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在挣扎咒骂的男子果然僵住了身子,睁大眼敢怒不敢言。不过是披着“正义”外皮的贪生怕死之徒,稍稍一吓唬便原形毕露。裴敏哂笑,端详着男子色厉内荏的狼狈模样,“常远,洛州曲县人士,家中有一花甲老母,妻儿双全……老汪若是识趣,就应该奉上银两买回净莲司的情报,好保住他老人家的官帽。可惜,他竟傻到派你夜潜净莲司偷盗证据。”裴敏轻飘飘揭了他老底,直到在他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惧意,方笑吟吟问:“说罢,你家主子见了河西富贾高家多少次,收了他多少钱财?”男人张了张嘴,复又闭紧。“不说?”裴敏点头,给了朱雀一个眼神,示意他处置。朱雀拿来了火把,作势将炭盆点燃。渐渐的,热浪蒸腾而起,扭曲了空气,男子垂下的衣裳下摆已经有了烧糊的焦味,汗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下滑,全部沁入衣领之中。偏生净莲司的恶鬼罗刹们还体贴地转动铁钎,力求使得他受热均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男子被这阵仗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哑声哀求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小人只是负责替汪侍郎联络高家的中间人……并不知晓他们密谈什么!这次偶然间听……听高家人提及,想以美人、良田相赠,求汪侍郎举荐……举荐高家嫡子入吏部门下为官!”断断续续说完,男子已是喘气如牛,张大嘴虚弱道:“就、就这些了……求大人们饶过小人!”这厮狡猾。裴敏知道他并未说出全部实情,所吐露出来的口供不过冰山一角。不过净莲司有的是时间,裴敏也没打算真的“大烤活人”,便摆手示意王止将炭盆挪开,转头问朱雀,“供词都记好了?”朱雀点头称“是”。正说着,忽闻前院传来争吵,继而是砰地数声闷响,似是有人打斗。裴敏寻声望去,果见青檐上隐隐有尘土扬起,司内潜伏的高手闻声而动,从四面八方赶去。“怎么回事?”裴敏顾不得还绑在铁钎上的疑犯,扬声问。一名下属匆匆而来,躬身道:“回裴司使,门外有羽林卫的人执圣上御笔亲书的文书而来,说是新上任的净莲司督察使。”“他们进来了?”“不曾,沙迦大人领着青鸾和狄彪镇守门口,与羽林卫起了冲突。”来得这么突然?朱雀问:“来的是羽林卫的谁?”下属摇头:“不认识。”王止道:“应是谢寄北。”朱雀不赞同:“谢寄北年轻,来者必定位高权重能震慑众人……我猜是将军秦正。”听二位部下争执,裴敏突发奇想,不正经道:“不若赌一注?来,押大赌圣上派来的是羽林卫将军秦正,押小则是长史谢寄北!”秦正与谢寄北皆是羽林卫中的骁勇老辣之辈,深得天子倚重,派他俩来的几率最大。对于自家主子的跳脱顽劣,净莲司上下早习以为常,何况有一等高手沙迦和狄彪坐镇,羽林卫的人要进这扇门并不容易。便不再紧张,王止率先压了二两碎银,道:“押小,谢寄北。”朱雀丢了一颗银锞子:“押大,秦正。”下属们:“押大……”“谢寄北……”“秦正……”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石凳上一分为二散落了不少铜板银钱,一群没有去观战的闲人围着裴敏,押注押得不亦乐乎。唯有那衣裳焦黑的山羊胡疑犯还绑在铁钎上,孤零零的,颇有些哀怨。约莫片刻,打斗声明显朝偏厅方向而来。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继而一条人影撞开偏厅庭院的大门,直直飞了进来,背部着地滚了一圈迅速挺身而起,抬袖狠狠蹭了蹭划了一道血口的铁青下巴。裴敏认出这名部下,不由眉尖微挑,怔了会儿方问道:“狄彪,没事罢?”“老子能有什么事!”狄彪声如洪钟,肌肉虬结,站起来足有九尺多高,宛若巨人般提着重剑一顿,喝道,“小兔崽子,爷爷跟你拼了!”门口,一条修长熟悉的身影缓缓踏过石阶而来。裴敏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然而还未等她看清楚来人的脸,一旁的狄彪艰难抱起院中贮水的青铜水缸,霎时他脖子及臂上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借力转了两圈后将铜缸狠狠朝门外来人掷去!这缸少说也有数百斤,普通人根本无法撼动分毫,纵使高手如云的净莲司中也只有狄彪能搬动一二。铜缸带着呼呼风响而去,那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要死了。裴敏仅存的一点良心发现,思忖自己是否纵容属下闹得太过了?虽说要给新官一个下马威,但她并不打算在自己的地盘闹出人命……正想着,只听见嗡的一声闷响,门口那人竟徒手接住了那只几乎半人高的铜缸!那么重的东西,他只是朝后退了半步,膝盖微屈便顶住了。此人天生神力,世间罕见!四周死寂。他半截身子都被铜缸遮挡住,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铜缸边缘一放……又是咚的巨响,铜缸坠地落稳,震得地面颤了三颤,扬起一地尘灰。黄灰弥漫中,一条银铠白袍的身影绕过铜缸而来。他仿佛于混沌中破出的战神,先是黑靴迈出尘雾,继而是武袍下摆、镶金的蹀躞带,再是墨色的束袖护腕及缠在左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最后,是一张冷清英挺的少年脸庞。作者有话要说:裴敏戳了戳小和尚结实匀称的臂膀,不屑道:“光力气大有甚用?智慧才是人最厉害的武器。”贺兰慎不说话。然而将来……被贺兰慎轻而易举打横抱起,且挣脱不得的裴敏:……终于知道力气大有什么用了。(ps:不提倡“铁钎烤人”的法子,好孩子不要学习哦!)感谢在2020-03-27 11:09:52~2020-03-28 12:4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渔矶 5瓶;路易_二百五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7章“咦,小和尚?”短暂的怔愣过后,裴敏再次感叹冤家路窄。她猜到了圣上会从羽林卫中调人来净莲司,唯独没有猜到调过来的会是贺兰慎——一个入官场才半个月的佛家少年。按理说,贺兰慎在羽林卫有大好前程,不该“流放”至净莲司。日落时分,长安街市陆陆续续点了花灯,如同星河宛转流淌。天色黛蓝渐浓,颓靡的夕阳与新生的灯火交相辉映,橙黄的暖光洒落,空气中的尘埃都成了浮动的碎金色。“我奉圣命兼任净莲司督察使,还有谁要立威的,尽管上来。”贺兰慎站定,隔着半个庭院与裴敏对视。那双眼深不见底,霎时间裴敏竟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沙迦呢?”她玩着指间的铜钱,压低声音问道。大概方才扔缸耗尽了力气,狄彪握着重剑的手微颤,不爽哼道:“屋脊上。”说来也巧,恰时一人从屋檐跃下,如鹰隼般稳稳落在地上,拔-出腰后交叉悬挂的两柄波斯弯刀,缓缓朝贺兰慎走去。这人身穿西域异族服饰,一头棕褐色的茂密鬈发,高鼻深目,眼睛是罕见的灰蓝色,麦色的皮肤如豹子般矫健,嘴角带着痞气的笑意,看似漫不经心,浑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是凶悍非常,实力绝对凌驾于狄彪之上。这就是来自波斯的第一高手,净莲司司狱堂左执事,沙迦。贺兰慎单手按在刀柄上,摆出备战的姿势。几名羽林军也纷纷拔刀,对准缓步逼近的沙迦。见状,净莲司内或坐或立的下属们也直起身,如狼环伺,恶狠狠盯着羽林卫的人。两派人各自对峙。分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弯刀和唐刀撞在一起,发出龙吟般的铮鸣声。数招过后,沙迦和贺兰慎各自后退两步站稳。气氛正胶着,忽闻远处暮鼓声声,酉时到了。“时辰到,收工了。”裴敏慵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打着哈欠起身,抻了抻双臂,挥赶净莲司众人道:“还杵在这作甚?都收拾收拾,出去看看夜市花灯,一年中也只今夜不用宵禁呢!”沙迦率先收了刀,杀气消散,竟不再管那群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只痞笑着走向裴敏,耸肩摊手道:“没钱啦,裴司使借两个钱银用用?今晚平康坊的酒水都涨价呢!”他的长安官话带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裴敏将手中的铜板丢给他,沙迦嫌少,撇着嘴走了。狄彪狠狠瞪了贺兰慎一眼,也走了。净莲司的下属们纷纷去拿石桌上的赌钱,却被裴敏拍开。她将那些零散的铜钱银两归拢揣入袖中,笑吟吟道:“来的人既不是秦正也非谢寄北,大小通杀,庄家赢!”下属们这才察觉上了当,挥手“吔”了声,四散开去。聚众赌博,散漫轻浮;说杀就杀,说散就散;将无将威,兵无兵规……几个羽林卫的人看到净莲司的人如此作风,俱是目瞪口呆。庭院空荡起来,唯有那铜缸突兀地立在阶前道中,山羊胡的疑犯还被绑在铁钎上,没人管他。太阳完全沉没,光线逐渐晦暗,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立,听到少年的嗓音稳稳传来:“赴任文书在此,请裴司使过目。”即便刚经历一场恶战,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清朗,没有丝毫起伏。随行的副将趁机向前,耐着性子,将装有文书和官印的锦盒捧至裴敏面前。“上元夜吉日,净莲司不揽活了。”裴敏一副懒于应付的样子,伸出纤白的五指置于唇边吹了吹,对送到眼前的锦盒视若不见。捧着盒子的副将欲怒,忽闻角落里传来一个人的呼救声:“羽林卫大人!大人救救小人!”贺兰慎寻声望去,看到了绑在铁钎上的男子。男子满脸烟灰,衣服下摆被烧焦了,毛虫似的抱着铁钎挣扎扭动。贺兰慎剑眉微蹙,问道:“此人所犯何错?”“他的主子惹了我,我便罚他。”裴敏过了好半晌才回应,抬眼瞥他,眼中蕴着恶劣的笑意,“小和尚,那绳结眼熟么?还是跟你学的呢。”绑住男子的是缚猪蹄的结,和那夜贺兰慎绑裴敏回大理寺狱的如出一辙。贺兰慎道:“审问刑罚之事,当属刑部和大理寺职责范畴。”裴敏瞪大眼,佯做惊异:“呀,是么?这么说来,他们岂非要感激我侠肝义胆为其分忧?”她这般说黑为白,贺兰慎一时无言。“贺兰大人好像不大开心?那就好,你不开心我才开心。”裴敏轻笑,凝望少年的脸色,试图捕捉他每一分一毫细微的情绪变化,“你所见之人,是不良人集结的恶鬼修罗;你所立之地,是长安城最黑暗的炼狱深渊。愿贺兰大人在此官运亨通,早日超生超度!”“裴司使不必试图激怒我。”贺兰慎一语道破,又道,“同僚为官,你我之间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磨合。明早卯正集合,面议交接事宜。”裴敏装作没听见,慢悠悠朝外走,扬声吩咐:“来人,将这疑犯关入水牢,直至他吐干净真话为止”“裴司使!”身后传来羽林副将的怒喝,“你身为下级当协助督察使熟悉环境、交接工作事宜,怎能抛下上司一走了之!”裴敏头也不回地出门去,笑得越发猖狂。入夜,上元节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花灯在头顶汇成光的海洋,东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摊,卖面具、卖吃食、卖胭脂水粉、玉佩香囊的,将道旁占得满满当当。各色男女来来往往,买花灯猜灯谜,或是挤在平康坊的楼阁下争相抛掷红绡绸缎、头花簪子等物,期待小娘子的垂怜……市集空地中有人在耍百戏,裴敏站在人群外围驻足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什么‘滚钉板’‘碎大石’的老把戏,假得很。他们若见过牢狱里哀嚎的犯人,尝过真正的筋脉寸断、肉烂骨碎之苦,便没兴致操这样的营生了。”靳余手里拿了个胡麻饼咬着,闻言满眼崇拜地望向裴敏:“裴司使,我何时也能像朱雀、沙迦他们一样出任务捕犯人?”裴敏失笑:“等你再长大罢,小孩儿。”朱雀料想她大概是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了,怕她不痛快,便岔开话题道:“贺兰慎那边,裴司使准备如何处置?”裴敏道:“按计划来,静观其变,先摸清楚他的底细。沙迦不是……沙迦呢?”“我在!我在这!”沙迦高举一只手,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鲜红的口脂印,显然又是仗着一张波斯人的稀有面孔逗小娘子去了。他擦了擦脸,爽朗一笑,用带口音的汉话问道:“什么事?”裴敏好笑道:“问你今日与贺兰慎交手,几分胜算?”“他力气很大!我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远不及他身手厉害。”一谈起下午交手的那少年,沙迦眼睛都亮了几分,赞许道,“若是一对一单挑,我最多五分胜算。裴司使,那少年是个天才!”也就是说,贺兰慎那小和尚竟能和净莲司排名第一的刺客打成平手。裴敏拿起路边摊位上售卖的鬼面面具,罩在脸上比划一番,复又放下,继续朝前挪动道,“我倒越发期待了,且看看这小和尚会出什么招数,镇住本司的一帮妖魔鬼怪。”“裴司使放心!不管大唐天子派了谁来监督,沙迦的心永远都属于你,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下属!”说这话时,‘最忠诚的下属’此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边旋转起舞的胡姬,还抽空吹了声口哨,与胡姬眉来眼去。裴敏十分感动,回应他……“滚。”一行人玩到子时方归,净莲司内已没有了贺兰慎和其部将的身影,唯有交手时打碎的瓦砾、破损的围墙被修缮好了,水缸也恢复原位。看来贺兰慎的人不住净莲司,也好。裴敏梳洗完睡下,已是后半夜,朦朦胧胧睡下,感觉刚合眼没多久,便听见庭院中传来了催命符似的大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脑壳疼。不一会儿,鼓声停,有人沉声高喊道:“少将军有令,起床,点卯!”裴敏歪七扭八地躺在睡榻上,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懒洋洋掀起一只眼皮望去: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狗都没醒。小和尚要完。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去。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8 12:40:49~2020-03-29 12:0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渔矶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536761 100瓶;biu 2瓶;茴香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8章净莲司殿侧有块不大的校场,贺兰慎领十余亲卫,从天色漆黑的卯时站到晨光熹微,集合大鼓两刻钟一敲,净莲司上下无一听命前来,即便有几个起得早的路过校场,也只是阴阳怪气地冷笑一番便走了。残星寥落,天色微白。“少将军,快辰时了……”随行校尉严明看了眼空荡萧瑟的校场,尴尬道。贺兰慎没说话。又听严明愤愤提议:“要么,卑职将他们挨个揪出来!”“不必。”贺兰慎挺身伫立在清冷的晨曦中,戎服上都蒙了一层湿气,却没有丝毫不耐,“只需揪住净莲司里威望最高之人,其他人自会安分。”“少将军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严明想,莫不是要把裴敏从榻上拽出来,杀鸡儆猴?可她是个女的呀!说来也巧,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从侧门围墙上翻下来,歪襟斜带,打着哈欠脚步虚浮地往寝所方向走。这人一头张扬的棕栗色鬈发,腰后十字形交叉挂着两柄波斯弯刀,正是在平康坊的脂粉堆里厮混了一夜未归的沙迦。“来了。”贺兰慎低声,话说间已顺手拔-出严明的佩刀,用力一掷。刀刃离手,迅如闪电,嗡的一声钉进院墙之中,堪堪挡住沙迦前行的道路。沙迦瞬间酒醒,眯着眼四顾,喝道:“谁?!”视线与贺兰慎交接,沙迦恍然。他垂首看着距离自己胸口仅有半尺的刀刃,眨眨眼,又屈指将雪白的刀刃弹得叮当作响,随即摇头道:“这刀不好,我不要。”说罢要走。自己的佩刀被嫌弃了,严明脸色霎时难看,心想:谁要送你刀?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这波斯人的脑子和裴敏一般古怪!贺兰慎唤住沙迦,握着黑鞘金纹的细长唐大刀道:“左执事,来切磋。”沙迦眼底疲青,满身酒气,挥手道:“改日……”“你胆怯了。”贺兰慎逆着屋脊上的一线晨光,将右手从刀柄上松开,似是轻视。“我害怕?哈,我害怕?”沙迦被激起了斗志,回手搭在腰后的双刀上,躬身抬眼,宛如野兽蛰伏,咧嘴笑道,“小兄弟,若是哥哥不留神伤了你,你可不要哭着鼻子去找大唐天子告状!”咚咚咚,咚咚咚,大鼓急促擂响,间或夹着刀刃碰撞的清越声、或远或近的谈话声,吵吵嚷嚷一片。裴敏从被褥里伸出头来,将耳朵里塞的棉花取出,眯着眼看了看窗外,天已大亮了。寝房门外传来靳余刻意压低的声音:“嘘!你们小声点儿!裴大人还在睡觉。”裴敏脑袋昏沉,长发凌乱,闭眼还想睡,却被吵得睡不着,便索性起身唤道:“小鱼儿!”“大人?”靳余的身影映在门扇上,问道,“您醒了吗?”清晨有些冷,裴敏披着被褥坐在床榻上发呆,声音沙哑道:“外面何事吵闹?贺兰慎的人还在?”“嗯!”靳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新来的上司在和沙迦大哥切磋,二人打起来,大家都在观战!”又打起来了?到底是血气方刚,一天天的就知道逞能斗勇。裴敏轻笑,而后忽觉不对劲:贺兰慎并非沉不住气的人,为何突然要和沙迦决斗?……莫非故意挑战净莲司内第一高手,意在以实力震慑众人,又可闹出动静引众人前去观战集合,当真是一石二鸟之计!外头的谈论声和助威声越来越盛,不用想也知道两人交手是多么精彩激烈。裴敏挣扎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能按捺住凑热闹的心思,掀开被子下榻穿衣。梳洗完毕,她拉开高柜,伸手拿起一件翻领的胡服,想了想,又将这件常服收回柜中,转而取下一旁衣架上熨烫好的浅绯色女官服穿上,束好腰带,长发束成一髻后戴上幞头,裹上网巾透额罗,明丽飒爽,噙着笑推门而出,顺着靳余的指引朝校场方向走去。果然热闹!裴敏走到围观人群的最里头站定,只见校场中心两人过招拆招,拳脚如疾风骤雨,不相上下。沙迦出拳击向贺兰慎的面门,却被对方抬掌包住,化掉他那一拳力度,再借力往自身方向一扯,沙迦顿时一个趔趄……裴敏眯眼,啧了声:“这个沙迦!”一旁的靳余感叹道:“新来的这位大人好年轻,身手却好生了得。从未有人能与沙迦战上半个时辰!”“左执事杀他!”净莲司的恶吏们挥舞拳头呐喊。“少将军威武!”十几个羽林军也振臂高呼,但他们势单力薄,助威声很快被更大的呐喊声淹没。拳风,脚风,呐喊声,小小的校场热血沸腾。“这样打下去,何时才有胜负?”朱雀不知何时站到了裴敏身边,低声道。“不如,来赌一把?”裴敏故技重施,不正不经地招呼下属道,“来来来,押大沙迦赢,押小贺兰慎,买定离手,本司使亲自坐庄啦!”大家才被骗过一次,已然不上当。有人道:“昨日他们才打成平手,今天想必也是不分伯仲,左右又是‘大小通杀庄家赢’!”其他人纷纷点头道:“裴司使,小的们俸禄微薄,您就别坑我们了!”裴敏哈哈大笑,顺着话茬说道:“既是没有胜负的比斗,看着也无甚意思。”说罢,她抬手于空中击掌三声,扬声道,“停手罢,再打下去净莲司都得给你们拆了。”现在所有人都聚集在校场,贺兰慎的目的达到了,闻言收手而立,不再恋战。沙迦斗红了眼,趁着贺兰慎收手之时狠狠扬拳揍去!“沙迦!”裴敏一声轻喝。昨夜沙迦留宿平康坊,大概闹了整晚没睡,不知被娘子、歌姬们灌了多少黄汤,此时脚步虚浮招数混乱,身手不及清醒状态的七成,再打下去未必有胜算……旁人不明白,裴敏却是知情。她得稳住净莲司的军心和颜面。沙迦的拳头距离贺兰慎的鼻梁仅有一寸,堪堪顿住,扬起的拳风呼呼作响。他苍狼般灰蓝色的眼中满是不甘,龇牙一笑,将青筋暴起的拳头放下,说:“小兄弟,我们之间还没完。”贺兰慎没理会他,单手按着佩刀,淡漠沉静的眼睛环视围观众人,沉声道:“各领头执事,厅堂集合议事!”声音铿锵,掷地有声。净莲司众人刚见证了一场旗鼓相当的决斗,胸中热血未凉,此时听贺兰慎发布集合命令,一时尴尬,想走又显得气量小,留下又太掉面子,不由齐刷刷望向裴敏,等她的裁决。裴敏慢斯条理整了整袖子,笑道:“都看我作甚?贺兰大人是奉圣命而来,自然要给圣上颜面,都去正堂候着罢,本司使还等着吃朝食呢。”她发了话,众人才三三两两朝正堂走去。见他们眼里只有裴敏而无贺兰慎,严明心中不爽,张嘴欲斥,却被贺兰慎低声制止。一旁,裴敏朝靳余道:“小鱼儿,去将李主簿和师姐唤来,一同议事。”天大亮了,春寒萧索,云翳阴沉沉的不见日光。与贺兰慎擦身而过之时,裴敏开口道:“没想到你这小和尚,也有几分狡猾,竟想到这样的法子。”且挑沙迦最疲惫的时候下手,足以震慑净莲司。“多谢谬赞。”贺兰慎身穿牙色戎服,腰束黑色蹀躞带,幞头外包裹着一块绛罗帕,那样抢眼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容英挺白皙,眼角的小痣风华无限。校场里没了闲杂人等,裴敏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老实说,你卯时敲鼓扰人清梦,我以为你这小和尚是撑不过今日的,未料不仅撑住了,还站稳了第一步。”贺兰慎看着裴敏,青色发茬的鬓角淌下几滴晶莹的汗水,腕上缠绕的佛珠温润流光。他冷峻道:“你该唤我大人。”少年郎一本正经的模样甚是有趣,裴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得好不张扬恣意:“大人?你哪里大?”话蹦出了口,方觉有歧义。贺兰慎看了她一眼,眸色有些凌寒。作者有话要说:裴敏:大人?你哪里大?贺兰:哪儿都大。裴敏:……咳,我是说你的的年纪!贺兰:我是说我的力气……你以为我在说什么?感谢在2020-03-29 12:05:27~2020-03-30 11:5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 10瓶;路易_二百五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9章裴敏直觉贺兰慎会错了意,却并不打算解释,在大理寺狱中被算计的仇,她可一直记着呢!遂稀奇道:“原来你也会生气?我还以为你是尊石像呢!”贺兰慎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越过她而去。二人各怀心思入了正堂,净莲司内领了职位的皆已到齐。“裴司使。”“裴司使!”众执事纷纷朝裴敏躬身行礼,皆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贺兰慎,间或抬眼看他,也大都带有些阴恻恻的敌意。贺兰慎倒沉得住气,按着佩刀坦然走向前方主席之位。主席之上,只有一张案几,一个席位。裴敏越过贺兰慎,率先在案几后盘腿胡坐,招呼一旁立侍的靳余道:“小鱼儿,看茶。”她坐姿过于洒脱不羁,贺兰慎身后的严明看不下去了,不满道:“少将军官职比你大,乃是上级,按礼当上座。裴司使坐在这个位置,怕是不妥罢?”裴敏曲肘搁在案几上,道:“我是一司之长,不坐这坐哪儿?坐你身上?”“你……”严明气得直瞪眼。偏生座下一片哂笑,严明更是脸红脖子粗,额上的青筋突起,显然是忍耐到了极致。贺兰慎道:“裴司使如若喜欢站着议会,也可。”裴敏这才收敛些许,将身子朝一旁挪了挪,让出半个席位来,笑道:“哪能让贺兰大人站着呢?快请坐,这地盘我舍一半与你。”说罢,还挑衅似的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案几是长形的,约莫四尺来长,尽管如此,让出来的一半也不宽绰。贺兰慎落座,必定与裴敏比肩咫尺。纵使大唐风气开放,大多男子对女子仍是带着骨子里的轻视,更遑论是出自清规戒律森严的佛门弟子?裴敏料想贺兰慎不屑与她同席,有意让他为难。可未曾想小和尚眼也不眨,将佩刀往案几上一方,便直身正坐下来。两人并排而坐,妖艳与清冷、端庄与不羁形成惨烈的对比。堂内细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以怪异的目光打量这本该水火不容的两人。反倒是裴敏愣住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清了清嗓子,朝众人道:“傻站着作甚?都坐罢。”裴敏本想让靳余重新加一个位置给贺兰慎,想想又作罢,显得自己露了怯似的。她换了个姿势,支棱起一腿,手搭在膝盖上,侧首看着贺兰慎线条流畅俊美的侧颜,目光落在他眼尾的朱砂小痣上,低声调笑道:“小和尚,你的佛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如虎,不要近女色吗?”两人距离近,说话像是耳语般奇怪。贺兰慎坐姿端正如高山之雪,岑寂道:“佛言戒色,是不近色,而非不近女。”裴敏道:“女人不是色么?”贺兰慎说:“色是淫邪,男女皆有,不应以偏概全强加于女子身上。心无邪念,所近之人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裴敏细细琢磨着他这番话,竟品味出几分禅意来。她接过靳余递过来的茶水,捧在鼻端嗅了嗅,却不饮下,只笑道:“你这几句倒颇有些眼界,不似那些总拿女人比‘祸水’的庸人。”贺兰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静睿智的眼睛扫视座下众人,趁着他们安静下来的间隙,沉声道:“在下羽林卫中郎将贺兰慎,今奉圣命为督察使协管净莲司。今后同僚为官,皆为大唐社稷谋福,当患难相恤、荣辱与共,还望诸位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他官话说得有模有样,净莲司各领事要么低头抠手指玩茶盏,要么歪身坐着发呆,显然是无拘无束惯了,并不吃新上司这套。裴敏在一旁咬着唇哂笑,还未笑完,忽见贺兰慎的视线投来,望着她道:“贺兰初入长安,对座下诸位不甚了解,还望裴司使做个引荐。”许久的寂静。过了好半晌,裴敏摇晃着茶杯,慢悠悠抿了几口,才道:“此乃裴某职责所在,贺兰大人抬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