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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驯之臣》TXT全集下载_27(1 / 1)

即便是晴天,冬日的江边亦是十分寒冷的。裴敏站在江边眺望烟波浩渺,任凭风鼓动斗篷。她发了会儿呆,便听见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江边冷。”贺兰慎站在她身边,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方才与李将军所言,是为何意?”裴敏静静立着,像是这凛冬中一朵转瞬即逝的霜花。“淮南虽美,山水如水墨丹青,但到底比不过长安的大气辉煌。”裴敏冻得鼻尖微红,眼睛却是飞扬明媚的,望着贺兰慎道,“出来得够久了,我们回家罢。”她所说的‘家’,指的是长安。贺兰慎喉结微动,话到了嘴边又揉碎了咽下,最终只垂眼轻声道:“好。”回长安的路上,裴敏没少拉着贺兰慎胡闹。对于裴敏的示好,贺兰慎一向不懂得拒绝,有求必应。虽说每次都是裴敏先撩先招惹,但最后被压在榻上红着眼睛告饶的也是她,贺兰慎话不多,只是将她连人带魂嵌入骨血,融入心中,仿佛要将毕生的爱意都宣泄完一般,热情放纵得几乎反常。回到长安那日正值飞雪如絮,青檐苍雪,黄伞紫伞在雪地中开出朵朵荼蘼,喧嚣而寂寥。净莲司门口,裴敏在贺兰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也不知是日夜颠簸还是别的原因,走路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这春天还没到,脸上倒多了几分艳丽的桃红。虽说师忘情给的药也有在吃,以防万一,裴敏还是去了一趟师忘情那儿。下雪天不能晒药采药,师忘情便在药庐中研究新方子。猝然见裴敏披着一身霜雪进门,她失神了片刻,笔尖在药方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墨迹,而后收敛情绪将纸揉作一团,声音微涩道:“站开些,你挡住我的光了。”裴敏离开长安的这两个月,江淮战事一波三折,几次遇险,师忘情想必也有所耳闻。虽然她嘴上冷冷淡淡万分嫌弃的样子,心底指不定有多担心呢!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裴敏依言站开些,让出身后的贺兰慎道:“师姐,贺兰也来了。”“你……”师忘情目光复杂,明显有话要说,然而在接触到贺兰慎的眼神时,她又生生止住了话茬,改口叹道,“罢了,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我就不打扰你们这片刻的宁静了。有什么事,就快说罢!”裴敏毫无羞愧之心,将路上发生的‘事’避轻拈重地说了些。“什么?你们日日同房?!”果不其然,师大美人怒目横视,将手中的毛笔狠狠一拍,“是药三分毒,何况你本就身寒体虚,可禁不起如此折腾!”说罢,她将目光投向贺兰慎,语气严厉道:“她胡来,你也由着她胡来么?何况这等事本就是男子的责任大些,你若真怜爱她,就不要只图一己之乐!”裴敏见贺兰慎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替他开解道:“师姐你别怪他,他真不懂这个!”贺兰慎本不懂这些,那匆匆一瞥的避火图上似乎也不曾教过,但他生来聪慧,已从裴敏和师忘情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二,霎时耳朵绯红,淡色的唇张了张,局促且愧疚,低声诚恳道:“还请师掌事明示。”“明什么示?回去我教你。”裴敏脸上发烫,轻轻给了贺兰慎一拐肘,试图岔开话题道,“师姐先给我把个脉罢,这事儿待会再说。”贺兰慎坚持道:“是我之过错,我该问清楚的。”见贺兰慎态度不错,师忘情气消了大半,示意裴敏伸手把脉,嘲弄道:“我还不了解裴敏?嘴上一套一套的,看似风流不羁,实则脸皮薄得很,这种事她定是不好意思开口的……脉象虚了些,这样的身子怀上的几率不大。”裴敏松了口气。师忘情虽是医师,但毕竟未曾成婚,闺房之事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便寻了本妇科医书翻至某页,指给贺兰慎道:“自己看。”贺兰慎略微一扫便记住了,合上书道:“多谢。”“哎。”裴敏揉着鼻尖叹气,“我怎么觉得有些尴尬呢……”从师忘情那儿出来,大雪依旧纷纷扬扬,裴敏背对着贺兰慎站了会儿,方深吸一口气冷气道:“我要进宫去了!”贺兰慎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刻入脑中一般,颔首道:“我也进宫。”“那,一起?”裴敏笑着提议。“好。”轻柔的雪落在他们头上,如白首之约,比肩踏过短暂而漫长的宫道,仿佛走了一辈子那般漫长。大明宫前,贺兰慎忽的停了脚步。裴敏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便回首看他,疑惑道:“真心,怎么不走了?”白雪皑皑,宫墙耸立,贺兰慎颀长英武的身姿挺立于天地间,看了裴敏许久,默默褪下腕上的佛珠,将其交到她手中,低低道:“敏儿,我不后悔。”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裴敏一怔,失笑道:“莫名其妙。”因南下平叛有功,武后大喜,赏赐裴敏良多,待她从大明宫出来,便见建福门外的雪地中立着一人。见她出来,陈若鸿收了伞,沉默良久方道:“贺兰慎被革职入狱了,罪名是‘擅离职守,私自出京,干扰战事’。”闻言,裴敏并无太大意外之情,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佛珠道:“我知道了,多谢。”陈若鸿站着没动,神情复杂道:“他在大理寺狱中,生死渺茫,你不为他着急?”裴敏勾起唇角,那笑像是要融入苍白的雪中似的,轻声道:“在江淮见到他披荆斩棘而来,像是做梦一样,我便猜到了他是私自前来。”后来回了长安,他一路的过分热情,师忘情的欲言又止,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分别时他那句没由来的“我不后悔”,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可怜的小和尚,还要为她疯到什么程度呢?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明天正文就可以完结了……感谢在2020-06-01 00:39:09~2020-06-02 00:4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m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7章雪化后的天最冷, 入骨的寒气仿佛能将手指头冻掉。裴敏第三次入宫求见, 还未来得及让人通传,就被上官婉儿拦在了殿外。上官氏劝道:“自先帝驾崩以来,太后积劳成疾,精神不太爽利,太医说了要多休憩方可。若裴司使还是为那桩私事而来,便请回罢!”四名宫婢端着茶点陆续进殿, 裴敏便猜测武后多半醒着, 只是以‘身体不适’为幌子闭门谢客罢了。裴敏脸上笑意不改, 顺着上官婉儿的话道:“上官舍人放心,我此番来只为公事, 不谈私情。我知太后因何而忧, 特地为主分忧来了。”上官氏看了她一眼, 权衡片刻,叹道:“裴司使稍等。”上官氏垂首进殿通传,不多时轻移莲步出来,笑道:“请进。”按理说太后应搬离大明宫,另寻他处居住,但武后野心昭昭, 是不在乎这等闲言碎语的。天下她尚且要把控在手,又遑论区区一个大明宫?见到裴敏进来问礼,武后顺手将御膳房新做的透花糍赏给了她,以玉器轻轻推拉太阳穴提神,闭目道:“大过年的, 好不容易能清静会儿,你不在府上歇着,总往宫里跑作甚?”裴敏双手接过上官氏递来的糕点碟子,却不吃,只望着里头那晶莹透亮的透花糍道:“右骁卫大将军程务挺及王方翼因牵涉谋逆之案而伏法,如今西北边防重地无良将,突厥人宴饮相庆、蠢蠢欲动,危及江山社稷。臣这次来,是特地为天后举荐良将镇守边关的。”“哦?”武后漫不经心道,“你要举荐谁?”裴敏垂首,一字一句道:“大理寺狱,一个戴罪之人。”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上官氏沏茶的手一顿,颇为忧虑地看了裴敏一眼。武后闻言轻嗤一声,睁开眼道:“你要保他?未经允许擅离职守,私自离京插手淮南战事,这可是杀头的死罪,你以什么身份替他说话?就不怕连坐同罪么?”“依臣拙见,他插手战事是好事。”裴敏道,“先不论他在南方平乱有功,足以抵罪,谁人不知贺兰慎年少锋芒、在羽林军中颇具声望?一个从不归附任何党派的孤高之臣却甘愿为天后南下抗敌,这不是说明您才是民心所向、天下正统么?天后福泽深厚,臣岂能不道喜?”“为我南下抗敌?”武后极淡一笑,“我怎么觉得,他是为你而孤身犯险呢?”爱怜的语气,却令裴敏心中蓦地一惊。她早该料到的,武后身边绝非只有一个净莲司,酷吏及耳目遍布长安,告密的铜盒藏匿于市,这天下于她而言没有秘密。裴敏面色稳若泰山,几乎立刻接口道:“臣是天后的人,他帮臣亦是帮天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哼,油嘴滑舌。”武后指了指案几上的一摞文书道,“李孝逸也上了折子请功,说贺兰慎屡献良计、智勇非凡,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呵,小小年纪,羽翼倒是不少。”裴敏道:“李将军只是实事求是,还望天后明断!”武后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中的压迫感散了大半,重新闭目,良久的沉默。这短短的一刻钟,比三秋还要漫长。但裴敏依旧耐心地等着,面带笑意地押出了自己的全部赌注。兽炉中燃起的烟雾聚拢又飘散,半晌,武后方悠悠道:“敏儿,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做了不少,这些我都记着。我也并非不通情面之人,你到了年纪,若不想加入皇室或武家,想养一两个面首慰藉余生,也并非不可。”若折断贺兰慎的羽翼,将其变成面首圈在家中,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多谢天后抬爱!只是臣此番来确为公事,不为私情……”“敏儿,男人只是个玩物,尝尝鲜即可,万不可贪恋其中。想天下男子如何轻视女子,你若对他们认了真,此生也绝无可能再有凌云之志了!”武后打断裴敏的话,冷漠威严道,“你想清楚,只要你担任净莲司司使一日,便一日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要为了一个男人,而舍弃你一手壮大起来的净莲司么?”武后是个非同一般的妇人,心狠手辣眼界高远,裴敏不想在此刻触她的逆鳞,思忖片刻,方沉声道:“不会。能让臣离开净莲司的,唯有天后您的命令。”“好,好!自古以来,天下至强者皆为男人,至弱者皆为女人,其实并非女人羸弱,而是被深闺情爱缚住了手脚。敏儿你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决不可有软肋,稍有行差踏错,必定万箭诛心!”大年三十,大理寺。伴着今年最后一场暮鼓声,夜的晦暗悄然降临长安,万家灯火齐明,给黑冰似的夜镀上一层橙红的光纱。核查了赦罪文书,寺丞吴守泽将贺兰慎从狱中请了出来。半个月未见,贺兰慎依旧是干净俊朗的样子,看上去并未受皮肉之苦,只是衣裳单薄了些。裴敏含笑望着他走来,将手中的狐裘斗篷抖了抖,扬手披在贺兰慎肩上,道:“如今你也瞒了我一次,咱们谁也别记恨谁了。”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她说的是贺兰慎隐瞒实情,私自南下救她的那事。贺兰慎望着面前成熟睿智的女子,眼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任凭她为自己披上斗篷。许久,他问道:“你答应了太后什么条件?”裴敏手一顿,抬眼道:“嗯?什么?”她揣着明白当糊涂,贺兰慎只好换了个问法:“你用什么条件,保我出狱?”“也没什么,就是程务挺死了,要再将你流放西北戍边,过个两三年攒些功劳再回来。另外,天后问了我一个问题……”“是何问题?”“她问我,‘如今刁民四起,就是见不得女人当家,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裴敏替他将斗篷的绳结系好,低声笑道,“我便说应该避其锋芒,以智取胜。今万民死守礼教,倒不如借鬼神之力,譬如找块写了字的石头或是神牛、神鹿之类的祥瑞之兆,说天后乃是受命于天,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威慑众人,可不比打打杀杀的强?”贺兰慎皱眉:“所以,这些‘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兆,要交给你去做?”裴敏道:“净莲司不就是为此而存在么?放心,小事而已。”贺兰慎犹不放心:“当真只是如此?”裴敏叉腰,笑叹道:“我欺瞒你一次,你便能冷着脸同我闹上几日,这回我哪还敢骗你?”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低咳。裴敏回身,见到陈若鸿披着鸦青的披风缓步而来,面色有些苍白难看。裴敏忙与贺兰慎分开些,讶然道:“陈少卿,你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面色这般难看。”晦暗的暮色中,陈若鸿扫视贺兰慎,眼神清冷复杂,像是檐下倒挂的冰棱般扎人。贺兰慎好像明白了什么,平淡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陈若鸿清了清嗓子,涩哑道:“大理寺不是二位聊闲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关起门来说,莫要在此碍眼。”“除夕夜还要叨扰陈少卿,失礼失礼。”裴敏颔首一礼,而后笑道,“司中准备了美酒羊肉、饺子面食,陈少卿若不嫌弃,便赏脸与我等共进晚膳如何?顺便,还可以找师掌事看看病什么。”说罢,未等陈若鸿拒绝,她便挥手示意身后的朱雀道:“请陈少卿上车,好生招待。”贺兰慎重回净莲司,受到了以沙迦、靳余为首的吏员们热烈的欢迎。司中准备了满桌的佳肴,一则是辞旧迎新贺新年,二则是为贺兰慎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三则是感谢上宾陈若鸿的照拂……后半夜城中放了烟花,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仿佛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伤痛都可以忘却在这杯盏之间。陈若鸿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地喝酒,师忘情去劝也不听。裴敏见他越喝脸越白,怕他出事,便朝吃饱了在一旁射覆玩儿的靳余招招手道:“小鱼儿,送陈少卿回府……”“我自己走。”陈若鸿搁下酒杯,踉踉跄跄起身,不让靳余碰他。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盯着裴敏许久,直到眼眶都泛了红,才借着酒意说出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裴敏,我不欠你什么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裴敏脸上的笑意僵住。知晓内情师忘情也怔住了,随即皱眉,目光在裴敏和陈若鸿之间来回巡视,似是担忧。觉察出气氛的僵持,贺兰慎轻轻搁下筷子,片刻打破沉默道:“我送陈少卿。”陈若鸿与贺兰慎一前一后出了门,裴敏也收拢思绪,招呼众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浪费粮食的留下来刷碗。”沙迦很有眼力见地配合活跃气氛,宴席这才得以继续。裴敏坐不住,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刚出净莲司的门,便见陈若鸿与贺兰慎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峙。夜色深沉,孤寂的灯光落在二人之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若鸿即便醉了,姿态也是最端正的。他面色微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只将视线投向门口伫立的裴敏,笑了声,自嘲般道:“你曾说不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子,我竟相信了……”“陈少卿喝醉了。”贺兰慎轻声道。陈若鸿不理会贺兰慎的提醒,只直直地望着裴敏,像是寻求一个答案般执着道:“我后悔了,也曾努力弥补,可是……你为何不等等我?”即便他竭力挺直了背脊,也难以掩饰声线的颤抖。裴敏微睁双目,忽然间明白了他泛红的眼中汹涌的并非是酒意,而是泪光。一颗水珠自眼角滑下,又被他飞速抹去,陈若鸿绷紧下颌,又问了遍:“为什么你不等等我?”短暂的无措过后,裴敏很快收敛凌乱如麻的思绪。她缓步迈下台阶,低声道:“你从未欠过我什么,不必自责,不必执着。”不必自责于过往,不必执着于虚妄。陈若鸿听懂了。今夜大概是他二十七年岁月中唯一一次失态,狼狈且清高,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纠缠下去,既是有缘无分,哪怕削骨挖肉也要放下。压抑许久的情绪释放,陈若鸿已恢复些许镇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裴敏又道。陈若鸿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孤身一人踏着夜色离去,背影挺直彰显凌寒傲骨,相伴唯身下一影,手中一灯。裴敏目送陈若鸿离去,忽的指尖一暖,是贺兰慎握住了她的手。“他父亲与我阿爷是世交,我们……险些定了亲。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少年时我与他只见过一次,他嫌弃我举止粗鲁,我讨厌他拿腔作势,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不等贺兰慎开口,裴敏便主动招供了一切,“后来裴家出事,陈家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念旧情,选择了作壁上观,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这不是陈若鸿的错,但他却一直为陈家的懦弱而心怀愧疚,如大理寺当值后一直在想法子帮我……”贺兰慎静静地听了,问道:“所以,净莲司在大理寺中的眼线并非吴寺丞,而是陈少卿?”“嗯。我并未强迫他什么,都是他自己暗中斡旋,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赎罪,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姐,毕竟他每次来净莲司都是找师姐闲聊……”“或许,他每次来找师掌事,只是拜托她多照顾你的病情。”贺兰慎一语道破其中秘密,“毕竟换做是我,也会想尽办法托人照顾你。”裴敏无言,头疼叹道:“这可怎么办?天地良心,不是我要招惹他的,明明年少时他厌我厌到极点,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呢?”贺兰慎握紧她的手,心中大概也不好受,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人觊觎。“敏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贺兰慎轻声道,“我虽心中酸涩,但也明白此事不能怪你。”听他这番话,裴敏终于露了点笑意,在他耳畔道:“真心,你吃醋啦?”贺兰慎侧首,露出些许疑惑:“吃醋?是吗?”“是。贺兰真心,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耀眼……”耀眼到让她时刻明白:即便前路再黑,夜空中也有一颗星星为她而亮,冲破迷障,指引方向。她将佛拽入凡尘,而佛却渡她逃离炼狱。垂拱元年,一月十五,上元节夜。裴敏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被靳余和李婵蒙着眼睛送去了贺兰府。“好了不曾?”裴敏被捂着眼睛,只能借助李婵的搀扶摸索着下了马车,又跌跌撞撞前行,不耐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筹划什么?到底要把我送去哪里!”“裴司使莫恼,马上就到了!”靳余嘿嘿一笑,提醒道,“来,抬脚,当心台阶。”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她引上台阶,靳余神神秘秘松手道:“到了。”李婵推开门,刺目的灯海铺天盖地而来,裴敏不得不眯眼适应光线,只见贺兰慎的府邸上下挂满了红绸缎和灯笼,司中亲信吏员皆是整齐立于两旁,将细碎的绢花往裴敏身上扬撒,喊道:“新妇来咯!”裴敏发间沾着碎花,有些茫然,叉腰道:“什么新妇?你们在贺兰慎这儿折腾什么?”众人皆是含笑不语,让开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贺兰慎俊颜玉冠,一袭大红的婚袍挺立,英气而又俊朗。灯海之下,他踏着红毯而来,一步一步稳如磐石,内敛温情的目光落在裴敏身上,朝她伸出一手道:“我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一个拙劣的法子,既是不能昭告天下,我们便私定终身……敏儿,你可愿意?”“愿意!”众人起哄,替裴敏回答。这一幕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裴敏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叉着腰的手头一次无所适从,咽了咽嗓子,方笑道:“你……是要给我一个名分?”贺兰慎也笑了,替她捻下发间的绢花瓣,轻而认真道:“是要你给我一个名分。”裴敏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天为证,地为媒,高朋满座,关上门的这一方小天地中,她与长发及腰的‘小和尚’三拜结姻,交杯立誓,在圆月花灯之下缔结百年之约,此情此爱,至死方休。过完年不久,贺兰慎领兵北上,戍守边关,裴敏依旧是长安净莲司中猫憎狗嫌的恶吏之首。贺兰慎离去后,裴敏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打起百般的精神四处奔波忙碌,替武后鞍前马后。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子时了,师忘情例行给裴敏切脉,皱眉道:“你该好生歇歇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贺兰慎回来你就要先倒下。”“就是要先倒下才成,我等不及了。”裴敏压抑着咳嗽,面色莹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不知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你又想造什么孽?”师忘情一眼看破。“那个……师姐,你有没有什么不损身体却能让人呕出积血的法子?借我一用嘛。”垂拱元年,八月十五,净莲司司使裴敏积劳成疾,于殿中述职时呕血不止,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自那以后,她便称病不起,太后怜惜,特许她暂且卸职静养,待身子好了,再官复原职。同年九月,塞北朔州,贺兰慎刚打赢一场胜仗归来,还未卸甲,便见严明匆匆来报:“少将军,她来了……”大漠黄沙,土垣之下,一身红色翻领胡服的女子逆着夕阳伫立。风撩动她的马尾发,衣袍猎猎,腰间的一串佛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马还在狂奔,贺兰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呼吸微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相接,裴敏轻轻一笑,迎着风而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蝶。她得意地驻足在贺兰慎面前,捧起他沾染战场尘灰的脸毫不犹豫地一亲,道:“小郎君,妾身来查岗了。”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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