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十三磨了磨牙。蒋云初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存着宽慰:“风气就是这样,很多本来清廉刚正的人,为着能为一方百姓军兵做点实事,也只好随大流,不然就会被上峰同僚下属抱团儿排挤。不是谁都是赵禥。”“明白。但还是窝火。”蒋云初了然一笑,转而说起古氏那边的事,叮嘱道:“不要刁难那家人。”洛十三颔首,“放心。你要不要见一见古氏?”“当然。”.过于安静的氛围中,古氏蓦然醒来,对上的是满目漆黑。她循着固有的习惯,望向南面,却没如前几日那样,看到映照着月色微光的窗。下一刻,她闻到淡淡的花香,察觉到床铺十分松软舒适。就是这些发现,让她如坠冰窖,周身冰冷到僵硬——不知不觉间,她离开了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记起失去意识之前,在家中的耳房配制丸药,实在乏了,便伏在案上,想打个盹儿再继续,哪想到……先前两日便有种被人窥探监视的感觉,除了索长友,她不做第二人想。这时,她感觉到本已很糟的事态更糟了——有别人介入。索长友还用得着她,断不会这样做。身体能动之后,她坐起身来,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见床头有灯,又摸索到了一个火折子,便点燃了那盏小小的宫灯。来不及打量,便有一名少女轻咳一声走进门来,态度不卑不亢:“您醒了?稍后随我去厅堂,有人在等您。”古氏料定与少女多说无益,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便规规矩矩称是。低头看了看,见自己穿戴一如睡前情形,便只将凌乱的长发梳理匆匆梳理,绾了个圆髻。随后,她随着少女到了厅堂。厅堂中,有身形颀长、一身玄色的男子站在临窗的桌案前,在插花。青花瓷瓶中,已错落着一些红色、橙色、紫色花朵。他不急不缓地将案上花枝修剪,放入瓶中,动作透着说不尽的优雅悦目,落入古氏眼中,却只有惊惧与不合时宜之感——她听到自鸣钟的声响,望过去,看到时间是丑时初刻。谁会大半夜摘花、插花?少女对着那道背影默默行礼,又默默退出去。很明显,男子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恶意,便使得这近乎静谧的氛围并不让人煎熬。古氏望着他的背影,僵在站立之处,不知所措。男子做完手边的事,随手将散落在先前剪下的花枝、叶子归拢起来,收进字纸篓,又信手用帕子擦拭了桌面。“白日忙,只得夜间来访。叨扰了。”他说。语声清朗悦耳,年岁不会超过二十——古氏通过他声音下意识地做出判断,没因此有丝毫放松。男子从容转身,转到主座落座。古氏看清他样貌,愣怔片刻后,惊讶得张了张嘴:她通过那几份相似的样貌断定,这是昔年名将之一的蒋侯后人,如今的临江侯蒋云初——在她年少时,曾有幸一睹他父亲的风采。父子二人相似,却又有莫大不同,如果说他父亲是灿烂温暖的阳光,他便是清冷的月光,那股子幽冷,须臾间便对人形成莫大的压迫感。古氏很快收敛心绪,敛衽行礼,“民妇问侯爷安。”蒋云初抬一抬手,“免礼。该如何称呼?古月娘,还是什么?”古氏深缓地呼吸之后,“街坊邻居一直唤我孙科家的。”孙科是她夫君的姓名。心下自是明白,对方查清了自己的底细。蒋云初颔首,“孙太太。在下蒋云初。”指一指她近前的座椅,示意她落座。古氏欠了欠身,继而正襟危坐,目光复杂地望向他。发现他亦正在打量她,眉眼过于漂亮,眸光至为清澈,视线则过于锋利直接,似一把令人无所回避遁形的利剑。她在初时的回避之后,坦然与他对视,一如选择面对忽然而至的困境,问:“这一切因何而起?民妇的家人在何处?”蒋云初手中多了一个白瓷药瓶,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你找些事与我聊聊。”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若识趣,我不为难你。”“……”古氏有生以来,从不知道,这种事也可以做的这般高深莫测,那份霸道,竟是优雅从容的。她说,他听。她该说什么?他想听的又是什么?可以断定的一点,便是她不能说假话——识趣二字,已是警告。关乎生死的大场面,她经历过不少,也正在经历着,但从没有一次,心神这样紧张。许是现状的诡异导致,许是少年视线背后意味的睿智与洞察人心导致。他态度的温和淡然,带给她的只有更深的不安。无措之际,古氏瞥见那个药瓶,辨出与自己常用的那种样式一样,领悟到这是他给的提示,便知从何说起了:“那个药瓶,是不是从我家里拿过来的?”说话间,揣度着蒋云初的神色。蒋云初淡漠地睨着她,不置可否。古氏继续道:“瓶子里面的丸药,是我亲手配制,要送给宫中一位显宦。此事只有我经手,家里人并不知情。”蒋云初星眸眯了眯,目光一冷,整个人的气息亦骤然转冷。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眼下只看她是否老老实实招认,若她一直这样试炼他的耐心,那么,孩子是不是就会被殃及?——世无双的俊美样貌,并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善恶;不符年纪的气势与城府,很有可能是亦正亦邪的心性。该刹那,古氏绷紧的心弦几乎断掉,抿了抿迅速干燥起来的唇,“不、不是,我刚刚说了谎。孩子不知情,我夫君知晓丸药的效用,至于我与宫里的人来往的事,他真的不清楚。”蒋云初神色恢复如常,道:“我知晓你一些事。你说来听听。”古氏恭声称是,“我出自金陵古氏,先父曾官至两江总督。“我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二十年前,皇帝巡视途中降罪于古家,过十岁的男丁一概斩首,女眷没被牵连获罪。“先母没多久病故,我辗转来到京城,嫁了一名秀才,平平淡淡地过到如今。因略通药理,知晓一些偏方,常以此换取些银钱。“至于我姐姐,闺名芸娘。听闻今上这些年来都在找她,她已不在人世,家中出事那年就自尽了,当年我与索公公——也就是索长友一起将她埋葬的。”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目光坦然,并无悲戚之情;语气非常平淡,也无令人当下受触动的措辞。真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痛到恨到极致,一些心性坚韧的人提起心结,便是这种意态。无疑,相似的境遇下,古氏比很多男子都要明智敏锐。蒋云初不可能烦聪明人,端起手边的茶盏,对她示意。古氏低声道谢,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讲述起自觉有分量的过往中事。后来,蒋云初不再只是聆听,间或问她一两句。古氏一概照实答复。蒋云初临走前,对她交了底,最先提出的一点是:“我需要你的方子。”古氏称是,“懂些药理的人,只要用心,三两日便能学会。只是罂粟不常见。”“知道,不劳挂心。”蒋云初温煦一笑,“不需担心前程,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先前的宅子,就说是锦衣卫征用了。”他起身前,放下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这些算是索长友许给你的好处。”古氏道谢,起身深施一礼。“你夫君和孩子在后罩房睡着,明早醒。告辞。”说话间,蒋云初已到了门外。古氏望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心里百感交集。确定他已离开,人松懈下来,周身一阵无力,险些跌坐在地。之前见过的少女走进门来,捧着的托盘上有一碗羹汤,“我是这儿的管事,您有事随时吩咐就是。”态度明显变得亲切随和起来。古氏忙说不敢,随少女去了后罩房,看过的确在睡梦中果真安然无恙的夫君、孩子,心算是踏实了七/八分。没错,蒋云初一度把她吓得不轻,但她相信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回到正屋厅堂,古氏看到窗前桌案上的那一束花,随意走过去端详。对插花,她还是有些心得的。三色花朵、绿叶交错成画,赏心悦目。只是……古氏很快发现,这不是寻常插花的手法。插花这事情,正常来讲是手边多少花,除去瑕疵较重的,都会安置到瓶中。今日蒋云初也是这样——她记得,他并没丢弃花枝。细看之下、推想之后会发现,瓶中再容不下一朵花,多一朵,几乎就要将先前的花的位置全部移动,才能让呈现的画面悦目;又一朵不能少,取出一朵,便等于将画卷扯掉了一块,没办法弥补,看不过眼,要将余下的花移动大多数。少女见古氏看得入神,解释道:“迟一些有一位公子要过来。公子与侯爷相识已久,这些花,侯爷是要他看的。”古氏微笑,“这种手法,瞧着像是在布阵。”“也说不定,是在较量剑法精髓的高下。”少女笑道,“好些事到了他们手里,是相通的。”.与古氏的五日之约到了,索长友对皇帝扯了个谎,告假回到私宅。在外书房等了很久,古氏也没来。索长友开始不安,差遣下人去找,焦虑地等了近一个时辰,下人面色发白地来回话:“古氏一家人不见了,房里有一份请帖。”索长友接过请帖,打开来看:闻君喜血蔷薇,于寒舍略备薄酒,君当入夜前来,一观月下红花之美。落款是蒋云初。索长友眉心骤然一跳。血蔷薇三字当然不是原意,指的是那种不可轻易提及的花。蒋云初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他满心惊讶、狐疑。至于恐惧,倒是没有。有几年了,他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预想的取自己性命的人不同而已。有下人走进来,禀道:“有车马来接您。”索长友苦笑,整了整衣服,当即出门,见到来接的人,问:“侯爷吩咐的?”答话的人恭声称是。索长友上了马车,路上又看了一遍请帖,又好气又好笑:摆明了不安好心,却说的诗情画意的。蒋府后园。蒋云初信步走着。自家的后花园,但他很少过来,全由兄嫂着人照看着。景致还不错,有几处可圈可点。常兴来禀,说索长友到了,蒋云初转到枫林前。没什么红花可赏,只有满目红叶。索长友走过来,蒋云初依礼相见,随后请对方在石桌前落座。常兴带着两名小厮,奉上几色小菜、一壶美酒,便远远地退开。蒋云初亲自斟酒,“您是稀客,只恐招待不周。”“言重了。”索长友端杯闻了闻酒香,便赞许地颔首,“好酒。”蒋云初对他端杯,一饮而尽。第二杯酒,索长友先一步取过酒壶斟酒。蒋云初噙着清浅笑意,凝视着他。看起来在笑,目光中疏无笑意,也无敌意、杀气,却仍是让索长友生出莫大的压迫感。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势,来日不是睥睨天下,就是把自己折腾死的主儿——还要看心智手段。索长友笑呵呵地落座,扯闲篇儿一般问道:“那几名暗卫去了何处?”蒋云初淡然笑道:“处置了。”得,方志那边他也下手了,说不定之前那档子事,就是他弄出来的。索长友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得承认,蒋家的酒菜精致美味得很。蒋云初则还是静静地凝视他,直到他再出声问道:“侯爷在看什么?”“在看是敌是友。”蒋云初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倒出一礼丸药在掌心,送到索长友面前。索长友接到手里,细看几眼,闻了闻味道,笑一笑,问:“古氏还活着?”“活着。”“她为了儿女,必然与你说了不少。”索长友将丸药送还,“侯爷意欲何为?”作者:感谢在2020-01-19 22:26:52~2020-01-21 22:0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日之日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飄飄魅影 10瓶;非么么哒,爱你们!第43章 合谋/冤大头/落力锄奸蒋云初的态度还是很客气,“这正是我要问您的。”索长友道:“侯爷以为, 这世道如何?”“差得很。”“同我想的一样。”索长友坦然对上蒋云初的视线, “我人微力薄,寻到的机会不大上得了台面。”“为谁效力?”“老王爷, 今上的胞兄。”蒋云初释然,“难怪。您与古氏——”索长友叹息一声, “当初皇上降罪古家,我随行。古家的确有罪, 皇上从重发落, 是为杀鸡儆猴。他年轻的时候, 与如今判若两人。”蒋云初嘴角一牵,“他变成这样, 您与方志、杨阁老之流功不可没。”索长友没否认。蒋云初做个请的手势,“您接着说。”索长友瞧了他一会儿, 意态很放松地娓娓道来:“古家的事, 我心里有些不落忍。在当时, 还发生了一件事:古家男子全部处斩之后, 皇上无意中见到了古家女眷,其中有古氏的胞姐芸娘。“皇上要芸娘进宫, 芸娘抵死不从,分明视他为仇人。“在外不比在宫中,人多眼杂的,皇上不好强求。我则寻由头又见了古家女眷几次。“皇上找了这么多年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殒——我看着她自尽, 和古氏一起把她埋葬的。古氏没有对外说过芸娘的死讯,我也乐得看着那位求而不得。“古氏曾问我,为何帮她。我说做些这样的事情,心里舒坦。又叮嘱她,若是到了京城,有事可以找我,但要遮人耳目。“她遇到难处,我便命心腹去帮衬。“皇上有旧伤,前几年开始,发作起来难受至极。“起初我只是看热闹,后来记起古氏通医术,便命心腹传话给她,有没有止痛见奇效的药。“她说有。“丸药拿到手,我起初是偷梁换柱,把太医院判奉的丹药换成有问题的。“三两次之后,我告诉了他。“他怕东窗事发丧命,同样的也怕皇上见药不起效,气头上要他的命。“就是这些了吧。”他只字不提对皇帝的痛恨,亦不提隐忍、维持得宠、故布疑阵要付出的辛苦,甚至于,一直是闲聊的语气,措辞很是平淡。蒋云初心生敬意,再次为彼此斟满酒杯,恭敬地向索长友举杯:“我敬您。”这份敬意,足以说明一切。索长友暗暗长舒一口气。他不认为昔年叱咤疆场的蒋侯后人会利用眼前事向皇帝邀功,可事有万一,得了确切的答案,心里才安生。他与蒋云初碰杯,“我也敬侯爷。”喝完杯中酒,蒋云初道:“之前您要古氏准备三十粒丸药,为何?”索长友只当是古氏告诉他的,微笑,“伤病发作,可以延缓发作的时间,也可以勾着他发作。我没活够,可挺多时候又觉着活腻了,便想铤而走险。”“活着吧,又不是没盼头。”蒋云初笑说,“只是,日后您得帮我。”索长友一扫之前的松散,坐直身形,正色道:“请侯爷指教。”.暗卫统领方志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却没听命行事。他嚣张跋扈颐指气使的年月已久,又料定索长友会在皇帝面前为他婉言开脱,是以不曾生出对前程的担忧。眼下在他看来,只要让那女子改口,承认是污蔑自己即可。为此,他命亲信向莫坤递话:赶紧把阮玉交给他。莫坤心里正怄火得要死,得了蒋云初的提点,才没即刻找皇帝告状,强按着火气,好言好语地把人打发了,当然,没忘了言明人已交给蒋云初安置,更没忘了把方志找他要人的消息散布出去。方志听得莫坤把事情推给了蒋云初,念及梁王对自己说过的一些事,心里想的就有点儿多了。如果梁王被收拾是蒋云初的手笔,那么眼下他的麻烦,会不会也是蒋云初促成的?虽是建立在推测上的事情,但一深想便毛骨悚然,他终究是有恃无恐——皇帝不可能跟他生真气,索长友刚向暗卫借过人手,这人情总要来回走动。其实搁以前,他想的并没错,只是不知朝夕之间,局势悄然走至地覆天翻的开端。方志给蒋云初下了份设宴相请的帖子。蒋云初让回事处的人转给他俩字儿:没空。方志很是恼火,猜想定是莫坤怂恿。这两日听说了,蒋云初可是莫坤面前的红人。生了会儿气,他又笑了。这样看来,蒋云初毕竟年少,眼皮子浅——难为梁王那么看得起他。不管是气是笑,事情还是要办。方志亲自到蒋府,求见蒋云初,连续两日,吃了两次闭门羹。莫坤那边派人盯梢,将方志的行踪记录在案——近臣的这类事,皇帝每日都要看。皇帝瞧了,立时明白方志意图,问莫坤:“你把人交给蒋云初了?”莫坤称是。皇帝心里更恼方志了,“你就让他找,实在不行,就让蒋云初把人交给他。倒要看看他能做什么文章。”莫坤心想,那好歹是条命,凭什么交给方志作践,因而道:“临江侯办事得力,已派人将阮玉送出京城,另行安置。他大抵也是因为交不出人的缘故,才躲着方统领。”“躲着?”皇帝玩味地笑了,“他在锦衣卫如何?”莫坤想了想,只说皇帝想听的:“懂事、听话。”要他夸蒋云初,话可多了去了。“好生观望,真如你说的那样,朕会重用他。”皇帝沉了片刻,又问,“他有没有提过幼年的事?”莫坤摇头,“他四岁那年,在家里出事之前,一直病歪歪的,发热发的神志不清,护国寺的住持与微臣提过一嘴,说曾几次为他诊脉开方子。”皇帝唇角上扬,现出些许满意,“如此就好。”莫坤告退后,索长友上前服侍皇帝用羹汤。皇帝用了几口汤,问:“你见过蒋云初没有?”索长友汗颜道:“见过。”皇帝瞧着他神色不对,扬眉,“嗯?”“在赌坊见过。”索长友跪倒在地,“奴才这一阵手头缺银钱,去赌坊了——就是前几日有两回跟您说宅子里有事,其实是张罗银钱去了。”皇帝失笑,“要空手套白狼?”索长友陪笑。皇帝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说话,“在赌坊见过蒋云初?”索长友道:“见过,不是个好相与的。”“怎么说?”“与他周转过几百两银子,还要奴才给他立字据。”皇帝哈哈一乐,“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瞧你这点儿出息,等会儿朕赏你些银钱,别出去现世了。”索长友连忙谢恩。皇帝又问起蒋云初:“在你眼里,那是个怎样的人?”索长友笑道:“死板加上去赌坊那种地方,能好哪儿去?到底年少,傲气得很,奴才料想着,他不定何时就会闯祸。”皇帝又笑,“你不也去赌坊了?朕何时把你惯得这么霸道了?”索长友又是赔笑。皇帝若有所思。莫坤与索长友所说的蒋云初,好像是两个人,但又合乎常理:当差与私下里为人处世是两码事,很多官员也是打心底不想与宫人攀交情,蒋云初要是得了索长友的认可,反倒不对。如此说来,他若好生调/教一番,蒋云初便会成为手里一柄最锋利的刀。昔日忌惮的臣子的后代,为自己所用,甚至得到宠信——贺师虞恐怕会气得吐血,结了亲,迟早会结成仇。这样盘算着,他闪过快意之色。索长友见状,低眉敛目,也在盘算事情:皇帝被他们合谋整治,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还有多久。.方志被蒋云初下了面子,火气越来越大,索性找到了锦衣卫。只是,莫坤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蒋侯爷另有差事,不似方大人这般清闲。”方志便隔日再去,仍是没见到蒋云初,另外也没察觉,这番行径,又让莫坤、索长友在皇帝面前给他使了绊子,方式不同而已。至此,皇帝真有些厌烦方志了,让他闭门思过算得口谕,他却一再出门招摇,想违背圣命到什么地步?斟酌一番,皇帝吩咐莫坤:“派蒋云初监视方志。”依照索长友的说法,蒋云初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直躲着方志,恐怕是莫坤的主意。眼下么,不用了,就让那初生牛犊斗一斗已成气候的猛虎。是不是利刃,总要试炼一番。索长友、莫坤心里都知道,火候到了,前者派心腹传了句话,后者则眉飞色舞地怂恿蒋云初:“皇上这摆明了是烦他烦到家了。收拾他!你就往死里收拾!闹出人命我给你兜着!”蒋云初莞尔,回莫坤一句:“借刀杀人?”莫坤打哈哈。蒋云初叮嘱道:“跟赵禥打个招呼,帮忙可以,别添乱。”“明白!”莫坤拍着胸脯打包票,“方志一直瞧不起赵禥,赵禥巴不得他早点儿玩儿完。”蒋云初颔首一笑,安排好手边的事,特地去了一趟书院,叮嘱贺颜:“近日出门,不要临时起意,尤其不要独自出行。”平时没事,不论去何处,调配的人手足够保她安稳无虞。贺颜乖乖说好。蒋云初等了片刻,见她也不问原因,揉了揉她的脸,“也不问我开罪谁了?”贺颜就笑,“先生说你招人恨,早就提点过我了。”“……”有这么提点人的么?先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贺颜岔开话题,“过几日,先生要给我一阵子假,哥哥与周姐姐婚事在即,我看能不能帮衬爹娘什么。”“是该如此。”蒋云初想着,已经派常兴去贺府传过话,让他们这一阵也加些小心,莫坤特地拨了几十名锦衣卫给他调配,那就只需等着方志往坑里跳了。犹豫片刻,他握住贺颜的手,“若遇到事情,不要惊慌,你要相信,我不是在你附近,就是安排了策应的人手。”“相信。”“怕不怕?”贺颜摇头,“不怕。比起乌鸦嘴的手札上的下场,有什么好怕的?”她并不知道,手札出自贺夫人之手。蒋云初笑道:“别那么说,写手札的是我们的恩人。”“也是。”她笑起来。.何莲娇借着帮陆休为贺颜筹备嫁妆的机会,进到了他的库房,真是开了眼界:里面不乏价值连城的物件儿,当然,在她眼里最珍贵的,是陆休的文墨。陆休闲来写过一本棋谱,一本奇闻异事合集。何莲娇爱不释手,一进库房,便捧着看,有时候会忘了时间。她这本该是抽空安排的事,眼下常大半天不见人影,程静影有事交代她的时候找不见人,便问陆休,是不是另外给她差事了。陆休思忖片刻,去了库房。库房里,何莲娇倚着花梨木架子,正捧着书看得入神。陆休蹙眉,“跑这儿来看书?”何莲娇被吓得不轻,手一哆嗦,书掉到了地上。陆休一看,眼熟,再一看,是自己记录的奇闻异事,又是蹙眉,“这些乱七八糟的,谁准你看的?”何莲娇失笑,“哪有,好得很。”说话间,弯腰捡起书,用衣袖擦拭微尘。“没正形。”陆休问,“准备得怎样了?”何莲娇取出一份明细单子,“差不多了,您瞧瞧。”“差不多是差多少?”陆休接过单子。他看单子,她看他。陆休看完,想了想,亲自添减了几样,“妥了。”何莲娇显得很失落,“这就完了?”陆休不答,向外走。何莲娇捧着书跟上去,“先生,这本书,还有那本棋谱,能不能借我两日,容我誊录出来?”“棋谱可以。”陆休说。“不,这本也要。”陆休转头凝了她一眼,见她已将书搂在怀里,没辙了,“行。”何莲娇绽出璀璨的笑靥,小跑着去取来棋谱,追上他,回往外书房。路上,她问:“先生,原来您这么富裕啊?”陆休牵了牵唇,“我应该很穷?”“不是不是,”何莲娇笑着摆手,“只是没想到,您富裕到了这地步,我都想住在库房里了。”陆续哈哈一乐,“行啊,回头让你看管库房。”他只是开玩笑,她却频频点头:“好啊。”陆休睨她一眼,“滚。”何莲娇失落了一下,之后撑不住,笑了。回到外书房,恰好有仆役来禀:“穆先生求见。”陆休、武睿第一反应是:“又来打秋风?”那位穆先生前年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学堂,总是缺东少西,因与陆家是世交,没少在信里哭穷。起初陆休卖情面给他,酌情送他一些东西——不远千里送过去,人手是翎山书院出,这种赔本儿买卖做了几次,任谁也有够。按理说,穆先生该见好就收,可他不,继续哭穷,有机会更是亲自来京城,好歹要带些东西回去。陆休从不是好相与的性情,但是祖父压着他,让他别可哪儿得罪人,因而穆先生过来的时候,让典谒应承。典谒实在应承不了,就由武睿去打太极。这次,武睿先一步告饶,连连苦笑着摆手。那人忒能磨叽,他一想就头疼。陆休瞥一眼正伏案忙碌的贺颜,道:“颜颜,你去应付穆先生,横竖不能让他如愿。”贺颜讶然,“金陵那位穆先生?”看过书信,也听说过那人的事情。陆休颔首。贺颜心生抵触,“那不是典谒或您的事情么?”“啰嗦,快去。”陆休在书案后落座。“不。”陆休连话都不说了,只打个手势。贺颜有点儿委屈,边走边嘀咕:“摆明了把烫手山芋扔给我,真好意思啊。我这两把刷子,怎么对付得了那样的人?”样子蔫儿蔫儿的。武睿、程静影等人瞧着,又是不落忍,又想笑。陆休则道:“仪态。”贺颜深吸进一口气,恢复成惯有的优雅仪态,到了待客的花厅,在仆役引见下,与穆先生见礼,“学生贺颜,问先生安。”各个书院的人都知道贺颜与陆休的渊源,穆先生也不例外,这时愣了片刻:惊艳于女孩的美,意外于她来款待自己。回过神来,他连忙还礼。落座后,贺颜先一步道:“今日不凑巧,书院山长、监院都不在,便由我来款待先生。”“荣幸之至。”穆先生没来由地有些受宠若惊之感。贺颜抬手做个请的手势,“茶不错,您尝尝。”穆先生说好,喝了一口茶,道谢之后,言归正传:“不瞒贺先生,我是遇到了难处,千里迢迢来求助的。”贺颜心说你没那本事就别开书院,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学生们面上也无光,腹诽着,她微笑道:“这种事,我做不了主。”穆先生道:“敢问陆先生、武先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贺颜只好睁着大眼睛胡说八道:“说不好,去办事情了。”穆先生直觉她在敷衍自己,可神色单纯诚挚,由不得他不信。沉了片刻,他赔笑道:“贺先生是陆先生的高徒,又是贺府嫡女,我遇到的这点难处,你应该就能帮衬——我那边要教学生们琴棋书画,缺几架琴、一些颜料。”贺颜心生不悦:这种人可真给教书人长脸,幸亏金陵京城相隔甚远,不然他不定一年来多少回。她淡淡笑着,道:“您也说了,我只是先生的学生、贺家的女儿,凡事都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