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忍不住出声,笑吟吟唤了声:“贺兰真心。”那是专属于她独创的诨名,贺兰慎手上一顿,缓缓转过头来。阳光之下,她一袭绯红的翻领戎服挺立,头戴网巾透额罗,背映断壁蓝天,笑得明媚张扬,给这座死寂的城池带来些许鲜活的亮色。燥热的微风拂来,掀起了贺兰慎眼中的波澜。裴敏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愕呆愣的模样,从前的清冷自持,都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被击了个粉碎。他皱起剑眉,眼中的情绪褪去,化作深不见底的一片幽黑。而后他猛地起身,攥住裴敏的手将她扯离疫病弥漫的破棚,嗓音低而冷,几乎是质问般低喝道:“你来作甚?回去!”作者有话要说:当初写这章大纲的时候,还是去年十二月份。现在写到这章正文,却是物是人非,很多感慨。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过期的薯条、弓长张 3个;百里透着红、苏白啊、我不是星星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din 60瓶;我不是星星 8瓶;逢生 5瓶;花叶姑娘、26864636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6章裴敏第一次见贺兰慎失态, 怔愣了好一会儿, 方弯着狐狸似的眼睛笑道:“你这小和尚好不讲道理,我为并州百姓送药而来,你却赶我走?”贺兰慎闻言松开她的腕子,看着她道:“药送到了,你立刻走。”“如今并州只进不出,走是走不了啦。”裴敏揉了揉手腕, 垂下的眼睫承载着金粉, “记得那日蝗灾过后的庆功宴, 在太极宫旁的宫道上你问我,我们之间是否能放下成见, 勠力同心……”那日宫道旁的杏花飞鸟, 春日融融, 都还历历在目。大唐盛世,四海升平,不似今日并州炼狱。“我想了很久,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裴敏坦然迎向他复杂的目光,缓缓道, “将后背交给彼此。”她的眼中有瀚海星辰,有青云扶风,有历经尘世波澜后依旧未曾泯灭的赤诚丹心。这样的女子,又怎甘心做龟缩于后的弱者?贺兰慎胸膛起伏,心口滚烫, 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陌生的悸动令他茫然,却又甘之如饴。贺兰慎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裴敏却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大步向前,一把扯下他蒙在脸上的那块麻布三角巾。并州物资极度匮乏,这块三角巾也不知用了多久、沸水烫过了多少遍。已经变得薄而陈旧。在贺兰慎诧异的目光中,裴敏从怀中掏出一块簇新的白色棉布,不管不顾地蒙在他的脸上。那棉布带着清新的药香,明显是特殊处理过的。贺兰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拒绝她的靠近。“疫病极易从口鼻眼处入,你的手脏,我给你系好。”裴敏的身量在女子算是高挑妙曼的,可贺兰慎比她还高上大一截,须得踮起脚尖才能顺利够着。她利落地为贺兰慎系好面巾,打结的时候手上没有轻重,直将他勒得皱眉闷哼。裴敏拍拍手,望着贺兰慎面上干净的布巾甚是满意的样子,爽朗笑道:“这下好多了。”贺兰慎抬手摸了摸那药香沁人的布巾,垂下眼良久不语。“贺兰大人!不好了!”有传令官疾步跑来,气喘吁吁站在贺兰慎面前道,“义仓那边出了点事,刺史徐公请您过去一趟。”贺兰慎眉目一沉,大步跟着传令官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些担忧地望着负手立于病棚外的裴敏。裴敏眼中笑意不减,走到与他比肩的位置,道:“左右无事,我也去凑凑热闹罢。”二人去了义仓,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是药材对不上号,比登记的要少上几十斤。偌大一个义仓,几十斤的药材虽听起来不多,但若用于实际之中,则可换十几条性命。而每一条性命,都千金难买。并州历经战乱旱灾和疫病,将领死伤大半,军中全靠贺兰慎顶着才不至于四分五裂,故而并州刺史对这年轻的小将十分倚重,大小事务都愿躬身请教于他。此时刺史徐茂很头疼,指着阶前跪着的十余兵士道:“负责轮班守仓的就是这十八人,但谁都不承认窃药之事。现今也不知那些药材是被谁窃去用了或是卖了,越是危难之际,则越需要整顿军纪,决不能纵容这种风气。不知依少将军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若是查不出偷儿,只能全部受罚了……”此言一出,下方跪着的士兵皆是喊冤讨饶,说不曾动过药材。贺兰慎略一沉吟,问道:“尔等是并州本地人的,出列。”跪着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来六七人。贺兰慎道:“有家属亲人在城内的,再出列。”有三人犹豫着,又往前一步。裴敏旁观在侧,心中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军中偷盗按律当斩,没有士兵会傻到偷药售卖,用性命换钱,那么久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偷药不为钱,是为亲人、为情义。“既是他们无人承认谁丢了药,不若所有人一同承担。若他们谁家有染了疫病的家属亲人,一并拖去荒山乱葬岗扔了,权当是省下资源弥补丢失的药材缺口。”裴敏徐徐道,“这样,才叫公平。”话一出口,站出的三人霎时色变,噗通噗通相继跪下,叩首道:“诸位大人,药材是我等偷拿的,小人愿以死偿罪,还望大人勿要连累家中老小!”“果然是你们!敌人还未攻进来,你们倒使起自己人的绊子来了!”徐茂一甩袖子,重重哼道,“说罢,为何如此!”“徐公,药不够啊!”最中间那个国字脸的黝黑汉子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塞道,“城中染病者数万,药材寥寥无几,总是官爷、富绅等有几分脸面的人瓜分后方分给下层之人,僧多粥少,哪里轮得到我们的妻儿!”“是啊,各位大人!”左边那名军汉也插嘴道,“我们的爷娘已染病死了,妻儿尚在病榻上残喘,领不到药,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死去吗?我们是大唐军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父亲,若非到了绝路,怎会铤而走险?小人甘愿以死谢罪,还望各位大人饶过家中老小!”“还望大人饶过家中老小!”徐茂看着贺兰慎,等他做一个裁决。“那些药材不能白拿,若真想谢罪,就去战场上杀敌建功,将功补过。”贺兰慎道,“三人各领三十笞刑示众。”他这一番话名为“罚”,实则是放了他们生路又收拢了人心,一举两得。回驿馆的路上,裴敏故意问贺兰慎:“为何不杀了他们,以儆效尤?”贺兰慎回答:“突厥尚虎视眈眈,正值用人之际,不宜再内乱分心。”他对军营之事的处理十分熟稔,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裴敏心中好奇,又问:“你这些招数,都是跟谁学的?”“先父。”贺兰慎道。贺兰庆?那个以投敌叛国罪被抄处的前云麾大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裴敏斟酌了一番辞藻,方缓缓道,“传闻令尊投敌叛国,祸及族人,若非窥基和尚出手将你带去佛门,便是你怕也难逃一劫……当年那罪名,到底是不是真的?”断壁残垣,二人并肩走在破败的主街上,沉吟良久,贺兰慎平淡的嗓音才稳稳传来:“假的。”“嗯?”裴敏诧异。“当年凉州城危,兵死粮绝,先父为保凉州百姓性命,主动开门投降,实则是奉命故意诈降,以便打入突厥内部,秘密为唐军传送情报消息。当时李国公许诺先父,只要击退东突厥诸部收回关北失地,便将先父迎回大唐,为其昭雪授勋……”说到这,贺兰慎眉头皱起,语气也低沉了些许,“然而先父并未等到李国公应诺,他到死,都还是叛将的身份。”未料其中竟是这般内情,裴敏亦有些唏嘘。张嘴正欲安慰贺兰慎两句,她忽的瞥见了他空荡荡的腰间,便问道:“贺兰真心,你的金刀呢?”贺兰慎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腰间,淡然道:“近来外敌骚扰,厮杀不断,金刀有所损坏。”都不能佩戴了,想必是损得厉害。“可惜了。”裴敏想起了自己那把封了鞘的金刀,敛了笑意,又重复叹息了一遍,不知是为谁,“真是可惜了。”“一把刀而已,无甚可惜的。”贺兰慎说着,停住脚步,朝驿馆的门口微抬下颌,示意道,“到了。裴司使回房要勤沐浴更衣,莫要出门乱跑。”“你呢?眼睛里血丝这么多,好些天没有休息过了罢?”“无碍。”“行了,别硬撑着了!”裴敏一把拉住他的腕子。掌心下的佛珠颗颗突兀,她却顾不得许多,直将怔愣的贺兰慎强拽入驿馆,冷哼道,“旁人夸你两句‘战神’,你还真将自己当神了?老实回去躺着,少忙个半日,天塌不下来!”贺兰慎本想抗拒,然而直待她将自己拉上楼,推入房中,也没能甩开她的手。裴敏将他推入卧房后,便哐当一声关了门,身影打在门扉上,清晰道:“老实躺着罢,两个时辰后我放你出来。”贺兰慎于房中静静站了会儿,心中情绪难言。他垂首摸了摸护腕上缠绕的佛珠,那珠子温润深沉,还带着她的体温。说来也奇怪,这是贺兰慎这半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入夜,王止传完司中密信归来,一进门就发现裴敏坐在天井下的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柄豁口折断的金刀。王止觉得拿刀眼熟,提着灯盏凑近些许,问道:“这不是贺兰大人的佩刀么?”裴敏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碎成两截的刀刃,眼眸映在清冷的断刃上,心不在焉道:“嗯,方才从他房中拿的。”刚才偷溜进小和尚的房间,贺兰慎几乎立即就惊醒了,然而睁眼看到是她,眼中的戒备瞬间消弭,只于黑暗中望着她,低哑地唤了句:“裴司使。”裴敏以为将他吵醒了,便放轻声音笑道:“我来拿个东西,你继续睡。”贺兰慎乖巧颔首,说:“我有好好睡觉。”说罢就又闭上眼,沉沉睡去。对她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弄得裴敏呆呆愣了好久,哭笑不得。他定是日夜操劳许久没休息过了,睡得很沉,连裴敏带走了搁在案几上的残刀都未曾察觉。“怎么弄成这样?”王止将灯搁在石桌上,为裴敏照明,打断她的思绪道。裴敏没回答,问道:“你说这个,司器堂能修好么?乌至应该能有办法罢。”那模样,简直比折损了她自己的金刀还惋惜。“断成这样只能重铸,但重铸后,金刀便不再是金刀了。”那些属于原主的荣誉和骄傲,也会随着烈火的淬炼而消失,最后得出的只会是一柄面目全非的新刀。闻言,裴敏又叹了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铜锣战鼓擂响,哐哐咚咚一片,有人点燃烽火高呼道:“突厥人来了!备战!备战!”话音未落,一人从驿馆二楼跃窗而出,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贺兰慎。他一边穿衣戴帽一边大步朝马厩走去,顺手牵了匹马,便从侧门而出,直奔城门。留下裴敏在天井中默然静坐,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十二点多的样子还有第二更~么么哒!感谢在2020-04-19 12:41:33~2020-04-20 11:0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白啊 3个;41514980 2个;星星是你爸、tooyamakazuha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mm 10瓶;弓长张 3瓶;26864636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7章突厥人兵力虽不多, 却凶蛮好战, 死缠烂打。并州疲于应对,能在贺兰慎的统领下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然再厉害的将领,也会面临兵甲不足的窘境。箭矢很快用完了,无法远程攻击,敌人一旦靠近城墙,放云梯攀援而上, 则并州危矣。黎明破晓, 战事初歇, 又活过了一天。“必须派人出城拾箭,修复良弓。”贺兰慎俊朗的脸上沾了黑灰和血渍, 手上臂上也有不少血痕, 立于城墙下巡视仅剩的千余士兵, 其中伤者残者已占到一半。若派兵出城拾箭,遇上突厥人放箭屠杀,多半有去无回。这点仅剩的兵力,经不起折损了。军营上下陷入沉默。正为难之际,一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迟缓而来,颤巍巍朝贺兰慎一拱手, 哑声道:“贺兰大人,老朽愿领三十男女出城拾箭。”贺兰慎向前扶起他,低声道:“这如何使得?军人奉命守城,就是护并州百姓安危,怎能在此时将你们推入险境?”老者徐徐摇首, 坚持道:“贺兰大人,你听老朽说。这三十人皆是身患疫病者,虽身处不详之境,却仍有报国之志,皆自愿燃衰朽之命,为大唐尽绵薄之力。”兹事体大,若那三十人中有借机出城逃亡者,将疫病带去别地,必定将引起更大的恐慌。见贺兰慎犹豫,老者又道:“我等愿立下状令,非死则必定携箭回城,绝不逃跑。”贺兰慎权衡一番利弊,与刺史徐茂对视一眼,方对着老者抱拳一躬,郑重行礼道:“那么,有劳了。”在场的众军士已是一躬到底,报之以国士大礼。旭日东升,旌旗猎猎,徐茂于城墙上目那三十重病者出门拾箭,面容凝重。他对这群主动去战场上捡拾兵刃的病患并不放心,便低声示意身旁弓箭手道:“盯紧了,若他们有人借拾箭而逃,即刻射杀!”然而三十人蹒跚而去,三十人载箭而归,无一人临阵潜逃。军士将这群病患冒死拾回来的兵刃用沸水煮过,徐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惭愧叹道:“太宗所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抵便是如此。”才解决了箭矢不足的空缺,师忘情的医馆那儿又出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染病者飞涨,从长安和汾州运来的药材已临近告罄,战事吃紧,沙迦那边迟迟联络不上,新的药材也就运不进来,两难之间必须做出抉择。天还未亮,医馆内数十名医者已自发前来议会,其中有汉人大夫,亦有吐蕃、回纥等异族医师不远千里前来驰援。他们俱是面色肃穆,垂首坐立,等候裁决。“现有的药材,最多只够救三成人。”师忘情面带疲色,姣好的面容更显冷肃。裴敏撑着额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闭目思忖。许久,座下一个沉重的声音传来,无奈道:“不如命每家每户将现有的疫病患者按轻、中、重三类上报,优先轻者和戍边将士,其次是中症者。”“这……”这话简直如沸水滴入油锅,座下细碎的异议声此起彼伏。“不妥当罢?”“人人皆有看病活命的愿望,顾此失彼,怕有民怨呀!”“就按陈大夫说的办。”裴敏压了压嗓子,打断众人的议论。下面吵得更厉害了,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裴敏冷嗤道:“要你们拿主意时,你们都盼着我做恶人。如今我替你们拿了主意,你们又嫌这嫌那。要么诸位拿出能救活全城人的法子来,要么闭嘴。”吵闹声渐渐平息,但每个人或多或少皆有哀戚之色。只有师忘情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裴敏所做的决定虽为下下之策,若放在正常情境下着实不可取,但如今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丢卒保帅,一如当年她已一己之力保住河东裴氏门人弟子百余条性命,哪怕满身恶名。何况救一个中重症病人所需的药材剂量与精力,至少能救活两名轻症者,以一换二,不算亏。再者重症者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死亡数极高,即便全力救治也十之七八挺不过去。“裴司使的意思非是不愿救治,而是现今状况,只能以少换多,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说着,师忘情蹙眉起身,朝庭院中煎熬的几十上百个药炉走去,挨个查验汤药火候。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陆陆续续散了。午时,浮云蔽日,闷得慌。裴敏从医馆出来,正巧碰见巡城归来的贺兰慎。道旁相遇,两人有默契地点头招呼,一起回驿站。“援军何时接管并州?”裴敏问。“要等疫病控制之后,否则无人敢来。”贺兰慎又问,“药材供给的问题,还是不曾解决么?”“沙迦已联络净莲司各处,将药屯于汾州义仓,因突厥盘踞道中,运不进来。”裴敏冷嗤一声道,“薛、娄二位将军顾忌并州疫病,恐传染唐军主力以损国运,无法调动大军前来,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死守并州是不成的,须得有人率兵主动出击,从内部杀出一条通道……”两人各怀心事,谈得入了神,却不料意外就此发生。路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直往裴敏身上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张口就咬,口中狂喊道:“你凭甚不让重症者先治?!既是要断我活路,我就拉你一起下黄泉!”事发突然,裴敏根本来不及反应。贺兰慎眸色一寒,眼疾手快地推开那患有疫病的脏男人,下意识将裴敏紧紧护在身后,沉声喝道:“来人!”立即有士兵冲上前来,捂着口鼻将闹事的男人拖了下去。裴敏仍是怔怔的,直到贺兰慎沉着脸,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咬到你了吗?”裴敏回神,将手抽回,淡然道:“没事。”多亏了贺兰慎反应快,那男人咬了个空,可尖利脏污的指甲却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红痕,破了皮。贺兰慎看到了那条红痕,眼中的暗色更浓,不由分说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嗓音像是凝结了寒霜,沉而喑哑:“回医馆!”他步履飞快,心乱了,连脚步也跟着一起乱了。去医馆清洗敷药,难免又挨师忘情一顿责骂。裴敏处理好伤口出来,便见贺兰慎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倚在门边伫立,眉宇间落着阴影,都快不像初见时那个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她却依旧笑吟吟的,将受伤地手藏在身后,缓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你在等我么?伤处理好了,没什么问题,一起回驿站用膳?”贺兰慎抬眼看着她,眸色深沉,抿唇不语。裴敏不太适应这种沉静,“唉”了声,叹道:“方才已被师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又来甩脸子,我怎的就这般可怜哪!”贺兰慎这才神色稍整,问道:“师掌事如何说?会否感染?”“还能怎么说,药王徒孙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裴敏抻了抻腰,摆手道,“走啦走啦!可把我饿坏了,回去吃东西去。”她姿态洒脱不羁,平日里睚眦必报之人,这会儿倒心大得很。……虽官兵出面维持秩序,但为领药就诊名额上报的问题,并州城内依旧出现了不少骚乱。“大人!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一大早,驿馆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哭嚎,声声嘶哑道,“奴愿将名额让给小儿,求官爷让我的孩子先看病罢,他快不行了!”“怎么回事?”裴敏推门出来,散发披衣,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问从院外归来的王止道。王止道:“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与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亲的症状轻些,孩子却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医师只能先给母亲治病,孩子得缓缓。”“她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没有了,丈夫战死,公婆相继染病去世,唯有她与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我方才出门看了眼那孩子,面色发青,嘴唇乌紫,怕是挺不过去……”王止摇了摇头,想起家中妻小,颇为同情。三岁的重症者,便是救过来了,家中亲人俱已离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乱世中存活?裴敏面色不太好,哑声道:“让她去找大夫处置,来我这有何用?除了耽误时辰,我又救不了她。”王止叹道:“说了。她不肯走,说您是天后身边红人,一定有办法的。”“我有何办法?杀人作恶我倒擅长。”裴敏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让那妇人将孩子一同带去病营中救治罢,好歹……好歹能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王止垂首躬身,道:“是。”糟心事太多,裴敏满心疲惫,只觉比应付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要更劳神费力。她着实气闷,又躺回床榻上断断续续睡了一整日,入夜饿醒,这才披衣下榻梳洗,鬼魅一般飘去驿馆厨房找吃的果腹。出乎意料的,贺兰慎正挽起袖子在厨房忙碌。灶火的光打在他的眉间身上,显得温暖而贤惠。“做什么好吃的呢?”裴敏吸了吸鼻子,随即眼睛一亮,混沌疲惫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许,负手踱进去左瞧右瞧,而后道,“有酒?”桌上巴掌大的一只酒坛子,拔了塞子一闻,是辛辣的高粱酒。“并州刺史给的,只此一坛。”贺兰慎将一碗粗面捞出沥水,置于碗中汤水里,淡然道,“我不饮酒。”“哦。”裴敏明了,自顾自饮了一口道,“所以是特地给我留的?”贺兰慎不置可否,将刚煮好的面条推到裴敏面前,解下蓝布围裙擦了擦手。裴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惊喜道:“面也给我?”吃了个把月的干粮粥水,这碗散发出温柔麦香的宽面便显得格外珍贵。“听王执事说,你一日未进食。”说着,贺兰慎在她对面坐下,肃然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脉。”裴敏装作没听见,不耐地缩回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了。”她拿起筷子搅和一番面条,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着贺兰慎道:“你不吃?我分你一点。”“吃过了。”贺兰慎垂眼,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可有高热恶心?”“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裴敏笑了声,毫不客气地卷起面条吃了起来。今夜星空低垂,银河浩瀚,苍穹月色极美。吃了面,裴敏腹中热烘烘的,提着酒坛和贺兰慎一同坐在驿馆外的石阶上看星星。奇怪,已是六月天了,并州的夜风竟有点冷。裴敏搓了搓手臂,饮了口热辣烧喉的高粱酒暖身,随口问道:“你的金刀是怎么回事?”贺兰慎道:“与突厥左将阿史德战于城外,金刀本已磨损过多,未曾得空保养,故而折损。”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该是如何惊心动魄的一战,便道:“那般险境还能全身而退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只是没了刀,你以后怎么办?”贺兰慎没回答,反问道:“裴司使的刀呢,又是怎么回事?”裴敏一怔,放下酒坛道:“你说我房里那把?那不是我的,家兄临死前将它赠与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贺兰慎默然。裴敏自嘲一笑,散漫道:“所以,我活成了如今这番样子。”“如今这样,也无甚不好。”贺兰慎抬眼望着璀璨的塞北星空,缓缓道,“他们口中的裴司使,并非真实的裴司使。一如这星空,旁人都只看见了夜的黑暗,却忽略了星辰的光芒。”“你是在夸我?”裴敏挑眉,呛着似的低咳了一声,笑道,“难得,你也会夸人!刚才那番话我定要碑拓下来,永生铭记。”她的眼睛映着浩瀚星空,比星空更耀眼。“诶,小和尚!”裴敏打断贺兰慎的思绪,托腮望着夜空闪烁的碎光,懒洋洋笑问道,“你说那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我而亮?”轻风拂过,带来树叶与衣裳摩挲的细响。那窸窣的风声中,有坚定沉稳的嗓音清晰传来,说:“有。”裴敏微微睁大眼,侧首望去,对上了贺兰慎深邃的视线,一眼望不到尽头。半晌,大概呛了风,裴敏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笑,肚子也笑得绞痛,断断续续道:“你真是……真是……”“可爱”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忽的一阵反胃,有什么腥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喷出,噗的一声喷溅在掌心,很烫。笑声戛然而止,裴敏捂着嘴很久,很久,久到手指有些颤抖。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红,她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她没敢松开手,就这样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倏地起身,背对着贺兰慎朝前猛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阴翳侵袭,视线有了一瞬的晦暗。驿馆门下的灯笼随风飘荡,摇落一层晦暗的光,那光打在地上,更衬得那几点猩红格外刺目。贺兰慎睁大眼,瞳仁微颤。“裴司使……”他朝裴敏走去,不相信似的,想看看她的正脸。“别过来!”裴敏厉声喝住他。贺兰慎抿了抿唇,眼中血丝隐现,仅是脚步微顿,便更执着地朝她走去。“我让你别过来,没听见吗?”裴敏倏地转身,月光凄寒,灯影摇晃,她唇角喷溅的血渍像是一朵妖冶的花。作者有话要说:去年十二月定大纲时搜集了唐代蝗旱水疫赈灾的很多资料,小可爱们勿要将小说与现实挂钩,轻松看文哈。这段剧情下章就完,终于到了我最期待的感情戏~嘿嘿(苍蝇搓手)专栏预收《嫁给残疾世子冲喜》求预收啦!第28章贺兰慎前进一步, 裴敏便后退一步, 最终两人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对峙。夜凉如水,贺兰慎的脸色比裴敏的更可怕。他身形僵硬,什么戒痴戒嗔的心经佛偈全顾不上了,竭力稳住稳住心神,嗓音有些喑哑:“兴许只是寒症,我带你去见师掌事。”方才还说要给她把脉的人, 真见到她呕血颤抖的样子, 却又不肯相信所见事实了。“我自己去。”裴敏抬起一手示意执着靠近的贺兰慎停步, 目光清醒坚定,笑道, “贺兰真心你听着, 我知道体恤下属, 敬重同僚,但这个时候不要感情用事!并州……还需要你。”她嘴角染着血,笑起来的样子着实算不上好看,道:“我现在除了身子乏力畏寒些,没有抽搐昏厥之状,应是轻症, 死不了。”贺兰慎定定地看着她,月光下眸色闪动,双手缓缓握成拳。裴敏取出怀中的新棉布围在口鼻上,遮住唇畔触目惊心的殷红,只露出一双恣意如初的眼眸来, 似乎还想对他说句什么,然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负手转身,独自逆着夜色朝城边病营中行去。夜色深沉,星光摇落,塞北的风那般大,她的身形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单薄。贺兰慎迈动步伐,不远不近地跟在裴敏身后,无欲无求的少年心终于在今夜品到了些许苦涩的悸动。裴敏听到了脚步声,回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朝身后的贺兰慎挥挥手道:“回去回去!”贺兰慎不为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只是脑中漫出一股强烈的念头,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即便不能与她比肩而行,也想默默护着她的背影。病营前的篝火彻夜不息,路障从地面刺出,像是一把把锋利的断刃。非医患者不能入病营,即便将军、刺史也不例外。裴敏在营门前停了脚步,回身一看,贺兰慎修长挺拔的身形兀立于道路尽头,远远地目送她。刚饮下的烈酒也暖不了指尖的冰冷,裴敏看了眼衣袍猎猎的贺兰慎,自语般笑道:“没想到还怪粘人的。”而后定了定神,同戍守值夜的医师说明了情况,越过路障进了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