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是片刻,贺兰慎的目光便锁定在二楼,雅间门口有两名神色警惕的汉子。裴敏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那日在赌坊中领头的那位络腮胡突厥人。她打发走黏上来的花娘,又给了通晓突厥语的沙迦一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去打探一二,自己则和贺兰慎在厅中找了个方便观摩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沙迦回来了,坐在裴敏对面朝她耸耸肩。贺兰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低声问道:“如何?”“聊了两句,确定是我们找的那批人,外面两个把风的,房间里头还有五六个左右……没看清。”沙迦倒了杯酒水一言而尽,道,“都是高手,而且十分警觉,不让我靠近厢房一步,我怕打草惊蛇就没再继续套话。”裴敏颔首,屈指叩着案几思索对策。不稍片刻,她看到两名花娘端着酒水、果盘进了厢房中,便道:“得找个伶俐的美人,想办法混进房间里去,兴许能听到什么。”“对对,这个可行!”沙迦连连点头,而后又双臂环胸苦恼道,“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美人?”裴敏看着沙迦,沙迦看着裴敏。裴敏看着沙迦,沙迦看着裴敏。两人灵光一现,齐齐望向一旁俊美的少年郎,笑道:“贺兰大人,您去试试?”正在饮茶的贺兰慎:“……”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1 17:39:17~2020-04-12 17:5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子家的爱丽丝 5瓶;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0章玩笑归玩笑,裴敏也不可能真让贺兰慎扮成大美人。且不论样貌,主要是头发不好弄。几番商议下来,最后还是决定由裴敏出马,扮成花娘前去接近。找拢花阁里的姑娘买身衣裙并不难。红纱飘动的香房内,裴敏换上一袭藕色团花上襦配嫣红间色长裙,挽了髻,描细眉,再在花娘莺儿的帮助下敷上艳丽的脂粉,待红妆落成,镜中的她有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秾丽漂亮。许多年没有穿过这样柔美的衣裙了,裴敏起身时颇为不适应,好几次险些踩到裙边。推开门出去,廊下纱灯明亮,暧昧的人群相依来往,一名杏白戎服的少年头戴幞头挺身而立,光是一个背影便已是风华无限。他似乎一直等在门口。裴敏一愣,才重新挂上笑颜,拢着披帛唤道:“贺兰真心,你在这等我?”贺兰慎闻声回首。不知是错觉还是灯火映入的缘故,他在望见红妆初成的裴敏时,眼中有明显的亮光划过。“不是罢裴司使!”沙迦也顾不得和花娘玩闹了,跑过来打量裴敏,灰蓝色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原来你扮女人的样子这么好看!”“什么叫‘扮女人’?我本来就是。”裴敏拿起手中的纨扇在他额上一拍,眯着眼笑道,“还有,在外头不要唤我官职,当心暴露了身份。”“好的,美丽的姑娘!”沙迦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出口,“那,我去那边守着。”待沙迦走后,贺兰慎这才向前一步,在裴敏面前站定。他的眼睛漂亮深邃,眉形浓而英气。裴敏红唇轻扬,不紧不慢地摇着纨扇,问道:“有话就说。总这么盯着,我都怕你见色起意犯了戒。”贺兰慎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把手伸出来。”“嗯?”灯火娇艳,裴敏疑惑照做,伸出左手手掌道,“做甚?”贺兰慎解下自己藏在窄袖中的一只护腕,而后拉起裴敏的手,将她的袖子小心卷起,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而后一顿。她腕子上横亘着两道泛白的陈年旧伤。伤痕有些突兀,尽管颜色已经很淡了,却永远无法消弭,看得出是凶狠的利刃所为。裴敏的视线也落在自己腕上的伤痕处,眸色一暗,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没抽动。好在贺兰慎并未多问,神色如常地将取下的护腕戴在她手上,盖住那些旧伤。那护腕还染着他的体温,有种奇异的温暖触感。裴敏心中讶然,以至于忘了反应。“为何给我这个?”她问。然而再仔细一看,她才发觉那护腕暗藏机括,上头带有一支三寸余长的短箭。“是暗器?”裴敏活动了一番手腕,问道。“鸣镝。你进去后若有意外,便扳动机括,射出鸣镝为号。”说着,贺兰慎捉住她好奇乱动的手,低声警告,“此时莫要乱碰,鸣镝只有一支。”裴敏“噢”了声,放下袖子遮住护腕,道了声谢,随即混入那一群燕瘦环肥的花娘之中,顺手从别人托盘中端了一壶酒水就朝厢房的房中走去。贺兰慎依旧守着楼梯口的位置,目送裴敏离去。短短十来丈远,裴敏努力让自己姿态妖娆做作些,到了门口,却被那两个望风的汉子拦下,用不熟稔的汉话凶道:“干什么的?”裴敏不疾不徐,弯着红唇笑道:“给郎君们送酒。”她容貌艳丽,举止不俗,且毫不怯场,有种与别的女子不同的洒脱之气。那络腮胡汉子放缓语气,打量她道:“不是才送过吗!”裴敏道:“方才少送了一壶,蕊娘便让我替她补上。”朱雀的人早将情报收集好了,蕊娘便是收留他们暂住的花娘之一。突厥汉子不疑有他,开门放她进去。进了门,只见屋内杯盘狼藉,案几上堆砌着大块的牛羊肉骨,五个突厥人围拢坐在一旁议事,裴敏懂的突厥语并不多,听不出大意来,便将听到的突厥语发音仔细记在心中,打算出去再说给沙迦听,请他转译成汉话。听得入了神,倒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不料忽的一只大手伸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酒壶一个瘦高八字胡的突厥人推了她一把,吆喝着驱赶道:“这里不需要你,中原娘们,出去!”突厥人下手粗鲁,裴敏揉着肩暗自咬牙,偏生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受惊的柔弱神情来,低头慢腾腾起身。刚站起,身后那突厥人忽的喝住她:“等等!”裴敏顿住。那突厥人用弯刀拍了拍她干净的腰带,问道:“你怎的没有木牌?”裴敏心中一阵咯噔,腰牌是花娘身份的象征,她方才只顾着匆匆换上衣裳,却忘了将腰牌一并顺来……那突厥人也不傻,瞬间警觉,喝道:“你不是花娘,到底是什么人!?”领头之人鹰目如炬,抡起两把手斧冷声道:“官家人?”事不宜迟,裴敏按下袖中藏匿的袖箭机括,一支鸣镝刺穿门扉,尖锐的响声盖过了拢花阁中的热闹。几乎同时,屋里屋外三批人闻声而动。贺兰慎和沙迦分别从廊下两旁飞身过来,裴敏匆忙推门跃出,恰巧避开突厥人恼羞成怒的那一斧头!霎时门扇被劈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过往的男女纷纷抱头避开,惊声尖叫起来……裴敏的脚踝被飞溅的木块击中,登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身形也随之踉跄扑倒在回廊的雕栏上!而身后阴风乍起,她回首一看,只见突厥人的大斧已砍至面前,不由连连旋身躲避,雕栏被数刀劈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木块哗啦啦朝楼下坠去。“沙迦!!!”裴敏低喝同伴,本就脚踝受伤站不稳,此事半个身子都倚在雕栏上,还未来得及反应,雕栏劈裂,她整个人也失了平衡,闷哼一声仰面坠下!然而下一刻,一条熟悉的身影越过众人飞奔而来,准确地攥住了她的手臂。腕上一痛,裴敏几欲昏厥,咬牙抬首,便看到了贺兰慎那张俊朗的脸。沙迦后一步赶到,两柄波斯弯刀架住突厥人的刀刃,替贺兰慎清理背后的攻击,电光火石间配合极为默契。突厥人见来了高手,不敢恋战,吹了声长哨便退回屋内,从后窗翻身逃出。沙迦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了眼还悬挂在半空中的裴敏,不放心道:“裴司使……”“别管这……”贺兰慎跪在雕栏碎裂长廊边沿,死死攥着裴敏的手腕,额角青筋凸现,咬牙挤出俩字,“快追!”丝乐声停了,楼下已乱成一片,惊呼的,看热闹的,报官的,乱糟糟闹哄哄。裴敏悬在半空,手疼脚也疼,望着贺兰慎艰涩道:“小和尚,能不能拉我上去?若不能,赶紧叫人来帮忙!”“能。”贺兰慎只说了一个字,随即臂上用力,手背上的青筋绽出。裴敏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贺兰慎生生拽了上来!此人天生神力,当真不是盖的。双脚着了地,裴敏总算松了口气,闭目平复急促的呼吸。她揉了揉腕子,扶着廊柱刚要站起,左脚却是痛如噬骨,不由一个踉跄。贺兰慎忙伸手拦住她的腰扶稳,皱眉担忧道:“受伤了?”“你别管我,快去追突厥人!”裴敏咬牙撑过那一阵疼痛,换了只脚受力,强撑着笑推了一把贺兰慎,轻松道,“他们人多,若分头而逃,光凭沙迦和严明几个人根本抓不住!”贺兰慎没回答,视线下移,落在她异常的左脚上。短暂的思索过后,他半跪着蹲下,伸出那只缠绕着漆黑佛珠的手,试图撩开裴敏过长的裙摆。裴敏笑容一僵,忙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跳着后退一步,看了眼四周惊魂甫定的花娘和恩客,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小和尚?”平日里轻佻不羁的女人,这会子反倒害羞起来。贺兰慎抬眸,眼尾的朱砂痣映在橙红的灯火下,像是一点妖冶的血。可他的神情是清冷干净的,坦然道:“看看你的伤。”“你不追细作了?这么大一桩功绩,你不要了?”裴敏连连发问,又惊又气,心道:这小和尚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不懂得分轻重缓急了?贺兰慎不语。细作有严明和沙迦的人在追,而裴司使身边则只有他一人,若将裴敏一个人丢在此处,万一细作回来寻仇,她难逃一死。想到这,贺兰慎执意撩起她裙摆一角,见到她红肿透紫的脚踝,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些,道:“我不认为同僚的性命,比不上一桩功绩重要。”作者有话要说:裴敏:没有看到贺兰真心的女装,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沙迦:+1裴敏:不过作者告诉我,这次虽然没看到他的女装,但以后会看到些更刺激的东西……沙迦:………………………………我不想懂。感谢在2020-04-12 17:59:38~2020-04-13 11: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述明月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26864636、花叶姑娘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1章此时已宵禁,坊间大门紧闭。街道空荡无人,深蓝的夜色铺展于眼前,有着与销金窟内迥然不同的寂静安宁。短短二三十丈远的距离,裴敏走得异常艰难,额上疼出一层细汗。她实在走得痛苦缓慢,约摸着伤势加重了。贺兰慎停下脚步,低声道:“等等。”说着,他将裴敏换下的衣物包袱交到她怀中,而后朝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蹲下身道:“宵禁后车马不行,我背你。”道旁的灯笼摇曳,少年的肩背算不得十分宽厚,却挺拔有力。裴敏扶墙单脚站立,身上落着一层晦暗的光,揉了揉鼻尖讪笑道:“倒也不必如此……”贺兰慎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回首,又重复了一遍:“上来。”一个走不稳路的瘸子,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裴敏向前,犹疑着趴在他背上,双手松松环过他的脖子,有冷淡的木香萦绕鼻端,那是属于贺兰慎衣襟上的味道。“其实,你大可以去追突厥人,我在平康里等你们归来便是。”裴敏在他耳畔说。贺兰慎从鼻中发出一声极浅的闷哼,反手托着她稳稳起身,沉声道:“平康里鱼龙混杂,恐细作狡兔三窟,伺机报复。”背上有些许颠簸,裴敏气息略微不稳,长长‘哦’了声,望着他干净的脖子和耳垂道:“你倒挺细心的,总让我怀疑你的年纪……对了,你究竟多大?”贺兰慎呼吸平稳,淡淡道:“净莲司的情报网冠绝大唐,裴司使何必明知故问。”裴敏笑得花枝乱颤。属于女子的柔软就贴在背脊上,贺兰慎却无半分狎昵不堪,只停住脚步皱眉道:“莫乱动,当心掉下去。”“十九岁,出佛门,居高位,当真风华无限。”裴敏伤了腿也不老实,思绪跳脱,忽而又笑着感慨道,“只是你这般施救,算不算破了色戒?”她对小和尚“破戒”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贺兰慎安然不动,反问道:“裴司使是‘色’?”裴敏佯做大惊:“我没有色?”夜风吹来,远处的花香浮动,连星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唯有贺兰慎清朗的声线稳稳传来:“色是空,是虚妄,可裴司使不是。”不是什么?不是‘色’,还是不是‘空’?“听不懂。”话虽如此,可裴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止不住嘴角上扬。她的面色在月光下尤为莹白,没有什么血气,可嘴唇却花瓣鲜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贺兰真心,你可有心仪之人?”“没有。”“所以说,佛家的清规戒律最是烦人。”裴敏低低一笑,漫不经心道:“若一人尚不能爱,如何爱众生?”她总是有许多标新立异的歪理,叫人认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贺兰慎稳稳走着,剃度干净的鬓角有汗水晶莹,回答:“大爱,不与小爱同。”裴敏道:“爱不分大小,没有高低。没有七情六欲的‘善’是伪善,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爱过恨过,体会众生之苦,方能与之共情……可你们偏偏闭了心、绝了爱,永远都不会明白。”贺兰慎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在理。可是,怎样才是才是‘爱’?这个念头如风过心湖,又起了涟漪。平康里与崇仁坊之间的夹道旁长了一棵五丈多高的巨大梨树,据说还是开国之初便存在了,此时枝繁花茂,风一吹,落花便如夜雪洋洋洒洒,地上积了一层极厚的梨白。夜空黛蓝,月色皎洁,梨花飞雪,微凉的花瓣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满身馨香。裴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赏过花看过月了,那段英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仿佛还在遥远的前世……她其实,是有些歆羡贺兰慎的。“裴司使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寂静中,贺兰慎的声音更为低沉。裴敏的眸中盛着月光和梨白,笑意依旧,顽劣道:“年少鲁莽,谁没有一点小伤?”她含糊其辞,贺兰慎识趣地不再追问。净莲司内,朱雀正取了调令前去各据点收罗一日的情报,谁知一出门,便见金佛般不染尘埃的贺兰慎背着一名襦裙艳丽的女子缓缓走来。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灯盏仔细一看,方认出清冷和尚背着的那名妖艳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惊,脑中霎时闪过八百出缠绵跌宕的传奇故事,迎上前协助贺兰慎将裴敏扶进门道,“裴司使怎的这般模样?”“与突厥人交手了。”贺兰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湿帕子覆在她红肿泛紫的脚踝处,吩咐朱雀道,“速请师掌事前来诊治。”师忘情鬓发松散,打着哈欠前来救场,见面先劈头盖脸将裴敏数落了一通,而后掀开冷敷在她脚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伤处。裴敏疼得直吸气,告饶道:“师姐轻些,轻些。”“这会儿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怕疼?说来也是笑话,一群大男人在,倒还让一个女人出头受伤!”师忘冷冷瞥了一眼贺兰慎等人,倒了药酒在掌心揉化搓热,方硬声道,“万幸没有伤着骨头,忍着点!”说罢,将药酒推拿至她脚踝和手腕的伤处。上完药已是后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内衫,简直比上刑还难受。她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一旁伫立的贺兰慎一眼,问道:“你不回去歇着?”贺兰慎道:“今夜不回,等追击突厥人的消息。”“那成,随你。”裴敏打了个哈欠起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寝房处走去,挥挥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说着,她上台阶时一个趔趄,贺兰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识要扶她。然而裴敏只是歪了歪身子便稳住了,一个人踏着廊下的灯火,朝后院跛足行去。贺兰慎又平静地收回手,改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第二日,辰正。裴敏瘸着脚姗姗来迟,一进正堂便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平日里堂中就属沙迦最闹腾,嘻嘻哈哈没个正型,但此时他却愁眉苦脸地趴在案几上。“哟,怎么啦这是?”裴敏问道,“昨晚功劳太大,在愁银子怎么花?”“别说了裴司使,事情办砸了,到嘴里的鸭子都飞了。”沙迦皱起浓粗的眉毛,‘唉’了声,“死了五个,跑了两个。”在此事上,严明倒是与沙迦同仇敌忾,愤懑道:“原是抓了几个活口的,谁知南衙右骁卫冲出来插一脚,明摆着抢功!争执间一时不察,让那几个突厥细作服毒自尽了。”沙迦道:“那还不是你们羽林卫没用!”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贺兰慎一夜未眠,声音也跟着喑哑几分,沉沉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在宵禁解禁之前已通知各卫所封锁城门,逃走的那两个必定还在城中”“对了,我昨夜在拢花阁厢房听了几句突厥话,不太懂,沙迦你给我转译成汉话。”裴敏腿有伤,坐姿越发不羁,斜斜倚着案几将那几句晦涩难懂的突厥语咕哝出来。“图纸事成……拿到……渡黄河从并州撤退……骨笃禄可汗的马蹄将踏碎……”沙迦根据裴敏的复述断断续续翻译,而后连成石破天惊的一句,“拿到图纸,事成后渡过黄河从并州撤退,阿史那骨笃禄将冲破西北防线长驱南下。”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面面厮觑。四周一片寂静,沙迦干咳一声,试图活跃气氛:“别这样严肃嘛,大唐盛世,岂是一个小小突厥能攻占的呢?”“图纸。”贺兰慎目光凝重,缓缓道。裴敏屈指点着案几边沿,道:“虽不知他们要拿到手的是什么图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对大唐边境必定是个巨大的威胁。”严明道:“兹事体大,必须即刻上报。”“上报?你拿什么上报?几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吗?”裴敏冷嗤,“谁会信?”“我……”严明欲辩无言。裴敏稍稍坐直身子,朗声道:“地字级任务,司监堂、司狱堂听令。”沙迦、狄彪,王止、朱雀四人正色,出列躬身。“司监堂调动一切力量搜寻那突厥逃犯的下落,司狱堂全力缉捕,便是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两人给我揪出来!”天色晦暗,云墨低垂,狂风吹落一城花叶,似是暴雨将至。安排好诸多事宜,大堂内空荡荡的,唯有贺兰慎与裴敏并排而坐。“我有预感。”裴敏的声音打破沉寂,侧首望着眉头紧锁的贺兰慎,“小和尚,我们的麻烦要来了。”一语成谶。四月底,芳菲落尽,天子任老将裴行俭为行军大总管,北上抵抗突厥,收复失地。然而裴老将军还未出师,便猝然死于家中,长安一夜之间变了天。作者有话要说:贺兰慎:师父,怎样才是才是‘爱’?窥基:爱是你心中所想,所念,见之欢喜。徒儿,你见谁欢喜?贺兰慎垂眼盖住眸中跳跃的波光,沉默不语。感谢在2020-04-13 11:59:59~2020-04-14 12:2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白啊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oebe、过期的薯条 5瓶;anney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2章阴雨时节,天像捅了个窟窿,大雨呈瓢泼之势,打在瓦砾上,溅在庭院中,满眼都是迷蒙的水汽,如同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铺展。这种天气无法上工,也不能耕种,长安城的街道积水淋淋,人们俱缩在家中避雨,连平康里招揽客人的琵琶声都变得慵懒断续。大慈恩寺中,佛殿庄严静穆,隔绝一切淅沥聒噪的风雨声。巨大的金身坐莲佛像之下,贺兰慎一袭白衣盘腿而坐,闭目诵经。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敲着木鱼,单手合十,闭目悠然道:“孩子,你心不静。可有困扰?”闻言,贺兰慎睫毛轻颤,睁开眼,眸中倒映着莲座下灯盏的暖光。沉默半晌,他道:“师父,弟子遇见了一个人。”檐下雨帘淅沥,殿内木鱼不急不缓,窥基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贺兰慎想了想,方道:“弟子形容不出来。但我欣赏她,亦是第一次,对一个人的过往产生了好奇。”“既是欣赏,又为何困扰?”“她是天子要铲除之人,声名狼藉,弟子与她一开始就站到了对立面。可是弟子……”窥基老和尚呵呵一笑,温声道:“你心中其实已有了抉择,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看法?去罢。”远处寺钟长鸣,宛若天籁,贺兰慎只觉心神一荡,如拨云见日,清明万分。“弟子,多谢师父指引。”贺兰慎以额触地,俯首行了大礼,方起身朝殿外而去。身后,窥基依旧慈善,淡淡道:“指引你的不是贫僧,是你的心。”午后,雨停了,裴敏推门出去,满地残红绿叶,留下一片风雨过后的狼藉。从檐下走过,穿过中庭,便见药师堂门前立着一男一女两人,男的朱袍儒雅,女的紫裙飘逸,正在低声交谈些什么……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与净莲司的药师师忘情。郎才女貌,站在一块儿总是赏心悦目的。裴敏笑吟吟向前,朗声道:“陈少卿偷偷摸摸地来与净莲司的师美人幽会,可曾问过我这个一司之长同不同意?别的不说,千把两的聘礼决不能少。”正在交谈的两人齐齐望过来。陈若鸿不露喜怒,师忘情亦是蹙眉冷面,裴敏踏过庭院中的积水上了台阶,斜眼笑看他俩道:“不必管我,你们继续。”檐下积水坠落水洼,砸出一声清越的声响。“裴司使。”陈若鸿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清冷倨傲,“裴老将军故去了。”裴敏停住脚步,回身道:“昨日的事了,陈少卿不会以为净莲司的消息如此落后罢?”“裴老将军故去当日,将军府内丢了一份朔州边境布防图。”陈若鸿的声音沉了几分,“陈某怀疑老将军并非死于急症,故而借师掌事前去查验一番,还望裴司使首肯。”“朔州布防图?”裴敏眯了眯眼,联想到那夜拢花阁所闻。陈若鸿看着她道:“听闻裴司使在追查突厥人?若有线索,还望告知一二。”“追查之事由贺兰慎负责……咦,贺兰慎呢?”裴敏这才想起今日还未见过那小和尚的身影,自语道,“奇怪,平日每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在净莲司,今日怎的没了影子?”与此同时,长兴坊内。土垣之上,一名身量壮实的汉子狼狈翻滚下来,满身泥泞顾不得拂拭,只挺身站起,拼了命地朝前跑去。一支鸣镝破空而来,土垣旁的屋檐之上,贺兰慎踏着瓦砾飞奔,衣袍翻飞,雨水四溅,渐渐地竟赶超垣墙下的突厥人。那突厥汉子一边玩命狂奔,一边不住拿眼睛瞄身侧屋檐上与自己齐头并进的少年武将,眼中有明显的惧意流露。前方拐个角便是出口,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使尽最后的力气咬牙冲刺……然而还未触及到出口,屋檐上的白袍少年飞身而下,屈膝朝突厥汉子后心一顶。那汉子大叫一声扑倒在泥水中,朝前滑出两丈远,又迅速挣扎站起,拔刀朝身后砍去!贺兰慎轻巧避开这一击,再横刀一斩,突厥人的刀刃竟铮的一声崩裂成铁屑!贺兰慎单手抓住他的腕子制住刀刃,戴着佛珠的左手则化拳为掌击中他的腹部软肋。那突厥汉子本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力,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吐出一口黄水,抱着腹部跌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他恶狠狠呸出一句突厥语,颤巍巍伸手想去够那柄掉在泥水中的大刀,然而只是徒劳。忽的他目光一凛,从腰带中掏出一粒药丸丢入嘴中……正此时,土垣之上又一人跃下,飞速卸了突厥人的下巴使他不能吞咽,再曲肘猛地一顶他的腹部,直顶得他苦胆水连同毒药一同呕出,方拍拍手看着地上完全动弹不得的突厥人,笑道:“贺兰大人,心慈手软可不行啊!”来人正是沙迦。贺兰慎回刀入鞘,姿势干脆洒脱,淡然道:“押回去。”水洼中倒映着长安城阴云不散的天空,转而又被凌乱的步伐踏碎。裴敏刚从将军府回净莲司,便见沙迦捆着一个浑身泥水的汉子朝司中地牢方向行去。她问:“抓到了?”沙迦道:“抓到一个,多亏了贺兰大人出手!不过另一个受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救活。”裴敏并没有露出多大的欢喜,只淡淡朝庭院中望了眼,“贺兰慎呢?”“方才还在这呢!”沙迦挠了挠脖子,朝书房方向一指,“好像去那了。”这小和尚抓到了细作,多半去写奏折呈报去了。净莲司的书房很大,独揽一殿,里头锁着诸多公文案牍。裴敏负手上了石阶,穿过廊下到了正门,房门虚掩着,她便伸出一根手指戳开,迈了进去。阴雨天,房中光线晦暗,燃着两盏油灯,立地屏风后一条修长的影子若隐若现。裴敏没多想,轻手轻脚过去,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笑道:“你躲这后面做……”声音戛然而止。少年赤着上身,只穿了条干净的亵裤,正弯腰摆出一副穿衣裳的姿势,露出匀称矫健的身体,背部肌肉连着腰线收拢,肌肉清晰,线条完美,当真是条龙精虎猛的好腰!他没有戴幞头,骤然回头撞见裴敏,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难堪,配上那剃了发的模样和眼尾的朱砂,更显得圣洁无双。“……甚?”裴敏把落下的一字补全,也不回避,只笑着看他,眼神明媚清澈。贺兰慎猛地转过身背对她,抬手一扬,白色的里衣如云散开又落下,轻轻披在他肩头,沙哑道:“裴司使还要看到何时?”语气中是明显的不满,倒有几分少年的青涩反应。裴敏双臂环胸,笑道:“这么紧张作甚?司中最不缺的就是糙老爷们儿,我见惯了男色,还会对一介少年图谋不轨不成?”说的话还是一样的散漫张扬。不稍片刻,贺兰慎换上干爽的衣物,穿戴整齐从屏风后出来,神色已恢复如常,依旧是佛座下清冷自持的金刀武将。贺兰慎将换下来的湿衣仔细叠放整齐于一旁,抚平褶皱,方问:“何事?”“师忘情去将军府看过了,裴老将军没有中毒迹象,但的确死于他杀。”裴敏靠在屏风旁道,“他有痼疾,加之风寒,本该要发汗散邪,药汤却被人换成了阴寒凝滞之药,导致血脉阻塞不同,诱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