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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驯之臣》TXT全集下载_10(1 / 1)

阿史那也珠觉得有道理,于是接下来,一主一仆蹲在小火堆前烤了半个时辰的羊皮卷。月色西斜,风过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酸麻的阿史那也珠将依旧空白的羊皮卷狠摔于地,发出一声被骗的怒吼:“裴敏——!!我要和你缠绵到底、同生共死!!!”……贺兰慎到天亮后方归,抓了两个活口,连同沙迦带回的那两人,一同关在驿站的马厩里。“那个突厥公主呢?”裴敏打着哈欠下楼,问坐在驿馆天井下泼水洗脸的贺兰慎道。他没有戴幞头和罗帕,新长出的发茬还未来得及剃去,贴头皮的一层短发沾着细密的水珠,给他过于精致的五官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硬气。“跑了,城外有人与之接应。”贺兰慎的嗓音低哑,取了棉布仔细拭干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他的手也是十分修长漂亮的,逆着晨曦的暖色,仿佛能散发圣光似的俊朗。自方才起,贺兰慎蹙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裴敏知道他兴许自责,便坐在石凳上安慰道:“跑了也无碍,左右图纸已经毁了。那小姑娘傻得很,竟真的用真图纸换去了假的,还沾沾自喜。”贺兰慎没说话。裴敏倚着石桌,自顾自沏了茶漱口,眯着眼打量贺兰慎的背影。少年的背不算太厚实,却很挺拔,背对着她,是毫不设防的姿态。裴敏想起了自己还未完成的密令,眸中阴影晕散。良久的沉默,她将茶水吐出,抬袖抹去唇上的水珠,忽而问道:“贺兰真心,昨夜我迟迟不发鸣镝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贺兰慎擦脸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裴敏见了,缓缓弯出个莫测的笑:“塞北之地,天高皇帝远,我若意外暴毙啦、因里通外敌而伏法啦,都是说得过去的。如此良机千载难逢,贺兰大人何不动手?”说这话时,裴敏一半调笑,一半认真,想看小和尚到底如何待她,心中竟漫出一股说不明的期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贺兰慎拧干帕子晾在竹架上,泼了水,方回首反问道,“裴司使呢?离京这么久,为何不下手?”裴敏一顿,怔然半晌,问:“你一直都知道?”说罢又一笑,自语般道:“也对,若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你便不是贺兰慎了。”贺兰慎站在晨光中看她,淡漠的眼睛无悲无喜,无怨无恨,仿佛只是在寻求一个答案。“你可别误会我舍不得你,”裴敏适时垂下眼,盖住眼底的情愫道,“要是杀得了你,我早动手了。”以净莲司的手段,若裴敏真要杀贺兰慎,他未必能防得住。尽管知道裴敏这番话是个托词,贺兰慎依旧心中一轻,尘埃落定。他搁下铜盆,在裴敏对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与你说了什么?”裴敏苍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说愿意告诉我当年丁丑之战的真相,助我昭雪复仇。”丁丑年,天子派兵夷灭了河东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与少数族人部众苟活。贺兰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顾一切效忠天后。他问:“裴司使没应允?”裴敏嗤笑,抬起一双过于明媚艳丽的眼睛来,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与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闹了鼠灾,有人上门对你说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杀老鼠,你可愿意?”江山如房舍,老鼠是奸臣,总不能因为国家中出了几个奸佞之辈,就与虎谋皮、将江山拱手相送罢?贺兰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颔首道:“是我多此一问了。”“裴司使,贺兰大人,吃朝食了!”王止与沙迦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下楼出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将朝食搁在石桌上,四人围桌而坐。早饭是四碗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两小碟皱巴巴的咸菜并四五个馒头。“今日的饭怎的这般少?”裴敏记得贺兰慎与沙迦的食量一个比一个大,就这点东西,估摸着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更不用说要分给四个人吃了。“别说了,能找到这点东西已是动用了关系。”沙迦拿起筷子,意兴阑珊地戳了戳碟中的咸菜,耷拉着脸一筹莫展。王止道:“旱灾连着饥荒,岚州并州一线灾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饿死的、病死尸首堆积成山,臭气熏天,已是人间炼狱。实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其他的吏员可有吃过?”贺兰慎皱眉问。见贺兰慎此时还不忘关心下属,王止和沙迦对他的观感又好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点头道:“他们已经吃过了,每人两个粗面窝头,没有粥水和咸菜。”“灾情这般严重,长安那边为何还未派遣赈灾抚慰?”贺兰慎问。沙迦道:“已经让杨忠义传信回长安净莲司,最迟半个月内有结果。”“不管如何,我们的任务已完成,还是早些带那几个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长梦多。”裴敏将手中的馒头撕着吃,细细嚼着。贺兰慎未置可否。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笃禄南犯岚州。“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杀,岚州失陷了!”这个消息如最可怖的噩梦席卷关中诸地。裴敏一行人前脚才入并州城门,后脚突厥人的大军便如乌云压境,围攻并州。不到三日,到处都是饿死、战死的百姓尸首,曝晒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气弥漫十数里。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军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断粮的巨大恐慌中。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断,数以十万的灾民和从岚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们脏污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或枯睁着眼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如丧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来临,或跪在路中间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过这一劫。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长安,必须破突厥围攻之势。“贺兰慎!”裴敏跌跌撞撞越过街上横躺的灾民、士兵、尸首,追上贺兰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贺兰慎回首,眸中有坚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弃攻打朔州,是想困杀并州十万人,打开侵占大唐的另一条道路。并州决不能失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岚州失陷,薛仁贵还在云州抗敌,并州群龙无首,失陷只是迟早的事!”裴敏攥紧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皱眉道,“就凭你一个人,你能做什么?”贺兰慎看了她一会儿,淡色的唇微张,说:“斩敌首,振士气。收拢岚州残部,抗敌死守。”裴敏眸色微动,透过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曾想深渊屠龙、扬名立万,却只落了个满身泥泞、臭名昭著。风过无声,鼻端硝烟味未散。她缓缓松开他的腕子,抿着唇,最后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我知。”贺兰慎只说了这两字便毅然转身,大步朝城墙处走去。裴敏站在原地,只见远处狼烟烽火,残剑颓旗,盘旋着哀沉的死气。满目疮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将跃上城墙,将倒塌的并州军旗扶起,旗杆往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战旗历经磨难,破了洞、染了血,却依旧鲜艳亮眼,于黄沙燥风中猎猎飞扬。少年铿锵的声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声喝道:“诸将士听令,我乃羽林中郎将贺兰慎!”这一声成功引起城内流民、散兵的注意,众人望去,只见战旗猎猎,白袍小将扶旗而立,身如利刃,字字句句道:“今若屈服,突厥屠城亦是一死,而坚守城池直至援军到来,尚有一线生机!我愿请缨出战,为诸位斩杀突厥将领,以正大唐威名!诸君愿战者,请随我杀敌!”万人之中取敌人首级,谈何容易!裴敏皱眉,转身大步回了驿馆内。到了驿馆,王止迎面走来,似有话要说,裴敏却视而不见,一把推开他进了厅堂,来回焦躁踱步。“裴司使怎么了?”被莫名推了一把的王止愣愣的,以口型询问坐在胡床上拭刀的沙迦。沙迦耸耸肩,无辜道:“女人嘛,总有几天奇奇怪怪的。”王止观摩她的脸色,搓着手小心翼翼道:“裴司使,我已和并州刺史商议好了,只待突厥那边稍稍松懈,他便派精兵掩护我们出城南下长安……”裴敏没空闲思索自己的无名火从何而来。她阴着脸倒了杯茶,却不饮下,只将茶盏往桌上一顿,震得王止和沙迦俱是齐齐一颤,冷笑道:“若是等会儿贺兰慎还活着,你们给我把他带回来,绑也要绑回长安!”王止与沙迦对视一眼,俱是不明所以。直到入夜,月照黄沙如霜,战鼓初歇,紧闭的并州城门吱呀敞开一条小缝,明灭的火把照射下,十余骑扛着破败不堪的战旗、带着满身血气飞奔进来。骏马人立而起,竭声嘶鸣,为首的少年武将手持黑鞘金刀,鲜血将战袍染成透红,如战神在世。紧跟其后的严明亦是浑身血迹,将一个圆溜溜带着辫发的东西掷于地上,哑声吼道:“少将军斩杀突厥右将卜骨德!死守并州,大唐万岁!”“卜骨德死了?”“那个贺兰氏的年轻小将,真的斩杀了阿史那骨笃禄的右臂大将?!”“天降战神!王刺史在天英灵可瞑目了,并州有救了!”“死守并州,大唐万岁!”“死守并州,大唐万岁!”如枯木逢生,众人纷纷响应,士气空前大涨。驿馆内,裴敏坐在院中,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蹙起的眉头彰显了她此刻内心的焦躁。一人从屋檐上跃下,裴敏闻声睁眼,见到了沙迦那双灰蓝深邃的眼睛。“赢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似一剂定心丸,胜过千言万语。裴敏的眉头总算松开,坐了许久,轻哼道:“倒也还有几分本事。”正说着,门外马蹄飞奔靠近,裴敏抬眼望去,见贺兰慎一身血气而来。明明才半日不见,却恍若隔世,那被鲜血浸透的战袍,使得裴敏有些不敢相认。她愣了愣,方抬手示意沙迦退下,起身唤了句:“小和尚?”贺兰慎脚步一停,睫毛在月光下轻颤,眉骨和脸上溅着血,一时分不清鲜血与朱砂痣哪个更艳。忽的一个踉跄,精疲力竭的他险些朝前跪倒。裴敏忙上前搀住他的臂膀,问:“你怎么了?”贺兰慎似乎有些茫然,闭了闭眼,倚在裴敏的怀中调整呼吸。他的身体很沉很冷,半晌睁眼,他轻轻推开裴敏站直身子,眼神虽已镇定,却蒙着一股莫名的悲哀。贺兰慎年纪轻轻于万人之中斩人首级,功勋赫赫,本该是大喜事,他却看起来……不甚开心。裴敏察觉出了贺兰慎的不对劲,嘴角的笑也淡了些许,试探道:“你不舒服,是受伤了吗?”少见的,贺兰慎没有回应她,只行至院中的水缸前,用葫芦瓢连舀了十数瓢水泼在脸上、淋在手上,似是要洗去那满身腥臭黏腻的鲜血。塞北昼夜温差大,夏夜依旧寒凉,那水兜头泼下,裴敏都替他冷得慌。她是个聪明人,稍加思索便知道贺兰慎的反常是从何而来了。血水流淌冲刷,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暗紫色溪流。那些血有别人的,也有贺兰慎自己的。裴敏本不喜欢管这等闲事,但见贺兰慎沉默悲凉的背影,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几经犹豫,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听闻出家人有三次还俗的机会,若此间动了凡心、杀了生,也不算破戒。你既已出了佛门,便是个凡夫俗子,杀一救万,更不算破戒。”贺兰慎手撑着水缸边沿,垂首望着缸中水波揉碎的月光,不住喘气。此时似乎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裴敏靠在廊下的木柱旁,望着贺兰慎许久,斟酌道:“佛在心中,不在刀上,别自责了。我已安排好了退路,过几日出城回长安,你一起走。”贺兰慎直起身,开口喑哑道:“你们走,我留下。”“你……”裴敏双手环胸,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冷声道,“行,我也留下,看着你死了我才好回去复命。”贺兰慎已经习惯她的刀子嘴豆腐心,长舒一口气。两人一个倚着廊柱,一个靠着水缸,沉默对立。五月底,唐军驰援并州,数次交锋,阿史那骨笃禄撤军暂退桑干河以北。但并州的危机并未解除。最先发现不对的是裴敏和贺兰慎。驰援的唐军送来了粮草,并州刺史于城门下施粥赈济灾民。贺兰慎一战成名,在军中威望极高,并州刺史便亲自来驿站请他前去帮忙施粥,以示大唐天威犹在,为的是稳定民心军心。城门下的粥棚挤满了前来领粥的百姓,闹哄哄一片,裴敏让王止、沙迦将几个插队复领两份粥水的无赖提溜出来,鞭笞示众,乱糟糟的队伍瞬间安静有序起来。裴敏拍拍手,走到贺兰慎身边,望着这个挽起袖子施放粥水的年轻战神笑道:“并州刺史只让你来做个样子,稳定军心,你怎的还亲自打起粥来了?”盛夏的阳光透过布棚上的破洞,打下星星点点的几道光柱,落在贺兰慎的眼中、肩上。他手上动作不停,淡然道:“闲着无事,力所能及而已。”裴敏看着棚外没有尽头的长龙队伍,建议道:“这样是不行的,男人比女人有力量,总能插到前头来,反而女人和小孩儿常有领不到粥水者。不如男女分开,交错开来领。”“可行。”贺兰慎肯定了她的举措,“我去与并州刺史商议改善。”“还去?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留点功绩给别人罢。”裴敏懒洋洋靠在土墙之下,手搭凉棚遮在眉上,笑道,“收拾东西,我们该启程回长安复命……”话音未落,远处人群一阵骚乱,有人大呼:“官爷!有人急症昏厥了!”贺兰慎神色一凛,将施粥的长勺交到严明手中,自己大步朝骚乱的队伍处走去。裴敏叹了声,自语般摇首道:“到底是少年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她寻着贺兰慎的背影而去,挤进人群中,果见地上躺了个双目紧闭的瘦弱妇人。“大概是中暑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妇人衣不蔽体,面色潮红,唇色却是十分苍白病态,身子不住蜷缩颤抖,牙齿咯咯打颤。不稍片刻,她竟紧闭双目,哇地自喉中喷出一股带着猩红铁锈色的秽物来,众人跳脚躲开,又是一阵唏嘘。裴敏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人并非中暑,而是某种急症。队伍后头又是一阵喧哗,士兵按着头盔小跑过来,汇报道:“贺兰大人,那边又有三四人昏厥了,俱是浑身发颤、呕血不止!”贺兰慎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烈日,皱眉道:“速报军医处理。”说罢,他伸手要去给地上昏厥的妇人把脉。“贺兰慎!”裴敏觉察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腕子,面色少见的凝重,“别碰她!”作者有话要说:这段剧情是感情的催化剂,贺兰真心要开始他的不断破戒之旅啦!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双手比心心~ps:专栏预收追妻古言《嫁给残疾世子冲喜》求预收呀~感谢在2020-04-16 20:14:18~2020-04-18 12:3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iu 4瓶;一个什么静 2瓶;26864636、花叶姑娘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5章“是疫病。”从外头打探消息归来的王止道, “天大暑, 旱饥荒,人与尸首曝露于野,尸体腐败发臭,滋生疬气。”祸不单行,听闻此消息,裴敏与贺兰慎对视一眼, 果决道:“为防止疫病蔓延, 此处很快就会封锁城门, 我们必须即刻离开。小和尚,方才你与病者接触颇近, 可要小心些。”屋内门窗紧闭, 晦暗的光落在贺兰慎的眼中, 格外沉静。他道:“每日以棉麻布巾遮面,需沸水勤烫,少言慎行。”“知道了。”裴敏摆摆手,示意屋内或坐或站、面色凝重的下属道,“都下去安排罢,最迟明日离开并州。”以天灾人祸为温床,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最先是城外灾民相继病倒,俱是高热抽搐,呕血昏厥,再后来,经城中大夫判定, 乃是天气炎热腐化尸首滋生的疫病,传染性极强。不到三日,疫情已蔓延至军中。偏偏此时突厥人虎视眈眈,屡次派兵渡河骚扰试探,疲于控制疫病的唐军根本无力应对。并州刺史已打算将城外灾民集中于城内,共同管辖,以防疫病蔓延。说是共同管制,实际上是要弃城封门。届时军队趁夜撤离,严守出入,牺牲并州灾区百姓以保住大唐根基,否则若疫病流入长安诸地,后果不堪设想。这着实是个残忍而又无奈的决定,裴敏说不出该同情并州无辜的百姓多些,还是该同情不惜破了杀戒、也不曾保住并州的贺兰慎。街道上内,军士俱是蒙着口鼻,拿了艾草四处熏燎。牛车上堆满了病死饿死、即将火化的尸首,那尸堆中突兀地刺出几只皮包骨的手掌来,像是临死前拼尽力气想要攥住一根救命稻草……这般草木皆兵的死寂中,连谁打个喷嚏都能引发人群的极度恐慌。烟雾缭绕,艾草熏燎呛鼻,裴敏一行人以棉布罩口鼻,押着四名突厥俘虏的囚车碾过街道,满目创伤荒芜。获得出城的手令花了些时辰,最后还是守城官看在贺兰慎立过功勋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开城门放行。“王止,严明,你们几个押着囚车先行,沙迦与我在后。”裴敏安排好了部署,确定万无一失,这才翻身上马,勒马小跑着追上贺兰慎,与他比肩道,“别不开心嘛小和尚,你为并州做得够多了。何况已传书给师忘情,她是药王最得意的徒孙,定是能配出方子以解并州燃眉之急。”这些日子,似乎总是她在安抚贺兰慎,疏通全身而退的计策,解决后顾之忧。贺兰慎神色平静了不少,目光扫过满街横躺的灾民,轻声道:“裴司使为并州做的也不少,若非没有净莲司在各处的据点,并州也等不到援军到来的那天。”裴敏毫不在意,扬着马鞭笑道:“哦?你若真这般认为,回去可要好好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就保下我这条小命了。”她本是开玩笑,未料贺兰慎却一本正经地应下了,认真道:“好。”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诚可爱,裴敏一怔,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一条窄道,仅容一车一骑堪堪通过。不曾想门才一打开,困在城中的灾民便疯了似的要往外冲,一时间叫喊声、惊呼声、稚童的哭泣声,混杂着巡城官吏的呵斥,皆如洪流般涌上城门,乱成一锅粥。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王止等人领着囚车出了城,裴敏和贺兰慎、沙迦三人却没有这般好运气了,马匹堵在恐慌的人群中,根本无法前行,官兵执着鞭子和长戟前来维持秩序,然而收效甚微。“贺兰慎!沙迦!”裴敏的掌心被马缰绳勒得生疼,拼命于骚乱中控制住受惊的马匹,回身搜寻同伴的下落。不安攒动的人头之中,没有那抹素白挺拔的身影。“裴司使!”声音竟是从前方传来的。裴敏艰难调转马头,果见贺兰慎和沙迦两人骑马立于城门下,离出城只有一步之遥。裴敏虽只离了几丈远,然而裹挟在疯了般想要逃离疫病城的人群中,每挪一寸都是无比艰难。于马背上尚且如此,若下马步行,则更是危险。正吵吵嚷嚷间,一声雄浑凄凉的号角划破天际,方才还骚乱不已的人群如同定格般瞬间安静下来。三千鼓声不断,裴敏心中一咯噔,心想:不会这么惨罢!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城墙上狼烟冲天而起,传令官提着铜锣奔走而来,一边急促猛敲一边嘶吼道:“突厥人来了,都回去呆着!”“突厥人来了,关城门——”“关城门,备战御敌!快!!!”墙上令旗挥动,几名壮汉合力推动沉重厚实的城门一寸寸关拢,裴敏与贺兰慎的目光在空中交接,说不出的复杂。“愣着干什么?走啊!”一股急躁在胸腔中蔓延,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裴敏被倒流的人群裹着不断后退,皱眉盯着伫立不动的贺兰慎,用尽力气道,“城中有净莲司的据点,我不会有事!你快走!”所有人都在奔逃倒流,贺兰慎岿然不动,他甚至弃了马,直接飞身上了土墙,越过慌乱的人群朝裴敏飞奔而来,稳稳落在她的面前,替她牵住了因受惊的马匹。“城门就要关了,你过来作甚?!”裴敏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几欲吐血,弯腰一把揪住贺兰慎齐整的衣襟,俯视他露在布巾外那双漂亮英气的眉眼,咬牙道,“你善心泛滥发疯了?谁要你管,快走!”与她的盛怒不同,贺兰慎始终淡然,眸色比往日更深些。他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轻轻扳开,轻声道:“杨忠义传信未归,净莲司在并州的据点已经空了。”未料他什么都知道,裴敏一愣。“坐稳。”贺兰慎沉沉说。裴敏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贺兰慎拔出金刀朝马臀上一刺,马儿吃痛,高高扬起前蹄长嘶,朝城门处狂奔而去。剧烈的颠簸使得裴敏身形一晃,忙不迭伏在马背上攥紧缰绳,稳住重心。视野被颠簸得零零碎碎、高高低低,反应过来贺兰慎做了什么,她于马背上回首,惊怒交加道:“贺兰慎!你这个小秃驴,王八蛋——”一瞬的时间被拉扯得格外漫长,她看到烽火狼烟下,贺兰慎提着带血的刀伫立,白衣飘飖若神,然而终究是渐渐远去,触不可及。城门寸寸合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铜锣惊心,马蹄急促,终于一跃而起,赶在最后一刻跃出并州城下门洞。几乎同时,城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将那金刀佛珠的少年僧人隔绝于炼狱之中。愤怒,茫然,还有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远处黄沙弥漫,那是突厥大军进犯扬起的土尘。白日当空,躁动的战马安静下来,垂头站在城外旷野上喷响鼻。严明策马本来,问道:“裴司使,少将军呢?”裴敏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半晌没有言语。于是严明也陷入了沉默。片刻,他道:“我回去找他!”“这个时候你就别去添乱了!大战在即,城门不能开!”王止低喝。随即又换了语气,对裴敏道,“裴司使,大局要紧……”他本想劝两句,但裴敏很快调整了情绪,策马扬鞭道:“抄小道退守汾州,调集河东道所有净莲司据点听候命令!”“是!”王止与沙迦等人铿锵应诺。入了汾州城门,恍若隔世。这里战火不曾波及,没有灾荒饿殍,没有烽火疫疾,也没有清朗的少年音在耳畔唤“裴司使”,安详得过分。裴敏心中从未有过的空荡,似乎将心中某个重要的角落遗忘在了并州炼狱中。她知道,若贺兰慎死在了并州疫病之下,对她的前程来说反倒是莫大的好事。可她不愿,也不能。她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唯独不想在此事上失了底线。杀了贺兰慎,就是杀了过去风华无限的自己。有史以来头一遭失眠,睁眼枯坐,她索性披衣而起,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支竹筷三两下绾起长发,推门而出。阶前庭院中,王止、严明起身站立,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在此等候许久。三人对视,有那么一瞬的沉默,可裴敏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执着。这一路走来,贺兰慎与净莲司上下同进共退,一起做过朝食、切磋过武艺,虽有过摩擦却也无伤大雅。那少年的强大努力,他们都记在心中。更深露重,浮云蔽月,裴敏缓步下了台阶,打破沉寂道:“我要去做一件事……”王止和严明猜到了什么,喉结滚动,异口同声道:“我也去。”裴敏又扫视他俩一眼,继而道:“此事有性命之忧,且无功勋可拿。”“愿听裴司使差遣!”二人又道。“算我一个。”屋脊上传来一个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抬首一看,沙迦背映满月而站,身后的两柄波斯弯刀格外抢眼,如鹰隼俯瞰道。“不需要这么多人去送死。”裴敏略微沉思,随后道,“严明,你的身手不及沙迦,便领着其他羽林亲卫押送突厥俘虏回长安复命。沙迦联络河东道净莲司据点,不惜一切代价疏通道路,以便能顺利驰援并州。”沙迦跃下屋脊,道:“明白。”“至于王执事,与我一同备齐药材物资,等候师忘情领医师北上赈灾。”严明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裴敏却道:“此番安排并非净莲司排外,只有严校尉回长安如实禀告复命,天子施恩,并州才有一线生机。”严明便不再说什么,抱拳道:“是。”“都别磨蹭了,即刻行动。”裴敏毫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安排妥当,示意王止道,“王执事,带上净莲司的人,我们去城中各大药铺走一遭。”卯时,天还未亮,汾州药铺的大门被挨个敲开。总药行大厅内,十数名药行掌柜战战兢兢而立,看着那几名手执利刃的恶吏不敢言语。虽是不认得这群人的姓名,但他们吏服上绘就的紫金莲纹却无人不识。紫金莲纹所到之处,不是告密便是抄家缉捕,俨然是比噩梦还可怕的存在。上座之中,一名绮丽英气的女子屈腿而坐,肘搭在膝盖上,白细的指尖玩弄着一枚天后所赐的纯金令牌,懒洋洋扫视庭院中堆积如山的甘草、石膏等物,冷笑道:“并州死伤遍野,你们这儿就开始囤货抬高药价了?想吃牢饭就说,何须如此迂回。”只此一言,下方的掌柜俱是汗出如浆,不敢反驳分毫。接下来几日,净莲司劫掠药行之事在河东境内迅速传开,各大药行如临大敌,纷纷藏匿,裴敏身上的恶名又记上深重的一笔。王止替她打抱不平,裴敏只是揉了揉眉心,不在意地嗤笑道:“早已满身泥泞,又何必在乎脏了鞋子?”又过了两天,师忘情领着同门十七名医师并各类药材二十车抵达汾州,与裴敏会合。这二十车药,再加上裴敏‘搜刮’来的十四车,足够令并州城喘息片刻。不敢稍加停歇,一行人又匆匆赶去并州。并州只进不出,已不是十天前见到的那番样子:城墙颓败,房舍倾塌,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去旷野焚烧,所见百姓呻-吟咳嗽者不绝于耳,他们甚至已经没有艾草熏燎,上一刻还在街上行走求药的人,下一刻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不已。将师忘情等人安顿在并州刺史的府邸,裴敏步行赶往北门疫灾最严重的地方,目光几番搜寻,终于在破败的布棚下,见到了蒙着口鼻为病人熬汤送药的贺兰慎。他似是瘦了,肤色也深了些许,眉骨处有一道新伤,但好歹还活着,侧颜依旧年轻俊朗。裴敏长舒一口气,整理神色,换上惯有的笑颜,走到他身后站定。药味浓烈,瓦罐杂多,棚下躺着的病人发出虚弱的哀嚎,他专注于研磨熬药,并未发现身后之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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