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有些大,上船时踏板吱呀晃动,裴敏正犹豫着,便见面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贺兰慎还记得她怕水的事,轻声说:“若是害怕就去岸上等着,这里我会清查干净。”“不必了,我没这般娇弱。”裴敏搭着他伸过来的手掌,借力跃上甲板。光线亮堂了些,裴敏看到了贺兰慎手背骨节处的擦伤,眉尖一挑,问道:“受伤了?”贺兰慎淡然地抽回手,将擦伤的手背在身后,道:“无碍。”“裴司使,贺兰大人!”王止打断二人的话,提着一个被打昏的男人过来,“船上所装皆是木材与酒桶,并未发现失窃的官银。”“酒桶中检查过了么?”裴敏问。王止道:“检查过了,并无异常。”这就怪了。裴敏并不怀疑贺兰慎的办事能力,他既是确定此船与张鉴有关,那必定不会错。她去二楼的厢房转了一圈,只在箱子里搜到两只布老虎和一床扬州刺绣锦被,锦被下压着几块军牌……裴敏一顿,将军牌丢给贺兰慎道:“他们当中有老兵。你认得属于谁的部队么?”贺兰慎单手接住军牌,对着幽暗的烛火端详片刻,皱眉:“图腾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很眼熟,似是见过。”“你先收着,回去再想。走,去船舱看看。”裴敏示意贺兰慎,二人一同沿着木楼梯下了货仓。舱内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裴敏冷不防一脚踩在水中,登时一惊。她接过王止递过来的油灯低头一看,脚下踩的哪里是什么水洼?而是一桶倾倒的酒水!难怪方才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烈酒味……几乎同时,裴敏与贺兰慎扭头吹灭油灯,二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撩动鬓角的发丝。烛火应声熄灭,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小心明火。”贺兰慎低沉的嗓音响起。“知道。”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裴敏跨过酒水,摸索到对方的木材。她屈指敲了敲那些圆木,而后唤道:“贺兰真心,你过来摸摸看。”贺兰慎听声辨位,寻到她所在的位置,伸手去摸木材,却不料摸到一片细腻温软。“……”裴敏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让你摸木头,你摸我的手作甚?”“抱歉。”贺兰慎嗓子低哑了些许,将手挪开,这次准确地摸到了圆木。他天生神力,用手将那堆放齐整的圆木挨个掂了掂。摸到第五根圆木时,贺兰慎目光一凛,道:“重量不对。”他伸手将裴敏拉到自己身后护住,而后拔出金刀一砍,寒光闪过,那截圆木应声而断,有什么银花花的东西噼里啪啦洒落出来。裴敏蹲身捡起一块,仔细摸了摸,其形状和纹路皆是大唐五十两一铤的官银无疑。“竟是将银两藏在掏空的木材中,再粘合断口,难怪查不出来。”此时船舱中实在太黑,也不知具体藏了多少官银,裴敏便将那银铤顺势揣在怀中私藏,拍拍手道,“连人带船一同押回去审问……”正说着,贺兰慎皱了皱鼻子,打断她道:“什么味道?”他抬头朝楼梯口望去,顿时瞳仁一缩,喝道:“有火!”裴敏抬头一看,只见被王止所打晕那名汉子不知何时醒了,手里举着一盏油灯怒目吼道:“谁也无法阻止殿下的匡复大业!妖后爪牙,去死罢!”说罢,一盏灯狠狠砸向船舱里泄酒的酒桶。霎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王止反应过来,飞身扑来接住灯盏抱在怀中,然而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带着火光的灯芯却从他的指缝掉落,照亮了舱内弥漫的酒光。贺兰慎一把将裴敏护在怀中,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以肩狠命撞开货舱两侧的通风口,带着她朝波光粼粼的洛水河中坠去。几乎在破窗而出的同一瞬,巨大的爆炸声与舱中响起,火光碎屑直冲天际,将河面照应得金光粼粼。贺兰慎将她紧紧按在怀中,连耳朵都被他保护着。巨大的热浪将二人掀出几丈远,而后重重砸在水面上。不断下沉,下沉,那股冰冷窒息的感觉再一次从七窍涌入,争先恐后地蚕食她的勇气,吞噬她的力量,回忆如梦魇般叫嚣着涌入脑海,五脏六腑如同要炸裂开来般难受。“裴氏逆贼,心怀不轨,谋反之罪证据确凿,杀无赦!”“你要活下去,阿妹!带着裴家的骄傲,勇敢地活下去……”“只要皇后娘娘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可以……把一切献给您!”“我不救无用之人,想要他们活命,你得拿些本事出来……召集你的旧部,替我杀了太子李贤的上宾柴骏。他们死,你们活;他们活,你们死。可明白?”“……明白。”她想起来了,那夜也是这般烈焰升腾,柴府上哀嚎一片,柴骏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扯着她紫金莲纹的吏服衣摆,哀求道:“我死,放过我的妻小……”那时自己是何反应呢?她记得自己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缓缓道:“当初我阿爷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求你的罢?你呢?你让三千部众轮番上阵,耗干他最后一丝力气,再趁着他精疲力竭之时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成就了你‘英雄’的名声!你把阿爷的头悬在城门示众时,你当着他那双不瞑目的眼睛杀死他的儿子时,你逼得他的妻子不堪受辱横刀自刎时……你可曾想,要放过他的妻小?”柴骏答不上来,只是用力地揪着她的吏服……直到瞳仁涣散,手无力地垂下,在她下摆上出五条血痕。大火吞噬一切,将所有恩怨烧得干干净净。那场大火‘烧死’了柴骏,而其妻女却侥幸逃过一劫,没多久就消失在长安城中,不知所踪。其实,那场大火中死的并不是只有一个柴骏,还埋葬了她的过往与善念。“裴司使!醒醒!”谁?谁的声音如此模糊又熟悉,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醒来……快醒来!”那声音发颤,有人不住地拍打她的脸颊,急促道,“张嘴呼吸!快呼吸!”裴敏挣脱过往的束缚,意识回笼,呛出一口水来,咳得昏天黑地。“真心,我们将来……可是要做夫妻的人……咳咳!”她浑身水淋淋的,被贺兰慎抱着勉强浮在水面上,断断续续地笑道,“你怎么能,下这般狠手打妻子的脸?”她大概意识不清了,说话胡言乱语的,贺兰慎却没心思计较,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一边凫水一边喑哑道:“抱歉……”“不必道歉的,你这傻子。”裴敏紧紧回拥住他,于月光下绽开一抹湿漉且苍白的笑,靠着他的胸膛道,“好温暖。真心,我忽然觉得和你在一起真好,至少你在身侧……我便不再怕水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6 00:17:52~2020-05-06 22: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桶王 8瓶;小萌星君、喜洋洋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3章河面上碎屑飘荡, 那船被炸开了个豁口, 河水灌入其中,已沉了一半。贺兰慎让裴敏攀住浮木,随即凫水将她推上岸。裴敏趴在河岸上,身体触及结实的地面,对于水的恐惧渐渐消弭,反身将贺兰慎拉上岸来, 两人沉默着恢复力气和呼吸。片刻, 裴敏抹了把脸上的水, 手撑在身后问贺兰慎:“你没事罢?”贺兰慎盘腿坐着,即便休憩时亦是腰背挺直如竹, 似是出神般, 半晌没有回应。裴敏拍了拍他的肩, 贺兰慎才猛地抬头,茫然望向裴敏。“真心,你还好吗?”裴敏凑近些,又问了遍。贺兰慎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没事。”话音刚落,鼻腔中却缓缓淌下一线濡湿。他以为是水, 下意识抬起手背一抹,却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血腥气。银色的月光与橙红的火光于水面交错,借着那金波银鳞似的碎光,裴敏看到了他鼻尖下的一线擦拭暗痕,顿时一惊, 捧住他的脸道:“你流血了!怎么回事?”鼻腔流血,多半是内伤……也对,方才三只半人多高的大酒桶失火爆炸,即便裴敏被护住了耳朵也依旧感觉到了几乎震碎脏腑的冲力,更何况以身为盾护住她的贺兰慎?“哪里难受?耳朵有没有流血,还能听见吗?”裴敏真是又急又气,扳过贺兰慎的脸左右瞧了瞧,皱眉道,“你这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可你不是‘别人’。”贺兰慎说,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道,“放心,我听得见,不会有事。”他的耳道并未流血,裴敏松了口气,抬袖替他将鼻端下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叮嘱道:“以后不要这么逞强了。”“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该护住你。”说着,贺兰慎微微前倾身子。裴敏一怔,险些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但他没有,只是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五指扣着,眼睫上承载着湿漉漉的水光道,“你那么怕水,在水中一动不动,浮出水面时连呼吸都停了,我差点以为……”以为他害死了她。“我也不想显得那么怂,但是一到水里就控制不住地僵硬,让你见笑了。”裴敏顺势亲了亲他的鼻尖,一向张扬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问他,“好些了么,真心?”那纯情的一吻使得贺兰慎浑身一颤,半晌才喑哑道:“嗯。”砰——一支烟火自河心升腾而上,划破黑夜,绽放刺目的紫白色光芒。那是净莲司特有的信号,足以让驿馆里留守的吏员闻讯赶来支援。“裴司使,贺兰大人!你们没事罢?”湍急的水流中隐约传来王止的声音。他也还活着?裴敏起身,拨开头顶拂动的柳枝朝河心望去,只见远方一个黑点浮浮沉沉,便挥手道:“老王,我们没事!你能行么?”王止一边凫水,一边竭力喊道:“没问题!这里还有几个疑犯活着,我带他们上岸!”闻言,贺兰慎将腰间沉重的金刀解下,低声道:“你在这稍候片刻,莫要走远。”“等等!”裴敏一把攥住他的手,肃然道,“小和尚,你想做什么?”“下水。”“你有伤,不许去!”“若是落水的疑犯潜逃或合力反击,仅凭王执事一人之力难以对抗。何况若疑犯潜逃,使得幕后真凶有了喘息之机,裴司使回长安如何向天后交代?”“怎么向天后交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贺兰慎眸色坚定,轻轻将手从裴敏掌心抽离,脱下外袍和腰带叠放在岸边,而后起身将裴敏拥入怀中,“我清楚自己的能力,你可以相信我。”他不明白,信任与担忧并不冲突。贺兰慎的怀抱还是这般温暖有力,那股温暖令人安定。裴敏蓦然清醒过来,拥着她的少年勇敢赤诚,远比想象中的更为年轻强大,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天地的主宰,从不会甘心活在别人的庇佑之下。“撒撒娇就能让我心软,你几时学会的这招?”裴敏无奈,抚了抚他日渐宽阔的肩背道,“去罢。下水不要太急,若是乏力抽筋就赶紧抱着浮木上岸来,切莫逞能,明白么?”“好。”贺兰慎在她耳畔低低应了声,而后走到河岸边,一头扎了进去。船还在烧,裴敏抱着贺兰慎的衣物走到渡口岸边等候。江风很大,吹拂湿透的衣物有些许凉意,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在河心忙碌的贺兰慎。在水中远比在岸上艰难,何况大多时候是他在泅水四处打捞追捕疑犯,更是消耗体力,直到月影朝西坠了坠,精疲力竭的两人这才牵着五名绑在浮木上的疑犯泅水而来。贺兰慎让王止先行上岸,再将半晕不晕的疑犯一个个推至岸边,做完这些他已是接近极限,上岸时手臂脱力又险些滑回水中,裴敏搭了把手,让他借力顺利上岸。相比贺兰慎的拼命,王止就圆滑得多,只是在原地负责将贺兰慎处理好的疑犯看守捆住,故而还能站立。正此时,远处传来纷杂的马蹄声,是两名亲信吏员率人赶来接应了。“裴司使!”“裴司使,王执事!属下等看到紧急信号就着急赶来了,你们没事罢?”“没事,死不了。”裴敏料想贺兰慎需要一两盏茶的功夫恢复体力,便对王止道,“你们绑着这几人先走,我和贺兰随后就来。没问题罢,老王?”王止扯了扯手中的绳子,将五人绑紧了些,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没问题的,裴司使。可要命人给您备马车?”“不必,留两匹马就成。”顿了顿,她又改口道,“一匹。”王止并未多言,道了声“喏”,便翻身上马,率着赶来的众人押送疑犯回驿馆审问。不多时,马蹄声、呵斥声远去,只留下一匹雪白的骏马安静地在河边吃草。贺兰慎的恢复能力向来非同常人,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呼吸已渐趋平稳。裴敏抹去他鼻尖滴落的水珠,托腮问:“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贺兰慎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在想,要是万一你没入水中出不来了,我定会跟着一起跳下去。那一瞬我忽然发现,比起怕水,我更怕你死。”裴敏低低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眼中闪着璀璨的光,以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出了最缱绻的话语,“然而我跳入水中有什么用呢,很大可能是跟着你一块死罢了。这着实不像我的风格,毕竟我这人一向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的……贺兰真心,你成功了,我没法再死撑着不回应你,我认输。”贺兰慎脸上挂着水珠,整个人清冷而又俊美。他何其聪明,立刻知道她此番话语的意思,眼中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稍稍坐直身子道:“裴司使,你的意思是……”“清风明月美如斯,不及君风华万一。”裴敏捏住他的下颌,在他唇角落下轻吻,“我要正式拐走你啦,贺兰慎。”“好。”贺兰慎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裴敏愣神,而后失笑道:“你这人,怎生这般好骗哪?一点佛门中人的矜持也无。”“我记得你说过,要口是心非、曲折委婉方为‘情趣’,可我学不会,也等不及。”贺兰慎的嗓音不复清朗,变得沙哑而低沉,倒有几分成熟男人的稳重,“我迫不及待,蓄谋已久,只为此刻。”劫后余生,他于月光下,背映着粼粼的河水,满腔情意冲破理智的枷锁,闭目侧首,俘获了裴敏的唇。他的吻还是这般炽热凶猛,不懂得收敛调-情,仿佛要将满腔精力释放在唇瓣之间。相比之下,裴敏就显得弱势得多……她一向只会小鸡轻啄式的亲吻,亲上去连水渍都不会有的那种,纯情得不能再纯情,又怎能比得上‘清心寡欲’的前和尚无师自通呢?月光碎在河水中,河水又荡漾在她眼里,呼吸连同理智皆被攫取,如激流浮木,如并蒂连理,如烈火焚身……轰轰烈烈,至死方休。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裴敏莹白如冷玉的面容第一次浮现出了绯红血色,衬得五官更加明艳动人。两人皆是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深情对视,享受着互证心意后的缱绻温柔……直到裴敏扭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尖,歉意一笑,而后又忍不住捂嘴连连打了两个喷嚏。什么缱绻温柔,皆烟消云散。“看来连老天都怨恨我引-诱了佛门中人,正骂我呢!”裴敏耸肩笑道。“别胡说,多半是着凉了。”贺兰慎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衣服湿着,容易风寒。”此时的贺兰慎即便皱着眉,也是温柔清俊的。裴敏极擅长顺杆而上,乘势揽住他的腰道:“要不继续?你身上这么烫,抱起来就不冷了。”贺兰慎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不急,来日方长。”贺兰慎不会撒谎,裴敏知道他是认真的,今夜欠下的债迟早要还。遂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收回手,跟着贺兰慎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朝城中官驿赶去。第二日清晨,裴敏打着喷嚏下楼用早膳,就听来俊臣汇报说:昨天抓来的那名疑犯头子咬舌了,什么供词也说不出来。裴敏搅和着碗里的粥水,只觉得索然无味,瞥了来俊臣那张白净笑脸一眼,冷然笑道:“昨晚被抓时不曾寻死,这会儿倒装起死士来了?咬舌了不要紧,留着手画押认罪就成。”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班比较晚,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粗长只能留到周末啦~谢谢小可爱们的地雷,我爱你们~感谢在2020-05-06 22:53:16~2020-05-08 23: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幽清梦 7个;一拳一个小朋友、弓长张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竛羽 10瓶;小萌星君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4章裴敏一手端着面点粥食, 一手叩了叩贺兰慎的房门, 里头立刻传来对方清朗的嗓音:“进来。”裴敏推门进去,用脚勾起门扉关上,弯腰将朝食置于案几上,捏着嗓子道:“贺兰大人,奴家给您送朝食来啦!不知大人身子好些了么?脏腑可有内伤?”贺兰慎正在窗边的小案几上撰写公文,闻言抬起头来, 嘴角的弧度稍纵即逝, 温声道:“行动如常, 并无大碍。”话刚落音,就见裴敏猝然弯腰打了个喷嚏。“着凉了?”贺兰慎搁笔, 起身道, “包袱里有药。”“我没事, 你坐着罢!”裴敏恢复常用的声线,拉住贺兰慎一同坐下。她歪头看了眼案几上写了一半的公文,笑道,“你大清早的就忙这个?张鉴这桩官银流失之案还未定音呢,案宗可以留着回长安再写,何必着急?”贺兰慎见她面色精神如常, 想必身体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心道:“诸多供词、及案情细节恐有疏漏,及时记录为好。”身居高位的少年,难得有他这般身先士卒、细致沉稳的。裴敏自己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平日里这等琐碎之事都是交给下属们去干, 当然,有了赏金亦会按功劳与大家共赏,故而司中吏员敬她多半是为利,敬贺兰慎却是为义为情。裴敏欣赏贺兰慎的强大认真,却一点也不嫉妒,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眯眼笑道:“好好干,大唐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不过这朝食再不吃,可就要凉了。”贺兰慎将案几上的纸张叠放整齐,砚台毛笔秩序排列,一丝不苟地清理好小案几,他才将歪斜搁置的食盘至于面前,问道:“裴司使吃过了么?”裴敏托腮哼了声,道:“没胃口,吃不下。”贺兰慎不假思索,放下粥勺道:“若是驿馆的朝食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咦,原来拐个小郎君还有这等好处?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护着,似乎也不错。裴敏心中一暖,笑着制止道:“算了,我在你这里讨点吃便是。早上碰见一个讨厌的人,听了一件讨厌的事,平白坏了我的胃口,你不必事事都如此紧张的。”贺兰慎这才放弃了给她做早膳的想法,道:“我生平第一次喜欢人,总担忧自己木讷不够好,故而想多做些什么讨你欢心。”裴敏闻言,果然欢心了许多。她喜欢听贺兰慎说这些青涩懵懂的情话,心情一好,胃口也就来了。她顺手从贺兰慎的盘中取了个胡饼,用手掰成小块送入嘴中,慢慢嚼着道:“方才来俊臣审问疑犯归来,说那纵火的头目咬舌自尽了,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贺兰慎将粥水抿尽,道:“我已将昨夜沉船的位置告知本地城官,这两日会派人将沉船打捞,或许会寻些线索。还有那块军牌上的符文,我今晨忽而想起,七年前剑南道蜀州司马会见先父,当时他腰牌上的纹路与昨夜从船上箱中翻出来的那块有些相似,不过时隔久远,加之军牌上的纹路磨损严重,我也并无十分把握,还需回长安查证方可定论。”“若真是巴蜀一带的军牌,则说明这些疑犯曾经是军人,他们幕后的主子多半也是在巴蜀做过高官的长安权贵……既是权贵,想必不缺钱,可他依旧费尽心思从张鉴这儿骗取官银,到底意欲何为?”裴敏觉得口干,便将剩下的半块胡饼又放回盘中,倚着案几道,“那船上窗纸及被褥皆是扬州特产,或许那人还和扬州有点干系……有点意思!诶,真心,你记不记得昨日那船上纵火的头目口中喊了什么?”贺兰慎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接上话茬道:“他提到了‘殿下’和‘匡复大业’。”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裴敏颔首道:“不错,长安城中能够被称之为‘殿下’,又与匡复李唐皇室有关的人,可不多啊。”废太子李贤已被流放巴州,成了丧家之犬,自顾尚且无暇,似乎也没精力再来长安搅弄风云;杞王李上金为宫人所出,势单力薄,常年奔赴在外,对武后敬怕有加,未曾听闻有反武之心;那么接下来,便是与武后有着杀母之仇的许王李素节、近来势头正盛的太子李显及相王李轮。君臣猜忌,母子反目,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当真是精彩至极,残忍至极。“说起这事,我倒想起来了。”裴敏伸指点了点贺兰慎的眼尾的朱砂小痣,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若一直效忠李唐皇室,我俩的姻缘情分必定是不能顺遂的,两人之间总要一人妥协,方能是个办法。如今关起门来说,我拿你当知己,当同伴,亦是心上人,说句实话,李家这些个皇子们除了五子、六子这两位前太子素有贤名,可惜一个早死、一个流放,其他几个皆是畏缩庸碌之辈,难堪大任,必定斗不过天后。如今陛下久病,将来局势如何,一眼就能看到结果。”这个问题一直是横亘在二人间的最大心病,贺兰慎很清楚,它并不是规避就能解决的。放下粥碗,他仔细思忖良久,方道:“天子于我有再造之恩,只要他在一日,我不能负他。”意料之中的回答。天子如今病重,说得不好听些,兴许没几年可活,贺兰慎是想用这几年的忠义来换一个问心无愧。“这样也好,你还年少,缓个几年也无妨。”裴敏散漫惯了,并不急于步入婚嫁的囹圄中,亦不愿强行改变贺兰慎的心志,徐徐道,“可天后并非大度之人,她可记仇得很呐!将来帝星摇落,她算起旧账来,我可不一定护得住你。”贺兰慎像是早有抉择般,认真道:“真有那一日,你不必护我,保全自己为先。即便到了最坏的那种局面,我的对手也不过是天后一人,而天后要面对的,却是全天下的口诛笔伐。”“说得也是。你且放心,我这人最是贪生怕死,必定是要想方设法活到最后的。”说着,裴敏身子一歪,顺势靠在贺兰慎怀中,伸指挑起他的下颌道,“听着,贺兰真心!无论生死哀乐,碧落黄泉,你都要陪着我,知道不曾?”贺兰慎垂眼看她,眉目宽阔,鼻梁挺直,淡色的唇微微扬起,说:“好。”“君子一诺千金,你可记着了。”裴敏轻佻一笑,捏着贺兰慎的下巴凑近些许,眼睛狐狸似的半眯着,说,“空口无凭,得盖个章。”说罢,她张嘴咬上贺兰慎的唇。贺兰慎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反客为主迎了上去。“嘶……你属狗的么贺兰慎!”裴敏低呼一声退开些许,指腹在唇上一点,果然摸到了一丝血色,登时冷笑道,“我给你盖章,不是让你给我盖!你这小和尚,是故意为之还是装不懂哪?”“我看看。”贺兰慎歉疚地抚了抚她的唇,喉结滚动道,“我还不太会……这些,总是弄疼你。”“贺兰大人过谦了,我看你倒‘会’得很。”裴敏一拳打在贺兰慎肩上,没什么力度,猫挠似的道,“想我闻风丧胆一介恶吏,竟然缕缕被政敌咬得毫无还嘴之力,真是气人!”“抱歉,下回我会注意轻些。”话虽如此,可贺兰慎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裴敏很少见他笑,一笑煞是惊艳,集世间少年之美好于一身,如春风化雪。“不许取笑。”裴敏色厉内荏,不老实地戳了戳他的嘴角。贺兰慎握住她的指尖,并未收敛分毫,这会儿连眼低都晕开了温和内敛的笑意。“我很开心。”他低低地说。那种源于夙愿得偿的喜悦,是连他腕上紧紧缠绕的佛珠也禁锢不了的。少年人真是直白得可爱,裴敏蓦地心软了,又是一拳轻轻砸在他肩上,好笑道:“小傻子,你还真是容易满足。”遂,也不计较他咬破嘴唇的事了。正想着,一阵叩门声打断她的思绪。“贺兰大人,裴司使在您这儿么?”是王止的声音。老王老奸巨猾,看透一切,倒会寻人。裴敏给贺兰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供出’实情。贺兰慎不习惯撒谎,避重就轻道:“何事?”“大理寺的人来了,与咱们吏员撞了个正着,正在质问案情呢。”王止道,“属下们人粗话糙,怕多有冲撞,还需二位大人出面方为妥当。”裴敏朝贺兰慎眨眼。贺兰慎会意道:“请他们稍候,我即刻就来。”待王止走了,裴敏才从贺兰慎怀中离开,曲肘抵在案几上道:“你去应付罢,张鉴得跟我们回长安复命,其他犯人他们想要便交给他们,沉船也让他们打捞,他们自会去扬州追查剩下的五万两银子,咱们的任务,只需证明银两的去向与天后无关便是。”贺兰慎点头明了,又问:“裴司使不去会见?”裴敏一怔,哼道:“没良心的,我这嘴如何见人?”贺兰慎望向她唇上的一点嫣红,有些歉意,张嘴欲言,裴敏却挥手赶他道:“行了,快去罢!早些谈完我们便回长安,还能赶上中秋曹叔做的大蟹。”贺兰慎走后,裴敏在房中待得无聊,便起身出门,准备去囚车那儿看看。谁知刚转过回廊,便在楼梯门口撞见一人。清晨细雨蒙蒙,陈若鸿提着下裳上楼,见到裴敏打着喷嚏出来,脚步一顿,唤道:“裴司使。”“陈少卿?”见到他,裴敏并不惊讶,负手笑着下楼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不及裴司使来得迅速,我等今日赶到,也不过是捡些净莲司的残羹冷炙罢了。”“这话未免太见外了,那疑犯和沉船想必都已转交给你,到时算功劳,自然是大理寺首功。你我皆为天子分忧,何来‘残羹冷炙’一说?”楼梯狭窄,陈若鸿侧身为裴敏让路。两人擦肩而过,陈若鸿忽而叫住她:“师掌事近来可得闲?”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裴敏好笑道:“你要追求佳人,何须来我这拐弯抹角?她闲着呢,虽然师姐人冷又脾气差,实则刀子嘴豆腐心,你需多点耐心,对她好些。”陈若皱眉听着,盯着她的嘴意味深长道:“师掌事若得闲,裴司使还是去找她治治伤较为合适。”作者有话要说:很郑重地给大家道个歉,这几天身体实在不舒服,从5月6号下午开始发烧,前天凌晨从医院吊水回来,昨天凌晨又高烧去了医院,今天上班累了一天,回来后又在发热的边缘反复试探,算起来烧了三天了,以至于更新时间不稳定,甚至于答应大家的长更也没有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