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抬眼,霎时间变了气场,扬声道:“净莲司主簿李静虚,司起草命令,礼仪待客,账目出纳考核之职。”左侧第一张案几后,一名三十上下的儒雅男子应声直身,朝主席之位一拱手,墨发以玉冠半束,广袖青衣,神情不冷不淡,颇有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贺兰慎微微颔首,以示明了。裴敏摩挲着杯沿,目光投向下一位:“司药堂掌事师忘情,掌全司上下医药炼毒、治病扶伤之职。”紫衣大美人端坐,冷冷投过来一瞥,不耐道:“快些说完,炉子里的药汤要糊了!”“司狱堂左执事沙迦,右执事狄彪,掌管缉拿审讯事宜,贺兰大人都已见过,我便不再多做赘述;司监堂左执事王止,右执事朱雀,掌管潜伏暗杀、情报刺探……”笑面虎王止朝着贺兰慎的方向一叉手,朱雀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当做招呼。“司器堂左执事乌至,右执事楚希,掌管兵器锻造冶炼、司中一应物件的供给。”一名身穿窄袖胡服、蓄着蜷翘胡髭的回纥人起身出列,一手抚胸躬身行礼;楚希是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子,于座上直身叉手,上下级间就算正式相识了。“还没完呢,贺兰大人!接下来我要介绍的这位,可是我们净莲司里最了不起的人物!”介绍完各心腹,裴敏反手将身后的靳余拽过来,硬推他上前,笑道,“靳余,净莲司内第一的高手,兵不刃血便能逢凶化吉。”闻言,贺兰慎的目光落在紧张不已的靳余身上,见这少年比自己年纪还小,便问道:“是何职位?”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气势过于清冷神圣,靳余有些胆怯,直往裴敏身后躲,摆手磕巴道:“无、无职位,裴大人说等我长大了,再、再让我当差……”“小鱼儿莫怕,挺直了腰板说话!”裴敏伸手将他的腰拍直。这少年指节干净,没有习武所留的老茧,脚步不稳,并非练家子。贺兰慎一眼将他看了个透,又问:“有何本事?”“没、没什么本事……”靳余下意识要往后缩,想起裴敏方才的话,又鼓足勇气挺直腰板,“就是会吃,会做点心……”裴敏大笑起来。不止裴敏,座下的各执事也爆发出善意的笑声,靳余更窘迫了。贺兰慎皱眉。能留在净莲司的人,不可能是无用之人。正想着,靳余弱弱的声音飘过来,不确定道:“……运气比较好,算不算本事?”“故弄玄虚。”严明忍不住插了一嘴,冷笑道,“小孩儿,你且说说你的运气如何之好?”靳余想了想才说:“射覆赌钱,从未输过。下雨不湿,天晴不晒,出门捡钱,逢凶化吉……当然,只是碰巧而已啦。”“哼,骗鬼呢?官门中人怎可妖言惑众!”严明看了贺兰慎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道,“来赌正反,破你谣言,敢吗?”靳余看向裴敏。裴敏鼓励他道:“有何不敢?”座下狄彪和沙迦等人也纷纷起哄,大声道:“要是小鱼儿全猜中了,你的赌注是什么?”“点到为止。”贺兰慎道。严明点头称‘是’,转头问靳余:“当差时辰内不赌钱,你想要什么赌注?”靳余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缺什么,就细声道:“我是净莲司内年纪最小的,大家都拿我当亲弟弟对待,可我也想尝尝做哥哥的滋味。所以若我全对了,你三天内见着我,都要唤我一声‘哥哥’,可好?”“你赢了再说!”严明屈指一弹,铜钱打着旋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在他手背上按住。他面色严肃地盯着靳余,问,“正或反?”靳余下意识看了裴敏一眼。裴敏将视线从严明手上撤回,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笑道:“看我作甚?尽管答便是。”“正?”靳余‘呃’了声,试探道。严明松开覆着的手,见到手背上的铜钱,面色变了变。“怎么样?猜对了没有?”“说话啊!”座下几个凑热闹的纷纷起身伸长脖子,比靳余还着急结果。铜钱正面朝上,“开元通宝”四字格外显眼。严明不服,咬牙道:“不过凑巧罢了!再来!”又一次抛掷,这次靳余有底气了些:“正。”再抛,“反!”“反!”“正!”五次全中,最后一次抛掷,严明狠狠按住铜钱,盯着靳余道:“最后一次,我就不信了……”“……”靳余面色犹疑,许久没回答。“如何?猜不中了?”严明松了一口气,面露得意。“你掌心里没东西。”靳余道。“什么?”严明明显一僵。靳余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说,你手里没东西,铜钱被你藏起来啦!”严明看怪物似的看着靳余,松开手,手背上空空落落的,果然没了铜钱。众人忍不住鼓掌叫好。严明喘气半晌,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再来!”“严明!”贺兰慎喝住部将,“够了。”“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怎么做到的?耍了什么手段?”严明睁大眼,百思不得其解,久久回不过神来。“愿赌服输,快叫小鱼儿哥哥!”裴敏起哄,严明的脸涨得通红,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没关系的,你若怕丢脸就私底下再叫我。”靳余贴心道。裴敏看热闹不嫌大,火上浇油道:“小鱼儿乃天降祥瑞于净莲司,逢赌必赢、逢战必胜,兵不刃血便可化凶为吉,怎么样,严校尉可领教到他的厉害了?”严明说不出话来。正闹腾着,冷不防撞上贺兰慎探究的眼神。他淡漠的眼睛通透深邃,坚定强大,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障。裴敏掉开视线,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轻浮笑道:“小和尚这般看着我作甚?”“你心虚了。”贺兰慎一语道破。裴敏一顿,随即笑得东倒西歪:“我心虚什么?不过是怕你看我上瘾,动了凡心。”作者有话要说:转发这只团宠小鱼儿,三天内必有好事发生!大伙儿猜猜小鱼儿成功的秘诀是什么,猜对有奖,时效一天~感谢在2020-03-30 11:51:15~2020-03-31 11:3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颜辞镜 10瓶;chocolate_wings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10章贺兰慎皱眉,没有理会裴敏的轻佻,转而望向靠门口的一个空位,问道:“有人告假没来?”裴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了然,指腹摩挲着杯盏半晌,方道:“那是李婵的位置。那丫头孤僻害羞,是不大参与这种场合的,贺兰大人勿怪。”“姓李?”贺兰慎下意识在脑中搜寻了一番李室宗亲中的女儿,未曾听过有个叫“李婵”的。裴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道:“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去了,有甚稀奇?李静虚不也姓李?”贺兰慎垂眼,拿起案几上的名册翻了翻,找到李婵的名字,发现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祖籍宗系、父母兄弟一栏皆是空白,是最先跟在裴敏身边的“元老”级人物。他合上册子,问裴敏道:“她可是司中编外吏员?”“不是。”“是家属亲眷?”“也不是。”没想到贺兰慎会如此谨慎,揪着李婵不放,裴敏便笑着改口,“算是家眷罢,我妹子。”贺兰慎狐疑地看她。裴敏道:“认的,不行么?我偶尔发发善心,也会捡些没人要的小孩儿当做弟弟妹妹之类,怎的只允许你普度众生,不允许我做个好人?”“若只是如此,正堂议事厅内不会留有她的位置。”贺兰慎道,“裴司使在隐瞒什么?”“……”明明这么俊美的少年郎,怎的如此敏锐不讨喜?裴敏歪着身子笑,勾起的嘴角颇有些嘲讽的意味,“都说净莲司内不是恶人就是怪人,以后慢慢的你就懂了。”两人同坐一席,本就挨得近,交谈时像是在低声耳语。座下的狄彪性子急躁,一拍案几浑厚道:“小将军到底还有无话说?若无事,我等就散了!”贺兰慎稍稍正色,问:“司中各职和人员名录我已大致了解,只是不知每日议事时辰和地点是如何安排?”狄彪道:“哪有什么固定的时辰地点?裴司使何时心情好便何时处理情报,有时是晌午,有时是午夜,有时在庭院,有时在厅堂……”裴敏干咳一声,给狄彪挤眉弄眼,示意他莫乱说话,结果却被贺兰慎抓个正着,忙收敛表情。“还是要定个时辰地点。”贺兰慎发声,沉吟片刻,正色道,“每日辰时三刻,于此地议事,诸掌事不得无故缺席迟到,一应大小事务、情报任务,皆要商议后方可行动。”“辰时?太早了罢……”裴敏不满。天冷嗜暖,天热嗜睡,怎么着也要巳时才起得来。贺兰慎道:“五品大员朝会,卯时便要进宫面圣。”裴敏笑笑不语,心想:我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你又能奈我何?这念头刚在脑中浮现,一旁的贺兰慎像是施了读心妖法似的,轻描淡写补上一句:“若有无故缺席不服管教者,扣当月俸禄。”裴敏一僵,眯着眼,阴恻恻地警告小和尚:“敢扣我俸禄,我和你拼命!”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失态,贺兰慎嘴角微动,情绪稍纵即逝,“裴司使大可以试试,你的月银经得住几次扣。”声音虽然沉稳依旧,面色却不似之前冷硬肃然。第一次议会,贺兰慎并未逞官威为难净莲司上下,只初步定下规矩,交待了闲杂事宜,就放他们自由散去,各司其职。散了会,靳余留下来收拾正堂。他将茶盏茶壶果盘等物放入木质的托盘中累好,这才费力地搬起托盘,下颌抵在累积的茶盏上,艰难地往厨房走。严明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后,一下闪到柱子后躲着,一下又从假山后探出个头来,誓要揪出靳余“逢赌必赢”的内幕真相!然而躲了老半天他才发现,根本没这个必要……靳余不会武艺,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人跟踪。他搬着茶盏走到厨房檐下,刚上石阶,屋檐上就忽的掉下一块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他的脚后跟不远处……若他再走慢半步,就要被瓦砾砸中了!“呼——”靳余听到动静转身,看着地上的碎瓦片道,“好险好险,碎碎平安!”而后眼睛一亮,蹲下身将托盘放置一旁,从地上捡起一物,对着天空照了照:“咦,碎银?谁掉的?”他拿着那一钱碎银四处看了看,又挠挠头,茫然自语道,“算了,等会儿交给裴大人,看有没有人认领罢。”遂又搬起茶盏托盘远去。墙角后,目睹全过程的严明目瞪口呆,一副信仰被碾碎的震惊样。他五指死死抠着墙皮,喘息着无声呐喊:“当真是出门见钱、逢凶化吉!这运气也太神了罢!”正抓狂着,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沉稳清冽的嗓音:“严明。”严明猝不及防双肩一颤,忙垂首站好,立于一旁恭敬道:“少将军。”见他面色有些古怪,贺兰慎眉头轻皱,问道:“在看什么?”“没、没什么?”严明嘴角抽搐道,“少将军有何吩咐?”“随我来。”贺兰慎道。二人一前一后去往议事厅,所经之处皆是青檐黛瓦、长庭广院,墙砖斑驳陈旧,阴凉沉寂,连一声鸟鸣声也无。贺兰慎路过道旁绿植,忽的停了脚步,望向叶片上静止的一只虫子。严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恍然道:“是只蝗虫。”说罢挥舞手臂,将蝗虫扫落在地,一脚塌扁。贺兰慎眉头轻皱,似有顾虑。半晌,他问严明:“据今晨观察,你觉得净莲司中谁最厉害?”“厉害?”严明满你脑子都是靳余捡钱的样子,下意识答道,“那个叫小鱼儿的少年罢,他实在是太匪夷所思……”贺兰慎投去深沉一瞥,严明忙收拢思绪认真道:“若论功夫,唯那个波斯人沙迦能与少将军匹敌;若论城府,主簿李静虚倒是个让人猜不透的;若论脾气,当属司药堂的师忘情了。”贺兰慎不语。严明忐忑道:“属下眼拙,若有看不准的地方,还请少将军明示!”“你可曾想过,这么多高手,为何却对裴敏俯首称臣、忠心不二?当年裴司使接手净莲司时,方十六岁,短短五年间便能制服众多高手、将净莲司发展到如今规模,可见绝非一般人。”贺兰慎按刀,指腹下意识摩挲着刀柄,腕上缠绕的佛珠串子温润内敛。他道,“善于用刀之人,永远比刀剑本身可怕。”严明语露不屑:“五年前丁丑之战,裴沧海和裴虔父子战死,净莲宗覆没,若非裴敏踩着父兄的尸骨投靠了武后,卑躬屈膝苟延性命,净莲司使之位怎么轮得上她一介女流来坐?不过是卖了良心,靠天后撑腰罢了。”“永远不要从别人的嘴里去了解一个人。”穿过庭院,贺兰慎又问,“你还记得六年前御前献武,仅用半个时辰便打败众多高手、摘得花球的那少年么?”“当然!得花球,赐金刀,长安游侠的盛宴,谁不记得?”说起这事,严明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又疑惑,“可那得了金刀的少年不是裴家长子、原定的净莲司使裴虔么?与他妹妹裴敏何干?若不是丁丑年净莲司谋逆遭受围剿,裴虔年少战死,净莲司就不会是他妹妹的天下了。”贺兰慎闻言,不置与否。议事厅内,裴敏枕着情报簿子瞌睡,做了个梦。梦中还是裴家最鼎盛的时候。河东道以南,天色湛蓝,阳光明媚,太行山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下,一名身穿绛色戎服的少年策马踏过浅溪,溅起碎玉般的水花无数。他高举着手中的御赐金唐刀,笑得张狂:“裴敏,想要金刀就来哥哥这抢啊!看你追不追得上!”“裴虔——”一名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女策马怒奔,气恼道,“你自己睡过了头就来抢我的东西!当心我告诉阿爷!”“你去告啊!索性告诉阿爷,我这金刀是如何来的!”“裴虔!裴虔!!”“裴虔……”裴敏头猛地一点,从梦中惊醒,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明媚的眼中似蒙着一层沉重的云翳。“裴大人,您睡着啦。”案几前,靳余跪坐倾身,有些担忧地说道,“是做噩梦了吗?我听您嘴里一直叫着‘赔钱赔钱’的……”裴敏怔忪,半晌才缓慢一笑,揉了揉眼睛,直到揉散眼底的阴翳,这才喑哑道:“是啊,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的金刀丢了……”“是您挂在卧房里,日日擦拭的那把吗?”靳余好奇道,“您一向身体不好,不能习武,那刀是谁送您的呢?”裴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望着靳余脸上隐现的梨涡,问道:“你今年十六岁了?”靳余心想,莫不是裴大人终于要收我当差啦!遂点头如啄米:“嗯嗯!”忆及往事,裴敏感叹道:“我有个兄长和你一般,也是十六岁。”靳余愣了愣,语气有些许失望:“裴大人又诓我啦!您年纪比我大,您的兄长自然比您年纪还大,怎会和我同岁呢?”这次,裴敏垂下眼,撑着下巴许久才说:“他永远停在了十六岁。”靳余的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顿时难过得不行。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讷讷道:“裴大人,我……”裴敏抬手示意他噤声,而后抬眼,散漫如常的目光投向门口,凉凉笑道:“原来,贺兰大人有听人墙角的习惯。”靳余回头,门口伫立的清朗少年不是贺兰慎是谁?左右被发现了,贺兰慎索性迈入议事厅,朝案几后的裴敏走去,语气带着些许歉意:“非是有意。”他本来是想避开些的,但听到“金刀”二字,便忍不住驻足入了神。裴敏哼了声:“听到了多少?”贺兰慎少见地犹疑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真话:“从卧房里的金刀开始……”“小和尚,你过来。”裴敏半眯着眼,笑意有些冷,看得出是极其介意此事,“看我不把你那不懂事的耳朵咬下来!”作者有话要说:靳余:裴大人,贺兰大人也有金刀哎!你们是不是……裴敏冷笑:没有!不可能!别胡说!贺兰慎:哦?那昨夜“咬”我耳朵之人是谁?感谢在2020-03-31 11:34:52~2020-04-01 12:3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裴恹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11章靳余缠着严明,让他履行赌约叫自己“哥哥”。严明被闹得烦了,才极其含糊快速地咕哝了声:“靳兄!”靳余那小傻子也不介意,心满意足地走了。严明替贺兰慎搬了张空余的案几上来。大概为了彰显上下有别,他特意将案几朝前挪了半尺,居裴敏案几的左前方。贺兰慎在案几后正坐,取了净莲司近几年处理的卷宗文书一条条审读。裴敏还在芥蒂刚才的事,心中莫名翻涌难平。她将自己的案几推上前,与贺兰慎的书案齐平,案几木腿摩擦地面发出“刺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厅堂内显得有些刺耳。贺兰慎翻页的手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有出言指责,依旧认真专注自己的事。气氛正古怪,便见乌至和王止勾肩搭背,并排笑着进门来。见到贺兰慎也在厅中,两人俱是愣了愣,有些犹豫该不该进来。“何事?进来说。”裴敏率先开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案几。王止看了贺兰慎一眼,见裴敏没有反对,方呈上一纸沾了血迹的罪状道:“裴司使,疑犯常远已尽数招供。据他所述,自上元元年至开耀元年七年间,汪侍郎私见高家约六七次,收金银珠宝数万,私建别院宅邸三处,大多挂在他的妻妾舅子名下掩人耳目。房契账簿等证据皆藏在汪府书房的暗格内,您看接下来……”“人证先看好,物证交予我上报大理寺。”贺兰慎眼也不抬,翻着卷宗道。王止又看了裴敏一眼。“贺兰大人好不讲理。”裴敏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罪状上,却一字也没看进去,只短促一哼道,“人是净莲司抓的,供词是净莲司审出来的,到头来却要你去大理寺邀功。如此抢功,怕不妥罢?”“裴司使这话才叫不妥。净莲司上下一体,皆为天子分忧,当不分你我。”贺兰慎道,“属于裴司使的,贺兰绝不居功。但缉拿朝廷命官绝非小事,当上报大理寺备案,不可僭越。”裴敏哂笑:“什么事都让大理寺和刑部做了,那净莲司的存在又有何意义?若净莲司不复存在,于你而言并无损失,但对于司中百余口人而言却是灭顶之灾。贺兰大人入净莲司才两日,吃相未免太心急了些!”贺兰慎终于将视线从卷宗上调离,忘了裴敏好一会儿,才说:“你就是这般看我的?”裴敏道:“不然呢?”天子派心腹监管净莲司打得什么主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偏生这小和尚还做出这副表情,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贺兰慎并未多言解释,转过头,垂着眼的模样更冷清了些。“按贺兰大人说的做罢。”裴敏改主意了,合上罪状,想借机试试贺兰慎的秉性。王止领命退下,乌至还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裴敏,一会儿又看看贺兰慎,随即捏着卷翘的胡髭道:“二位大人吵架啦?”“没有。”两人异口同声,一怔,又不约而同住了嘴。“……”裴敏缓过神来,自顾自沏了杯已经凉透的茶,问乌至,“你有什么事,一并说了罢。”“裴司使,司中没钱用啦!去年年底修缮翻新花去了不少银两,加上在执行任务中死去的吏员抚恤金,近来长安城外蝗虫猛增,粮米越发昂贵,已经是入不敷出。户部那边卡着春季的俸禄不曾发放,司中储备已坚持不了七日。”说到这,乌至想起了以往惯例,贼兮兮问裴敏:“要么,还是像以前那般放几条情报出去,换些赎金?”“噗。”裴敏险些一口茶喷出,瞥了乌至一眼:这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么?然而贺兰慎何等聪明,思绪稍稍一转便明白了。净莲司有着全长安最完善的情报网,大的不说,便是城中飞进来一只苍蝇也逃不过净莲司暗探的眼睛。大概以前司里周转不过来的时候,裴敏会纵容吏员会将手里揪着的把柄放出去几条,自有人以重金乞求净莲司销毁罪证,以此牟利。“以前净莲司刚在长安落脚,诸多规矩还不甚完善,有这样那样的纰漏也是正常的。不过,如今既有贺兰在大人坐镇净莲司,我们哪还会愁钱花?”裴敏打了个马虎眼,随即转移话题,望向贺兰慎年轻完美的侧颜笑道,“裴某听闻,当初圣上赐金百两召你回朝。可贺兰大人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想来这百两重金也只是放在家中蒙尘,倒不如散了它积些功德,救司中上下于冻馁苦难之中。这百两黄金,我们也不好意思全要,总得留些给贺兰大人将来娶妻成家……这样罢,你赏给我等九十九两,留一两给将来的贺兰夫人做聘礼,如何?”一谈到钱,她越说越来劲,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笑得东倒西歪没个正形。贺兰慎由着她胡言,一目十行看完卷宗,淡然道:“裴司使还是去抢罢。”裴敏:“……”话虽如此,之后某日辰时议会,裴敏打着哈欠进入正堂,随即被厅中央摆着的两口大箱子闪到了眼!两口沉甸甸的红漆大箱子里,堆满了一吊一吊码放整齐的铜钱,少说得有几百两。裴敏登时清醒了,走过去摸了摸堆积如山的铜钱,又摸了摸,这才缓缓走向主席之位,问早已等候多时的贺兰慎道:“贺兰大人,你这又唱得哪一出?”满座下属俱是同样的疑问,厅内从未有过的安静。贺兰慎端坐如松,幞头下眉目如画,腕上佛珠内敛,全然是与年纪不符的睿智沉着。他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今日议事开始。我既已奉天子令协管净莲司,就应与诸位同荣共损,故将天子所赐百金折换成现钱供司内吃穿用度,以解燃眉之急。”话音一落,满座沸腾。说实话,连裴敏自己都不相信。“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她缓缓撑着案几坐下,朝身侧之人投去讶然一瞥,“百两金,可换铜钱一千吊,够你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买房置地、逍遥快活了……你认真的?”同时她也很清楚,贺兰慎并非哗众取宠之人。这一百金、千吊钱,小和尚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不曾有丝毫留恋。待厅内的议论声渐渐平息,贺兰慎才继续道:“两口箱中有现钱五百吊,另有五百两银铤交予李主簿代管,用于司中物资供给、抚恤慰劳事宜。有要支取者,须得将用途、数额上报李主簿,并由我与裴司使同意后方可通行……”贺兰慎一口气订下诸多规矩条例,使得净莲司内账目管理越发严谨明晰,而座下众人莫敢不从。这个青灯古佛下熏陶长大的少年,强大沉稳,心思缜密,虽没有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却如玉石般温润流光。他是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后起之秀。裴敏不得不承认这点,亦不甘心。二月初,春社。今年的春社日忧心忡忡,蝗虫泛滥成灾,啃噬树木庄稼,长安城以南几十里地皆被吃得寸草不生,想来是去年末至今年初未曾霜冻下雪的缘故,虫卵孵化,转眼就成遮天之势。为求灭蝗消灾,天子于太社祭祀散斋,天后陪伴左右。除文武百官外,贺兰慎与裴敏皆受邀在列,只不过各事其主。“净莲司终究是朕的一块心病,虽说天后助朕良多,但到底是武家外戚,朕不能留下这么大一块后患给李氏子孙。”圣上满脸疲惫,呼吸杂音颇多,强撑着接过内侍跪呈的药丸就水服下,方温和看着殿中躬身的少年,“此次灭蝗你好生表现,为自己积攒威望,才能早日将净莲司握于股掌。”与此同时,偏殿后。“天后懿旨:此番灭蝗,你必须打败贺兰慎夺得首功,决不能让天皇陛下抓到废黜净莲司的把柄。”水榭中,穆女史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冷脸,低声道,“贺兰慎的堂叔和叔祖乃是死于天后之手,此人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裴司使记着,若他不能为己所用,便送他去九泉之下与贺兰氏团圆。”作者有话要说:裴敏:留一两给将来的贺兰夫人做聘礼,如何?后来,裴敏看着束起头发的贺兰慎递过来一两金子和聘书,陷入了沉思……感谢在2020-04-01 12:38:33~2020-04-03 12:3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嗯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12章此次灭蝗赈灾,净莲司乃是代表天后抚恤臣民,故而司中上下穿了齐整的吏服,皆是头包罗帕幞头,身穿暗色印紫金莲纹的戎服,一个个凶神恶煞气势逼人,与一旁整齐静候的羽林卫相隔几丈远,互相看不顺眼似的,形成泾渭分明的两块阵营。“凭什么要和净莲司的野狗一起干活,真是晦气!”羽林卫中有人小声嘀咕。狄彪听见了,本就凶悍的面容更狠了些,将肩上的长柄网兜一顿,喝道:“你们这群瘟鸡在嘀咕什么?大声些说出来给爷爷听,爷爷教你做人!”“我等不屑于奸吏为伍!”“呸!不孝孙倒嫌弃起爷爷来了!你们不想和我们一起,我们还不想和你们比肩呢!”“贺兰大人,要不还是两队分开行事罢?”严明看了校场中吵成一团的两派人一眼,提议道,“这水火不容的架势,放一起怕会惹出祸端。”吵闹声越来越大,净莲司那群痞子甚至扬拳要揍人。贺兰慎皱眉,刚要发话镇压,却听见身后一个倦懒的女音传来:“羽林卫的诸位既是瞧不起净莲司,不如来打个赌罢!”贺兰慎回首,便见晨曦中,身穿紫金莲纹的吏服的裴敏拢着袖子缓缓而来。她头戴一顶垂纱帷帽,姿态一如既往慵懒不羁,春日的风撩起她帽檐上垂下的薄纱,明媚的眉眼和含笑的朱唇若隐若现,仿佛云层藏月,雾水拂花,有种与平日不同的朦胧英气。“贺兰大人早啊!”裴敏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羽林卫的人早已被裴敏那番话激起了斗志,不依不饶道:“裴司使,你要赌什么!”严明乘势道:“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不若就赌今后的净莲司到底由谁做主,裴司使敢么?”“玩这么大?”裴敏讶然道,随即垂下眼久久不语,似是忖度。“怕了?”严明得意,总算吐了一口恶气。“严明。”贺兰慎按刀注视,保持着一贯的清醒冷静。贺兰慎知道裴敏绝非等闲之辈,想要阻止这场莫名的赌局,然而已是来不及。“赌就赌。”裴敏指尖绕着腰间垂挂的银香囊,慢吞吞说,“就怕你们输不起。”“赈灾救民,岂能做赌局儿戏?”贺兰慎发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莫名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