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 裴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合着这些东西都是给她准备的?心中的沉闷顿时舒畅了不少,她道:“好你个贺兰慎,是不是去偷看我受罚了?若是看了我挨跪的样子,最好赶紧忘掉,我最不喜将这等掉面子的事展现给别人看了。”贺兰慎解释:“只是恰巧路过。”“行了,和你开玩笑呢!我说那张公公怎么这么巧去了含凉殿, 想来也是你去天子面前说了什么。”裴敏用帕子擦了脸,除了面色白些,似乎和平常无异。贺兰慎默认,视线落在裴敏的膝上,很想看看她的伤是否严重, 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这样于礼不合。正迟疑间,裴敏已自顾自撩开吏服下摆,卷起裤腿,露出莹白匀称的小腿来。贺兰慎几乎立刻调开了视线,匆忙起身道:“裴司使自己上药,我去外边。”说罢也不顾马车摇晃,一撩帘子大步钻出。帘外,传来严明略显诧异的声音:“外头炎热,少将军怎的不去车中坐着?”“……透透气。”贺兰慎沉声回答。马车轱辘碾过盛夏的炽热,透过时而晃开时而合拢的轻透竹帘,可看见贺兰慎落满阳光的背影,是从未有过的心安。裴敏不由一笑,看了会儿帘外才收敛心神,端起案几上的凉茶饮尽,继续撩起裤腿,将绑在膝盖上的护膝摘掉。即便提前做了准备,膝盖处也红了一片,腿脚的酸麻劲儿现在都没缓过。她拿起一只药瓶嗅了嗅,倒出些许药油揉散在掌心,敷在膝盖之上,长舒了一口气。六月底,并州刺史徐茂的奏表抵达长安,其中对贺兰慎御敌赈灾的表现大加赞赏,天子大喜,当即诏贺兰慎入宫嘉奖。裴敏虽险些将命交代在了并州,但光就‘以赈灾之名强行征收药材’这一条,就足以搅得汾州药商怨声载道了。念在她纵容净莲司搜刮药材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唐天子判她功过相抵,未曾置予评论。含凉殿内,裴敏跪于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朝纱帘后斜倚的妇人叩首道:“臣裴敏,叩见天后!”过了好一会儿,方有清丽的宫娥卷起纱帘,露出那妇人妆容威严的脸来。武后正在翻看并州刺史的奏表,淡淡道:“过来。”裴敏起身,走到武后坐床下再次跪拜,笑着道:“天后,您今日可曾消气些啦?若是还气着,不用您罚,臣自个儿去殿外跪着反省。臣这等蝼蚁,生死皆是您一句话,着实不值得您气坏凤体。”她主动提及,武后倒不好发作了,只将奏表折子往案几上一扔,哐当一声,审视裴敏道:“反省?你倒可曾反省?”“臣千言万语,实在不知该从何谈起。此行北上追图,臣的确不敢忘记天后密令,可谁料战乱灾荒诸多意外,若没有贺兰慎死守并州,突厥大军必定破城南下,到那时长安危矣。”裴敏不卑不亢,徐徐道,“臣私以为,与长安权贵勾结的突厥人远比一个贺兰慎要可怕得多,安内须得攘外,臣不能为了一己之功利,而让天后身处长安受困的险境。”武后道:“行了,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没有想到?只是敏儿,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无论这种背叛是来自于至亲、亦或是至爱,皆不可饶恕。若非顾及大局,你背叛的下场,绝不是跪两个时辰那般简单。”裴敏垂眼:“臣明白。”武后审视着面前这个明媚的女子,半晌,终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像是忆起什么般道:“我还记得在死牢中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你像一头不愿屈服的困兽,那么狼狈,又那么耀眼。你说只要我保住你门人性命,就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拿涂有丹蔻的尖利指甲轻轻刮过脸颊,有些许不适。裴敏沉默着,听武后肃穆的声音稳稳传来,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般,低声警戒她:“敏儿你记着,世间感情皆为累赘。若想走得远,爬得高,须得抛下诸多束缚。天下男子从来都是视女人为玩物,于你我而言,男人又何尝不是玩物?你欣赏贺兰慎,可以,若痴迷于他,便是万万不可……明白么?”裴敏抬眼,坦然道:“谢天后赐教,臣谨记。”暮鼓声声,商旅不行,万物初歇。一个多月不曾回长安,净莲司内积压的卷宗如山,贺兰慎批阅到华灯初上方将自己那份做完。他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起身,正欲出门,不经意间瞥到身侧裴敏的空位,目光扫过她案几上七零八落胡乱堆放的公文,不由驻足。她身体还未好全……竟是片刻的犹豫,他重新坐回,将裴敏案几上那堆乱糟糟的案宗一份份整理堆放齐整,提笔润墨,替她批阅起来。从夜色初临忙到第二天旭日东升,烛台燃尽,贺兰慎方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去天井打水冲凉。夏日昼长夜短,卯正已有朝阳爬上屋檐,洒下一层橙黄的暖光。贺兰慎弯腰泼水,洗去一脸疲惫,解下外袍搭在晾衣杆上,随即取下另一件浆洗干净的戎服穿好,扎好工整的镶金蹀躞带。正忙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原来你在这呢,叫我好找!”贺兰慎侧身回首,脸上还滴着水,见裴敏负着手沐浴朝阳走来,一时忘了挪开眼睛,唤道:“裴司使。”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咦,你嗓子怎么了?”裴敏并不知他彻夜未眠,倚在天井的廊下问道,“病了?”贺兰慎清了清嗓子,这会儿恢复正常些了,低声道:“没有。”裴敏只是笑,唤他道:“小和尚,你过来。”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像是刻意藏着什么。贺兰慎面上闪过疑惑,轻轻歪了歪头:“什么事?”“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裴敏挑眉看他,“怎的,怕我把你吃了?”贺兰慎取了棉布仔细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俊颜无俦,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干净。他行至裴敏面前站定,身上笼着佛光般圣洁,问:“是何东……”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裴敏从身后递出来的物件,不由微微睁大眼眸。是一柄乌鞘金纹唐大刀,独属于裴敏的金刀。“你的金刀不是坏了么?乌至说修不好啦,正巧我有一把新的。”裴敏抓着那柄象征她过往的金刀,眉眼张扬,催促贺兰慎道,“愣着作甚?接刀啊,送你了!”那刀看得出质感沉重,这种沉重不仅仅是来源于刀本身,更是裴家过往的辉煌与荣耀。风过无声,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碎光。廊下阶前,红衣女子手持金刀递出,白袍少年垂首静立,一瞬仿佛是永恒那般漫长。衣袍随风翻飞,贺兰慎没有伸手去接。他的眼里有光华流转,喉结滚动,千言万语翻涌在心间,最终只化为艰涩的一句:“这刀,我不能拿。”“你……”未料会被拒绝,裴敏简直不敢置信,面色复杂道,“我第一次送人东西,你不会这般不给脸面罢?”“这是你的刀。”贺兰慎眸中思绪叠起,固执道。“什么我的刀?我又不会使用,与其放在房中蒙尘,不如赠给需要它的人。”裴敏没了耐性,一把拉住贺兰慎的腕子,将金刀强硬地塞在他手中,“让你拿着就拿着!怪沉的。”金刀握在手中,是与曾经那把不一样的触感。她就这样,将裴家的过往交到了贺兰慎手中。“为何给我?”他问,像是个诚心求教的受业门生。裴敏短促地哼了声,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凑上前说:“自然是……拿了我的金刀,就是我的人了。”她离得那么近,贺兰慎甚至能看到她墨色眼睛中倒映的树影和天空。他面色岿然不动,手却下意识握紧了金刀,身形有些许难以抑制的僵硬。“以后遇着什么事,看在这把金刀的份上,你也得帮衬着净莲司才行,知道么?”裴敏补上这么一句,方狡笑着退开些,饶有兴致地欣赏贺兰慎青涩的反应。“肚子饿了,我去吃朝食。”裴敏转身出了天井,背影嵌在门框中远去,举起一手挥了挥,扬声道,“谢你多次救我,贺兰真心!”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贺兰慎握着金刀立于原地,垂下眼,便是《心经》在怀,佛珠在手,也难以平息他此刻汹涌的情绪。当她笑着,故作轻松地将金刀递给自己的那一刻……贺兰慎便知道,数年的禅心终究困不住自己了。……下午,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头宰杀好的肥羊,当做给净莲司上下的犒劳。夏日天热,羊肉放久了容易腐败,最后裴敏决定晚上燃篝火夜宴,全司上下好好吃上一顿炙羊肉。暮鼓刚过,司中庭院里的篝火便燃起来了,回纥人乌至擅长料理羊肉,将整羊腌制后上架翻烤,到了戌正,月明星稀,炭火堆上的羊肉烤得金黄流油,滋啦滋啦散发出诱人的肉香。众人搬了十几张案几,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各自用小刀割新鲜炙烤好的羊腿肉佐葡萄酒吃,一时间欢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从未有过的热闹。酒过三巡,除了贺兰慎食素禁酒外,其余众人皆有些微醺醉意。苍穹浩瀚,黛蓝的夜色中,火光明亮摇曳,众人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严明红着两腮与狄彪划拳拼酒,沙迦取了波斯琴热情弹奏,乌至摇着回纥手鼓围绕火堆起舞,吏员们被异族舞蹈感染,也跟着跳起乱七八糟的胡旋舞来。“一群妖魔鬼怪。”裴敏笑着,仰首饮尽杯中的葡萄酒,眼尾也染着桃红色,挪到贺兰慎身边坐下,问道,“小和尚,你肉也不吃酒也不喝,坐在这不无聊么?”她身上有清淡的酒香,并不难闻。贺兰慎眼中映着篝火的光,望着院中随着琴鼓声起舞的众人道:“有同僚之乐,何须酒肉之乐。”“又来了,你就端着架子罢。”裴敏没骨头似的撑着案几,杯盏里殷红剔透的葡萄酒沿着桌沿倾倒也不顾,懒洋洋道,“人生在世,不过逍遥百年,何必用那些清规戒律折磨自己呢?何况,你早就不是和尚了。”说到这,她倒想起一事。裴敏侧首,借着篝火的亮光打量着贺兰慎的鬓角。大概是夜色深沉看不太清,她凑近了些许,伸指摸了摸他幞头下露出的短发,好奇道:“小和尚,你的头发长了好多,不剃么?”她的指尖微凉,贺兰慎下意识想要侧首避开,然而身形一僵,到底没舍得疏离她的亲近。“不剃了。”他说。裴敏讶然:“为何?”贺兰慎沉默了一会儿,才望着她过于秾丽的眉眼道:“为一人。”“……”好半晌,裴敏才消化他这简单的三个字。一心向佛的小和尚竟然……真动了凡心?炭火噼啪,夜风拂去燥热,裴敏心情复杂,说不出是惊讶多点还是怅惘多点。她抿了口酒,又抿了口,直到杯盏空空如也了才回过神来,笑着感慨道:“那人一定很特别罢?得是个多么天仙似的人物,才能让你甘愿舍弃禅心?”贺兰慎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似乎比之前更沉默了些。作者有话要说:裴·天仙·敏:我夸我自己!感谢在2020-04-22 20:50:12~2020-04-23 22:0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莲子. 10瓶;略略略、星星是你爸、弓长张 5瓶;26864636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1章回想初见之事, 贺兰慎手持金刀于月下翩然而至, 如高山之雪般自带佛门仙气,一双眼是看透尘世的清冷漠然。如今时过半年,当初无欲无求的少年僧人竟为一人甘坠凡尘,怎么说都有些难以置信。裴敏震惊于此事,心中情绪复杂。见贺兰慎久久未曾回答,她又挪近了些, 几乎抵着贺兰慎的肩, 忍不住好奇道:“你平日早出晚归的, 宫里宫外,净莲司、羽林卫两处跑, 何时勾搭上的小娘子?圣旨赐婚, 还是一见钟情?”贺兰慎张了张嘴, 然而未等他回答,裴敏又自顾自否决道:“……若圣旨赐婚,我不可能不知情。一见钟情的话,你平日所见最多的也就是宫女太监,想来是看不上的。奇怪,莫非是司中同僚?”篝火跳跃, 空气中满是醉人的酒香和肉香。贺兰慎眸色微闪,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垂下眼算是默认。他礼佛礼得虔诚,爱也爱得坦荡,裴敏面上的震惊之色更甚, 杯盏中的葡萄酒险些倒出,压低嗓音道:“不是罢,你真的看中了窝边草……是谁?”心中的澎湃难以抑制,裴敏茫然环顾了院中围着篝火群魔乱舞的下属们,而后想起什么,醍醐灌顶般望向贺兰慎:“你该不会是……”贺兰慎也回望着她,橙黄的篝火暖光映在他眸中,深沉而又通透。答案呼之欲出,裴敏似乎有些无措,颤巍巍端着酒盏抿了一口压惊。此时仿佛所有的喧嚣热闹都已远去,星空暗淡,唯有彼此的容颜是清晰可见的。贺兰慎也是在并州时才隐约察觉出来自己的不对劲,不是没有过挣扎,不是没想过将这份情愫深埋心底……可越是打压它,它越疯狂恣意,拼了命地想跳出胸腔追随她而去。在并州见到她指尖的鲜血,强撑的笑颜,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裴敏心中的波澜并不比贺兰慎少。“你不会是……”她憋了许久,方看了角落里独自饮酒的师大美人一眼,试探道,“不会是喜欢师姐罢?”贺兰慎身形一僵,眼中的希冀明显黯淡下去,渐渐的,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裴敏的猜想不是没有道理的。放眼望去净莲司阳盛阴衰,算上膳房里的厨娘一共也就四个女人。若论风情相貌,师忘情自称第二,长安何人敢居第一?便是她脾气火爆一点就炸,这些年来也不乏有贵族子弟诚心仰慕,求娶者能从净莲司门槛一直排出长安城外……裴敏眯着眼望着如清水芙蓉般遗世独立的师忘情,许久才道:“单论样貌才华,你与师姐的确般配,只是年龄差距大些。何况师姐心中有个求而不得的朱砂痣,为此拒绝了不少人的求亲,你若看上她,怕是情路坎坷。”贺兰慎垂眸静坐,身上气质恢复了往日的冷冽,眼睫投下一圈阴影,平淡道:“并非裴司使所想的那样。”他语气不大对。虽然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语调,但不知怎的,裴敏就是听出了些许异常。她一愣,张嘴欲问,弹琴弹累了的沙迦大步走来,拿起裴敏案几上的酒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道:“两位大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月色这么好,别虚度了,快来和大家一起跳舞!”这么一岔神,裴敏也顾不得说什么了,只将沙迦凑过来的狗头推开,摆手道:“别烦我。要跳你们跳,我才不和你们一起疯。”沙迦不依,吹了声口哨唤来乌至,两人一个架着裴敏,一个推着贺兰慎,将他们俩往篝火边围拢起舞的人群中请去,热情道:“别害羞嘛二位大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来来,诸位抚个掌,让咱们裴司使与贺兰大人跳个胡旋舞!”沙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很会活络气氛,一时间喝得半醉的吏员们都纷纷鼓起掌来,口中起哄道:“来一个,来一个!”连靳余都塞了满嘴的羊肉与馕饼,含糊不清地助兴道:“裴司使来一段!我还从未见裴司使跳舞呢!”起风了,树叶在头顶哗哗作响,将月影割成明暗不同的碎片。篝火呼呼跳跃,火星扬起,仿若万千萤虫飞起,又恍如星子摇落人间。鼓掌声和起哄声还在继续,裴敏与贺兰慎相对而立,骑虎难下,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泛起的波光。“我不会跳舞。”裴敏仰首看他,眸中有倦懒洒脱的笑意,“你呢?”一个僧人,哪里懂得跳舞?贺兰慎按着腰间的金刀回望着她,摇了摇头。“嗐,又不是跳给皇帝看,弄得这般拘谨隆重作甚?跟着琴声鼓声摆动手脚就行,我教你们!”说罢,沙迦一手牵住靳余,一手牵住裴敏,让众人围城一个圈,随着乌至的手鼓声来来回回地蹦跶起来。没有人去牵贺兰慎的手,一是敬他怕他,而是他自带清冷气质,仿佛碰一下都是对佛祖的亵渎……但裴敏才不怕什么亵不亵渎,一把牵住贺兰慎的手腕,将他强行拽入人群中来。“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种场面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丢脸!”裴敏拉着他一起跳舞。说是‘跳’,其实也只是顺着人潮的牵引瞎摆动几下。她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就得心应手起来,颇有几分异族风情,横眼瞥着一旁挺直站立的贺兰慎道:“站着不动更傻,跳起来呀!”离火堆那般近,将她的眉眼容颜照得丝毫毕现,连鬓角细密晶莹的汗珠都颗颗分明,像是闪着光似的。她的指尖依旧温凉,触之如软玉,贺兰慎紧绷的身形稍稍放松了些,跟着她的步伐挪动起来。他步履有些生涩,却并不难看,反而自带矜贵的气场,众人见两大上司皆融入进来了,气氛较之前更为火热。他们笑着,跳着,影子被篝火拉得老长老长,琴鼓声欢快悦耳,极具异域风情。此情此景,便是再冷的冰也能化作一滩春水。所有人都在笑,贺兰慎也在笑,嘴角的弧度极淡,透着内敛的、不为人知的满足。他牵着了裴敏的手,却不会有人起疑。包括,她自己。热闹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人推开净莲司的大门,叩了叩门环,打断他们道:“看来,陈某来得不是时候?”波斯琴和回纥鼓声戛然而止,裴敏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敛,回首一看,石阶上立着的那人一袭朱红圆领袍子,身形熟悉,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呀,陈少卿?”裴敏下意识松开了贺兰慎的手,鼻尖带汗,以手扇风喘气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前不久裴大将军那案子的卷宗,需要净莲司落个印核对口供。敲门唤了几次了,没人听见,还得我自己推门。”陈若鸿抱着叠卷宗缓步迈下台阶,皱眉看了眼杯盘狼藉的庭院,“我说怎么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椒粉孜然味,闹闹腾腾的,原是你们在公府中夜宴。如此恣睢不驯,当心被人弹劾扰民渎职。”裴敏接过陈若鸿递来的卷宗,也不看,只随手往盛着羊肉和酒水的案几上一扔,懒散道:“什么要紧事,要劳烦陈少卿亲自送一趟?不过既是来了,便坐下同我等一起喝上两杯,如何?”“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子?”陈若鸿的目光落在贺兰慎身上,眉头皱得更紧些,正色道,“少将军如此纵容,也不管……”未说完的话卡在喉中,陈若鸿看见了贺兰慎腰间的金刀,并不是他平常所用的那把。陈若鸿认得这把刀,不由缓缓眯起眼睛,脸色越发清冷。不等他发话,裴敏意味深长道:“羊肉是天子所赐,与贺兰慎何干?陈少卿难得登门,若是让少卿空手而归,倒显得我们净莲司小气……孩儿们,把陈少卿请入席间,好酒好肉伺候着!”沙迦和乌至应了声,将冷着脸的陈若鸿架到案几后,强行按着他坐下,又是斟酒又是切肉,就差喂到陈若鸿嘴边了。陈若鸿不好拒绝,只好接过酒水抿了口,勉强加入夜宴的队伍,神情有些复杂,似有心事。众人又闹了两刻钟,疲了乏了,就三三两两俱在一起聊天消磨。裴敏斜斜靠着案几屈腿而坐,眼睛一扫,瞥见了角落里低声交谈的师忘情和陈若鸿。近些年陈若鸿好像和师忘情走得挺近,一开始裴敏想着,若师忘情能忘却过往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也就释怀了。却不曾想今夜节外生枝,小和尚说他喜欢上了窝边草,裴敏又有些挣扎起来,不确定贺兰慎喜欢的人到底是师忘情,还是……大概是酒意上涌,思绪还未平息,她先一步开口唤道:“陈少卿,你要追求净莲司第一美人,也要问问我们大家同不同意才成啊。”她这么一打岔,众人的视线都纷纷朝师忘情处望去,发出善意的哄笑。原本在交谈的师忘情和陈若鸿俱是一僵,各自坐直身子。师忘情冷哼道:“你这张嘴若说不了好听的话,回头我给你毒哑了,省得乱嚼舌头。”“师掌事别生气,咱们裴司使是孤身久了,所以见不得别人欢好。”沙迦灰蓝的眼睛带着戏谑,抬手摸了摸下巴,玩笑道,“裴司使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尽管说,属下们为您挑几个送来!若是瞧不上外边的男子,咱们净莲司内就有干净的少年任你采撷!”说着,沙迦一把把靳余推出去,不正经地挤眉弄眼:“小鱼儿,给你裴司使侍寝你愿不愿意?”靳余呆愣了半晌,而忙不迭点头笑道:“愿意愿意!为裴司使做什么我都愿意!”这小子,压根就不晓得侍寝意味着什么呢!当即引得众人一阵哄笑。裴敏嗤了声,端着酒盏晃了晃,迎着众人看好戏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此话一出,靳余立刻失望地垮下双肩。于是众吏员纷纷拍着靳余的肩,安抚他看开些。沙迦举手道:“裴司使,我不小,您要不考虑考虑我?”裴敏轻笑:“滚。”笑声阵阵,热闹依旧,谁也没留意一旁静坐的贺兰慎轻轻握紧双拳,眼中有落寞的阴翳。篝火燃尽,只有一堆木炭还在散发着金红的暖光。夜虫悄寂,沙迦摇摇晃晃前来给贺兰慎敬酒,嘴中波斯语掺杂着汉话,颠三倒四道:“……说实话,贺兰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厉害的和尚!来,这一杯敬你的秃头,不喝不是兄弟!”“行了你这醉猫!小和尚不喝酒,要多远滚多远,别烦他。”裴敏笑吟吟替贺兰慎挡下这杯酒,没舍得让他为难。谁料刚把酒盏置于案几上,便见一旁横生过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毫不迟疑地取走了那杯酒。贺兰慎端着那盏葡萄酒,宝石红的酒水倒映着天上的星光。他垂眼看了片刻,定了定神,而后在众人齐齐的吸气声中将那酒一饮而尽,神情决然。不得了啦,小和尚破戒了!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瞪大眼面面厮觑,良久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语言。裴敏也诧异万分,不晓得贺兰慎今晚受了什么刺激。心中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想要抓住那一线灵光,却又从指缝中溜走……贺兰慎第一次饮酒,姿势洒脱漂亮,唇上染着葡萄酒的水润,衬得眼尾的朱砂痣越发艳丽。他轻咳了一声,明显呛着了,捂着嘴好半晌才皱眉平息。裴敏看到了他腕上的佛珠,禁欲与破戒共存,心中没由来心疼,忙不迭给他抚了抚背,眨眼担忧道:“没事罢,贺兰慎?”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完这段,但实在是太累啦,明天继续!有糖。感谢在2020-04-23 22:04:48~2020-04-24 22:3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图之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68403、madao 10瓶;小萌星君 5瓶;徐徐图之 3瓶;26864636、biu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2章劝酒这等事, 只要有第一人领头, 后面多半没完没了了。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吏员前来敬酒,贺兰慎皆是来者不拒,直到喝了七八杯,裴敏方觉这样下去不行,出手将那一排唯恐天下不乱的下属挡了回去。“少喝点儿!酒这种东西浅酌方是最佳,牛饮既是糟蹋酒又是糟践身子。”裴敏伸手罩在贺兰慎的杯盏上, 将他手中的那杯酒夺过来自己喝了, 而后将杯盏倒扣于案几上, 问道,“你以前喝过酒吗?我是说, 去大慈恩寺以前。”贺兰慎缓缓摇了摇头, 皱着眉, 似乎有些不适。“你得庆幸这是果酒而非烧酒,否则有你好受……贺兰慎?还清醒着么?”说着,裴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贺兰慎攥住了她不安分的手。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恢复了些许清明,低声道:“无碍。”贺兰慎的掌心干净温暖, 很有力道。裴敏抽了抽手,没抽动。好在他们所处的角落光线昏暗,其他人三三两两聊天划拳,并未有人留意他们这边的小动作。裴敏见贺兰慎面色如常,并无醉酒的熏红, 这才压下心中的怪异,笑道:“到底天资聪慧,连酒量都高人一等。”果酒虽然甘甜,但后劲十足,靳余那小子三杯就能倒,贺兰慎第一次碰酒就喝了七八盏,依旧面不改色坐得端正。月上中天,缼月隐在云层中,风已带了些许凉意。一向在净莲司中深居简出,没什么存在感的李静虚喝得微醺半醉,乘风伴着急促的鼓点,在庭院中舞起剑来。剑南李家的剑法天下一绝,故而李静虚虽只是净莲司内主簿文官,却深得一众吏员敬服。裴敏与李静虚相识这么久,也只见他舞过两次剑,一次是六年多前的长安金刀宴上,一次便是今夜。李静虚崇尚古人遗风,一袭广袖儒服随风飘飖,一手执剑,一手折扇,于月下荡起剑气如虹,看得一众吏员热血沸腾,连连拍掌叫好。波斯人、回纥人,文官、武将,琴鼓声、剑气声,司中男女老少俱是汇集于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彰显盛世大唐之夜的辉煌与热闹。一曲剑舞毕,众人尚不尽兴,又撺掇着贺兰慎也展露展露身手。“贺兰大人,我们家裴司使都将金刀赠与您了,您怎么着也该表示表示罢?若是不想跳战舞,唱个歌助兴也成,我亲自为您弹琴伴奏!”沙迦喝得两颊绯红,嘿嘿笑着道。众人纷纷表示赞同,请求贺兰慎表演助兴。吏员们一半横七竖八醉倒在地上,一半随着沙迦起哄,裴敏被他们吵得耳朵疼,只好托着腮朝贺兰慎道:“看来不拿点东西出来,这帮崽子们是不会罢休了。贺兰真心,你可有什么弹琴舞刀之类的本事?”贺兰慎摇了摇头。他所学的刀法招招破敌,并非是用来表演的。“一点技能也无?”裴敏惊讶。贺兰慎想了想,半晌才道:“有一样。”裴敏来了兴致,眼眸一亮,稍稍坐直身子道:“那赶紧的,搪塞他们一番即可。闹完了好让他们回去睡觉,明儿还要办公呢。”贺兰慎颔首,起身整了整衣袍,缓缓走向庭院的篝火旁。沙迦抢了乌至的回纥手鼓一阵乱敲,将醉倒的几人挨个吵醒,朗声笑道:“起来了起来了!贺兰大人要表演助兴了,都给个面子,坐起来!”醉倒的几人只好咕哝着坐直身子,强撑着困意趴在案几上。寂静中,大家翘首以待。众人皆以为以贺兰慎的身手,定是要表演刀法或拳法之类的硬功,俱是磨拳搓手兴奋无比。唯有陈若鸿看着他腰间的金刀,神情清冷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谁知贺兰慎并未拔刀,只是于月下卓然而立,语气清朗肃然道:“请诸位打坐,吐浊纳清,气沉丹田。”“?”这开局似乎有点不对,但大家并没有多想,纷纷盘腿坐好,屏息凝神。贺兰慎一定是要放大招了,艳惊四座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