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伸伸胳膊腿, 她在房中打了一套拳, 刚刚抱球收势,倪庄头便来了, 道账本已准备好, 请小姐查阅。宝珞没急,吃过早晚便带着金钏和管事去了正房。倪庄头倒是用心,准备了条长桌,应要求把近两年的账册铺满,请小姐审阅。其实不翻宝珞心里也有数,这些账怕是和呈到西宁侯府家的差不多,不会有何问题的。她顺手翻了几册, 找出陈珪友认为有问题之处, 问道:“咱家这粮产可不高啊,上田五百亩, 竟产米五百石?亩产一石?那中田下田, 岂不是不足石。”“可不是, 下田亩产三斗都算多呢!”倪守仁颇是委屈道。“连雇工都不够的。”“三斗?我翻过了十年的账目, 且不说八年前这上田亩产还是三石, 便是下田也能产粮足石,可自打你接手后,这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地,到底是你能力有问题,还是这粮食都不翼而飞了!”“小姐您可不能这么冤枉小人啊。您查查前几年,我粮食哪年少了,这不是连着赶上了干旱,年头不好,产得自然低了。”“那咱家租出去的地产量可不少呢,佃户们租上田者,年租金就四百石,可没见谁少交了。”“小姐你生于高门,哪懂这些,他们种得是谷和蜀黍,本就耐旱。咱家种得可是粳米,一石蜀黍才换粳米一斗,那能比吗。这么算,咱庄子还赚了呢。”倪守仁不服气地嘟囔着。“好,那就算你说得是,我再问问这果林,因何无产!”“咱不说了么,天旱,旱死的呀!”“早些年干旱没死,怎偏偏就死到你这了!”“早些年虽旱,可浑河的水位高,咱还能引流而灌,这些年水位低了不说,那河也眼瞅着朝西偏,东边堵得都是淤泥,根本引不来水。”“这话说得是啊,东边要是通开了,那树也不至于死……”站在旁侧的倪守仁岳丈忍不住道了句,可见女婿一个凌厉的眼神剜过来,赶紧闭嘴了。老汉明明是帮他说话都不许,这女婿可够霸道了。宝珞知道这事跟他是谈不出来的,于是便要驾车去田里,自个瞧瞧。倪守仁哪肯啊,劝她千金之躯,哪能去那腌臜的地方,于是便道:“小姐不就是想问问农户产量么!哪劳您动腿,我给你叫来就是。”说着,便让家里的长工随岳丈去唤人。“等等。”宝珞制止。就这么让他们去,找来的还不是自己人。于是她拣起租赁账册,翻开道,“我点了谁,你就请谁!”侯了有大半个时辰,人终于到齐了。庭院里,老老少少站了有十几个,一个个都神情拘谨,却又带了点难掩的好奇。听说是东家来了,想要打听收成的事,这一路上他们没少被呵斥叮嘱,万不能说错了话,把该有的“年产量”都背熟喽!宝珞一出现,众人惊住,不是说来的是东家,怎是个天仙似的小姑娘呢?正纳罕间,宝珞上前,对着各位盈盈而笑,开口便问了句:“诸位的租金可都交了?”大伙愣,纷纷摇头。“还没,粮食刚收,立冬交。”“嗯,那正好。我今年要提租子,年底一并收了吧!”宝珞话语淡定,然却如一颗惊雷,把众人都炸傻了。他们慌不及反应,哀声道:“东家,不能再涨了,再涨就真的要了我们的命了!”“张老汉!”倪守仁大喊一声,把众人呵住,只见他扭头谄笑,对着宝珞道:“二小姐,咱都说今年收成不好,咱可不能再涨租子了,怎也得给这些佃户们留点口粮啊!”“我何尝说不留啊,别人家都六成七成的租子,我才收你们五成,我多加一成不可?”“东家,不能加了!”那张老汉还是忍不住喊道。宝珞淡定,问道:“为何不能?”张老汉抉择,眼神不住地往倪守仁那瞟。倪守仁也看出来了,什么问产量,她不过是想查租子的事,先把人骗来,再虚张声势。这小丫头心眼够多的。“涨,东家说涨咱就涨!”倪守仁操着粗哑的嗓门,破釜沉舟似的喊了声,随即一眼冷厉瞪着一众人。佃户眼中的哀求转为愤怒,就在达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之时,又暗暗淡了下来。怒火被一种悲哀的麻木熄灭,他们一个个缩头垂脑,一口口的浊气吐不尽似的,有的甚至眼角都挂了泪珠。泪水晶莹,在他们犹如沟壑般皲裂的脸上闪烁,显得衰颓无助……宝珞无奈,便是到了此时,自己站在这肯为他们做主,他们都不敢奋起揭发倪守仁的恶行。想来不是他们太懦弱,便是倪守仁的势力太强,压得人不敢开口。她完全想象得出,这近十年的功夫,他是如何成为“地头蛇”的。这事颇是棘手,不是轻而易举便能解决得了的,且得想个对策……正思量着,门外护卫来报,叶家小少爷来了。叶羡方进门就被庭院里的这幕惊住了,他看向宝珞,而宝珞没解释,摆了摆手便让倪守仁遣他们回去了。她带叶羡回房,一入门,他便拉着她道:“表姐,今儿若没事,随我出去转转吧。”宝珞心烦着呢,甩开他道:“你瞧我像没事吗?”叶羡笑了。“没准出去一趟就什么事都不算事了。”“呵呵,我没你心那么大。”宝珞给了他一个敷衍的笑。叶羡笑意更浓,又拉住了她的手腕,这回连问都没问,大步地朝外走。宝珞跟在他后面拉扯,死活不肯出去,可她娇小的身子哪抵得过高大的少年,他揽住她肩头,整个人压来将她拢得严严实实,推推搡搡地就出门了。力气不够,嘴来补!宝珞叫喊着:“叶羡,你给我停下!你再不听话我告诉你姐!我不走!不走,不走……”她急的都快哭了,尾音娇软甜糯糯的,更似撒娇,好听得不得了。正房里望着二人的倪守仁冷哼了声。小丫头就是小丫头,能成什么事。除了郎情蜜意,打情骂俏,还会什么!没准她此行来,就是打着查账的名义和情郎迎风待月的!不过他还是不能大意,找了个长工跟在二人后面……宝珞不肯就范,人都到了影壁还是不肯走,叶羡勾唇抿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宝珞惊得连挣扎都忘了,盯着他硬朗的下颌,一脸的不可思议,待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她送上了马车。她气得开口便要吼,却被他猝不及防地塞了颗小酸枣。瞧着她又急又气的表情,叶羡淡笑道:“表姐省省力气吧,咱今儿可有的路程要走呢!”反抗不得宝珞没辙了,只得跟着他去了。路途依旧颠簸,见她眉心轻蹙,叶羡柔声道:“你若是不舒服,便靠过来吧。”他瞄了眼自己的肩。宝珞也跟着看了一眼,哼了声:“谢您了,我忍得住!”说罢,闭上双目,不瞧他了。她觉得自己忍得住,无奈这路崎岖不平,颠得她几次掀帘往外看,总觉得车夫故意不朝好路走似的。再这么颠下去,被说晕车,她这身子骨都快被颠散架了。瞧着摇晃不稳,还非要逞强的她,叶羡伸臂,方要把她揽过来,却闻她惊讶地道了句:“这不是去别院吧,这是哪?”叶羡停在半空的手改了路径,绕过她掀开了她身侧的车窗帘,见了一排排矮小的院子,淡然道:“到了,我们下车吧。”宝珞这才明白叶羡的用意,他打着去别院的借口领她出来,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了解真正的实情……这些人大多是自己庄子的佃户,起初他们对忽来到访的宝珞满戒备,然经过她真挚恳切的述说,他们渐渐不那么抵触这个看似娇滴滴,却如春风化雨般,谦虚可亲的小东家了。而叶羡也同他们讲,小东家此行来,就是要解决倪庄头这个泼皮无赖的,如是,众人情绪更高了,可这里也难免夹杂着担忧……“说是无赖都亏了他了,倪庄头简直就是个恶霸,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仗着和西宁侯府沾亲带故,这横行霸道的事没少做!提高租子算什么,他土匪似的,惹急了明抢他都敢!不仅抢钱,人都敢抢,你们都不知道,他和他家儿子的两房小妾,都是抢来的!”“他有儿子?”宝珞问。“有啊,他儿子在城里,打着读书的名义花天酒地,整日过得跟公子哥似的,那钱拿来的?还不是扒我们的皮扒来的!”“对对。他心又黑又狠,把租子提到七成,便是灾年也不放过我们!我们不是不知,东家租子就五成,那两成都被他占去了,他今年居然还要提到八成,这连续三年大旱,我们自家的地都颗粒无收,哪还有粮食给他涨租子,这是要我们把命给他啊!谁家若是交不出了,他便带着人来闹,他还专养了几个打手,就为讨债。”“雇打手收租?”呵,这倪守仁还真下本啊。宝珞鄙夷,然佃户却道:“收我们租子哪用得着打手,他露个面都能给我们吓得直哆嗦。他底子厚了,早几年便开始放印子钱,农户都是小数,贫秀才入京,穷书生读书,连地主乡绅充门面都得找他借。他养的那些打手,是为了讨这个债!”“他竟猖狂如此,连印子钱都敢放!”“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啊,这些大户都和他有利益纠葛,处处包庇维护。这还是次要,他连县衙老爷都买通了,如是谁还敢跟他作对?小姐问今儿为何没人敢回应你,点他恶行,谁敢啊?便是自己不想活了,也得考虑考虑家人不是。有县太爷撑腰,谁也惹不起他!他不用做别的,现在家家都养官马,有的一户一匹,壮丁少的五户一匹,只要他弄死一只,那毁的就是一大家子,甚至几家子啊,这互相牵连,谁冒头。”“那可是官马啊!知县不管?”“为何要管?对农户,死一匹马就是死一家子,但对县太爷,死一匹马他收上的银子可比马贵得多,每匹马都能扣下几两银子,这买卖不不亏啊!”“这种人也配为官?!”宝珞愤然道。佃户无奈叹息。“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不是这样。除了抵不住这倪守仁,他还能为我们办点实事。前一个,那简直是跟着倪守仁合伙压榨,怨得我们恨不能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宝珞捏帕子的手攥得紧紧的,紧得骨节发白。叶羡瞧见悄悄握住了,安慰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底气,县令孤身被分配到这,若是摊上个奉公的上级还好,若是没有,一切都得靠自己周旋,他原也不过一介书生,哪那么容易与地方恶霸抗衡。”这道理宝珞懂,可她还是难以接受,毕竟她所来的那个世界,即便有不公的存在,可大抵是法制清明,社会稳定的。“这位小爷说的是。”佃户道,“县太爷每年能缴上军粮,都亏了倪庄头帮他,所以他必然包庇倪庄头啊。”宝珞都懂了,感谢佃户后便要离开了,她再次扫视着这困顿的一家,看着远处灶台上,清汤寡水的粥,于心不忍,便让金钏留下些银子。佃户捧着那钱眼睛都润了,咬着牙又告诉她一件事。庄子未租的那片果林,是旱了,可也不至于树死。是倪守仁昧着良心把东家的树苗都偷偷卖了,然后在那片林子里私自养马,让小姐去看看就知道了,那片地都快被啃荒了。宝珞再三感谢,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上马车时,她异常凝重,沉思良久。叶羡就这么默默地守着她,直到她连渐渐恢复光彩,眸低亮晶晶的,他知道她是来了主意,于是柔笑问道:“说吧,接下来要去哪?”她望着他挑了挑眉,自信盎然,道了句:“走,陪姐姐去县衙!”☆、32.县衙倪守仁有多方护着, 别看他只是个庄头, 其势力堪比一霸, 没个证据, 就是找来侯府的人, 也未必动得了他。所以想要拿住他, 就必须从根上来, 断了他后路,来一招釜底抽薪,而这个“薪”便是香河知县杨孝起——宝珞的田庄隶属香河县, 她带着叶羡直奔香河府衙。一路快马加鞭,许是因为这根神经吊着,宝珞眩晕不重, 一直忍到了县城。还未入城, 便听闻后面萧玖的马跟了上来, 叶羡掀起车帘, 与他私语了什么, 又朝后望望, 点了点头便放帘坐回来了。宝珞不解询问,叶羡淡淡一笑, 道:“没事,断了条尾巴而已。”说罢, 吩咐车夫继续前行……到了香河府衙, 叶羡搀扶宝珞下车, 充当起管事来, 亲自去递名帖。小衙役纳罕地瞧着一众人,便是那身着曳撒,手持柳叶刀的护卫都好不威势气派,意识到来者非富即贵,于是赶紧入堂通报。不多时,他匆匆返回,满脸积笑道:“小姐里面请,大人在客堂等您呢。”听了衙役描述,又仔细研究了名帖,杨孝起觉得冒充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管辖的区域内,数十顷田产都是西宁侯府的,册书记录其中一部分便是归在侯府小姐名下,也就是倪守仁占据的那部分。也不知她今儿所来的目的,是否与这有关……正想着,小姐已经到了。如果说方才还存留一丝怀疑,那么见到宝珞的那刻,他疑虑彻底打消了。面前的姑娘,姿容昳丽,绝殊离俗,其倾城之貌举世无双,而她淡雅的气质也未曾辜负她的绝色,远远望去若空谷幽兰……杨孝起感叹,洛水神女便是这般吧,天下竟有如此惊艳之人,满足了文人雅士对女子的所有幻想……如此佳人,怕非富贵不能养。杨孝起方及而立,是典型的读书人,他对异性的理想便是神般存在的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仅仙姿佚貌,温婉有仪,在才情上更是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不过——接下来所发生的事证明,他可能真的想多了……眼前人呆愣望着自己,倾慕之色毫不掩饰。这神情宝珞见得多,便也不怪了。她睨了眼叶羡,叶羡会意,淡然笑笑,为尽到一个管事应该尽的义务,他唤了声:“杨大人?”杨孝起这才回神,窘红着脸道歉,请小姐入座。全程无意识忽略叶羡,连个座都未让,还真把这位少爷当做管事了。这会儿宝珞也打量着他。杨孝起明眸朗目,玉立长身,颇有点风流才子的气质,秀气的脸可瞧不出他已而立。明明是个青志文人模样,若人家不提,她可猜不到他会向倪守仁妥协。“不知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杨大人不清楚吗?”杨孝起笑了。“下官还真是不知。”“您不是不知,您是不想知。”宝珞哼笑,“咱们的交集是什么,您能不心知肚明吗!”“小姐是为了田庄之事,可这田庄又有何事?是刁民拒租,还是招了劫匪,亦或是买卖起了纷争?”“都不是,我今儿来,是要告庄头倪守仁,监守自盗!”这话一出,杨孝起愣住,盯了她半晌,淡笑道:“您可有证据?”“我没有,但你有!”宝珞挑眉,气势凌人。“而且确凿有据!”这一刹杨孝起恍若产生错觉,这是方才入堂时那个温婉的女子吗?他皱眉哼道:“小姐这话何意,难不成想说我包庇吗?”“你没包庇,你是合谋。”“小姐,您过分了!”杨孝起啪地一拍桌子,愤然而起,与宝珞对峙。他头脑中那个完美的形象,彻底崩塌——宝珞平静依旧,而他身后的叶羡,却默默绕在她左侧,隔在了两人中间。杨孝起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的少年,他神情清冷淡定,盯着自己的双眸幽邃,深不见底,似有云雾缭绕,让人恍若迷失,顿感一种无以抗拒的压迫感。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从容中竟透着股隐隐威势,这让杨孝起错愕,默默地又坐了回去。“小姐您便直说吧,您到底想如何。”“既然杨大人问了,我便也不跟您绕弯子了。倪守仁地痞一个,他捏着我的庄子,我奈何不了他。他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但您不同,我只要回京一句话,您觉得你这官位还留得住吗!您是仙我是魔,那些小妖们我压不住,可我斗得过您。”“小姐这是要威胁下官了。”“威胁?”宝珞笑了,“谈不上,我是和您讲条件来的。”“条件?”杨孝起冷哼。心中形象崩塌,他是瞧不过这位“叛逆”的千金了。除了这副美貌,女子的德行在她身上还真是无一点体现呢。“对,谈条件。我知道您也不容易,在这被倪守仁压得死死的,身不由己。您是想奉公清廉了,可交不上巨额税款军粮,您年年的考核便过不去,考核过不去,您还拿什么维持这乌纱。没了乌纱,便空有抱负志向,无处施展。”这话倒还真说道了杨孝起心坎上,为官,可不就是这么个尴尬的局面。圣贤之道,乃读书人之本,仁人志士,谁不愿做,可也得有做的资本。这举国上下,为官者千万,真正坚守清廉的能有几个?那些因清政而被褒奖者又有几个?他们不过是神龛样的人物,被朝廷奉扬,作为楷模,其实大多数的为官者,还不是在这昏暗中左右逢源,用不仁之举,维持着信念中仅存的那份仁。“我若不这样做,只怕百姓会更苦。收服倪守仁对我无益,留着他,我起码能保住官职,还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举,而与倪守仁共谋的钱财,我从未用于己身,皆贴补府衙,仅靠着朝廷的几石俸禄,果真养得起这么大的衙门么!”不管他是不是狡辩,宝珞必须得认。她含笑点头,“大人说得是,所以您的难处在于官职,只要能在仕途上无忧,您便可以放开去追求您清廉之政了,对吧?”杨孝起冷笑,竟有那么丝丝凉苦。“这三年大旱,歉收的应该不止我庄子一个,这段日子想必杨大人过得也颇是不易吧,不然您能那般依赖倪守仁?您是有鸿鹄之志者,定然想到了解决办法,便是那条浑河。只要兴修水利,便可解决香河之急。没猜错您也该上书了,奈何旱的不止你一方,比香河旱情更甚者有之,顺天府无暇顾及,这事便也搁浅了。”见杨孝起无意识点头,宝珞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继续道:“我有办法,兴修水利无非需人、财两项,但只要有钱,便不愁寻不来人。所以,人你找,事你办,但所有支出,由我一人承担。”“这……”若微“您听我说完。”杨孝起愕然,方开腔又被宝珞抬手截住。“修水利这事,决定难下,可一旦成了,那便是扬名立业之迹。您放心,名您一人得,我不与您争半分,更不提用钱之事。而您呢,在没有朝廷的支助下,锲而不舍历经艰辛克服百难地把这水利修起来了,不要说保住乌纱,怕是朝廷也要褒奖,为您加官进爵呢。”这话说得杨孝起血液都快燃起来了,当初来香河他便是一腔热血展抱负,怎奈处处碰壁,于是心也就凉了。这么多年,他又找到的当初的感觉,那还有什么不应的。对读书人而言,扬名立业,总要占一个才不枉此生,眼下有这机会,他如何不同意。不过……“这兴修水利,可不是笔小数目啊!小姐图什么?仅仅为了个倪守仁?这不值吧……”宝珞笑了。“您说得是,他确实不值。我若换个歪路子,侯府会被一个庄头绊住?嫌他碍脚?那就碎了他!可我就觉得这人啊,总得活出股正气来不是,况且我父亲也算位儒士,为子女者总要顺其志么!再者,我也不亏,香河大半都是侯府的田庄,您替我修好了水利,收益的还是我,这不是一举两得。”杨孝起被说得是心服口服。眼前这个姑娘的形象再次树立起来,虽不是温柔婉约的宓妃,却是个令人敬佩着迷的巾帼。他头脑中男子的理想配偶形象再次被刷新,他甚至觉得,若得妻如此,还怕终生无为吗?女人,不止是对夫君三从四德的俯首帖耳,也可以是合舟共济,携手并肩,共抵人生辉煌……文人对异性的幻想还真是有够痴的,杨孝起仍在澎湃中,做着他夫妻同心的黄粱美梦,宝珞已经带着叶羡离开了。上了马车的宝珞阖目,舒畅地吐了口气,心底的快意翻涌,她拍了拍身边的“磨人精”,弯眉惬笑道,“今儿多亏你带我出来,又欠了个人情,说吧,想吃什么?”叶羡含笑望着她,眸低是化不开的温柔。她果然是处处给他惊喜,这种惊喜似带了某种新引力,让他越陷越深……“一定要吃吗?”“对。”宝珞肯定道。“那我要吃芸豆糕。”他笑道,见她兴奋点头,又补了句,“要吃你做的。”宝珞怔。“可……我不会做啊。让嬷嬷做吧,她做的好吃。”叶羡摇头。“我就想吃你做的。”“为什么?”“就是想吃了。”宝珞怏怏点了头,瞥着他道:“你自己选的,后果自负哟。”“好。”他温柔应声,魅惑的嗓音让被她听出了宠溺的感觉……她愣神了,随即反应过来,错开了目光……☆、33.恶果宝珞和叶羡回了庄子, 倪守仁正侯在大门外, 神情焦灼, 也不知是在等谁, 见了二人笑容干巴巴地, 想搭讪又不知从何开口。怎么开口?他总不能张嘴便问“小姐, 您看到我今天派出去跟踪你的长工了吗?”那他还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这长工也是不靠谱, 不过让他跟着他们看看这两人去哪了,这会儿人家都回了,他还没回, 倪守仁心里有点不安……瞧着纠结着的倪守仁宝珞没理他,兀自下车,却不小心被车辕上突出的铆钉划了手背。她“哎呀”一声, 叶羡瞧见, 忙拿出帕子帮她包上。倪守仁可算找到话了, 开口便问:“哟, 小姐怎这不小心, 严重不严重。”宝珞笑了。“倪庄头, 你都瞧见了还问?”倪守仁讪讪,赶紧迎二人入门, 请去正房,可宝珞却转了个弯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 倪守仁满脸堆笑地也跟了来, 平日里凶巴巴的浓眉, 这会儿跟两条毛毛虫似的, 软趴趴的,显得他这张粗犷的脸滑稽极了。他谄媚地咧着嘴,捧上来一只上了清漆的杨木盒子,道:“小姐金贵,划伤了手可别落下疤,这是咱家祖传的方子,老辈人去疮去疤,可管用着呢!”宝珞瞥了一眼。“谢了。”见他还在那巴巴地等着,宝珞接过来打开,一股幽幽的馨香扑鼻。“别说,这味道倒是不讨厌。”“那是!这东西能去疤不说,还能嫩肤呢!多少人想讨这方子我都没给,表妹便是用我这方子调的!”倪守仁神情颇是自傲。宝珞涂了些,这滋润的感觉还真是不差罗绮轩的润肤膏,她哼笑:“敢情罗姨娘皮肤保养得那么好,全是你的功劳啊。”倪守仁陪笑。“小姐若是也想要,我也给您调啊。”“行啊,不若这样,倪庄头你把方子给我,我自己调。”“这……”“不可?那算了。”宝珞东西一扔,便道“累了,歇了。”“给给给,给小姐有甚不可的。”倪守仁咬牙道,说着便让自家婆子去取了。拿来方子,宝珞打眼一瞧,愣了一瞬,随即悠哉地折了三折,揣在了随身的小锦囊里。这东西也收了,人也哄了,倪守仁瞧她心情还算不错,于是试探问道:“小姐,您和这位小爷,今儿去哪玩了?”“去他家别院了。”倪守仁微诧,能在香河有别院,这小爷来头也不小啊。可也是,能和西宁侯家嫡小姐玩到一起,想来非富即贵,不过眼下他可顾不得这个,又谄笑道:“别院啊,那我今儿怎瞧着你们是朝西边去的呢?西边可没什么大户别院,都是些贫民罢了,您不会是去找他们去了吧……”“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哎呦,我的二小姐呀,您还真去了?您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那帮佃户都穷疯了,没一句真话,见不得人好啊。”倪守仁痛心疾首道。宝珞笑了,抿了口茶。“有没有真话,明个就知道了。逛了一日,累了,歇下了,倪庄头请自便。”说罢,她理都没理他,起身去了内室,临到门口,她含笑转头,悠然道了句,“倪庄头,谢你药方了!”便掩上了门。倪庄头呆住,这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搭进去个方子,他瞅瞅叶羡,叶羡清冷摇了摇头,笑道:“有事要忙,不陪您了。还有,你下次再跟踪,找个手脚利落点的。”说罢,他也起身离开了。这会儿倪庄头算反应过来了,顿感大事不妙,拍了下脑袋赶紧回了正房,门一关,立马嘱咐起来。他让岳父带人去乡里让这帮佃户们把嘴管严了,一面又让自己的侄子连夜去香河县衙,通知杨知县,以防万一……果不其然,第二日天刚亮,倪家庭院里便聚了一群人,这里面不但有自家的佃户,雇工,还有些半点关系都沾不上的农户……倪守仁瞧着满院子的人,神情狰狞,呵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蛋!”“我让进的。”宝珞应声。管事从房里搬了张椅子,她慵然稳坐,冷清清地看着倪守仁。“二小姐,您这是何意?”他目露凶光问。宝珞不惧,看了眼人群中的叶羡,叶羡淡笑颌首,嗓音清朗便道:“今儿东家在这为你们主持公道,想说什么便说罢!”“我看谁敢!”倪守仁大吼。这一声狮吼,大伙还真是被吓得一个激灵,不过看看面前这位淡定的小爷,想到昨晚他挨家劝慰保证,给他们吃了定心丸,他们心下一横,索性豁出去了,就算今儿不说,早晚也得被这个“你不仁”榨干而死!“倪庄头,他瞒着主家和我们欠两份租约,一份五成,一份八成的,其中三成都被他赚去了。我们辛苦一年,粮食只余两成,连杂税都不够交,人都快饿死了,他还带人来逼,我这条推,就是被他打断的!”昨日见过宝珞的那佃户带头指责道。倪守仁瞪着他哼笑。“我怎记得,你那条腿是去隔壁寡妇家偷人,被打的呢!”那佃户被臊得不行。他确实和隔壁丧夫的吴家大嫂好,那是因为他妻子重病,抓不起药而亡,他带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吴大嫂丧夫,家里没有劳动力不说,为了换口吃的活下去,她仅有的几亩地也被倪守仁给骗去了,这才不得不依靠了自己。他们凑在一起,无非是为了活命,若不是被倪守仁逼的,他们何以至此。倪守仁不说这还好,他一提,不仅这佃户,连同他身后的大伙也不干了。统统站出来斥责倪守仁的罪行——收租高便罢了,他威逼陷害,迫使人低价卖田与他,不卖他便去闹,如今他自家的庄子就有百亩,而且他田里的树苗全都是从东家果林里挪来的;他自家养马,任马去周围农户家的地里践踏,好好的麦苗都被糟践了,而那马赶又赶不走,碰又碰不得,一旦马出现了问题,他反倒怪在农户身上,非农户包赔不可;提到马,更有几个农户怨恨,谁若是惹了他,他便偷偷弄死谁家的官马,报官无果,只能任赔,赔得是倾家荡产……这些事,压在农户心里有若洪水,破堤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条条罪状不间歇地数落,越揭发越愤怒,连宝珞随性的护卫管事都听不下去了,然再瞧瞧倪守仁,面不改色,还颇有点自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