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初裴氏离世,她嚎啕痛哭,不能自已。大伙颇惊,都道没瞧出来罗氏竟也是个重情义的,可有谁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为裴氏而哭,她是为自己,她终于熬出头了……然这便是所谓“出头”?罗氏不甘心!接下来的几日,姚如晦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便守在正房,罗氏连个面都瞧不见。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她打着头疼的理由让女儿去找父亲,三请之下,姚如晦可算露面了。男人便是如此。不见便不想不念,一旦见了,伊人楚楚,心当下就软了,不但照顾罗氏用了晚饭,还留下来陪她过夜。罗姨娘侧身,深情地望着枕边的男人。他阖目而眠,气息淡淡,温润沉静得和他这个人一般……即便到了这个年纪,他清风霁月的气质仍让她着迷,扫着他英俊的轮廓,她朝他靠近,头枕在了他肩膀……“夜深了,睡吧。”他微动,随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罗姨娘皱眉,一条柔软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贴近他道:“侯爷可是思念夫人了?”他呼吸屏了一瞬,没应。“妾身也想夫人了。”罗姨娘叹道,“也不知为何,最近梦里总是梦到她。她还是以前的模样,华若桃李,高贵优雅,只是……”“只是什么?”姚如晦头稍抬。罗氏抽回了手,哀然道:“只是她神色悁悁,苦郁得很……”姚如晦转身,追问:“她可说因何?”“还能因何,自然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啊!”闻枕边人长叹了一声,罗氏继续道:“侯爷,哪个母亲不惦记儿女!想想宝珞,退了三次婚,到如今亲事仍没个着落,若是夫人还在不知道得多伤心。说是夫人托梦给妾身也好,说是妾身日有所思也罢,我们都是为了她呀。 ”“宝珞的脾气你也知道,连盛廷琛都被她退了,你摸不透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可她都十八了,任性不得了。”姚如晦沉思。“待我和母亲再商议吧。”说着,看着身边人微露的雪肩和胸前那方若隐若现酥软,他顿了下,给她提了提被子道,“别想了,睡吧。”罗氏眉头微蹙,钻进了他怀里,贴在他胸口柔柔道:“侯爷,您还记得答应妾身的事吗?”姚如晦怔,手臂略僵地拍拍她。“……十年丧期未到,这事……暂且缓缓……”“不是这个!”罗氏仰头看着她,脸却红了,娇怯道,“侯爷答应过我,让我再要个孩子……今儿,到日子了……”……清晨露气未散,宝珞便已经开始打拳了。杜嬷嬷刚从院外回来,进门便撇嘴嘟囔着:“这男人真是靠不得!”“说谁呢?”宝珞动作没停,问道。“咱院里还有几个男人,侯爷呗!听说他昨个居然留宿西厢了,都多大岁数了!”“噗——”宝珞被她逗笑了。“父亲才多大岁数?三十七而已,正当年!”要知道她来的那个世界,三十七可是黄金阶段,为人成熟稳重不说,经济实力和地位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抢手得很,尤其像她父亲这样的,身强体健,人还长得俊比潘安。“那也不能留在西厢啊,三小姐还在呢!”“哎呀,五间房,南稍间一个北稍间一个,打着隔断能听到什么!除非她趴门去。你啊,竟操那没用的心!”宝珞一边打拳一边道,可又忽而顿住,盯着嬷嬷问,“今儿几日?”“七月初六啊。”这月初六温存,上个月也是月初……而且还一直在喝药……宝珞突然反应出什么,罗氏这是在掐日子求子啊!宝珞冷笑,无奈摇头。罗氏为得子还真是用心,不过想也知道她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想借子上位。国法明定:无妻或妻亡,均不可扶正妾婢。不过自打先帝在位时,奉国将军不但扶正了妾室还为她争了诰命后,便开了个头,也不管人家奉国将军是不是有情可原,总之效仿之辈层出不穷,况且以西宁侯那软耳根的性子,这也不是没可能。只是……貌似这个年代还没有安全期与排卵期的计算,罗氏的日子,依靠的无非是黄岐之术里的阴阳论罢了。不过她不懂,宝珞懂啊!如此,那便“勉为其难”地帮她算算吧!宝珞勾唇而笑。“嬷嬷,你帮我打听点事呗!”说着,她贴在她耳边嘀咕两句。嬷嬷惊得一脸嫌弃,撇嘴道:“姑娘家家的,打听人家月事干嘛。”“好嬷嬷,你就帮我问问吧!”宝珞撒娇道,“过后我什么都告诉你!”杜嬷嬷拧着眉头狐疑地应了,方想再询问,便闻二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小厮南楼的一声唤:“二小姐,二小姐!小少爷他,跑了!”☆、 9.听曲“我不是让你看着他吗!”去西院的路上,宝珞呵斥道。“我是看着小少爷呢!寸步不离!”南楼信誓旦旦,接着又缩了。“可能,可能他知道我被二小姐买通了,所以这两天他走到哪都不叫我跟着。”“你不说他能知道!”“我真没说!”南楼委屈,“我就是劝了他几句,让他听二小姐您的话,不叫他跟您对着来,说您都是为了他好……”得,这几句话就够了!往日马屁成精,一句“公道话”分分钟就知道被卖了!清北身边怎么跟了这么个智商欠费的!“你没跟着他,如何知道他跑了?”“是大少爷身边的学童来告诉我的,我没敢跟侯爷说,就来找您了。”“你还就算这事办对了!”说着,宝珞已经到了西院翰墨堂,她方要推门而入,便听房中有人在说话。“……大少爷学识与我不分伯仲,对于制艺传授,老夫力不能及了。”“先生哪里的话,学生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您学识广袤,才高八斗,学生便是此生也未必追得上。”“大少爷过誉了,我不过是个闲云野鹤。术业有专攻,您若想深入政论,还是建议您请一位翰林院的老先生。”“先生提的可是翰林院大学士孔元润?”“正是。”清南苦笑。“太子都请不动的人,我如何请得动。就连皇子求学,都要亲自登门,以师礼相拜,无君臣之别。据说二皇子因触怒他,还曾被他赶出府外。他们家的门槛,比天还高,我怕是迈步过去。”“向他拜师自然不易,但若能提点一二,也是大受裨益,常人所不能得啊。”“可是……”别“可是”了!再可是宝珞可要憋不住了。听闻房中谈话,出于礼貌她本不想打断,可无奈里面说起来就不停了!宝珞顾不得那么多了,敲门便入。一见是她,清南眉头先蹙了起来,嫌恶的表情呼之欲出。“二妹如何来了。”宝珞也没含蓄,直问道:“清北呢?”“走马跑鹰,听曲逛街,他还能干什么?我又不是他看护,管得了他去哪!”清南鄙夷道。宝珞哼声。“你不是他看护,可你是他兄长,你有责任管束他。”清南愣,不屑道:“他可把我当做兄长了!”“那你可把他当弟弟?”宝珞直击他,“我只听过以身作则,以上率下的,兄不友,如何弟恭。”这话反驳得清南愣住,瞪着妹妹一脸的不可思议。往日里只会骄横的小丫头,竟也会说出这番话来!清南蔑笑。“行,我是兄长,就该管束幼者。既然你是我妹妹,我是不是也能管理管理你啊!你这是和兄长说话的态度吗,狂傲放肆,简直是少条失教!”他突然怒斥,把书案前的佟先生也惊了一跳。指责一个姑娘,再恶毒的话不过“没教养”了吧!何况还是个失慈的姑娘。可宝珞却平静极了,淡然道:“对,女子乃小人也,无教养又何妨。不若君子,不失足于人,不,不……不什么来着?”她求问似的看了眼佟先生。“……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佟先生接道,然话一落,他眉心一拧登时便悔了。小姑娘这不是在反驳姚清南出言不逊非君子,他才是没教养的小人吗!还把自己也给套了进去。眼看姚清北气得脸都青了,他无奈,只得打着圆场道:“二小姐无需着急,小少爷是跟着叶家少爷出去了,听闻是要去清音坊。”“谢先生告之。”宝珞福身淡笑,接着,又看了眼堂兄,颇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先生,这么些年,委屈您了。”说罢,甩开门帘迈了出去。就在她踏出翰墨堂大门那刻,只闻身后一声怒吼:“姚宝络!”她却连个头都没回,扬长而去……方才一幕,让宝珞心有所虑。她让清北来西院的目的是跟清南一同学习,可她突然意识有些东西,比知识更重要。若是品行不端,学富五车也一样被人瞧不起!若是变成清南那般,宝珞宁可弟弟目不识丁!可腹诽归腹诽,清北的未来还是不能忽视,这不仅关乎到他自己,还关乎到整个侯府的命运。罗姨娘就是看中了这点,所以对他无限溺爱。不过她可不单单是为了讨好,她是想在让西宁侯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失望,如是,她若再生个儿子,这孩子必然受重视,也许会取而代之,从庶子到嫡子,那罗姨娘便顺理成章被扶正。就算计划落空,她哄了清北这么多年,以清北对她的感情,她也可安稳一生。呵,好会算计啊。于她而言真可谓是百利无一弊,却偏偏把清北给毁了。无论如何宝珞不能让她奸计得逞,她得把弟弟抓回来。清音坊,他不是最喜欢鸾音阁吗!还和叶羡一起去的……她就觉得叶羡这小子有问题。第一次见到他,整个人沉稳得不像个少年,第二次见他,单纯得瞧不出个破绽,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说起话来更是让人出其不意,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她不接触他,可不能任他带着弟弟出去闹啊!宝珞就讨厌这种人,自己不上进,还得拐着别人。清北更傻,人家叶羡算皇戚,出门被人捧便罢了,有权有势未来无忧,他就是一辈子不学无术,那也是坐拥吴江一百二十倾沃土肥田,岁禄八百石钞两千贯,下辈子都挥霍不完。清北自己呢?世子还没册下来,都成了京城的笑话了,还跟着人家瞎混……宝珞回去换衣服准备出门的功夫,姚澜来了。往日除了给老太太请安能碰面,二人极少交流。今儿一见到宝珞,姚澜笑盈盈地跟了上来,笑道:“二姐准备出门吗?我正想找你去听曲呢。”“听曲?”宝珞挑眉。“对呀。”姚澜一双桃花眼弯眯,像极了罗姨娘。不过继承了父亲的优点,她比姨娘还美,美得透着股若有若无的媚态。“靖安侯家小姐刚下了帖子,包了三楼的虞美人,最大的雅间呢!”宝珞神情漠然,问道:“给你下的帖子?”姚澜僵住,尴尬笑笑。“……自然是给二姐下的。”都是千金闺阁,不可能给个庶女下帖子,若是嫡小姐不去,根本没有庶女参合的份。“既然给我的,为何到了你那。”“我帮姐姐接的!”姚澜笑应,又眯起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那你便私自拆开了?”姚澜窘。“往日……不是,都这样吗?”对,往日都是这样,这家里都把她当做嫡小姐看,她也以嫡小姐自居,往日的“宝珞”不过就是个挂名的嫡出罢了。说不定她也没少借着自己的由头和那些千金们混,不然怎么这么熟悉,而且自己那些极其隐私的流言,又是谁传出去的……见姐姐半晌没应声,姚澜怯怯道:“往日你都是不参与的,我不知道你介意这些,你若是不高兴,以后收了帖子我马上给你送来。”说着,她拉了拉宝珞的袖角,撒娇道,“我错了,二姐,你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宝珞婉笑,胳膊一抬,甩掉了她的手,回身便道:“嬷嬷,梳妆吧。”“嗯?”杜嬷嬷茫然。宝珞透过菱镜看了姚澜一眼,笑道:“咱们得去赴宴啊。”总得让人知道知道,谁是替身,谁是正主吧。……清音阁的建筑绝不在鸾音阁之下,装饰奢华,考究精美,只是——少了点灵动的韵味。毕竟来这的,不都是抱着听曲的目的,有些达官贵人偏就喜欢挑这雅致地方来会面。宝珞提前便嘱咐好了,一入门,她带着金钏和姚澜赴约,而杜嬷嬷则趁这档子带着下人去寻小少爷。登上三楼,刚拐近虞美人,便听闻房里言笑晏晏之音,宝珞敲门而入,房里登时鸦雀无声——几位小姐都愣住了。面前的姑娘,说是巫女洛神也不为过,妃红袄衫外罩十样锦暗纹薄纱,淡了妃红的张扬又恍若仙袂翩翩,一撒淡青百褶裙,如烟雨初霁,云破之处……若只是衣着别致玲珑便罢了,偏人也这般出尘,清媚绝丽,姿色天然,一貌倾城,般般入画……惊讶过后便有点酸了。起初没认出她是谁,然瞧见她身后的姚澜,猜也猜得到,这便是那个蛮横的西宁侯府二小姐了!其实她们不是不知道姚宝络漂亮,只是没想到她竟美得如此出挑。要知道往昔的她简直俗不可耐,满身的“铜臭”味,每每相聚,她们不是取笑她妆容,便是嘲弄她衣着,调侃起她的审美那是一点不含糊。偏她还是个急脾气,三言两语便发作,反驳不过便与人蛮横。可她一个人如何横得过一群人,久而久之,经常受气的她便再不与她们往来了。说起来,她们也快一年没见了吧。她如此惊艳出场,竟让人找不到调侃的话由……“宝珞你来了!”一长相清秀温婉的姑娘上前,挽住她道,“最近身子可好些?你病着的时候,我去看你好几次,可你都昏迷着,我好不担心呢。”人没认出来,这声音宝珞认出来了。自己昏迷时,可不就是这个声音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一个劲儿地让她快点睁眼,快点好起来。这是除叶婧沅外,她唯一的闺友,詹事府少詹事家的小女儿,狄筎。“你看我这不是好着呢吗!”宝珞笑着,随她入座。狄筎努了努唇,嗔道:“可不是好着么!听说你听曲逛马市街,还去绮罗轩撒钱,口脂便买了七个,好不逍遥,就是不知道来看看我!”“哟,你还摸得挺清的吗!”宝珞笑道,目光却瞥向姚澜,姚澜心虚地错开了眼神。“能不清吗,你现在可是风云人物呢!”说话的是便是靖安侯家孙小姐杨令贞。老靖安侯是开国功臣,公爵里年纪最长最受尊敬者,每每觐见,都会被皇帝赐坐,他也是坐着面见皇帝的唯一人。祖父功高位尊,杨令贞便自幼带了分优越感,成为众千金中那个拔尖的,一路众星捧月。茶艺师傅给宝珞斟了杯茶,她点头谢过,道:“怎么,令贞妹妹是觉得我抢了你风头。”杨令贞愣,哭笑不得道:“姚姐姐这风头,我还真不敢抢呢!你多威武啊,之前的未婚夫,亡的亡,伤的伤,换了她人恨不能赶紧嫁了藏起来才好。你呢,居然把武安伯世子的婚都退了,连退三婚,谁有你这魄力!”接着,她促狭一笑,“那话怎么传来着,道姐姐你是,天煞克星,男人勿近啊!”这话一出,满室哄笑,方才还愁找不到槽点调侃,眼下这不是现成的,姑娘们一个个笑得是花枝乱颤,抚掌赞杨令贞那句“男人勿近”说得好,说得妙!这姚宝络啊,还真就天生是个调剂气氛的笑柄!狄筎气得直喘粗气,几次反驳都被淹没在了笑声中,急得她想去安慰宝珞,却见她淡定依旧,从容地品着茶,好像她们笑的便不是自己,狄筎甚至还瞧见她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10.挟持往日揶揄,宝珞都会气急败坏,丑态毕现,惹得她们哄笑不止,然今儿她却如换了个人似地,淡定自若地品着茶,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从容得倒让她们无所适从,渐渐平息了笑声。杨令贞也觉得无趣,收了笑意。茶艺师傅端给众人分茶,杨令贞呷了一口,目光又落在了宝珞贴着茶盅的双唇上……她不得不承认,姚宝络的唇是真的好看,花瓣样的形状,粉嫩嫩的诱人,尤其沾了茶水后,晶莹得像她腕间的那钏胭脂水碧玺。她唇色天生就是这般吗?杨令贞下意识看了看手里青花瓷茶盅上,自己口脂沾染的淡淡红色,随即又看了看她的茶盅,于是佻声问道:“姚姐姐口脂可真是漂亮啊,可是绮罗轩的?”宝珞撩起眼皮搭了她一眼,笑道:“是啊。”“哪个颜色?烟粉的,还是桃绯?”杨令贞追问,可又觉得好像又都不是,要再暗一些。宝珞勾唇抿了抿,道:“是我自己调的。”就是用杜嬷嬷接受不了的茶色和丁香,略加了海棠红。杨令贞来了兴致。“如何调的?”“调吗,很简单。”宝珞捏着茶盅悠然道,“只是有些嘴巴不适合用。”说着,她促狭一笑,竟和方才杨令贞的那个笑如出一辙。杨令贞察觉诡异,却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嘴巴不合适?”“狗嘴啊!”话一出,满室沉寂,这戛然而止的静默让琴师猝不及防,抹错了个音,琴师窘得红了脸。这个破音挑破了杨令贞的神经,她吼了一声:“姚宝络,你敢骂我!”“我何时骂你了?”宝珞一脸的无辜。“你就是在骂我!”“我骂你什么了?”“你骂我,你骂我是……”杨令贞急了。“你骂我是狗!”“领什么不好非要领骂,你还真有悟性。”宝珞勾唇笑了,她看向大伙,“你们得给我评评理,我可有说错?这口脂是给人用的,狗嘴可不就是涂不了吗!”大伙心里明净,她就是在骂杨令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又她所言:这话没错啊!角落里的陈侍郎家小姑娘看着宝珞夸张的模样是在憋不住了,“噗”了一声。“陈子玥,你敢笑我!”杨令贞没得发作,盯上了她,子玥吓得赶紧捂住了嘴巴。延安侯家的夏妤赶紧推了推点心,打圆场道:“令贞妹妹别生气呀,宝珞开玩笑罢了。吃块油酥鲍螺,我家新请的苏州师傅做的,沃肺融心的,你尝尝。”杨令贞接过来,眼神却始终剜着宝珞。陈子玥这会儿也讨好地送了杯茶来,可杨令贞没看到,衣袖一抚,杯倒洒了她一身,裙裾皆湿,她瞪惶惶的小姑娘怒喊:“谁让你把水放这的!”当即一个回手,把那块油酥鲍螺也摔在了地上——这会儿,不止被吓哭的陈子玥,连夏妤的脸色也不大好了。众人尴尬,宝珞却拈了颗鲍螺,咬了一口,对夏妤赞道:“果然入口即化,好吃。”说着,还不忘递给狄筎一颗。如此,杨令贞恨得更是直咬牙,道了句:“姚宝络,你等着!”便狼狈地带着下人走了。狄筎看着杨令贞怒火中烧的背影,觉得这仇算是做下了,她忧虑道:“宝珞,你这是何必呢。”宝珞把那颗点心都吃了,淡然道:“大夫说了,我不能受气。”可狄筎郁色不减,她只得解释道:“怕什么,靖安侯因仁德受敬,教养出这样跋扈的女孩还是什么长脸的事吗,她敢把我如何?不过色厉内荏罢了,今儿不把她拿住,她还真当我是好欺负的,往后少不了嚣张。”这话说得狄筎有点怔,这还是往日那个渣渣呼呼,头脑简单的姚宝络吗?怎有点不认识了呢……几个姑娘去送杨令贞,人少了,宝珞这才发现了角落里的四妹妹宝蓁,原来她也来了。方才大家嘲弄二姐,宝蓁心里不大舒服,但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羞耻,所以她才躲在角落。这会儿见二姐朝自己望来,她赶紧扭头去看了窗外。宝珞知道她的心思,抿了口茶哼了声,也当没看见。送杨令贞的几个姑娘回来了,这里面也有姚澜,她一回来便对着宝珞怨道:“二姐,你太胡闹了!”“这有你说话的份吗!”宝珞看都没看她,冷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姚澜语塞,羞窘交加。脸红,眼睛也跟着红了。大伙瞧不过去的,便道:“都是姐妹,别太苛刻了。”宝珞瞥了她一眼,笑了。“我无所谓啊,反正都是我姚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要你们别觉得掉价就行!”可不是,满屋子的各府千金,那个不是矜贵的嫡出身份,却跟了这么庶女混在一起,在这个嫡庶尊卑尤为严格的年代,可不就是自降身价。大伙也意识到了,心里虽赞同,可嘴上偏就有不服的。长兴伯家的楼锦程道:“这么多年西宁侯未续弦,姨娘又随侯爷身居主院,这跟主母有什么区别?若被扶正,那姚澜可不就是嫡小姐了。”“这讹言惑众的话你也敢说!”宝珞茶盅一摔,冷喝了声。“‘嫡庶之别,所以辨上下,明贵贱。’你这是要乱尊卑之序吗?国法明律:‘以妾为妻,可是要杖九十。’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我父亲是西宁侯,又是朝廷三品官员,你是要造谣,道我父亲违背法纪,乱人伦纲常?呵,这事说大不大,说笑也不小啊!官场向来波云诡谲,谁知道这话是你一个小姑娘的无心,还是受人指使的阴谋啊。”这话一出,把楼锦程脸都惊白了。她哪想这么多啊!姑娘家的,斗斗嘴便罢了,长辈的事确实不敢妄言。她慌乱无措,嘀咕着“这话也不是我说的”瞥了眼姚澜,退了回来。宝珞明白了,这话除了姚澜还能有谁说。她真是想当嫡女想疯了!“妾就是妾,上不了台面的,若非自己堕落,也没人逼着她当妾。既然当了,那就守好本分,把心思摆正,还能换来他人尊重;若是痴心妄想心术不正,那就怪不得他人不留情面了。”说着,她又唤了声,“金钏,带三小姐出去候着吧。”闻言,姚澜却如五雷轰顶,她澜再不济也是西宁侯的庶女,姚宝络竟然让她和金钏去门外,这是把她当婢女看吗!姚澜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好不委屈,她扫视房中人,一个个不是错开目光便是冷漠地看着笑话,没一个开口帮她的。话都到这份上了,谁肯帮她,都巴不得她赶紧出去,别玷了她们身份。姚澜无奈,只能咬着唇退了出去。她一走,房里人再没一个敢和宝珞对付的了,噤口不再提往昔的事,这一曲罢了,大伙还把单子送到她面前让她点下一曲……宝珞没客气,嫣笑点了,房里此刻融洽万分。然曲子还未到一半,金钏来了,耳语几句,宝珞对各位抱歉,道先离开一会儿。“小少爷在二楼?”“嗯,杜嬷嬷正在扶桑间看着他呢。”金钏道。“我知道了。”宝珞点头,又看了眼门口还在愤愤的姚澜,道,“你先看着她,我去找嬷嬷。”宝珞嘱咐了金钏便朝天井楼梯去了……三楼雅间是瞧不清一楼天井下的戏台的,都是包了琴师歌伶在雅间里独赏,故而人不多。未免干扰,雅间朝廊的窗户是不开的。宝珞刚拐出金钏视线,走到紫薇间门口时,只闻门忽地打开,不知哪来的手一把将她扯了进去——宝珞惊得要叫,却被人捂住了嘴。“别叫!”随着呵声,一张肥硕的大脸出现在眼前,她明白,自己被挟持了!那人二十七八的年纪,煞白的脸油腻腻,髯须稀薄,若不是听了声音,活像个生了胡须的恶妇,白花花的腮肉晃得宝珞眼晕。他一见宝珞,本就被挤得不算大的眼睛眯起,色像毕露,但弯起的眼线却让她看着莫名眼熟……这胖子竟生了对桃花眼……“哼,小妖精,到底落我手里了吧!”那胖子单手掐着她颈脖,用手里的折扇拍了拍她脸。房里封闭,归晚就算喊了,还没等外面察觉,她就被他分分钟掐死了。不过听他这话,应是相识。宝珞镇定,瞪着他问:“你谁啊?”“别他娘地跟我耍,你三舅舅都不认识了!”他又拍了她一下,却笑嘻嘻又道,“不认也好,我也不乐意当你这个三舅,我当你夫君多好……”“啊,你是罗家三舅啊!”宝珞恍然想起来了。这胖子不是别人,正是罗姨娘的三弟弟罗茂才,罗氏母亲改嫁后怀的孩子。这罗茂才小的时候还算聪颖,十几岁便中了秀才,得意忘形的他开始放任自我,以致接下来屡次不第。罗氏并不待见罗家的一切人,但无奈这个弟弟与她一母同胞,她不得不管他,于是接着西宁侯的光,在五城兵马司任了个市司小吏目,手里捏了几个小吏,每三日一次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及时其物价,说白了就是个小城管。这城管当的可不亏,整日挂着西宁侯府的名声招摇撞骗,把他喂得这般肥头大耳。这倒也罢,最不知天高地厚的竟是他自从去年腊八见了“外甥女”宝珞后,便看上她,迷得神魂颠倒,嚷着姐姐非要娶她。气得罗氏差点没把他肥脑壳敲了,骂他痴人说梦:人家未婚夫可是武阳伯世子,四品指挥佥事,就是哪天西宁侯府败了,那姚宝络也落不到他手里!所以说他还真是痴人,死心不改,有事没事便往侯府里窜。正月十五赏灯,他居然尾随宝珞,差点没把人家吓到。西宁侯暴怒,打了他一顿,再不许他来侯府了……这些,还是杜嬷嬷讲给宝珞听的,没成想她今儿竟遇见活的了!宝珞指了指他的手,笑道:“三舅,都是亲戚,不必如此吧。”“哼,亲戚!”罗茂才哼道,“亲戚你让你爹往死里打我。小妖精,我那日不过要带你去吃酒,你竟告诉你爹我对你动手脚!”“谁叫你拉我手了。”“我不拉你你能跟我走吗。”“我若跟你走了,那我跟我爹说的可不就是事实了。”宝珞突然变脸,嫌恶地道了句。罗茂才皱眉,阴笑道:“对,所以这顿打我不能白挨,元宵不成,我今儿不会让再你跑了!”说着,便朝宝珞欺来……可还没待靠近,只听他撕心裂肺地一声嚎叫,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他方才掐着宝珞的那只手,虎口上扎了一根鎏金簪,深得将虎口生生穿透……“姚宝络,你够狠。”罗茂才举着滴血的手道。眼看他还要朝自己靠近,宝珞顺势从头上又摘了支簪子。“你若敢过来,我这还有一只!”她右手握簪指着他,左手已经瞧瞧地背到了身后,去开门。罗茂才好似也意识到了她的意图,猛地扑了过来,宝珞只得朝旁边躲去,举起的簪子始终不敢落下。二人在房中追逐,宝珞只得贴在窗口大喊,罗茂才带伤,腿脚还算灵便,虽身宽体胖,追不上灵巧的宝珞,可也让她歇不下来,她根本靠近不了门口,二人僵持。急得宝珞真恨不能冲上去,拿着簪子再扎他几下,但是不行,她冲动不得,若是簪子没扎成再被他逮到,以他这力气她想挣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