她就要死了,而阿笙还活着。这就好。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应该可以结局,开心!第105章 齿畔以痛吻你悠远的雪花从模糊的梦境中飘出来, 顺着淡红色的梅飘乎乎打着转飞了进来, 边缘都是亮晶晶的透明质感。在阿笙还怔怔望着脚边一朵半盛开半融化的雪花之时, 她听到了靴子踩在廊庑的轻响。来不及抬起头,她就已经微笑起来:“公子你来啦。”真好,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不怪公主会对她神秘一笑, 说是旧人归来。哪里谈得上是什么旧人呢?不过就是欺她瞒她还装作无事发生的狠心人而已。也是美人。慢慢地抬起眸子望过去的时候,阿笙心里已经是在叹气, 眼睫低微转过雪色。雪色下是他秀颀的脖颈, 随意披着的墨色大氅有微湿的痕迹, 像是因为赶路过急,被水露所浸润。公子也会着急吗?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他面有急色, 永远都是不急不躁的和缓样子。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是怎般有涵养的谦谦君子,她就有何等憎恨这般的不疾不徐。名贵的玉是他的肤色,细小的青色脉络显在他腕骨之上,在雪水彻底地融化前。公子璜黑密的睫毛颤动, 黑亮的瞳仁照出她唇角上扬的面容, 在眉毛挑起前薄唇已经微抿, 很干燥。此刻的他是急躁的, 甚至可以说是愤怒的,却硬是要将怒火藏在眉梢间等她发现。阿笙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副神态了, 在崔珩晏还只是一个别扭的小公子时, 就总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是随着长大,公子渐渐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便是心里再怎么样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而是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罩着一层山高水远的面具,好像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让他慌乱。原来公子还是会惊慌失措的。这还是破天荒难得一次露出心中所想,却是在这般的情景之下。不过,公子怕是已经很久没饮过水了吧。可是,就算公子是这般的狼狈疲倦,也依旧是惊人的漂亮,万千雪色堆叠都敌不过他微凹锁骨流转出的流畅完美的曲线。阿笙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自己是笑着的。这般的秀色实在是太过分,让她每次的怒火都轻而易举地消散在将要口出恶言的齿畔,最后只能把恼火都憋藏在心里。太好看,其实也是一种罪孽啊。阿笙摩挲着手边的琉璃杯盏,好似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于是她也真的轻声地笑起来。不等她再把酒满上,崔珩晏已经伸手将琉璃盏接过去,手指短促的相接时是分外冰凉,好像是从十里外的枯井打捞出的古玉一般的冷。“这就是你饮下的那杯酒?”公子的眼尾都是鲜亮的朱色,然而不等阿笙回答就已经尽数含在了唇里。他指尖带着的是迷蒙冬夜雪地里开出的杜蘅,拂过阿笙的发梢,捧过她脸颊的时候是凉沁沁的,就连此刻低垂的视线,也因为灯火的摇曳而显得格外冷淡。然后,阿笙从他的唇中,尝到了梨花酿的星点余液。与冷漠神情相对的,是公子舌头和牙齿的热度,这姿态近乎可以说是莽撞而野蛮的。似乎是摧枯拉朽的,要把所有的热情与绝望都在这一刻尽数点燃,连津液都带着苦涩的甜味,潺潺打湿过旧年一起搭好的风筝。晦暗的烛火是漫长黑夜里生出来的一星太阳,因为太过细碎缥缈,就连圆满的形状都不在,只拼凑成朱红色唇印的形状。混乱的大雾将他们裹藏,于是不管是雪地、厢房、长剑、梦魇、毒酒甚至是公子和阿笙字符所代表的象征本身,都渐渐在这场迷雾里销声匿迹。只有牙齿磕碰出的痕迹是痛而痒,滋生的欲念和爱意淅沥沥浇湿在干涸汁液上,那分明是雪白梨树开出的异端淡红花瓣榨出来的朱色天光,生长出带着荆棘的长刀将他们撕裂,最后统统都幻化成恨意。我过于思慕你了,这般的思慕已经不能仅仅用宽仁的爱意来表达,这不够贴切,也不能言明我对上你雾色双眼时脉搏里的声声鼓噪。远远不够,无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都还远远不够。所以这是恨意。含混碾过痛恨与美好希冀的恨意,犬马声色与点滴天明荟萃的恨意,玫瑰色的黎明与黄昏暮色交接的恨意。所有的感情都终究会褪色,只有恨才足够深情绵长,才足以让我在你欲言又止的唇瓣上雕琢出星光。咬的太狠了。阿笙其实没饮太多酒,但是粉白的脸上是醉了一样的淡淡酡红色,她想推开公子,过于紧促的节奏是压迫性的急躁,几乎要让她喘不上来气。这与其说是攻城略池的野蛮进攻,毋宁说是想要奔赴深渊的共同沉沦,好像第二日清早升出来的不是太阳,而是蜜糖渍过的青梅将整个世界都黏合成一片,而公子要在那之前先把她撕成碎片。错了。再又一次将杜蘅味的水液咽进喉咙里,阿笙混沌的脑中莫名地飘过一个想法。不是他想把她撕成残缺的色块涂抹在身,而是公子在将自己拆卸成棱角突兀的横枝与血淋淋的碎片,融化成黏糊而又滚烫的酒,一口口渡进她口中。他在把崔珩晏捏碎然后粘附上阿笙的血肉,从此就是丑陋而完美的共生。公子在把他自己喂给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哪怕阿笙要咬破他的唇,公子苍白的手指也像是横亘于此的坚硬泥藻,无知无觉,所有的攻击都不痛不痒,不管不顾就是要拉上她一起埋葬于血色晨光的前夕。再也受不住,阿笙猛地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溽热的血液流淌出来,公子璜尝到这不属于自己血液的腥甜味道,才蹙起了眉,像是共生的唇瓣分开一些,不过修长的手指依旧像磐石一样紧贴,而这小段自由的空间是夜莺歌唱出的血色杜蘅。崔珩晏声音很轻,又隐隐带着些奇妙的满足,“阿笙,我们就要死了。”热气从流出唇角的酒液蔓延到阿笙的脸颊,再延伸到公子修长的指尖。崔珩晏眼神也跟着灼热起来,是沉沉乌木的黑:“阿笙,我做过很多梦。”起初是翠柳如茵的寒食节,他眼见着阿笙变成无双,嫁给一个不知名的莽夫,唢呐声声,然而在成亲的当夜却被一杯鸠酒所害。这不是普通的鸠酒,刚服下时无知无觉,偏偏要过一会才发作,足足要忍受七天七夜的苦楚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梦实在是过于真实,柳枝摇晃,就连她在柳树下仰起头时,划过她腰间别着的笛子穗的痕迹都那么毫发毕现。梦里的阿笙挑起灯烛时掩唇打过的小哈欠,靠着窗扉望外面稚童放飞纸鸢时眼中的艳羡,再连同绣嫁衣时怔怔戳破手指时眼中的迷茫,最后都化成她垫着绣鞋踩进花轿时眼中的郁色。同房的姑娘鞋子都跑掉一只,哽咽着叫她“阿笙。”而阿笙轻言细语时,眼睛却落下一滴泪:“百叶姐姐,从此我就是无双了。”阿笙是不开心的。如若阿笙是心甘情愿嫁人的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不开心的。梦里阿笙服下鸠酒前一日的天气很好,是暌违的晴朗天气,连旧有的雨露都很干燥清爽。有朦胧的月光接替了挂在小狗寒寒墓地旁摇曳欲断的那一脉烛火,垂柳依依,宛若宫廷不灭的长明灯。有晚间的风吹散了阿笙的额发,姣美的容貌并看不清晰。只有一朵接一朵的不知名小花呼啦啦地萦绕在枝头,顺着笛声悠扬地飘落在那即将涉水而过的江河之上。顺着涟漪走,大概可以望到幼时共同栽种的树上,怒放的那一朵硕大而腥膻的月季花。梦里的公子听到阿笙在默默唤过一声公子,好像是在追忆什么,随即却只化作了一声悠远的叹息。那含混的叹息却伴着苦涩的海水倒灌进他的心里,漫天遍地皆是柳条垂垂的茵茵绿意。想到此处,崔珩晏唇角是上扬的,眼瞳却是沉寂的墨:“寒食节。”不等阿笙讶异地挑起眉,公子的唇却又压下来,是冰封十里的寂寥春色,盛放的百花尽数枯败在公子黑密的眼睫下,靠她宽容救赎才能换来一线生机。再后来含混的梦境转变于阿笙的及笄当日,她婉转望过来的眼波是夏季初荷,绵延望去尽数都是辗转的涟漪,沿着细小的波浪探进去,会有膏脂雪白的冰沙打碎成泥,搅乱成毒酒哺进她口中。梦中的阿笙无知无觉般含着勺子,望着层层的远山,冰酪融化成蜜水点在她晶莹的唇间,这般洁白的乳酪堆成的雪山,依旧比不上她面色粉白如三月桃花。桃花在含混地抱怨:“公子,我的及笄礼物呢?”没有礼物,只有翻搅成连绵痛意的毒酒,连查询个缘由都看不见。崔珩晏只能眼睁睁瞧她缩成一团,面色是惨白的一片,唇瓣都被咬出斑驳荼蘼的血色,却还是不想让身边的人过于担心,硬是露出个甜美的笑容:“不痛的,只是冰酪吃多了。”怎么可能会不痛呢?而他还未归来。温柔地撩动阿笙散落的鸦色发丝,崔珩晏就算是嗓音微哑可依旧是悦耳动听的:“及笄日。”最后这些都躲过去,可依旧不成。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相见,就连他骨髓里所藏的毒素都得以治愈,一切却依旧要变作两碗一模一样的澄澈酒盏。一盏有毒,一盏无毒,阿笙伸出那么脆弱美好的一根手指。他看着阿笙挑选过有毒的那一杯,带着个模糊的淡笑尽数饮下,而对坐那人的面目依旧是一团迷雾的含混不清。重复的面色惨白和唇瓣流出的朱红色鲜血,微蹙的眉间是翻搅在他心尖上的针,于每一个见不到阿笙的夜晚都用不同的方式再次演绎出相同的样子。到底是谁啊?到底是谁想要杀了阿笙啊?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挣扎,再怎么快马加鞭,再怎么把所有的思绪都缩成针尖上尖锐的一点,可依旧会到的太晚。为什么就非得是阿笙?如果能选择的话,是他就好了。死去的人是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让阿笙去承担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