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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驯之臣》TXT全集下载_26(1 / 1)

裴虔只是撑着刀勉强跪立,和凌乱的长发一同垂下的,还有他口鼻中流淌的血丝。他咳了声,颤巍巍拉起裴敏的手,将金刀交到了裴敏手中。“小妹,这把金刀早该还给你了……”这是裴虔第一次唤她‘小妹’,可裴敏却宁愿他跳起来,如往日那般连名带姓地与自己斗嘴争吵,用讨嫌欠揍的嘴脸贼兮兮叫她“裴敏”。“从今以后,你就是裴家的家主,带着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知道么?”“不……什么金刀,什么家主!要做你做,我才不要!”裴敏心乱如麻,一个劲地后缩,带着哭腔道,“裴虔,你别来这一套,你别这样……”“抱歉,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兄长。”裴虔的声音一掐即断,灰暗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裴敏,带着将死之人深重的执念,断断续续道,“……拜托你了,小妹。”说罢,他径直朝前栽去,倒在了妹妹的怀中。“裴虔!!!”“好想念情啊,好想……再见她一眼……”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虽瘦,却十分沉重,仿佛生命淌尽,只留下死亡的沉重。裴敏艰难地托住他,视线落在他满是断箭的背上,想要拥抱却无从下手。她哽声道:“师姐就来了,她马上就来了!她不会让你死的,裴虔,你只要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裴虔的头无力地搁在裴敏肩上,气若游丝,过了许久才笑着咳了一声,哑声道:“‘赔钱’这名字……晦气……”十六年来,裴敏第一次放下心中不平和芥蒂,艰涩唤道:“兄长……”可裴虔已经听不到了。他甚至没有等到心爱的姑娘赶来,手从膝上垂下,再没了声息。双生子一气连枝,心意相通,裴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裴敏的心脏也仿佛被刀斧劈开,撕心裂肺地疼。她颤抖着抬起手探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犹如涸辙之鱼般长大嘴不住喘息,想要哭,却哭不出声音,整个人连同灵魂一起被撕裂成两半。裴敏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痛苦和哀伤,十指掐入掌心,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哭,不能哭出声音,不能让屋外守着的部众察觉裴虔身死,要稳住裴氏族人的心……直到师忘情领着李婵快马加鞭匆匆赶到,她才将视线从裴虔的尸首上挪开,木然地转过头,眼睛猩红,一字一泪道:“……阿婵,将我易容成裴虔的样子。他没完成的事,就由我来替他完成!”十六岁,金刀快马恣意江湖的少年还未飞翔,就断了羽翼。笃笃笃——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惊破了冰冷的梦境。裴敏在江淮异乡的营房中醒来,窗外正风雨大作,伴随着笃笃急促的敲门声,冷雨寒窗上映出一道焦急的影子。朱雀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匆忙道:“裴司使,有急报!”烛光昏暗,屋外的树影婆娑,如同鬼影猖狂。裴敏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四更天,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不敢耽搁,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起身,下榻时已披上外衣挽好头发,开门放朱雀进来,哑声道:“是徐敬业来攻城了,还是骆宾王又来讨檄了?”湿润的寒风伴随着夜雨灌进房中,冲散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朱雀浑身湿透,刚毅的眉紧锁着,答道:“不是敌军,而是内乱。属下刚才得知,李孝逸麾下两名副将并宣节校尉杨万秘密谋反,欲趁夜起事,刺杀……”朱雀顿了顿,似乎颇有忌讳。裴敏扣好腰带,将斗篷往肩上一披,淡淡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朱雀咽了咽嗓子,垂下眼快速道:“他们欲趁夜起事刺杀裴司使,用您的头颅向徐敬业叛军投降,与他们里应外合攻破苏州,北上勤王。”裴敏动作一顿。“哼,这恐怕是李孝逸的意思罢。一开始他便消极应战,节节败退,想来是生了动摇之心,欲投靠敌军反武了。”裴敏冷笑一声,望着摇曳的烛火沉思半晌,当机立断道,“集结净莲司所有吏员,小心些,勿要打草惊蛇。他们既要领兵反杀我,我便也留他们不得了!”寅时,雨骤。城西营帐之中,四名低阶武将匆匆披甲执锐,为首的校尉杨万将拭净的长刀送入刀鞘,凶沉的目光扫过共谋起事的三人,低声道:“兵都已候在外头,趁着雨大夜深,兄弟们务必一句刺杀了那妖妇爪牙,助徐公北上匡复李唐皇室!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喏!”众人纷纷握刀应诺。杨万深吸一口气,撩开营帐帘子大步迈出,随后一怔,僵在原地。大雨中,只见自己的亲卫皆被净莲司的人刀挟控制住,而身为恶吏之首的裴敏一袭暗色斗篷站立,湿漉漉的脸如同鬼魅般冷白,望着杨万冷冽一笑,漫不经心道:“夜深雨大,就不劳烦杨校尉奔波了,本司使亲自送上门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活着碰到我的脑袋。”事情败露,唯有拼死一搏。杨万不禁微微后退半步,摆出攻击的姿势,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鲜血溅在营帐上,如一束束红梅绽放,给这过于凄寒的冬夜添了几分触目惊心的艳色。寅时末,五更尽,雨霁微明。裴敏斗篷滴水,踏着一路湿漉漉的水痕闯入了李孝逸的营房。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轻轻抬手示意,身后的沙迦便将一个染血的布包掷在地上。布包咕噜噜在李孝逸脚下停住,黑布松开一角,露出一截凌乱的头发。李孝逸的脸色已经变了,强撑着镇定,勃然怒道:“裴司使,我是看在天后的面上才对你礼遇有加,如今你非但不知感恩,还杀我部将闯入将营,到底意欲何为!”裴敏面容冷白,没有一丝血色,乌黑的眼睛沉定锐利。她问:“李将军就不看看,包袱里的那个是谁吗?”李孝逸不语。“看都不看,就知道我杀的是你的部将,而非贼人……”裴敏的唇线一扬,露出个阴凉的笑来,“莫非,李将军未卜先知?”短短数言,李孝逸的面色变了三变,其他幕僚已是缄默不语。裴敏领着沙迦等亲信向前两步,李孝逸立刻将手按在刀鞘上,目光中杀气迸射,那是一个绝对防备的动作。裴敏知道他起了杀意。她并不害怕,仿佛生死早置之度外,施施然抱拳一礼道:“昨夜营中混入叛党,聚众起事,蛊惑军心,为首者杨万已被净莲司斩杀,其余从党压下候审,等候李将军裁决!”她这一番话,有意将李孝逸摘出来,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并非裴敏怕他,而是李孝逸一死,军心大乱,没有合适的将领补充空缺,则江南必定失守……届时徐敬业便能率叛军度过长江长驱北上,直逼长安。为大局着想,李孝逸不能死。至少,在武后派新的将领来之前,他不能死。李孝逸眼中的杀气并未因她的退步而消散,手依旧搭在刀上,其余幕僚亦是暗中围拢,厅堂内瞬间暗流涌动,杀意四起。恐生变故,朱雀和沙迦等人按刀靠近,护在裴敏身侧。裴敏面色不变,直视李孝逸如狼般的眼睛道:“李将军想清楚了,若要动手,你我相隔不过三步,你猜是我亲信的刀快,还是你的刀快?大不了鱼死网破,以将军之命换我这条烂命,稳赚不亏。”果然,李孝逸犹豫了。片刻,他直起身子,黝黑阴沉的脸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手从刀鞘上垂下,道:“蛊惑军心的反贼我会亲自审问,就不劳裴司使费心了。”危机暂且化解。但李孝逸为人狡诈,且小肚鸡肠。裴敏杀了他手下叛将,等于公开驳了他的颜面,这个仇他不可能不报。果然,第二天夜里徐敬业派军攻城招降,李孝逸出门迎战,只象征性地舞了两下大刀,便匆匆退回城中,连夜悄悄拔营弃城,退往高邮,并封锁了退路,将净莲司上下并老弱残兵千余人遗弃在城中。“他这是要借刀杀人,困杀我们!”硝烟未散的战场上,朱雀领着吏员静候,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愤怒焦急。“裴司使,北门被堵,船只被毁,我们的退路没了。”沙迦探路回来,面色亦是十分凝重,苦恼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裴敏深吸一口潮湿的寒气,下意识摩挲着指腹,镇定道,“关城门,收拢所有残兵听候调遣,死守至援军到来。”然而众人都很清楚,除了净莲司自己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援军?何况李孝逸带走了所有粮草,营中军粮不足,根本撑不了几日。第三天夜,叛党见劝降不成,发起来第二轮进攻。数日不眠不休,裴敏羸弱的身躯已撑到了极致,脑袋和旧伤争先恐后地疼痛起来。城到底破了,烽火四起。留下的千余老弱残兵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不多时降的降,死的死,裴敏腹背受敌,已是穷途末路。不能死。裴敏告诉自己:要平安回到长安,贺兰慎还在等她。一路上且战且退,吏员们皆负伤无数,退至城外江畔,紧咬不放的数千叛党却忽的停止了追击,继而爆发出一阵骚乱。“怎么回事?”朱雀面无表情地拔下肩头的羽箭,皱眉眺望坡下动乱不已的敌军。沙迦幸灾乐祸道:“管他呢,还不趁此机会跑!”“等等。”裴敏察觉到了异常,勒马回身道,“有人过来了……”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破晓的黎明中,一名武将一刀将叛党首领斩于马下,领着百人冲破敌军包围驰援而来,势如破竹,所杀出的血路一时间竟无人敢填补。叛党没了首领,霎时军心溃散,旗靡人乱,如无头苍蝇般哗散开来,纷纷调转方向往城中逃去。冬风,微雨,一线微光挣脱黑暗的桎梏,裴敏满心满眼都是那提刀拍马而来的白袍武将。如果这是在做梦,那一定是场很美丽的梦。她不知道贺兰慎为何会出现在这,宛如战神般降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战马嘶鸣,寒气四起,贺兰慎勒紧缰绳于马背上挺立,背映着苍山长江,垂眼审视这群伤痕累累的吏员。片刻,他翻身下马,朝裴敏走去。裴敏眼睛一亮,回过神般,强撑着笑意唤道:“贺兰……”话还未落音,贺兰慎径直越过她,目不斜视,语气漠然且生分:“船已备好,即刻渡江。”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裴敏心中一沉,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心酸涌上心头。她欲说些什么,然而苍白的唇轻启,身体便如强弩之末全线崩溃。急气攻心、旧疾复发,她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来。作者有话要说:ps:第三段不是笔误。师姐原名师念情,裴虔死后,改‘念’为‘忘’。‘忘’字拆开,是为‘亡心’,哀莫大过于心死。感谢在2020-05-30 01:32:14~2020-05-31 01: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 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伽蓝 10瓶;舒克舒克 8瓶;daiwazhenlei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5章裴敏恢复意识时, 人已经到了船上。船身随着水波摇晃, 仿佛处在摇篮之中。昏昏然睁眼,不知天色几何,唯有一豆残灯亮着,在舱房内投下一圈昏黄黯淡的光晕。指尖传来温暖的力度,她稍稍侧首,便看见贺兰慎一袭银铠甲胄未卸, 握着她的手, 倚坐在榻边合眼而眠。年轻清俊的小将军, 轮廓已褪去初见的青涩,宛若打磨好的璞玉般越发夺目沉稳。他大概很累了, 眼睑下一片疲惫的暗青色。裴敏本不想惊动他, 未料喉中干痒, 药味混合着血腥味,着实难受,便扭过头低低地咳了声。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未料贺兰慎还是惊醒了,一睁眼便下意识倾身,伸手去探裴敏额上的温度。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皆是一愣。距离这么近,裴敏能清楚地看到贺兰慎眼中化不开的担忧和焦急。未等裴敏开口说话,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沉寂下来,皱眉将手从裴敏额上撤离,腾地起身走开了些, 只拿背影对着她。他还在生气,气她欺他瞒他,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裴敏的笑僵在嘴角,叹了声,病后的嗓音虚而沙哑:“真心,你同我说说话,好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贺兰慎倒了一盏热水,连着药瓶一同搁在裴敏榻边,哑声道:“吃药。”“我没力气。”裴敏缩在被窝中,厚着脸皮耍赖道,“我头晕,胸口也疼,不如你帮帮忙?”这一次,贺兰慎没有心软。他侧过头去,平静道:“裴司使向来有主见,天大的事都能自己扛着,这点小事又何须我帮忙?”裴敏一噎,讷讷不说话。许久,她等不到对方的体贴回应,只好从被褥中伸出一只莹白的手去取药瓶。劳累过度、身子疲软,她的手有些抖,一个不稳药丸洒出,贺兰慎忙伸手替她接住。你看,明明是在乎她的嘛……得知这个结论的裴敏安心了些,轻轻握住贺兰慎的手道:“多谢……”气氛刚旖旎缓和了些,就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朱雀推门进来道:“贺兰大人,高邮渡口到了……啊,裴司使醒了?”裴敏暗中给朱雀使眼色,迟钝的朱雀不明所以。贺兰慎收敛好多余的情绪,反手将药丸扣在裴敏掌心,皱眉对朱雀道:“服侍裴司使用药。”说罢,也不管裴敏是何表情,转身迈出房门去了甲板上。朱雀依言将榻边的温开水递上,对裴敏道:“裴司使好些了么?您呕血昏迷的时候,贺兰大人都急红了眼,不眠不休照顾了你一宿……呃,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呵,你还问我怎么了?”裴敏冷笑,伸手在朱雀的榆木脑袋上拍了把,气道,“谁让你进来的?我叫你打搅我们!叫你破坏气氛!没见我正在哄小情郎么?你若是有沙迦一半的眼力见,我也不至于连个小郎君都哄不好!”“裴司使我错了,属下该死!”朱雀一边躲闪一边将茶盏交到裴敏手中,忙不迭起身道,“属下这就去将贺兰大人请回来!”“罢了!”裴敏就着温水将药丸服下,从嗓子眼一路苦到了心里,放下空盏挥手道,“走走走,别烦我。”唉,生气了的小和尚真是难哄。下了船,拨云见日,久违的阳光倾泻在浩瀚的江面上,一派烟波浩渺,金鳞浮动的盛景。高邮城下,李孝逸并不开城门,只命数百弓箭手埋伏于城墙之上,明显是心虚作祟,欲杀人灭口。裴敏捏着马缰绳,扬鞭示意一旁的狄彪向前,一袭鸦青色的斗篷衬得她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她低声道:“老狄,你嗓门大,待会儿我说什么你便跟着说什么,将话传给城墙上的人听。”狄彪中气十足道:“明白。”裴敏望着城墙上一排排森寒的箭矢,虽声音虚弱,但气势犹在,缓缓道:“李将军,净莲司此番南下代表的是太后的颜面,若我一不小心死在这儿,您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再者,净莲司的情报网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今日我若身死,明日密笺就会送至太后的手中,为了我这么一个臭名昭著之人赔上将军的前程,着实不值得……”狄彪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将裴敏的话吼给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听。裴敏继而道:“其三,我身边之人乃是天子近臣——定远将军兼羽林军中郎将贺兰慎,贺兰大人。刀剑无眼,若是你的箭不小心伤到这位,打了天子的脸,可就变成拥兵自立、篡位之嫌了。”不稍片刻,藏在城楼上的李孝逸果然坐不住了,身披一身威风凛凛黑甲向前,疾声道:“我怎么知道裴司使身边之人是陛下派来的人,而非敌军乱党呢?”裴敏示意贺兰慎:“贺兰真心……”狄彪立即吼道:“贺兰真心!”“……”裴敏无言,横了狄彪一眼道:“傻大个,这句不用复述!”贺兰慎倒是神色如常,解下腰间的令牌道:“末将贺兰慎,奉天子之令督战!请李将军速开城门!”嗓音掷地有声,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李孝逸迟疑道:“战场之上,需见兵符而非令牌!”“末将受命先行前来熟悉军情,轻装上阵,并无兵符。”贺兰慎不疾不徐道,“但太后已命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前援战,三日后便到,到时候自会将兵符递与李将军查验。”裴敏亦道:“想我区区数百人,也不会是你三十万大军的对手,李将军还在怀疑什么?”一听武后派了黑齿常之的大军前来援战,则说明其对江淮的战事心生不满……那个妇人,连自己亲儿子都能杀,遑论一个不听话的部将?李孝逸感到自己的脑袋已悬在裤腰上,当即不敢再消极造次,大手一挥命人扯了弓箭,开门迎贺兰慎进城。核实身份后,李孝逸一改之前的倨傲,主动邀贺兰慎一同商议退敌之计。无他,主要是贺兰慎在边关对抗突厥时的战功实在太过耀眼,虽只戍边一年,但却是朔州近十年来最安定的一年。简陋的军营内,贺兰慎垂眼看着面前的沙盘,而后指了指江河地带:“叛军要攻城,则必定渡河而来,我们可以在此处设伏。”“炸堤,还是凿船?”李孝逸问。贺兰慎摇首否决道:“冬季江水枯竭,炸堤无效。天寒水冷,再通水性的人也坚持不了一炷香,更遑论还要游出几十丈远潜伏在水中,凿船亦是不现实。”一旁,闭目假寐的裴敏笑了声:“依我看,不如火攻。”李孝逸原本与她就有过节,此番见她插话,不由哂笑道:“一介妇人,妄论军事!水克火,船在江上,如何火攻?”裴敏道:“火烧连营,不也是在江上?”贺兰慎撩开营帐,看了眼外头的日光,片刻道:“观天象,七日内都不会降雨。秋冬本就天干物燥,江面风疾,火攻未尝不可。”贺兰慎作战经验丰富,他既是发了话,李孝逸便再不服也只能忍着,登时一张黑脸憋得酱紫,大步走开不再言语。李孝逸虽然不喜裴敏,但对贺兰慎这个小辈却是极其尊敬的,特地给他在城中安排了上好的客房休息。回房的路上,贺兰慎依旧不主动与裴敏说话,只是步履不自觉放慢了些,方便体弱的裴敏能顺遂跟上。进了院,到了客房门口,贺兰慎这才驻足回身,清冷的眼睛落在裴敏身上,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裴司使的营房,不在这边。”“天色晚了,实在没力气折腾,我看你这儿就不错……”“我让朱雀来接你。”“哎,别!”裴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放软语气叹了声,似是无奈又似是讨好,“阿慎,都两天了,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她的指尖冷得像块冰,即便是裹着斗篷也没有丝毫暖意。贺兰慎心中酸涩,下意识想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怀中仔细焐着,然而手臂动了动,只轻而坚决地拂开了她的手。对上裴敏欲言又止的眼神,贺兰慎抿着唇,喉结几番滚动,方迈入房中自嘲道:“裴司使一言不发离开长安,连陈若鸿都知晓你将南下,唯独我一人蒙在鼓中……于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呢?既是走不进你心里,我生不生气又与你何干?”裴敏跟着进屋,关上门道:“阿慎,你非得这样说话么?”贺兰慎背对着她,背影从未有过的萧索孤寂。裴敏隐约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可她不后悔。想了想,她从背后拥住贺兰慎道:“我错了,不该瞒着你……可那绝对不是因为轻视你,而是不想让你卷入朝局争斗的漩涡。若你知道我南下,定会请命一同前来,这场平叛之战无论胜负与否都是史书上的罪人:胜,你会因替天后办事得罪李唐王室;败,你亦会因平叛无功而得罪天后。”贺兰慎背脊僵硬,许久,才哑声道:“你大概忘了,我是一个男人,不需要你的保护。当初我们表明心迹时不是说过吗?你我之间需要的是相互扶持、相互成就,而非打着‘保护’的旗号束缚彼此。”他挣脱裴敏的拥抱,显然心中怨愤难平。裴敏并不死心,再一次拥住他。贺兰慎再挣开,裴敏再拥住……如此数次,贺兰慎抿着唇,狠下心将她的手扳开,裴敏后退一步,忽的捂住嘴呛咳起来。她身子弱,经不起大怒大悲。贺兰慎心中一紧,强撑的冷漠瞬间崩塌,忙蹲身扶住她道:“怎么了?又吐血了吗,给我看看!”他强硬地拉开裴敏的手,扳过她的脸颊看了看,在她带着笑意的眼中发现了些许狡黠。她又骗他……未等他反应过来,裴敏已乘势勾住他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吻住了他的唇。偷袭来得太突然,唇上湿热辗转,贺兰慎怔了会儿,而后扭头欲躲开她的吻。裴敏却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在他下唇上不轻不重地一咬,眯着眼低笑道:“上次才开了荤,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我?”贺兰慎僵住不动了,睁着深沉的眼,呼吸明显变得凌乱起来。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既是如此,没有什么问题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我也是一片好心办坏事,看在我是初犯……”贺兰慎目光一沉,裴敏想起当初顺水推舟借告密风波送贺兰慎去边关时,也曾瞒过他一次,便讪讪改口道:“看在我是二犯的份上,再原谅我一次?今日要打要罚,我悉听尊便。”指尖一挑,斗篷如云般散落在地。她顺势攀附向上,细碎地咬着,慢慢地磨着,致力于击溃贺兰慎最后一丝理智,笑得好不放纵恣意:“阿慎,你是最好的,是我心尖上最干净的朱砂痣,我怎舍得将你扯入炼狱之中?”贺兰慎眼睛发红,额上隐隐有青筋显出,低哑道:“你总是这样……稍稍示弱,我便怨不起来了。”下一刻情势反转,两人调转方向,变成了贺兰慎在上裴敏在下的姿势。情动的贺兰慎是极具侵略性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年佛僧,更像挣脱束缚后恣意掠夺的修罗神。“敏儿,你高估了我的定力。”他一身铠甲沁骨冰冷,盯着她似是警告。暮光从门缝中投入,落在裴敏眼中,晕开窄窄的一线惊艳。“来渡我,阿慎。”她笑着道。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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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接那裹胸亵服,只习惯性地托着下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她侧首乜视贺兰慎,腮上留着情动后的一抹血色,笑道:“我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这衣服是谁解下的,自然就要由谁帮我穿上。”贺兰慎对她的恃爱生骄极具包容,只是略微顿了一顿,便依言单膝跪下,揽住她纤弱瓷白的身躯,替她一件件将衣裳穿戴齐整。裴敏不许他在自己身上留下太多淤痕,他记着了,这次果然很小心,能露出来的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至于看不见的地方就另当别论了。被心爱的小郎君伺候着穿了衣服,裴敏在他眼角的朱砂小痣上轻轻一吻,弄得他睫毛颤了几颤。贺兰慎大多时候都是安静淡然的,不说话时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唯独在某个时候凶野得很,判若两人……“若是难受就再躺一会,我去给你做吃的。”贺兰慎温情的话打破了她的遐想。直到他起身推门出去,裴敏才猛然想起:方才问他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呢!十一月初,徐敬业叛党果渡江宣战。有了贺兰慎和魏元忠这两名左臂右膀,李孝逸总算收拢不臣之心,积极应战,趁着连日天晴干燥,听从贺兰慎和裴敏的建议以硝油火箭攻敌,先烧粮草,再毁战船,徐敬业大败于高邮,烧死溺死者近万,损失惨重。经此一战,叛党军心涣散、元气大伤,粮草和战船、兵刃皆烧毁沉江。次日,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率军驰援赶到江淮,围攻叛党,总算是彻底扭转了局势。徐敬业见势头不对,竟抛下部将,率妻儿轻骑逃往润州。营帐内,贺兰慎指了指海图某处标红,沉声道:“润州临海,东去可逃往高句丽。”“徐敬业是要渡海潜逃?还以为他是个枭雄,却不料这般胆小如鼠!当初我便猜到这乱臣贼子难成气候,果不其然如此!”李孝逸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急功道,“那我们还等什么?不如人从三方包抄,日夜兼程,定能在润州地界围截乱党,取其首级!”“不用这么麻烦,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动手。”一旁坐着的裴敏举起一手,忍不住插话道,“蛊惑军心之事,李将军不是最擅长了么?”被戳到痛处,李孝逸黑脸一沉,一拳砸在案几上,低吼道:“妖女,你什么意思不妨直说!”裴敏收回手吹了吹指甲,依旧是慢悠悠的强调,笑道:“李将军别激动,现如今情势,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最想要徐敬业的脑袋?”李孝逸答不上来。贺兰慎略一思索,接上话解围道:“那些被他抛弃在半路的叛党部将。”裴敏的视线与他的交织,眸中笑意更甚,颔首道:“不错。那三十万叛军本就是打着废太子李贤的旗号东拼西凑而成,军心不稳,如今徐敬业又弃他们而去,其怨愤可想而知。我们只需稍加煽动,许以重利,不出半个月,叛党为求自保,必定将徐敬业兄弟的头颅奉上,到时候李将军只需坐享渔利即可。”“我?”李孝逸狐疑,“你这般出谋划策,当真愿意将功劳都让给我?”“那是自然。都是为天后办事,功劳何分彼此?我的,自然也是李将军的。”说罢,裴敏起身叉手一礼,乌黑的眼睛直直刺向李孝逸,“看在裴某尽心辅佐的份上,将来若有什么需要仰仗李将军的地方,还请帮个小忙。”说罢,裴敏意味深长地一笑,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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