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萧鸣才知道,原来胡老师的儿子也会拉琴,还拉得很好。再以后,郭凯外出上大学,萧鸣也渐渐淡忘了那个埋头苦读的存在。如今久别重逢,认不出是情理之中。她仔细看了看郭凯的脸,确实,和胡老师还是很像的。白白净净,笑起来,眼睛弯弯像个月牙。“你没什么变化嘛!还和上中学的时候一样,那么小一只!”郭凯一笑,就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这点和胡老师也很像。因为和郭凯实在不熟,又有穆旻天在场,萧鸣对郭凯表现出的熟络只是应付地笑了笑,转而开始请教录音设备的使用情况。“没想到咱俩能成为同事,真是缘分呐!今晚需要录什么?我留下来帮你们录完吧。”穆旻天不确定萧鸣是否确实有这个需要,没有接话。倒是萧鸣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就请教一下文件生成后的路径。”“没事,和我客气啥!”“真不用!我们录得简单,音效我回去用自己的工作站做。”“那行,你看好了,重要文件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要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打电话找我。”“好的好的,太谢谢了!”“你电话多少?我给你打过去,咱俩就都有了。”郭凯说着自顾自掏出了手机准备拨号。萧鸣瞄了眼穆旻天,见他正坐在墙边的沙发里准备台词,赶紧小声把自己的电话报给了郭凯。“打过去了,你存一下。”“好。”萧鸣说着已经放下了手机。“现在就存,别回头忘记了。”萧鸣无奈地又拿起了手机,把刚刚的来电新建联系人:郭凯。至此,郭凯同学才安心谢幕,临走之前还不忘热情地张罗:“记得要联系哦!改天找你吃饭!”萧鸣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礼貌地回到:“好!”说完赶紧冲进录音间,摆好话筒,调试好高度,然后按下对讲朝着玻璃窗外说:“穆老师,话筒摆好了,进来试试吧。”穆旻天在控制间里,闻声抬起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很快走了进来。萧鸣把耳机递给他,说:“穆老师,您先试一遍,我出去听听效果。”穆旻天接过耳机,戴上之前对她说:“我不是你老师。”“嗯?”萧鸣看着他,不明所以:“我们在棚里都叫老师的。”“没在棚里你也叫我老师,可我并不是。”“那是尊称。”萧鸣不太明白,穆旻天突然哪根筋搭错了,为着“老师”这两个字跟她较什么劲,之前他不都应得挺好?“你很敬重我?”穆旻天挑眉。萧鸣实在不想和他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了,遂妥协着问:“不叫老师,那叫什么?”“随便,就是不要叫老师。”穆旻天说完戴上了耳机。萧鸣撇了撇嘴,打着一脑袋问号走出了录音间,实在想不出除了老师以外自己还能叫他什么,脑袋里缺根弦的地方开始飞速运转:穆旻天?直呼名讳,不合适。旻天?疯了吧,那还不如叫穆旻天。师傅?那是贺东阳的专属昵称,而且意思等同于老师。老穆?嗯,好像刚才郭凯是这么叫他的,队里有很多人也这么叫,虽然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老,估计也是一种尊称吧。如此明确之后,萧鸣站在调音台前朝里面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穆旻天点了点头,颗粒感极强的声音很快通过genelec监听音箱传送出来。“是的,我又启程了。这一次,我要将心灵和□□统统留在那里,再也不打算回来……”一字一句,辨识度极高的男中音在安静的夜晚缓慢流淌,令人无比惬意而享受。“好的!请稍等一下老穆。”话筒的位置有点低,萧鸣按下对讲,打断了穆旻天的试录,冲进录音间调话筒高度。“你,刚刚叫我什么?”萧鸣的小矮个够不到话筒顶端,抬起胳膊垫着脚在那摆位置,穆旻天连稍微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站在话筒架旁边抱着胳膊看她摆弄话筒,近得连她小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都看得一清二楚。萧鸣心下嘀咕,这人到底还有完没完了。虽然叫他老穆她自己也觉得很别扭,可除此以外,她还有更好的办法和选择吗。为什么他还揪着不放。“老穆。”萧鸣调好话筒,眼睛直直瞅着他,已然放弃思考和抵抗。“叫穆哥吧。”这么土?!萧鸣暗自咋舌,忍了又忍,憋住了笑。“怎么?不愿意?”穆旻天板着脸。“没,没有,穆哥,挺好!”第7章两条os,穆旻天都是一次过,声音的位置、情绪、音色,堪称教科书般完美,连后期都可以省略。大师啊,绝对的大师。萧鸣心悦诚服。她朝里面比了一个ok的姿势,穆旻天很快走了出来。“给您听一下回放吧。”萧鸣说。“你觉得这么样?”穆旻天站在调音台旁问她。“两个字——完美。”“你觉得可以那就行了,我不再听了。”“这么自信?”“是相信你。”“......”萧鸣的脸开始有点绷不住,她埋头拷完声音源文件,匆匆跑进录音间整理设备。她还记得第一次进棚实习时,棚里的老烟枪孙大亮对她说:在整个艺术创作环节,录音,那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工种,录音师,那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存在,你别看曲婉丽那么火,就她,每次进棚录音也得给我拿几条好烟来。为什么?因为她一个搞唱歌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录音师啊,那得是充分的信任才行啊!当时萧鸣就想,怎样才算是对录音师充分的信任呢?几条好烟就能代表了?估计孙大亮就是想和她嘚瑟一下他和曲婉丽的交情,和信任不信任的没什么关系。今天,倒是穆旻天回答了她的疑问。从事录音工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信任她,连回放都可以不听。萧鸣实在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脑袋充血,脸开始发烫,怕是穆旻天也看到了。穆旻天确实看到了。此刻的他,正坐在调音台前的大转椅上,悠闲地抱着手臂,隔着大玻璃看着录音间里的萧鸣整理音频线。萧鸣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还特属江南一带的女孩子的样貌:秀气,白净,眉眼干净清亮,骨架细小匀称,四肢纤长,乍一看,很像文工团里舞蹈队的女孩,差别在于被不同门类的艺术所熏陶出来的气质。萧鸣的气质没有舞蹈队女孩子们的华丽外放,她是内敛的,含蓄的,清澈的,还有些神秘。在她的身上,带有学琴的女孩子的共性,同时又多了专业技术人员的利落和干练。几十米长的大线,在她灵巧的手腕旋转之间,被迅速整理成大小近乎相同的圆圈,她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线圈的一端,在即将整理到卡侬头的地方流畅地打一个活扣,一个十分漂亮的线圈便整理好了。声音设计、同期录音,穆旻天忽然很好奇,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连音频线都整理得如此娴熟,这得是扫了多少尾,收了多少场,干了多少录音助理的活,才能达到的熟练程度和高标准。因为曾经某些不甚美好,甚至可以用不堪来定义的个人经历,一段时间以来,他对小提琴,特别是对拉小提琴的女孩子可谓敬谢不敏。可老天似乎就是这么个爱开玩笑,当他过了那么久,再一次特别留意到的女孩子,竟然又是一个拉小提琴的——虽然她并没有以此为职业,但她优秀的音乐素养,与她学琴的经历绝对密不可分——能认识郭凯,说明她学琴的时间并不短。一想起刚刚郭凯的有心栽花,穆旻天的脸便沉了下来。郭凯是何许人也?留学海归,专业学得半生不熟,倒是把国外男女相处之道学了个百分百。靠着他母亲的恩师——当年文工团副团长管平亮的关系考进文工团。来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已能叫出文工团所有女孩子的名字,来了不到一个月,给相熟的女演员戴无线耳麦时已能够趁机揩油,来了不到两年,女朋友已接连换了几茬。而他最大的本事是,分手后依旧能够和前任和平相处,而被他揩过油的女孩子们也都甘之如饴。就郭凯刚刚当着穆旻天的面,看萧鸣时那闪闪发光的双眼以及临走前的热情邀约,无一不在表明,萧鸣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走吧!”萧鸣已经收拾完,抽了张湿巾擦手。“好。”对于郭凯的为人处事,穆旻天很想礼貌地提醒萧鸣,但转念一想,人家原是旧识,比认识他要早得多,况且看萧鸣刚刚的态度,带着客套的疏离,他又何必替她操这份不必要的闲心。他凛了凛神,和她一起走出录音棚,若不经意地问:“今晚不用熬夜了吧。”“托您的福,不用了。”萧鸣轻松回道。说话时,她抬头看了眼穆旻天,晶亮的眸子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纯净而透明。“学了几年小提琴?”“嗯?”穆旻天冷不丁会问起她学琴的事,萧鸣有些意外,想了想说:“一年级到高三,十二年。”“上大学以后呢,没再继续学?”“没有。上大学主修的器乐是钢琴。”“你还会弹钢琴?”见穆旻天一脸惊讶,萧鸣笑着问:“怎么,不像?”“没有,我就想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穆旻天的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当然有了!”萧鸣挑眉:“我不会演话剧啊!”“这个不算。”穆旻天说,“换一个!”萧鸣仔细想了想说:“不会做饭,算吗?”“你不是会煮方便面吗?”“那也叫会做饭?”“能填饱肚子就算!”“那好吧,我不会游泳。”“还有呢?”萧鸣搜产刮肚了一番,为难地说:“不会化妆。”“嗯,还不会撒谎……”“你怎么知道……”萧鸣已然承认了,又突然感到自己被刚认识不久的穆旻天一下子看穿很没有面子,呛声接道:“我不会?”“你会?”穆旻天反问。“当然。小时候我妈说我就是一个谎话精!”“哦?这还真看不出来。”穆旻天摇了摇头,表示不信。“哪能让您都看出来呢!”萧鸣秀气的小下巴扬了扬,透着得意。“其实我想说的是,一般对待事事都很认真的人,都不太会撒谎,比如你。”穆旻天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是十分认真而诚恳的,寂静的夜晚将这份认真和诚恳烘托得更为浓重而具仪式感,萧鸣一下愣住了。她怎么会想到,穆旻天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其实是在说她做事很认真。她停住了脚步,怔怔望着他,突然觉得,除了演话剧,他大概对戏剧创作也有过研究,不然怎么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这样带节奏,将她的心带得七上八下。16号楼就在眼前,身旁,篮球场里还有三两个打夜场的男孩,入秋的晚风,已有丝丝凉意。“怎么,不同意我说的?”穆旻天也停下了脚步,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脸上渐渐绽开笑意:“你有权反驳。”“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再见!”丢下这句话,萧鸣如同十二点丢弃了水晶鞋的灰姑娘,逃也似地跑进了16号楼。身后,穆旻天的笑意愈浓,他都要忘了,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一个爱笑的人。周一的排练突然改到了下午,演员们在不适应的同时都很纳闷。“为什么啊,师傅你说,这是为什么啊!”贺东阳揉着惺忪的睡眼,止不住抱怨。“不知道。”穆旻天站在排练场的门口,往里看了看,发现演员们基本到齐,萧鸣还没到。“你肯定知道!不会是演出提前了吧,不要啊……”贺东阳扯着公鸭嗓子发出哀嚎,站在一旁抽烟的刘易伸脚踢了他一下,贺东阳“啊”得一声惨叫,抱着腿肚子喊:“你踢我干嘛!”“帮你消消下床气。” 刘易说完熄灭了手里的烟头往里走,见穆旻天没动,转身问他:“等谁呢?要开始了,进来吧。”穆旻天点了点头,一帮人呼啦啦涌进排练场,很快找位置坐下。“萧鸣呢?”马国华站起来朝场内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她回去搬设备了,刚给我打电话说晚点到。咱们排练场的调音台不行,时间太长,型号也老旧了,用不了。”赵兆对马国华说。“这孩子,怎么不早准备呢,让大家都等着她!”“她一早就来了,以为设备能用,捣鼓了半天,还是不行。”赵兆替萧鸣解释,安抚马国华说来就来的怒气。“要什么设备?她自己搬得动?”马国华才算问了句该问的话。“不知道,她说可以。”赵兆话音未落,只听贺东阳大喊:“哎,哎,师傅,这都要排练了,你去哪!”穆旻天跑出来以后才发觉自己冲动了。他觉得自己不该,或者说没必要这么冲动,但还不至于后悔。开始后悔是他站在排练场的门口,看到郭凯帮萧鸣抬着播放器,萧鸣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朝他走过来时。萧鸣已经看见了他,看见他正从排练场冲出来要往外走,准备和他打招呼,谁知他身形一闪,更为迅速地隐回了排练场,像是没看见她一样。“发生什么事了,师傅?”贺东阳发现师傅回来以后脸色不大好看,阴沉沉的。紧接着,他看见萧鸣和舞美队的郭凯抱着设备走了进来。场里,大概除了穆旻天,其他人都在向他俩行注目礼,看着他俩把设备抱到最后面的工作台上,一齐在那搭建音频工作站。赵兆这时才站起来,向她们走过去,有些意外地说:“呀,怎么,小郭也过来帮忙啦!真是给你添麻烦啦!”“不碍事,都是同行嘛,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郭凯一边整理着线头,一边笑呵呵地说。萧鸣没工夫理会他们的寒暄,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现在整个话剧队的演员们都在等着她。下午两点排练,她就是想着要来提前来试一下设备,连中饭都没吃,结果跑来一看,排练场锁着门,问了一圈,也没找到保管钥匙的阿姨。直等到一点半,门倒是开了,萧鸣更着急了。调音台太久没用,接上电压根启动不了,扩声音响的电源接口和她自己的工作站又不兼容,无奈之下,只得给郭凯打电话,向他借大小三芯的转换头和五十米长的卡农线。郭凯倒是给力,很快备齐了萧鸣要的东西,还十分热情地赶过来帮她搬设备,除了话实在太多。萧鸣一路上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想着自己的工作站一会要怎么连,可以最快速地开始工作。因为有过预演,萧鸣在郭凯的协助下很快搭好工作站。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冰凉的手指拧开旋钮,音乐声哄得在排练场内响起,在座的演员们都吓了一大跳。多少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过了多少年,排练场里再次响起了音乐声。以往,这个排练场只用来对词走地位,几乎没发出过演员台词以外的声音,带着声音走场,那是转到大礼堂跟服化道和灯光一起彩排才有的待遇。这下大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今天的排练会提前,为什么赵兆刚才会让大家等。他们将无比惊讶的眼神再次投向排练场后端,那里,郭凯正朝萧鸣直竖大拇指,赵兆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朝大家开口道:“好的,从今天开始,咱们带音乐排练啊,下午的排练现在开始。”“可以啊!没看出来,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有两下子啊!”林海澄收回了目光,小声对旁边的严轩说。“嗯,是挺厉害,这才来了一个星期,声音就做出来了。”严轩也是一阵由衷的赞叹:“你看她刚刚捣鼓设备时那麻利劲,哪像个小姑娘,看起来比郭凯都老道。”“先别急夸,还不知道她声音做得什么爷爷奶奶样呢!刚毕业的学生,估计做出来的也就是个学生作品。”一周时间,能做出什么好方案,贺东阳很是不服气,忿忿道。然而很快,连他这个欠缺艺术细胞的龙套演员也尝到了甜头。配乐的起承转合,动效的适时加入,竟能将他总会忘记的几句台词很好地带了出来,一个字都没错,而且,居然还让他第一次有了站在舞台上,把自己感动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程度。一场戏下来,台下的演员们和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地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有的甚至起立,特意转过身,把掌声送给了萧鸣。萧鸣知道,自己做到了,首战,告捷。第8章排练从下午两点持续到六点,演员们似乎演疯了,谁也没提吃饭的事。最后还是赵兆提出来:“今天就先到这吧,食堂快没饭了!还没到正式开演,队里不管饭啊!”大家这才想起来看时间,嚯,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在赵兆的催促下,今天的排练总算结束了。演员们开始陆续离场,萧鸣埋头整理着自己的设备。“等等我啊!”贺东阳起身就往后排走。“你干嘛去!”严轩叫住他。“跟人家录音师打声招呼啊!多牛逼啊!”贺东阳扬了扬脖子,仿佛牛逼的是他自己一样。“你没看人正忙着呢吗!”严轩一把拉住了他。“我就说句话,就说句话!”贺东阳使劲扯开严轩的手腕,继续往后走。“你也不管管他?”严轩看向身边的穆旻天,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穆旻天果然紧迈两步拉住贺东阳,说了句:“老实呆着!”随后发生的一幕,却让在场的人都看不懂了。只见穆旻天自己径直往后排走去,很快站在工作台旁。距离太远,以贺东阳为首的个个抻长脖子朝后看,如同一排被捆住脚蹼的大白鹅,瞪着好奇得不能再好奇的眼,却不敢往前挪动半步,自然更听不见两人在说些什么。“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萧鸣正蹲在地上拨插头,听见是穆旻天的声音,飞快站起身,笑着说:“什么事?对了,您觉得今天排练怎么样,我看大家的反响还都挺满意的。”“我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找我。”穆旻天忍着耐心,又重复了一遍。“遇到什么事?”萧鸣一脸不解,绕线的双手并没有停下来。“类似需要帮你搬设备这样的事。”穆旻天无奈地皱了皱眉头,看来,她是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一点,加剧了他的恼火,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温吞吞的,像是在商量。“搬设备?”萧鸣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向穆旻天的眼里带着惊讶:“我怎么能找您帮忙搬设备?再说设备又没多少,我自己能搞定。”“你自己能搞定还要郭凯帮忙?”穆旻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有经过大脑加工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出来再想润色,已没有机会。“郭凯?哦,那是我找他借音频线和接头,他送来的时候正好搭了把手。”萧鸣有些疑惑地看着穆旻天,直觉穆旻天对她的关心好像逾界了,不过她下意识地很快否定了这一直觉——嘁,怎么可能!“离郭凯远一点,我是为你好。”穆旻天丢下这句话,飞快地转身走了,最后的“我是为你好”那几个字,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咒语一般,拖着他无奈愤懑而又语重心长的尾音,开始在萧鸣的脑海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转。我是为你好——萧鸣整理完了音频线。我是为你好——萧鸣点击工作站关机。我是为你好——萧鸣关掉排练场的大灯,锁上门离开。为我好?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好?秋风扫下的第一片落叶,翻滚着跳到她的脚下,树叶黄绿相间,颇有一叶一世界的风韵。萧鸣掏出手机,弯腰拾起那片树叶,对着微薄的暮光按下快门。她傻傻看着手机里照片,又看了看手里的树叶,思绪翻涌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对夏日的不舍,还是对秋日的期待。日子就在排练中一天天奔跑着,带上音乐效果之后,排练的进度明显加快,有几场原本很难调度的重头戏,在配乐的催化作用下,演员们很快找到了感觉。萧鸣能感觉得到,演员们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队里有几个爱吃零食的女演员,这两天每次来排练都会给她带些吃的,有时还会和她聊两句:你多大啦?——哎,年轻就是好啊!有男朋友吗?——嗨,文工团里男孩子多,我们帮你留意着。男演员们也会和她主动打招呼,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还会叫她的名字,问她去哪。虽然她一时还没有把人认全,但他们在剧中的角色她是知道的,所以她通常会这样回复他们:“谢觉哉老师好!”“刘警卫员好!”倒是她能叫上名字的那几个,穆旻天,贺东阳,林海澄,严轩,这些天集体偃旗息鼓,每次她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偷瞄穆旻天一眼,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点头一笑而过。而他,自从上次对她念完了那句咒语,也跟哑巴了似得,所有的话都是在排练的舞台上对她说的:“我不久就发现,这是个大错误,请我吃的面条根本就抵偿不了我遇到的难堪。”“在交战之前,不论主动或是被动,必须制订出缜密的详细的进攻计划,特别是撤退计划。任何进攻,事先如不充分准备好预防措施,游击队就有遭到敌人出奇制胜的危险。”“好!这一周来咱们的进步飞快啊!大家都辛苦啦!咱们今天就排到这,大家周末愉快!”赵兆晚上有安排,他丈母娘来了,小舅子招呼全家人晚上一起吃个饭。他本来不打算去,结果被他媳妇一声棒喝:“天天排练不着家!今晚必须去!”赵兆在家是个妻管严,吓得赶紧噤声,下午把演员们早早放了。这一早结束,萧鸣反倒为难起来。郭凯约她吃饭,从周二开始,锲而不舍地坚持着,已经约到今天,星期五了。按说周一多亏郭凯帮忙,两个人之前也确实算得上认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单位,能交个这样的朋友,是件好事。萧鸣本意并不想拒绝。但每当她想要答应,穆旻天的咒语就开始在她耳边念起来——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直念得她昏头涨脑,对郭凯的邀约便迟迟没有答应。拒绝的理由倒也好找——排练又没点了,再说吧。结果今天这么早结束排练,搞得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更没退路的是,待她整理完设备走出排练场,郭凯已经在路边等着了。“走吧,请你吃火锅去!”郭凯迎上来,一句废话都没有,领着她就忘大门外走。“还是,我请你吧。”萧鸣咬了咬牙想,就算报答师恩吧。“客气啥!文工团门口的这家火锅店不错,这次我做东,下次再让你请!”郭凯双手抄兜,走路的样子拽拽的。萧鸣很不喜欢他的做派,又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火锅店离文工团大门不足五百米,靠着做文工团的生意发家致富。飞檐上两盏大红灯笼随风飘曳,远远招客,门口蹲着的石狮子乐见来来往往的食客跨入门槛。正中影壁前供着威风凛凛的关二爷,供桌上香烟袅袅。绕过影壁,喧闹吵杂的大堂里满是浓郁的辣椒油在火锅里翻滚出的异香。正值饭点,店里基本坐满,郭凯已经早早订好一张靠窗的桌,招呼服务员点菜的架势,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工作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像你这小身板,一定得多吃点才行!”郭凯说着给萧鸣斟上一杯茶,一双笑眼直直看着她。“谢谢。”萧鸣明显拘谨,眼睛盯着青花瓷上的纹路,一遍遍地描画。“对了,我和我妈说了你来文工团的事,我妈特别高兴,让我照顾好你。她的那些学生啊,成天挂在嘴上夸得没几个,每次都有你!”萧鸣这才抬起目光,看着郭凯问:“胡老师,都挺好的吧。”“好得很!退休了,参加了妇联组织的一个什么夕阳红交响乐团,到处演出,也没人看。”说话间,铜锅已经端上了桌。郭凯绕过铜锅,对萧鸣说:“哎,咱俩拍张照片给我妈发过去吧,她那天还问我你现在什么样子,拍张咱俩一起吃饭的,我也好交差!”萧鸣怔在那,还没想好答应还是拒绝,郭凯已经伸过胳膊一把绕过她的肩,以搂住她的亲密姿势,对着自拍摄像头按下了快门。画面里,郭凯按下快门的那一瞬,萧鸣蓦地看见斜后方三点钟的位置,念咒语的那个人正直直盯着她,不对,是盯着他们俩。火锅蒸腾的雾气氤氲缭绕,萧鸣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好死不死地回头确认了一下,正面对上那双阴鸷的眼。吓得她赶紧把头转了回来,整个人如芒在背,动都不敢再动一下。耳边那句咒语又开始叙叙念了起来: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这次还加了一句: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呦,凯哥!这么巧!”贺东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站到了郭凯和萧鸣面前,拉起郭凯的胳膊说:“还说呢,你那天过来帮忙,哥几个要代表话剧队谢谢你,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都遇到了,那就一起吧!”贺东阳边说,边拽着郭凯往前走,还不忘回头给萧鸣使眼色,让她也起来,跟着他们走。“哎,我这都点了菜了!”郭凯回头指着自己的桌子,脚步在地上拖着。“服务员,12号桌的菜上到8号台,账算到8号台一起结!”贺东阳叮嘱身边的上菜小妹。郭凯和萧鸣就这样被贺东阳裹挟着,不情不愿地来到了8号桌旁。8号是个大长条桌,能坐六个人,之前是贺东阳挨着穆旻天,林海澄挨着严轩,四个大个头宽宽松松,左右都有余量。现在一下多了两人,贺东阳识时务地坐到对面,和严轩、林海澄挤在一排,穆旻天坐那没动,贺东阳一伸胳膊,把郭凯拽到了穆旻天的右边,萧鸣只能挨着穆旻天左侧,坐在那一小方很不宽裕的空间里。“你过来点师傅,看把人给挤得!”贺东阳看不过眼,伸手扒拉他师傅动了动。穆旻天并非不想动,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立马站起身来走人。他以为那天在排练场已经低声下气地提醒了她,她怎么也该听点话,或者听一半,不说离郭凯远一点,哪怕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再靠近。谁知她倒好,让她往东,她偏往西,这才过了几天,和郭凯两个人单独约出来吃饭,还搂着拍自拍照!她把他善意的提醒都当成什么了?!既然她不听劝,那就让她自己撞南墙好了。心里明明生这样的气,可他的腿就是抬不起来——他要是现在走了,不是又给了郭凯可乘之机。就萧鸣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又哪里招架得住?殊不知被穆旻天一尊大佛似地横亘在中间,郭凯的脸色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饭局给攒的,要不是因为贺东阳有他爸加持护体,他早就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