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净莲司的恶徒除了杀人告密之外并无赈灾经验,又不得民心,而羽林卫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断不会输。”严明不甘放弃,低声道,“若能兵不刃血地收服净莲司,于少将军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你们两个大男人,在咬什么耳朵呢?”裴敏故意提高嗓音,使得在场众人都能听清楚,“此次蝗灾,以长安城外东南方最为严重。这样,贺兰大人领羽林亲卫五十人往东,我领净莲司吏五十人往南,谁最先、最快消灭蝗灾则为赢,输了的便不可再争权,要任他差遣……如何?”贺兰慎还未回应,场上两派已是热血沸腾,挥臂称好。裴敏很会煽风造势,为稳住军心,贺兰慎便不再坚持拒绝,只道:“我可以应了你的挑战,仅是你我二人间的较量。灭蝗之事关乎国运,不可弄虚造假。”“那是自然。”裴敏颔首道。沿着长安主街出城,市集上基本看不到卖新鲜蔬果的老农,唯有每家米坊前排着长龙般的队伍,待米坊门一开,便争相推搡涌进抢买米面,踩踏有之,打架有之,谩骂争吵有之,买一升米跟打仗似的,不稍片刻便引来巡城的官兵吆喝维持秩序。蝗虫吃尽了菜苗粮食,长安米价哄抬,一切都乱了套。出了城,方知蝗灾比想象中更为严重。城郊十几里地几乎看不到丁点绿意,密密麻麻的大肚蝗虫仿佛沙尘席卷而来,竟形成硕大的阴云铺天盖地,连日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耳畔尽是昆虫翅膀扇动的沙沙声,着实令人毛骨悚然。道旁、田地里、树上,到处都是指节长的蝗虫栖息,几乎无立足之地。已有数百近千的官吏、百姓散布在寸草不生的田地中,自发取了网兜扫帚等物捕杀蝗虫,然而收效甚微。贺兰慎率先下了马,立于官道上远眺这看不到尽头的虫灾,眉头少见地紧紧皱起。平日里再睿智强大的少年,在面对天灾时,也不过如蜉蝣般渺小。“自这往南十五里地至王家村,由净莲司负责。”贺兰慎立于黄沙之中,俊朗的眉目也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吩咐道,“严明率小队继续前行,自东郊道口往东灭蝗。”裴敏跟着下马,吩咐靳余将净莲司的旗帜插在地上做标识,以示身份。她抚掌示意,对拿着工具踟蹰张望的众吏道:“别干瞪眼,都动起来罢,能杀一只是一只。”话音刚落,人群里传来一声冷嗤。裴敏闻声望去,敏锐地察觉到狄彪的情绪不对,笑问道,“狄执事,这大清早的谁欠你钱啦?”狄彪肩上扛着一只硕大的长柄网兜,满脸横肉凶声道:“我等皆是净莲司一等一的高手,乃是为刺探情报、暗杀潜伏而生,怎可如田舍村夫一般去捉蚂蚱!且这虫密密麻麻的,何时能完?”裴敏知道他心气高、脾气躁,平日是最不服管教的。她不慌不忙,笑意不减,直待狄彪骂骂咧咧完了,方道:“古人云‘茫茫众生,皆如蝼蚁’,如此看来,你平日杀人抓人也不过是抓了只蝼蚁,同样是虫子,怎的蚂蚱就不行啦?”她满嘴歪理,又莫名在理,一番话将狄彪堵得哑口无言。“老狄,你可闭嘴罢!敢和裴司使顶罪,这不是自取其辱么?”王止拍了拍狄彪壮硕的肩背,笑着安抚道。众人一阵哄笑,狄彪怒道:“滚!笑你老子!”裴敏也跟着笑,忽然感到一抹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侧首一看,果然是贺兰慎。知道他是在观察自己驾驭下属的技巧,裴敏也不介怀,反而伸手将帷帽上的薄纱撩起,露出一张明丽的脸来,散漫轻佻道:“好看么?要夸我就直说,拐弯抹角的我可不稀奇。”贺兰慎调开视线,说:“世间女子鲜少有裴司使这般,脸皮厚的。”未料他端着一副清高自持的架子,却也会开玩笑。裴敏觉得有趣,笑得前俯后仰起来。严明已领着小队先一步赶往东郊灭蝗,贺兰慎暂且留在原地,正向田垄间指挥督查的县官询问蝗虫习性和灭蝗的方法。裴敏四处溜达了一圈,而后下了地,悄声走到一身官袍俊俏的少年身后站定,唤道:“小和尚你看,这是什么?”说罢,她忽的亮出了手中的木棍。贺兰慎下意识回首,一眼瞧见了小木棍上挂着条沾着新鲜泥土的小蚯蚓,眸子瞬间瞪大,身形绷紧,猛的后退一步避开。裴敏本来是想给他看看泥块中的蝗虫卵,而小蚓虫只是不小心夹杂在了其中,却不料贺兰慎如此大反应,不由怔愣。贺兰慎绷着一张年轻的俊脸,眸色深沉,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紧张惊恐并没有逃过裴敏的眼睛。她故意举着木棍晃了晃,新奇道:“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贺兰大人,竟然怕蠕虫?奇怪,你们佛不是讲究‘众生平等’,即便是一只蚂蚁也要放生的么?怎会如此厌恶我手里的东西?”“裴敏!”贺兰慎呼吸全乱,竟是叫了她的全名,可见的确是动了气。他扭过头避开视线,不去看裴敏手里的东西,缠着佛珠串子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许久才哑声道:“它没有心,没有眼,没有嘴,没有温度手足……”“所以觉得可怕?”裴敏笑得胸口疼,面纱在尘土黄沙中鼓动。贺兰慎的索性背过身去,宽阔的双肩微微起伏,显然是在调整呼吸情绪。裴敏笑够了,方将手中的木棍丢至一旁,道:“不逗你了。你若不害怕了,便去看看土壤中未曾孵化的虫卵,要治虫灾,还需本末兼顾。”再转过身来时,贺兰慎的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清冷道:“我去东郊,此处就交给裴司使。”说罢,大步朝前跃上官道,翻身上马,又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武将。“还是要有七情六欲,才像个活人哪。”裴敏嘀咕了一声,朝贺兰慎一骑绝尘的背影挥挥手,扬声道,“小和尚,记得我们的赌约!”“裴司使,这样下去根本杀不完这些蝗虫。”王止擦着汗,将一筐断翅残腿还在不停爬动的蝗虫抬过来,“您有什么好法子就快说罢,属下们都怪累的。”裴敏看了眼仍满天乱飞的虫,故作深沉道:“法子?还未想到。”“没想到?”王止险些一个趔趄跌倒,“那您应什么赌约?”还赌那么大一局!裴敏不在意地摆摆手,“法子总会想出来的,急什么?先将这东西倒入那边的野池中溺死罢,看着怪恶心的。”她负手张望,看到不远处的草庐,便道,“你们先应付着,我去那边看看。”草庐里住的是一家四口,瘦骨嶙峋的老妪坐在篱笆旁咳嗽,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光着腚在院中玩蝗虫,另有一个黄瘦憔悴的年轻媳妇在院中简易搭成的灶台旁烧火做饭。见到裴敏穿着一身光鲜贵重的紫莲官袍进来,屋内四人皆是停住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看向她。裴敏叉手一礼,取下帷帽道:“我是天后派来灭蝗赈灾的女官,叨扰几位,想来讨碗水喝。”紫莲官袍是净莲司独有,长安城远近无人不识,即便寡闻如山野村妇,也是认得那官袍上绽放的莲纹的。两个孩子不懂事,婆媳二人倒是局促紧张起来。媳妇将染了黑灰的手使劲儿在自己破旧的衣裳上擦了擦,这才讷讷道:“您且稍等……”趁着媳妇去打水的功夫,裴敏笑吟吟问那目光浑浊的老妪道:“老婆婆,家里的男人呢?”老妪合拢双手,颤巍巍道:“大人体恤,老妇的男人死了,儿子在帮着官府杀蝗虫。”“近来长安米贵,您灶上所煮的是何物?”说罢,裴敏掀开锅盖一瞧,顿时怔住。热气弥漫,破铁锅里蒸着一大碗蝗虫。“没粮食吃了,十里八村都在吃这个。”老妪讪讪,显出不安的样子,“也拿不出什么招待大人……”“贞观二年蝗灾,太宗亦是生吞蝗虫以止灾情,您吃的是和皇帝陛下一样的东西呢,都是为灭蝗出力。”裴敏数言化解尴尬,而后又道,“不过,我听闻蝗虫油炸之后撒上少许盐和椒粉,更为好吃,可以一试。”老妪道:“大人说笑了!咱们贫苦人家,哪买得起那么多油盐啊!”正说着,妇人端着一只缺口的搪瓷碗走来,手抖得厉害,说:“只有自制的粗茶,大人莫嫌弃。”裴敏道了谢,接过来那碗浑浊的茶水抿了一口。“裴大人!”靳余小跑而来,脸蛋红扑扑的,扛着网兜趴在篱笆栅栏上,“吃午膳啦!我带了胡麻饼,您要么?”王止跟在靳余身后,亦是满面尘灰狼狈不堪。他看着院中优哉游哉喝茶的裴敏,无奈道:“属下累得半死,裴司使倒来这逍遥了。”“你们来得正好!”裴敏朝妇人老妪拱手作别,又塞了一钱碎银在玩蝗虫的小二儿手中,这才重新戴上帷帽推开篱笆门而出,笑吟吟道,“我想到一条妙计。”……当天傍晚,疲惫不堪的羽林卫小队回到净莲司交还器具,甫一进门,便见净莲司上下围着一口大锅嘻嘻哈哈闹腾着,似是在烹饪什么。与满面红光的净莲司吏员一比,羽林卫的诸位一个个灰头土脸,如霜打过似的蔫。“他们怎么收工这般早?”严明莫名愤怒,不平道,“还在司中大搞宴席!”“咦,贺兰大人回来啦?”裴敏听到动静,举着一串从油锅中捞出的炸物慢吞吞走去,“正好,来尝尝这长安城中绝无仅有的美食!”贺兰慎略显疲惫,垂眼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竹签,上面一串黑褐色的东西辨别不出原来模样,便问:“是何物?”“炸蝗虫。”裴敏笑得很是高深莫测,“好吃的!”“……”贺兰慎面色微变,皱起英气的眉,绕开她道,“不必了。”作者有话要说:裴敏:贺兰大人灭蝗,算不算破了杀戒?贺兰慎:我已不在佛门,今后要破的戒还会更多。裴敏:比如?贺兰慎默默看着她,没说话。感谢在2020-04-03 12:37:01~2020-04-04 17:2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糖 14瓶;ktt怪兽 6瓶;fish 5瓶;19658797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13章仓房内,羽林卫小队众人一边将捕蝗器具归拢,一边小声议论方才所见之景,俱是不可置信。“那裴司使未免太草率了!我等辛辛苦苦捞了一天的蝗虫,胳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她却领着一帮下属炸虫子吃!难道靠他们几个人,能把这漫天蝗虫吃光不成?”“连这玩意儿都吃,真不愧是群茹毛饮血的怪物!”严明坐在门槛上听了会儿,脱下靴子抖去里头的碎石尘土,插嘴道:“这样不是更好吗?他们越懈怠,我等的胜算就越大。待少将军赢了裴敏,狠狠挫伤净莲司锐气,看那群疯狗还会不会到处狂吠攀咬!”“净莲司必输无疑!我们光是今日就捕捉蝗虫好几石,照这个速度下去,用不了半月便可控制虫灾……就是累了些。”“贺兰大人说了会有法子的,大伙儿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战!”又有人问严明:“严校尉,我听说贺兰氏族灭之时,是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救了少将军,让他栖身佛门避难,所以少将军才剃了发、佛珠不离手……这传言可是真的?”“是啊是啊!”众人被这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忘了蝗灾之事,纷纷问道,“严校尉,少将军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一开始我们见他是从寺里出来的年轻和尚,又生得俊俏,没还以为是花拳绣腿的草包呢!未料身手如此了得,缉裴敏、清君侧,不曾有过败绩,太了不得了!”涉及往年秘辛,严明并未直接回答,埋头穿上抖干净的靴子,说:“英雄莫问出路,少将军虽年轻,却有勇有谋。我等只需勤勉跟着他,将来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正说着,有人小声提醒:“少将军来了。”正做着沾光借势之梦的严明一抖,猛地起身站好,磕巴道:“少、少将军……”仓房门口,贺兰慎单手握着佩刀的刀柄,逆光而站修长如竹,一双淡漠的眸子通透深邃。他神情泰然,兴许没有听到严明那番功利心极强的话,亦或是听到了也不在意,长腿一迈进了仓房,将佩刀顺手立放在墙边,示意众人道:“不必问礼,原地就座,商议一番明日的灭蝗部署。”严明面色略微尴尬,将点燃的油灯置于地上,与夜幕初临的晦暗中圈出一方亮光来。众人围着贺兰慎盘腿而坐,那跳跃的油灯光芒映在贺兰慎的眼中,仿若星子灿然。他亦盘腿而坐,脊背挺拔,手掌朝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上,道:“明日起,小队中五十人分为两拨,以严明、陈达二人为首,日夜轮守。飞蝗白日躁动,难以捕捉,我已派人备了几车最细孔的渔网,再以竹竿支撑围拢,以阻止飞蝗继续朝四周蔓延,此事交予严明负责。”“属下明白。”严明道。贺兰慎继续道:“夜里飞蝗视力受阻,通常栖息不动,以陈达为首的令二十五人则执火把燎烧。两拨人日夜交替,我亦会与之并肩作战,务必在赶在春耕结束前控制虫灾。”“是!”众人齐齐道。“今日辛苦大家,院中给诸位备了茶水吃食,吃完就回去歇着。”贺兰慎三言两语定了策略,又自掏腰包备了吃食,众人既感动又兴奋,疲惫一扫而光,纷纷鼓气道:“谢少将军!我等必胜净莲司!”提及净莲司,贺兰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在贺兰慎率领羽林卫小队日夜不分地灭蝗时,裴司使在做什么呢?她命人将捕来的一筐筐飞蝗油炸至香酥,撒上些许食盐和椒粉,在东市近平康坊最繁华的街口支了个摊位,五文钱一漏勺,当街售卖油炸飞蝗。长安城虽包罗万象,但任凭哪族人都没有吃蝗虫的习性,一时间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观净莲司吏兜售炸虫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愣是没敢下嘴。裴敏特意将靳余唤了出来,让这小吃货站在摊位前表演吃蝗虫,吸引买主。围观者虽心中抵触,但架不住滋啦滋啦油炸的蝗虫太香,终于,在靳余快吃吐时,一个胆大的屠户禁不住诱惑挤开人群上前,丢了几文钱在摊位上,鼓足勇气道:“当年太宗都能吃的东西,凭甚我吃不得?来一勺!”以往人们不吃蝗虫,是因为大多费不起那么多油盐烹炸,水蒸的蝗虫又软又烂难吃无比。可这新鲜炸出的蝗虫热乎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肉香,屠户捏起一只丢入嘴中嚼了嚼,又嚼了嚼,登时瞪大眼。“怎么样?味道如何?”“不会有毒罢?”“竟然香酥无比,好吃!”屠户又抓了一把塞入嘴里,连连点头道,“是个下酒菜,再来一勺,用油纸包了带走!”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油炸蝗虫香酥有肉味,又比米面便宜许多,不到两日,这奇特的吃食便在长安城大火,因其物美价廉,便是家境拮据之人也能买上几斤尝鲜。“今日卖油炸蝗虫所得共八两八钱,除去油盐、柴薪的成本九钱,共获利七两九钱,十天就有七十九两……”靳余扳着手指计算,而后将一大盆铜钱及碎银揽入怀中,开心道,“裴大人,我们发财啦!”蝗虫是出任务时顺手捕的,且数量极多,只需费些油盐钱,算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卖一日油炸蝗虫都快抵得上吏员一月的俸禄了。裴敏躺在椅中养神,嘴角一扬,吩咐靳余道:“将这些铜钱拿去给李静虚管着,让他记好每日入账,待灭蝗结束后,吏员按功劳分钱。”有利可图,净莲司内吏员捕捉蝗虫越发积极,油炸蝗虫在长安城也越来越受追捧。每夜贺兰慎的人交接回来,便看见净莲司上下围着裴敏又是算钱又是喝酒,俱十分纳闷,不知发生了何事。入夜,贺兰慎刚从东郊督守灭蝗归来,打了水在天井下洗脸。缼月低低挂在长了新芽的枝头,皎洁的月色揉碎在水盆中,泛起银鳞般的光。贺兰慎摘了幞头和绛罗帕,露出一头扎手的青色发茬,初春之夜依旧凉寒,他却将脸埋入冷水中大力泼了几把,直到疲惫散尽方抬起头来甩了甩,水花如碎玉飞溅。盆中水波荡漾,贺兰慎仰头呼出一口气,抬手了把湿漉漉的发茬。来长安一个多月,一直未曾再剃发,倒有些不习惯如今的样子。想了想,他折回房中取了剃刀,沾了水,坐在石阶上一点一点将新长出的发茬剃干净。忽的门外一声极细的轻响,像是野猫踩过树枝。贺兰慎停下动作,抬眼望向门外,“原来,裴司使也有窥墙角的习惯。”又一声细响,门外果然探出一颗笑吟吟的脑袋来。裴敏靠着门道:“整个净莲司都是我的,在自己家中,哪算得上‘窥墙角’?”刀刃刮去发茬的沙沙声清晰可闻,贺兰慎眉间与下颌挂着晶莹的水珠,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干爽利落。裴敏也见过不少僧人,清一色的光头里,贺兰慎算是顶好看的一个。“小和尚,你当初为何出家?”裴敏明知故问,想听听和情报簿上不一样的答案。月色下,贺兰慎回答:“渡己。”“那你为何又要接圣旨入仕,回到这曾经毁了贺兰氏的暗流中来?”“渡人。”一个“渡己”,一个“渡人”,颇有些少年凌云志。裴敏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弯起的嘴唇带着些许自嘲,自语般道:“渡己容易渡人难,终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你自己外谁也救不了。”短暂的怅惘,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晶亮的色彩,笑着问他:“听闻你还未曾吃晚饭,庭院中他们在炸虫子,我来问你要不要也去吃一点?让那些飞蝗在你肚里度化……”还未说完,贺兰慎已无情拒绝:“不必。”说罢,端着铜盆起身走了。裴敏在他身后佯叹:“唉,小和尚好生绝情。”过了四五日,裴敏去城外转了一圈,几乎每处都能看到捕蝗的吏民,虫灾情况好了许多。回到净莲司正堂,她摘下帷帽搁在案几上,支棱起一腿歪坐着,问迎上来的朱雀道:“东郊那边,情况如何?”朱雀留守长安掌控情报搜罗,不必参与灭蝗赈灾,汇报道:“贺兰慎将手下之人分为两拨,白天以密网围杀蝗虫,阻止其向别处迁徙扩散。夜里则用大火燎烧,如此交替,见效奇快,当地县令及户部度支皆对他交口称赞。”裴敏撑着额头,哼道:“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他人影,原来是想了这法子,白天黑夜都守在那儿呢。”应了那么大一个赌注,她还是这副春困秋乏夏打盹的模样,朱雀忍不住替她着急,询问道:“他们那边齐心协力,功绩卓然,我们净莲司是否也要改变策略,把挣钱之事暂缓一缓?”毕竟卖蝗虫所挣的钱与赢了赌局想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人不应该植被蝇头小利迷惑。可裴敏根本没听进去,只道:“继续卖,把生意闹得越大越好。”正说着,门外来了人。靳余垂头丧气地回来,后面跟着一脸盛怒的狄彪。“怎么了小鱼儿,谁欺负你啦?”裴敏逗他。“裴大人,有人和我们抢生意。”靳余小跑到裴敏面前,迫不及待道,“这几日长安诸多食肆、摊子都开始兜售油炸蝗虫,连城外的小镇也开始效仿,到咱们铺子里买的人越发稀少。因捕捉蝗虫售卖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压越低,如今只卖三文钱一勺啦!裴司使快想想办法!”狄彪道:“要不爷爷挨个去掀了他们的摊位,看谁还敢和净莲司抢生意!”裴敏细细听完,方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好事啊。”“好事?”靳余眨眨眼,不太明白。“个鸟的好事!”狄彪怒吼,“老子的钱没了!”裴敏从躺椅中直起身,撑着额头慢悠悠道:“我且问你们,天后安排给净莲司的任务是什么?”“灭蝗呀。”靳余回答。“我与贺兰慎的赌局是什么?”裴敏继续问。“谁先控制消灭自己范围内的蝗虫,就能成为净莲司的老大……哦!”靳余露出恍然的神情,一拍手道,“裴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人去城外捕捉蝗虫售卖,实际上是在帮我们尽快完成任务!”“不错嘛小鱼儿,比狄执事聪明。”裴敏无视狄彪愤愤的眼神,慢悠悠说道,“天底下最能驱使人的,唯‘利益’二字尔。有如此多现成的劳力为净莲司灭蝗,竞争一大,价格压低,能买得起蝗虫吃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买主一多,商家就更愿意捕捉蝗虫,如此一来不出七日,蝗灾便可得到控制,可不比贺兰慎那日夜奔波不休、累个半死的法子要好些?”方才还忧心忡忡的朱雀顿悟,佩服道:“所以,裴司使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可是有个漏洞。”靳余歪着头思索道,“若那些人也跑到东郊去捉蝗虫了,岂不是帮了贺兰大人他们?”裴敏笑道:“贺兰慎的地盘远,我们的地盘近,那些做生意的俱是人精,又怎会舍近求远?自然要等城南近处的蝗虫吃得差不多了,才会去远的地方继续捕捉。”听她这么说,朱雀为方才怀疑裴司使而惭愧不已,望向她的眼神越发恭敬。作者有话要说:裴敏:万物皆可油炸……吸溜!ps:裴司使很会吃东西,但她的厨艺特别特别糟糕,用狄彪的话来说就是:“老子宁愿去和狗抢shi吃也不吃裴司使做的菜!”闻言,裴司使淡定问狄彪:“所以狄执事,shi是何滋味?”而贺兰慎虽然主吃素,却做得一手神仙好菜。感谢在2020-04-04 17:25:54~2020-04-05 17:1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ish 5瓶;19658797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14章二月中,长安城外的飞蝗已基本消灭,剩下的善后清理事宜便交给各县丞处置。净莲司和贺兰慎的人相继收队,前后所差时间不过一日。为了这一天的胜负之分,辰时集会时,正堂内已吵得不可开交。“你们迟一日也是迟,还是乖乖认输,跪下来叫我等一声爷爷!”众多争论声中,狄彪洪钟般的嗓音清晰传来。“输的明明是你们才对!城南郊外的蝗虫十之八九都是商贩厨子们抓的,并非净莲司的功劳。”严明原想要挫净莲司锐气,却未料是一巴掌打到了自己身上,不由握紧双拳呼吸急促道,“你们净莲司作弊!”“就是就是!耍些旁门左道,断不能算数!”“放屁!当初订下赌约时,只说谁先消灭自己所管之地内的蝗虫便算赢,可没限制用什么法子!堂堂羽林卫,别输了就跟只缩头王八似的不认账,当初下赌时,你们不能挺能吠的么!”“吵吵嚷嚷的头都疼了!”师忘情皱眉怒嗔,随即望向裴敏道,“既然没司药堂的事,我就回去炼药了,不奉陪。”说罢,竟还真的起身就走,丝毫不给上头两位上司留颜面。“贺兰大人,发个话罢?”裴敏看够了热闹戏,心中畅快无比,将矛头引向一旁静坐的贺兰慎,“到底是输是赢,你给个结果。”厅内的争吵也渐渐平息,大家分成两派,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贺兰慎,或焦急或嘲弄,且看他怎生应付。“现在论胜负,未免言之过早。”贺兰慎依旧是那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从裴敏的角度,可清晰看到他眼尾的一点朱砂小痣,十分俊俏。下面异议声渐起,贺兰慎不慌不忙道:“飞蝗虽基本捕尽,但藏在土壤中的虫卵却并未清除,若不处置,不到一月飞蝗亦会死灰复燃。是输是赢,现在未有定论,还需往长远来看。”说罢,他侧首对上裴敏张扬的视线,问:“裴司使,你认为呢?”裴敏一时猜不出贺兰慎这番话是不服输,还是真的在为大局考虑。可偏偏,他说得又有些在理。忖度了片刻,裴敏弯唇一笑,眯着眼说:“我认为,贺兰慎大人说的极是!”此话一出,就等于给了羽林卫一个台阶下,将赌局的胜负无限延期:虫卵在地底,肉眼无法捕捉,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消灭,亦或是怎样才算完全消灭呢?净莲司的吏员哗然,不明白裴敏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羞辱贺兰慎的机会。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这样的整法根本不会有胜负,何时才是个头?”“好啦狄执事,别总是愤世嫉俗的,虽说咱们做惯了恶人,但关乎民生大计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飞蝗,没了粮食,净莲司的俸禄也就泡汤了!”何况裴敏以天后的名义想出油炸飞蝗的法子,“蝗虫噬我谷,我啖蝗虫肉”,百姓们既泄了愤又裹了腹,对天后的拥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达到,再争一时之利也无甚意义。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属摆摆手道:“诸位先下去罢!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儿领赏钱,将前些日子卖蝗虫的所得一并分了。”见有赏银,净莲司众人转怒为喜,越发得意猖狂,而羽林卫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贺兰慎示意严明、陈达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他与裴敏二人。见贺兰慎并无挫败之意,裴敏觉得好生无趣,正起身欲走,却被他轻声唤住:“裴司使留步。”“叫我?”裴敏顿住,在‘回去睡回笼觉’和‘留下来陪小和尚’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慢腾腾又坐回席上,拖长语调问,“何事?若是不服气要找我论辩输赢,我可不愿意多费口舌。”“非是论输赢。裴司使的厉害,贺兰已领教,故而有一事请教。”他垂眼整理案几上的纸张公文,神情始终无波无澜,看得出的确没有什么功利心。裴敏乐了,噗嗤一声道:“难得难得,我这个只会旁门左道、臭名昭著的恶吏,竟然也有值得贺兰大人请教的地方?说罢,可得把话说好听些,哄得阿姐高兴了才为你解惑。”“是关于虫卵之事。”贺兰慎没理会她轻佻的言辞,将公文归拢叠放整齐,方道,“裴司使认为,该如何杀去土地里埋藏的虫卵?”他神情罕见的认真,裴敏没忍心再开玩笑,想了想才道:“奖励耕种,将土壤重新翻过,然后……然后再命人多养些鸡鸭鹅,放养田间啄食?”贺兰慎颔首,沉吟道:“蝗虫怕湿冷,还需浇水灌地,使其无法孵化。若是能让司药堂配副驱虫的方子交予各县衙调制,蝗灾必能消灭得更彻底些。”裴敏曲肘抵在案几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赏钱么?师忘情那臭脾气你也见着了,没有些好处,怎么能使得动她?”贺兰慎一皱眉,很快松开,淡淡道:“要多少?”他俨然当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儿的呢!我去和师姐说,三天内方子配好给你,赏钱先欠着,以后我再向你讨。”二月十五,天星陨落,药王孙思邈逝世。这位活了一百四十一岁的半仙人,终于在春雨连绵之夜乘风归去,羽化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