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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驯之臣》TXT全集下载_14(1 / 1)

裴敏如此想着,就见贺兰慎取下金刀搁在一旁,而后盘腿坐于庭院中,取下持珠挂于指间虎口处,闭幕垂眸,深吸一口气……“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1”低沉的嗓音恍若天籁传来,神圣庄严,涤荡心神。裴敏:“???”“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2”众人:“???”合着您的助兴表演就是念经?!庭院中一排恶吏打坐,皆是面面厮觑,气氛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裴敏‘噗’了声,想笑,又不忍心打破贺兰慎虔诚的诵经声,憋笑憋得肚疼。“裴司使,救……救命!”沙迦僵硬扭头,以口型向裴敏求救。裴敏只当做没看见,笑吟吟望着庭院中打坐念经的小和尚……他认真的样子很是英俊。夜色静谧,云散月开,皎洁如纱的薄光投射在贺兰慎的身上,给他英俊的侧颜镀上一层神圣的银光,仿若天神不可冒犯。他手中持珠深沉,梵音低沉传来:“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3”裴敏听久了,竟也觉得这经声如此通透好闻,如清泉漱过心间,洗去铅华浮尘,返璞归真。今夜,净莲司一干恶吏沐浴在月光中,于经文声声中洗涤灵魂,各个面色安详,如入大乘之境,灵魂脱离肉—体飞入西天极乐,达到天人合一的大和谐……夜宴于子时方散,托贺兰慎的福,深受佛经熏染的吏员们安抚了躁动,老老实实回去歇息了。裴敏摇摇晃晃,疲惫的眼半阖着,打着哈欠朝寝所方向走去。刚过了走廊转角,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音,唤道:“裴敏。”裴敏驻足,回首一看,挑着眉懒洋洋笑道:“师姐,陈少卿走了?”“这时候他还不走,难道留着过夜么?”师忘情大步走来,紫裙摇曳,容颜在转角的残灯下由显朦胧冷艳,皱眉道,“我问你,那把金刀为何在贺兰慎手里?”裴敏一怔,惫赖道:“还能为什么,我送他了。”沉默片刻,她又低低补上一句:“抱歉师姐,那是裴虔留下的东西,我……”“有什么好抱歉的?那本来就是你的刀,何况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说到这,师忘情猛地止住了话语,咬唇半晌,方舒缓语气问,“我不明白,为何是他?他是和尚,亦是天子亲信,无论哪一点都站在了你的对立面。我希望你三思而后行、认真对待,而不是一时兴起害人害己,明白么?”“放心罢,师姐,我自有分寸。”裴敏想起今晚贺兰慎望着她的眼神,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落寞,敛了笑垂眼道,“我留着那把刀,原是想留个念想,后来明白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我也希望师姐能早日走出泥泞,重新开始。”师忘情眼眸微微睁大,眸中第一次浮现出无措之色。她想起了那年随着师父登临裴府,满院桃花灼灼,那少年从花丛中一跃而下,大狗似的甩着满头的花瓣朝她笑,道:“原来你就是灵山药师的关门弟子?在下裴虔,久仰大名。”他比她小三岁,初见之时,她只觉得这少年冒失轻佻,名字也不好听……叫什么‘赔钱’?后来见了她双生同胞的妹妹,方觉裴家人取名当真是别树一帜,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他妹妹,叫‘赔命’。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师忘情恢复往日冷清,哼道:“少转移话题,先管好你自己罢!贺兰慎是个心实之人,官场老辣情场单纯,偏生站错了队,你好好想清楚!”说罢,她给了裴敏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身离去。裴敏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疼。后半夜,凉风乍起,裴敏躺在榻上,昏昏然做了个梦。梦里梦见贺兰慎盘腿坐于佛莲之上,一袭白色僧袍飘然若神,身后金光万丈,手持念珠睥睨她道:“你这孽畜为祸人间,还不速速迷途知返,皈依佛门……”而后便是一连串“唵嘛呢叭咪吽”的经文声,裴敏头疼欲裂,就差满地打滚叫一声“师父求你别念了”,猛地从梦中挣脱醒来,窗外夜色正深沉,风吹动门扉,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窗外树影重重,看来是要下雨了。裴敏躺了会儿,觉得口渴,挣扎着下榻倒茶喝,将将杯子递到嘴边,眼睛不经意间瞥见门外站着一条黑魆魆的人影,不由一惊,将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尽数喷出。那人鬼一样站在她的门外,一动不动,身影打在镂空门扉的窗纸上,颇有几分灵异之感。“有鬼?”裴敏心中诧异,而后又道,“不对,净莲司就是长安城的‘阎罗殿’,哪个小鬼敢来这里作乱?”如此想着,她反倒有了底气,摸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背至身后,走到门前站定,嗤道:“谁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裴司使。”熟悉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贺兰……慎?”裴敏一愣,忙打开门一瞧,只见满庭树叶被狂风摧残,灯笼摇晃,贺兰慎于风中岿然不动,立于廊下,深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裴敏心中的诧异在此刻到达了顶峰,被风吹得一哆嗦,搓了搓双臂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我房前站着作甚?”贺兰慎还穿着夜宴时的衣裳,显然一晚未睡。他没有回答裴敏的话,衣袍于风中猎猎,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般,只看了裴敏半晌,低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裴司使,芳龄几许?”“哈?”裴敏悚然一惊,狐疑地看了贺兰慎许久,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面色如常,脸却很烫,明显是酒意作祟。“我说呢!”裴敏好笑道,“你喝醉啦,贺兰真心?”贺兰慎执意望着她,大有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裴敏一提年纪及烦闷,只好敷衍笑道:“芳龄二八,青葱年少。”贺兰慎眯了眯眼,写满了怀疑之色。裴敏被他看得老脸一红,加之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只好说了实话:“二十又一”,满意了么?赶紧走赶紧走,风怪冷的。”贺兰慎没有动,只自顾自点头,莫名来了句:“我并未比你小多少。”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裴敏胸中一震,仿佛被一棒击中心坎。未等她反应过来,贺兰慎却是轻轻向前一步,伸手将她僵直的身躯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是个十分亲昵的姿势。他的怀抱暖而有力,足以驱散夜风的狂躁与寒冷。裴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睁眼望着头顶摇摇晃晃的一盏残灯,手臂好几次抬起,复又放下,张了张嘴道:“贺兰慎,你怎么了?”夜色浓浓,风雨将至。贺兰慎闭目,腕上的佛珠抵在她腰上,声音低低在耳畔响起,复杂且决然,说:“裴司使,我有罪。”作者有话要说:打个补丁:123都是出自《心经》感谢在2020-04-24 22:33:28~2020-04-25 18:5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风唱歌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七 11瓶;是阿霁呀 5瓶;biu 2瓶;26864636、22315255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3章庭中树影婆娑, 骤雨前的疾风狂躁阴凉, 裴敏的心却止不住发烫。茫茫人世,风雨泥泞,她皆是自己独自蹒跚走来,从未想过倚靠在另一个怀抱中竟是如此温暖,温暖到她一时恍神,舍不得推开。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妙曼高挑的, 然而贺兰慎却能轻而易举将她圈在怀中。她不得不仰首, 才能勉强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 好半晌才回神,哑声失笑道:“傻子, 你能有什么罪?”有罪的是她, 过往狼狈的也是她。贺兰慎, 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少年。贺兰慎搂着她的腰很紧,裴敏还得提防着手中的匕首不要伤到他,想把他推开都不成,只好叹道:“粘人精,先放开我,我快不能呼吸啦。”贺兰慎的呼吸微烫, 闻言稍稍松开了臂膀,垂眸望着她说:“十一月,我便到及冠之龄了。”男子二十及冠而婚,裴敏闻之心酸好笑,只好点头附和道:“嗯, 小和尚长大了呢。”“不要再这样称呼我。”贺兰慎皱眉,几乎立即道,“我破了戒,乱了心,早就不配是出家人。”这样低沉落寞的嗓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令人心疼。裴敏无法对他此刻的脆弱与挣扎视而不见,只得腾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说:“你这人就爱想太多,圣人云‘食色性也’,小和尚也是人,动心乃人之本能,何来‘有罪’一说?回去睡罢,听话。”贺兰慎摇了摇头:“睡不着。”“要下雨啦,难不成你要在这儿站一晚上?我是没意见,可你这副尊容绝不能让下属们看见,否则以后谁还会怕你服你?”裴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夜空,无奈叹到道,“别傻站着了,来我房中避避风醒醒酒罢。”贺兰慎还是摇头:“不妥。”“有何不妥?”“女子闺房,不可擅入。”裴敏心想,你方才借着酒劲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妥’了呢?她嗤地一笑,说:“多亏你提醒,让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那你等等,我送你回房。”说罢,裴敏转身回房,将手中的匕首搁在案几上,抓起外袍套上,懒得束发,就这样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手提灯盏朝贺兰慎道:“走罢。”贺兰慎的宅邸在永乐里,平日并不住在司中,偶尔处理公文太晚,过了宵禁的时辰不能通行,就会在忠义堂侧殿的书房小榻上歇息。裴敏提着灯盏,三尺暖光铺地,长发在风中扬起又落下,素面莹白秾丽,如同暗夜中走出来的精魅。一阵狂风吹来,头发迷离了眼睛,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盏,却见一旁横生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低声道:“我来。”贺兰慎接过她手中的灯盏,摇晃的烛火安静下来,稳当而温暖。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回廊的檐上,也仿佛落在裴敏的心中,急促而紊乱。她拢了拢吹乱的鬓发,对贺兰慎道:“没有带伞,这雨又大,等会儿再走罢。”贺兰慎点头应允,两人便一同站在回廊的尽头,仰首望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夜雨出神。那一盏灯点在他们中间,如同一颗跳跃不息的心脏。“小和尚,你知道吗?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生活久了,是会害怕光明和温暖的。”裴敏将手伸出廊外,任凭雨点打在她的手心和指尖。她的手苍白没有什么血色,但生得纤长好看,指节匀称漂亮。贺兰慎知道,这样一双手天生是握刀和鼓琴的好坯子。风鼓起裴敏的袖袍,腕上的旧伤若隐若现。光镀在她的鼻尖与眼睫,说:“有人害怕光,不是因为光不好,而是她自己不够坚强优秀。”“她很优秀。”贺兰慎轻声打断她,幽深的眼睛没有看雨也没有看灯,只是轻轻落在她洒脱坚忍的身形上,“与黑夜并存的,并非只有诡谲与阴云,还有星辰与明月。生活在黑暗中却依旧能不失本心的人,值得被尊敬。”雨滴落在指尖,吧嗒一声溅开无数碎光。“你真的喝醉了,贺兰真心。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方才那话若是让天子听见,多半会失望罢。”裴敏收回手,捻了捻指尖的水渍道,“你生来光芒万丈,一出佛门便是平步青云,不该对黑暗产生同情。而满身泥泞之人纵使发光,那光也被埋藏在了脏污泥泞的外表之下,没有人会在乎。”长安一夜风雨,两人的衣袍翻飞交叠。过了许久,贺兰慎方道:“裴司使,记得在并州时你问我,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你而亮……从前有没有我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必定是有一颗的。”他搁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垂眼道:“小僧从未动过凡心,没有经验,但会好好学习……如何去保护一个人。”裴敏指尖一颤,没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一看,就沉溺其中再也出不来了。小和尚喝醉了,但她得保持清醒,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来思索这个难题。雨已经小了,但风还未停歇。灯盏中的烛芯噗嗤一声被吹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两人比肩而立,一如无数次那般,仿佛只要站在一起就不惧风霜。夜还长着,长安城满城风雨,彻夜不息。裴敏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回得房,只记得廊下骤雨初歇,屋檐滴水,贺兰慎矜持有礼地对她说:“今夜叨扰了,裴司使回房歇息,不必相送。”第二日醒来,庭前积水,满地落叶狼藉。裴敏脾胃虚寒,昨夜喝多了酒又吹了风,起床时便有些精神不济。慢吞吞捯饬齐整,这才负手懒洋洋朝膳厅走去。靳余早就将她那份朝食准备好了,食盘上装着一碗粳米红枣粥并两个蒸饼,这是吏员们惯有的朝食标准,只不过裴敏额外多了碗胡椒猪肚汤。“汤是贺兰大人额外开小灶给您熬的!”靳余将托盘递到裴敏手中,神神秘秘道,“卯时大人便来膳房了,亲自守着炉火煨汤,沙迦大哥闻着香味而来,想蹭一碗汤喝他都不许呢!”“卯时?”裴敏回想昨夜分别时,怎么着也得丑末寅初了,贺兰慎难道不用睡觉的么?裴敏满腹狐疑,端着托盘在膳厅中张望了一番,目光锁定在靠门角落里独自用膳的贺兰慎,定了定神,朝他走去。裴敏其实还未曾想好该如何开口回应,方不至于冒失伤人,但一见贺兰慎独自用膳的背影,她忽的想起昨晚那声喟叹般的“我有罪”,心中一软,撑着惯有的浅笑在他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对面的贺兰慎一顿,慢条斯理的将嘴中的食物咽下,抿了口茶汤道:“早,裴司使。”他嗓音略带低哑,不似平常那般清朗,显是宿醉未曾好好睡觉。可他的神情实在又过于淡定泰然,仿佛昨夜的失态只是幻觉一场。裴敏满腹的话语尽数被堵回腹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碗中的奶白色猪肚汤,笑道:“早啊,真心。多谢你熬的汤,有心了。”贺兰慎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奇怪,太奇怪了,他是真的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裴敏想着,忍不住试探道:“你昨晚喝醉了,头疼么?”“尚好。裴司使呢?”“也好。”裴敏心中说不出的古怪。虽然两人平时相处也是客气居多,但今日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裴敏意兴阑珊地抿了口汤,眯着眼问:“你可还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贺兰慎停下筷子抬眼,微微侧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疑惑和茫然,问:“我可有失礼之处?”不记得了?果真如此。这小和尚,还真是……“裴司使?”贺兰慎望着她。“啊,没什么。”裴敏低笑一声,眼神恢复明亮,朗声道,“就是你喝醉了,当着众吏员的面强行念了半个时辰的心经而已。”听到这话,邻桌的沙迦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听了贺兰大人讲法,我终于得以大彻大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大唐佛法高深,渡我于苦难之境。从此我愿舍弃波斯袄教,皈依佛门,阿弥陀佛!”裴敏一口胡椒汤险些呛住,喉中辛辣,捂着嘴又笑又咳,眼角泛着淋漓的泪光,断断续续道:“你这波斯人,何苦在我喝汤时逗我!”沙迦继续微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贺兰大人最忠诚的信徒。”裴敏道:“墙头草,昨儿还说是说我最忠诚的狗腿呢,今儿就变了风向?”沙迦这才破功,端着吃干净的碗碟大笑着走了。裴敏被辛辣温暖的胡椒猪肚汤呛得嗓子疼,正咳着,对面的贺兰慎轻轻推过来一盏凉茶。裴敏管不了那么多,端起那碗茶一口气饮了,方舒坦许多。她舔去嘴上的水渍,却未曾留意到对面贺兰慎深沉含笑的目光。等到她抬首时,那道目光又收敛情绪调开,化作一片平静的幽深。七月初,长安遭受风灾侵袭,太庙屋檐瓦砾毁了大半,连树木都折了不少。净莲司也并未逃过这一劫。庭院中皆是瓦砾碎片,树枝凌乱堆砌,灯笼残渣遍地,李静虚立于狼藉之中,飞速拨打算盘道:“……正堂侧殿共十间房舍损坏严重,瓦砾修缮二十两,屋顶漏水修补费八两七钱,灯笼、卷帘填补三两五钱,绿植清理填补预计六两……大小一应物资、人工费合计,至少五十两。”“五十两?”庭院积水,倒映着天光云影,裴敏接过司器堂呈上的账簿扫了眼,安排道,“先把院子清理干净,催工部前来修缮,将所需费用按市价登记好交由户部报销。”安排好一切,她问:“损坏最严重的是哪一间?”乌至道:“是正堂偏厅的书楼,屋顶被折倒的松树压了个窟窿,恐里面上万卷宗被雨水毁坏,故而贺兰大人领了十余人前去搬运抢救。”“走,去看看。”说话间,裴敏负手朝偏厅处走去。进了门,果见头顶漏光,枝繁叶茂的松树压在屋脊上,枝叶、瓦砾碎屑落了满厅一地,平日集会的案几多半毁了。一颗碎瓦从屋顶窟窿处坠落,吧嗒一声。有灰,裴敏扬手在鼻端挥了挥,目光在屋内忙碌清扫的人群中扫视了一眼,而后定格在某处,唤道:“贺兰慎!”贺兰慎高高挽起袖子,闻言回头,手中还搬着一摞两尺多高的案宗卷轴。见到裴敏,他先是怔愣片刻,而后眸色一暗,肃然道:“此处有坍塌的危险,裴司使勿要过……”话还未说完,压在屋顶上的巨大松树又往下沉了沉,陈旧的房梁簌簌落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令人毛骨悚然。裴敏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见房梁咔嚓一声猛然断裂,沉重的梁木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瓦砾直直坠下!“小鱼儿!”裴敏厉声一喝,冲上前将呆愣的靳余一把攥过来。几乎同时,房梁轰然倒塌。烟尘四起中,众人的呛咳声一阵接着一阵,有人问:“裴司使!靳余!你们没事罢?”“没事。”裴敏攥着靳余的手跌倒在门前,心有余悸地回应。她呛咳着派去身上的尘灰,抬头一看,而后怔住。尘土飞扬中,只见贺兰慎屈膝半跪,竟是以双臂和肩背将那截坠下的横木生生扛住,护住了瘫在地上还未来得及逃脱的吏员。两三百斤的断裂梁木,他竟以凡人肉躯顶着,力气之大、勇气之嘉无不令人咂舌叹服!可裴敏知道,再天生神力被这样一砸,也是会痛的。贺兰慎以一个擎天的姿势垂首跪在地上,手臂和脖子上突起的青筋仿佛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嘴唇也抿成了一线苍白……她止不住心惊肉跳,哑声喝道:“其他人都瞎了!赶紧把梁木从贺兰慎身上抬走!”作者有话要说:我对复工后的加班时间着实没有把握,为了保险起见,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叭~我太难了。感谢在2020-04-25 18:52:33~2020-04-26 20: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宴来、挚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个名字想了半天 20瓶;我学不完了 15瓶;唐竛羽 9瓶;小萌星君 8瓶;弓长张 5瓶;花叶姑娘 3瓶;元妈妈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4章见师忘情从司药堂偏厅中出来, 裴敏迎上前问道:“师姐, 怎么样?”师忘情看了她一眼,道:“有瘀伤,但未伤及根骨,敷药养四五日便好了。”“那便好。”裴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想了想道,“师姐去忙罢, 我去看看他。”“裴敏。”师忘情唤住她, 欲言又止, 蹙眉许久,终是清冷道,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 你如何打算?”裴敏想了想, 回复道:“还是老规矩。”师忘情轻轻颔首:“我和李婵去安排。”推门进去,深重的膏药味扑鼻而来,贺兰慎盘腿坐于一尊绘有流云野鹤的屏风前,赤着上身,严明正端着一只药罐子给他抹药。见到裴敏进来,严明下意识横身挡在只穿了裤靴的贺兰慎前, 皱眉道:“裴司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挡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裴敏也不避讳,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扫了眼贺兰慎大片青紫瘀伤的肩背,眉毛微不可察地一皱,“这般严重, 若是砸到了脑袋成了傻子,那可如何是好?”贺兰慎抓起衣裳披上,修长的手指三两下系好衣结,示意严明先退避。待严明走后,贺兰慎将下裳褶皱抖平,问道:“司中修缮之事,可都安排好了?”“你都这样了就少操点心罢!工部派人来了,乌至正和他们协商着呢。长安宫城、官邸遭风灾侵袭者多处,工部要先忙完宫里的才管得了咱们这儿,少说还要缓几日。我已命吏员将书楼卷宗移至正堂,暂且扯些油布盖在屋顶应急。”裴敏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几,问:“你的伤没事罢?看着怪吓人的。”贺兰慎淡然道:“皮肉伤,不碍事。”裴敏瞥见贺兰慎握拳置于膝上的双手,见他指腹和手背上有些许破皮的擦伤,想必是接住那横梁时不小心划破的。伤口不算深,但房梁上积灰颇多,不算干净,裴敏有些不放心,便挪过去坐近些许,与贺兰慎共用一案,道:“严明做事未免太不细致,你这手上的伤还未处理呢!过来,我给你上药。”说罢,不由分说拉起他的左手置于案上,用药勺剜了白玉凝膏一点点糊在他的伤处。裴敏做事不比严明细致多少,药膏抹得太厚,动作却轻而认真。贺兰慎只需稍稍侧首,就可以看到她浓密半垂的眼睫和挺直漂亮的鼻……她鼻尖上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需要凑近了才看得清。狂风初歇,一线天光从云层透出,屋檐下的滴水都仿佛亮堂起来,发着光似的。那一线薄光从窗边投入,映入裴敏的眼中。上着药,她忽然问道:“贺兰真心,你中元节……可有安排?”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好在贺兰慎并未察觉,依旧摊开双手任由她抹药,平静道:“要去大慈恩寺燃长明灯,诵经渡厄。”裴敏抠了抠案几边沿剥落的红漆,垂眼笑道:“行,我随口一问……”“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贺兰慎又低声补上一句。裴敏抹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贺兰慎良久,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然而未果,她眯着眼散漫道:“老实说贺兰慎,那晚喝醉后的事情,你到底记不记得?”贺兰慎亦回视着她,目光澄澈坦然,眼尾的一点朱砂色俊美无双。到底是裴敏先败下阵来。她哼了声,将药勺往罐中一丢,凉凉道:“行,忘了也好!药上好了,你好生歇着,午膳我让程六给你送房里来。毕竟他今儿这条命是你救的,服侍你七八日也不算亏。”说罢,她拍拍手起身,依旧拖着慵懒的步伐朝门外走去。贺兰慎目送裴敏出了门,视线落在自己糊了厚厚药膏的手上,嘴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浅淡弧度,是她不曾见过的惊艳温柔。远处暮鼓声声,到了歇工休息的时候。贺兰慎牵了马出司门,在侧门处见着了采办纸扎天灯归来的师忘情和李婵。两行人对上,师忘情微微颔首致意,正欲走开,贺兰慎却是沉声唤住她道:“师掌事,可否借一步说话?”师忘情有些讶异,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中的香烛等物交到李婵牵着的牛车上,示意这个终日戴着面具的古怪少女道:“阿婵,你先回去,让乌至叔叔把东西收好,再去通报裴敏一声,好么?”师忘情一向脾气火爆,这还是贺兰慎第一次见她如此温声细语地讲话,心中对李婵的身世来历越发好奇。李婵脸上照着的鬼面阴森可怖,乖乖点了点头,牵着牛车绕去后门仓房。侧门矮墙兀立,绿荫横生,水洼倒映着斑驳的树影,师忘情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问:“少将军何事,直言便可。”“有几句话想请教师掌事,”贺兰慎抚了抚牵着的马儿,认真道,“和裴司使有关。”闻言,师忘情习惯性皱眉,立即问:“我家裴敏欺负你、轻薄你了?”贺兰慎一怔,抬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摇首道:“并未。师掌事何出此言?”师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后道:“裴敏性子顽劣,不拘小节,虽声名狼藉,但对自己人从未亏待过。自接管净莲司后,她更是不曾把自己当女人看,招猫逗狗惹人嫌的事没少干过……所以,若她有什么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将军,我替她道声歉。”师忘情看人极准,心思细腻,这等事总是局外人旁观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师掌事言重了,裴司使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贺兰慎抚了抚身旁喷着响鼻躁动的马儿,方道,“我想知道当年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司使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连师掌事都没法消除的伤痕,必定是极深极痛。”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明显地低沉下来,师忘情甚至听出了些许‘心疼’的意味。面前的少年是诚心关怀裴敏的,哪怕他所处的阵营是裴敏的对立面。心中动容,师忘情红唇轻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后只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来不喜有人揭她的旧伤。她不愿说的事,我也不会说,少将军想知道,不妨自个儿去问她。”“那我换个问题。”贺兰慎抬眼,如云开雾散,缓缓道,“六年前赢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谁?”师忘情神色一变,霎时的惊诧和迟疑闪过,并未逃过贺兰慎的眼睛。七月半,中元鬼节,祭祀地官。今年和往年一样,净莲司中午便关了大门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领司中的十余老部众一同去河边旷野燃天灯,致以酒肉,告慰先灵。河东丁丑年一战,裴氏九族战死者尸骸累累,一魂一灯,千盏灯扶风而上,恍若旷野银河星垂。历时六年,当初浩浩荡荡数万裴氏族人门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这伶仃的十三人还顶着恶吏的名号,陪伴在裴敏身边。起风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翻涌绿浪,橙红的天灯密密麻麻飘散在天际,指引亡灵超度往生。一樽浊酒洒入泥土,众人烧香举于头顶,虔诚躬身,那逝去的辉煌与永生不灭的伤痛伴随着冗长的招魂声,沉浮于浓于墨色的暗夜之中。祭祀完,裴敏并未随众人一同回净莲司,而是转而去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她每到中元节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这一趟,可到了坊间,看到身边小摊和头顶汇聚的各色莲灯,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贺兰慎的邀约:“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心中一软,脚步跟随心的指引,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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