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没有回答,谢逢殊也不在意,接着道:“我看过书上说,子母鬼向来喜欢在官道或村野诱骗行人,在这深山老林可不多见。”他看向绛尘:“修者在此参禅,以前可曾见过?”“不曾。”绛尘轻轻皱眉,良久之后才接着道:“东隅深山绵延数万里,光这座须弥山就有千里之广。”言下之意,他也不清楚这山间有什么妖鬼精怪。原来此山叫作须弥。谢逢殊微微一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千里之广对于他来说当然不算远,但为了找那女鬼,必然要把这么广阔的林间都一一摸索过去,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谢逢殊不死心地问:“除了你,这座山还有其他人吗,比较清楚山中精怪的?”绛尘不答先问:“你要找那子母鬼做什么?”谢逢殊老神在在:“公务在身,不便多说。”绛尘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感兴趣,阖目开始轻声颂经。谢逢殊听了一会儿,对方颂的是《妙法莲华经》,声音很轻,音色低沉。谢逢殊听了不到半卷便犯困了,歪头靠在柱子上睡过去。谢逢殊这一觉昏天黑地,似乎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待他醒来,法堂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盏长明灯。他理了理衣袍推门而出。院内静谧,同样不见人影。谢逢殊一路出了寺门,才在万古春下见到那件素白僧衣。大概是听到身后的响动,绛尘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天光已大亮,那一树万古春便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谢逢殊面前,枝叶仿佛触天而去,繁花重重叠叠如同堆雪,被山风一吹,花瓣簌簌而下,落了寺前一地。而树下的和尚眉眼清冷似雪,目光落在谢逢殊身上时几乎让他呼吸一顿。谢逢殊看着绛尘,心道这样的人出家当了和尚真是有些可惜。转念又想,这样的人还是做和尚好,不然在那百丈红尘走一遭,得伤了多少闺阁芳心。神游天外的工夫,谢逢殊已经走到了树下与绛尘并肩。和人近距离目光相接,谢逢殊才猛地回过神,唾弃自己满脑子胡思乱想,躲开绛尘的眼神仰头去看那满树繁花,随口问道:“这树倒是繁茂得很,不知共开了多少花?”天地良心,问完谢逢殊就后悔了。这万古春枝叶锦簇,繁花似海,谁没事干会数着玩,这问题忒傻,实在不符凌衡仙君清风傲骨之姿。他轻咳了一下,想换个话题,没承想绛尘看了他一眼,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没想到这世上真有此般无聊的人,到底是本仙君见识浅薄了。绛尘似是没有看见谢逢殊一脸的难以言喻,只道:“从我这里再往东行三百里便是须弥前山,叫作明镜台,住着一只已修行千年的黑蛇。”谢逢殊闻言立刻转头看向绛尘,果不其然,绛尘接着往下道:“或许他能查到子母鬼的行踪。”见谢逢殊眼前一亮,绛尘反倒轻轻皱了皱眉,接着道:“你待会儿要小心些——他脾气不太好。”谢逢殊还不清楚这位“脾气不好”到什么程度,只要事有转机就好。他冲着绛尘一笑,抬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劳烦修者带路。”他这一笑真心实意,冲淡了面上一直平平正正端着的仙气,倒像个人间的少年了。明镜台乃须弥前山,谢逢殊已入仙班,绛尘乃修行之人,对他俩来说御风而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毕竟无论是佛修道修、山鬼精魅,只要修行的时间长些便可乘奔御风。只不过谢逢殊见绛尘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居然一时看不出对方修行了多久。得找个机会问一问。他这头想着,那边绛尘已经停了下来。“下面便是明镜台。”他们停在一座山谷顶端,谢逢殊回过神,下意识往山坡下看去。他原本想客气点道个谢,再问问那个黑蛇妖的洞府,可等看到明镜台全貌,谢逢殊目光猛地一顿,要说什么全忘了。谢逢殊身后还是千山拥翠的无尽山景,眼前却全是茫茫的黑色焦土,有些地方已经干涸得裂开纹路,仿佛曾被大火燎原,最高处有残存的剩了一半的树桩,早已经死了,也被烧得漆黑。这一片方圆百里的山野一眼看去都是如此,居然没有一点活物。只有坡下有一面湖,湖面宁静无波,倒影这漆黑的焦土枯木,更显湖水澄澈,宛如一面不染纤尘的美人镜。绛尘见谢逢殊有些震惊的神色,开口解释:“七百年前明镜台曾有天雷降世,引发山火不息。”“难怪。”谢逢殊犹豫了片刻,终于往前一步,踏入焦土之中。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逢殊行于其间,总觉得自己还能闻到草木燃烧时的焦味。他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异,旋即便听见绛尘喝道:“谢逢殊!”谢逢殊立刻掠足往旁退了数步,一抬头,见自己刚才站的地方被一道长鞭劈开了深深长痕。旁边站了一个人,目光不善地朝谢逢殊看过来。他右手持一条如墨长鞭,一身黑色短打,只有腕间微微束紧。左耳戴着一个形似竹叶的菱形古银耳坠,因为刚才的一击在半空轻轻晃动。面上戴着半面黑色的暗纹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左边半张脸,露出一双锋利如刀的眉眼。谢逢殊恍然,这大概就是那位脾气不太好的明镜台主。绛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面色不改地先对来人一点头。“这位是凌衡仙君谢逢殊。”“凌衡仙君?”对方念了一遍,剑眉轻拧,冷笑道:“仙君不好好待在天上,来我这明镜台做什么?”绛尘并不答话,只偏头看向谢逢殊,道:“长恣君,嘲溪。”谢逢殊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明镜台主不但脾气不好,更不喜欢仙君修者之流。但谢逢殊向来不在意这些——他若是在意,早就和那劳什子符光君打个死去活来了。何况他现在有求于人,只装作看不出对方的态度,笑眯眯地冲人一颔首。“叨扰了。”嘲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头与绛尘道:“你带他来干什么?”他语气依旧不好,但看上去倒对绛尘很熟稔,绛尘也直接道:“昨夜凌衡仙君路过须弥,被子母鬼所袭。”“子母鬼?”嘲溪似乎也没想到,闻言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须弥什么时候来了子母鬼?”“所以想请你找一找。”嘲溪看着两人,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良久之后才道:“麻烦。”他一脸不耐烦,倒是没有拒绝。收起长鞭将手放于唇边吹了一声长哨。哨声清冽,传响于山谷之间。过了片刻,谢逢殊听到了山中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许多动物一齐在林间贴地爬行,往四面八方而去。嘲溪放下手,冷声道:“等着吧。”三人就这么立于明镜台焦土之上,一时之间都安静了下来。见嘲溪依旧板着脸,谢逢殊也不自讨没趣地开口,转头环顾四周。四周都是黑色的烟尘,谢逢殊看了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山顶那棵残缺的古树。那棵树已经枝叶全无,不过剩了破破烂烂一点儿树干露出焦土,谢逢殊却不自觉地看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树?”嘲溪冷面看着他,脸上就差写上“关你屁事”,一旁的绛尘开口答:“梧桐。”传说凤凰东游时曾栖息于神木之上,神木便是梧桐。眼前这棵梧桐树虽残缺不堪,但依旧看得出应该是棵古树。可惜了。谢逢殊这么想,还想问问七百年前那场山火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嘲溪突然出声。“找到了。”话音刚落,谢逢殊听见身后传来微微响动,片刻之后,一条手指粗的白纹黑蛇贴着雪地爬行而来。谢逢殊生来最怕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嘲溪颇有些不屑看了他一眼,半蹲**伸出手。嘲溪对它的神情比对两人好多了,那条蛇顺着嘲溪的手指而上,盘绕在他手腕,仰起头嘶嘶叫了两声。嘲溪嘉奖般地摸了摸它的头,抬目看向两人。“找到了,但估计没什么用。”他看向两人,面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那个子母鬼死了。”第4章 下山4子母鬼确实是死了,尸体在一个山洞里,离昨夜谢逢殊跟丢的地方不过百里之遥。尸身干瘪,似是被吸走了灵气,只有一张皮包裹着骨头。她肚子被剖开,红衣与血肉相连,经过一夜已经凝住,变成冷硬的一大块褐色。三五步之外,是趴在地上的鬼子,头部以一个诡异的幅度弯曲着,嘲溪俯身用手碰了一瞬,随即嫌恶地拿开。“也死了。”看起来是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一击毙命。三人站在山洞里对着两具干尸面面相觑。昨夜谢逢殊问子母鬼法器时对方立刻猜到他是仙君,其中必有内情。谢逢殊本想顺此查下去。可如今子母鬼一死,谢逢殊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个线索就此断了。但事已至此,他倒想得开,只当自己运气不好。只是命盘得慢慢找了。谢逢殊轻叹了口气,对着绛尘和嘲溪一拱手:“多谢两位相助。”嘲溪抱着手倚在山壁之上,冷冷答:“要不是关乎明镜台,谁要帮你。”一旁的绛尘未曾答话,他眼睫轻垂,单手对着眼前子母鬼的尸体做了个偈,日光从山洞外投到他半边脸上,照得他眉目深邃。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下来。谢逢殊看着绛尘对着尸身行完礼,心里忽地有些触动,刚想说句“修者慈悲”,下一刻,便看到绛尘蹲身把手伸进了鬼母被剖开的肚子里。谢逢殊:“……!!!”这和尚怎么回事!一旁的嘲溪大概也没想到,见状微微站直了身子。绛尘在两人目光之下依旧面不改色,右手轻动,似乎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手一停,握住一条暗红色的线,慢慢从鬼母腹中拽出了一个东西。谢逢殊心下一惊,此时才发现刚才鬼母腹部的血泊之中居然凝着这条红线,只露出一点线头,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绛尘直起身,谢逢殊立刻靠近半步看过去,连嘲溪都站近了些。绛尘拿出来的是一个黑色长形木牌,上面沾满了血污。大小约莫一指长,半指宽,简单用暗红色的线打成结拴着,木牌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也已经被血浸透。下面还有两个字,像是名字,却又不是汉文。谢逢殊仔细辨别,还在想典籍里是否有过相关文字的记载,却听见绛尘开口道:“巴音。”谢逢殊一愣:“什么?”“木牌上的文字翻译过来是巴音,是人的名字。”绛尘手上沾了血迹,按理来说是佛家忌讳,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这是巫褚的文字。”“巫褚?”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满脸茫然地看着绛尘。绛尘一抬眼便接触到他的目光,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巫褚一族久居西南山中,与世隔绝数千年。族中以鹰为图腾,骁勇善战。因为西南猛兽沼泽众多,族人随身系着刻有名字和图腾的沉香木牌,以求所信奉的天神庇佑。”“哦?”谢逢殊眼前一亮,“哪位天神?”绛尘沉默片刻,答:“蚩尤。”“……”谢逢殊也默然了。他原以为是如今天上的哪位神仙,能去找找线索,没想到是这位差了万千年的老祖宗。上古时期,炎黄二帝与战神蚩尤一战惊动天地,后二帝受女娲相助,诛杀蚩尤于涿鹿,至此统一人界,已经是数万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前人皆已作古,谢逢殊还能上哪儿找去。绛尘也不再开口,似乎想把手里的木牌递给谢逢殊,刚伸出手,又突然收了回去。刚准备伸手去接的谢逢殊:“……”他抬头看着绛尘,一脸疑惑,对方却如同没有看到,只道:“但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自修行以来便没出过须弥,已不知外面的天地。”即便这样,谢逢殊也已经对他另眼相看,虚心求教道:“敢问大师已经在贵地修行多少年?”绛尘一顿,答:“七百年。”语音刚落,后面的嘲溪发出一声嗤笑。谢逢殊如遭雷击:“……多少!”七百年!!七百年对于人间不是小数,已经可使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修行看重资质,即使灵根稍有欠缺,只需潜心修行,一般四五百年就算够数了,不知眼前这和尚从哪再折腾出两百年——且还没飞升。重点是,七百年后,谁知道那个巫褚族还在不在了。但谢逢殊转念一想,又觉木牌上的文字总不会骗人,至少能证明现在还有巫褚族人的存在。但据和尚所说,巫褚族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为何会忽然出山,用来祈福的木牌又为什么会在子母鬼的肚子里?从山洞回寺的路上谢逢殊想了一路,直到到了寺前,又收回心神看向绛尘。这个和尚居然修行了七百年,真是……持之以恒。佛教修行规矩极为严苛,需断十重四十八轻戒,再习得五乘,证得四果后等一朝顿悟,才能西引三重天。眼前这和尚七百年不得飞升,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天资愚笨,修行不成。但对方博识多闻,既知山精鬼魅,也知人间风物。法术虽未见识过,但可乘奔御风不落谢逢殊之下,估计也还勉强看得过去。二则更严重点,这和尚犯了十业之一。若是这和尚犯了业,倒说得通了——不然怎么会七百年还滞留于世,大半夜的还有石佛显灵,问他是否知悔?但谢逢殊一抬眼,见对方隔世绝尘的眉眼,心里的猜测又摇摇欲坠。这么一个和尚,久居深山七百年,佛堂简陋如此,还能上哪犯业去?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概是对方没什么佛缘,入不了三世诸佛的法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寺,沙沙竹叶声中,绛尘看向谢逢殊:“子母鬼已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谢逢殊冷不丁被一问,下意识回答:“去西南。”“去找那木牌的主人?”“正是。”绛尘顿了顿,不带感情地客观评价:“无异于大海捞针。”谢逢殊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苦笑一声,道:“修者不知道,天界有样法器失窃,恐有大险,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得下海捞去。”绛尘反问:“是你弄丢的?”“呃,”谢逢殊一愣,“那倒不是。”绛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说好的佛修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呢!但丢开最后一句,谢逢殊心知绛尘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几百年没下过凡间,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来时差点连东隅都没找到,更别说如今还要去西南山林找个人。要是没有绛尘,他连那木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啧,难办。可偏偏谢逢殊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在鸣珂那小屁孩儿面前丢了面子倒也算了,若是等哪天其他仙君,特别是那个永远和自己不对盘的裴钰知道了,自己这张脸还往哪搁。他一边皱眉一边向前走,抬眼看到前方的和尚。素白僧衣,身姿修长。霎时间谢逢殊灵光一闪,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这有什么难的,我把这和尚带着一起上路,不就方便多了!谢逢殊豁然开朗,感觉所有问题就此迎刃而解了。他几步跟上绛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如修者与我一起出山吧!”绛尘刚推开法堂的门,闻言手上动作一停,回头看了一眼谢逢殊。他面无表情,谢逢殊却莫名有些心虚了,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连忙道:“事关重大,劳烦修者。”“我修的是苦道,不该入世。”绛尘语气平静无波,“你还是回去吧。”说完,他重新踏入法堂。谢逢殊哪能轻言放弃,紧紧跟在绛尘身后。“修者,你再考虑考虑,就当为了天下众生积德行善……”他像个蜜蜂似的嗡嗡个不停,围着绛尘打转。对方却置若罔闻,坐在蒲团之上,又将左手的珠串取下,在手中一颗一颗捻转儿,一副要入定参禅的意思。谢逢殊也跟着坐了下来,左一句“绛尘修者”,右一句“绛尘法师”,还喊得抑扬顿挫,边叫边歪头去看绛尘的神色。谢逢殊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得过且过,天塌下来都懒得眨次眼。有时遇事执着起来又到了招人嫌的地步。譬如此刻,叫魂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十几声了连语气都不带重样的,比半夜里会动的石佛还烦人些。绛尘大概也觉得烦了,等谢逢殊喊到第十七声,他终于睁开眼。谢逢殊正用手撑着脑袋偷看他的脸色,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颇有些尴尬地直起背,轻咳一声,语重心长。“修者在此苦修七百年却依旧不改心志,实在让人敬佩。但我听说当年菩萨低眉,因见众生皆苦而生大慈悲心,愿佑世间万物生灵离苦得乐,因此一朝飞升成圣。”谢逢殊道:“如今天界法器被妖魔所窃,若因此生祸,人界必然首当其冲。修者即是佛修,慈悲为怀,难道只渡己不渡人吗?”谢逢殊这番话听起来字字恳切,绛尘听完,抬眼注视着谢逢殊。对视之间,谢逢殊才发现,绛尘的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在日光之下通透如琉璃,又被密长的眼睫挡了些许,显得透净无尘。更显清冷寡情。仿佛万千世事统统不入他眼。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听到眼前人开口,声音低沉,寒如寺外冬雪。“我虽修佛,却无慈心。既不渡自己,也不渡众生。”绛尘迎着谢逢殊一脸错愕的神色,眼中毫无波澜。“仙君请回吧。”作者有话说:本文的神话传说和佛家知识都为剧情服务,在原有基础上疯狂胡编,切勿较真。第5章 下山5一个修了七百年佛,却没有慈心的和尚?可信吗?谢逢殊躺在万古春的枝桠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闲得慌似的去拽一枝探到身前的花叶。昨日绛尘说了那段话之后,便自顾自闭目参禅,任凭谢逢殊在旁边转来转去,别说再开口说话了,连眼神都欠奉。谢逢殊好声好气地劝了许久,从当年佛祖割肉喂鹰说到天下苍生黎民,说得自己都快遁入空门了,对方依旧连点反应都没有。彼时已经是三更天,又有一个端坐莲台,持花带笑的石佛活过来,问的还是那一句:“绛尘,你可知悔?”谢逢殊当时一肚子火,还没等眼前的绛尘开口,扭头先冲着那浮雕回道:“今晚还不悔呢,明日请早吧你!”石佛似乎被谢逢殊这一嗓子吓住了,既没再问余下的两遍,脑袋又没转回去,就那么卡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两人,时不时还往下掉点石墙的灰尘。绛尘捻珠的手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一颗一颗拨过。石佛还说上三句话呢,这人真是连石头都不如。谢逢殊心中火起,径直出了法堂,把门重重关上,留着那块不可雕的朽木继续念经。等关门声重重一响,那石佛才似乎被吓醒了:“他他他——”绛尘依旧闭着眼,没有搭理他,石佛停顿了片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长喝了一声:“阿弥陀佛。”他这一声佛偈悠长浑厚,声音刚落,三面石墙之上,三千诸佛突然都动了起来。不管是坐是卧,是笑是怒,他们的身体神态没有变化,头颅却一齐慢慢偏向绛尘的方向,将目光投到法堂中央坐着的那道素白身影上,有的念着佛号,有的小声相互议论,语气或惊或怒。原本安静的法堂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话语声和石头转动时咔咔的响动,一时间热闹非凡。绛尘终于睁开眼。他没有去看三千神佛里的任何一位,只是看着案台上的那盏长明灯,淡淡道:“借宿之人,已经走了。”他说的是谢逢殊,诸佛声音小了些,却还未停息。绛尘皱了皱眉,轻声道:“诸位。”他声音不算大,却好像一下子盖住了所有石佛的议论声。对着三千大大小小的诸佛,绛尘既未惊惧不安,也没有诚惶诚恐,甚至连动都没动。他眼神落在灯上,语气平静无波。“噤言吧。”若是谢逢殊在此,一定会苦口婆心教育他:“你一个小和尚敢这么和诸佛说话,怪不得七百年还在这山里。”但谢逢殊不在,所以他也看不到,绛尘语毕,所有石佛居然都安静了下来。他们表情各异,似是还有不甘,却没有一个人再开口。随后,三千石佛不约而同地慢慢转回头,恢复了以往的姿态面容,又变成了石墙之上冰冷的浮雕。绛尘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之上。法堂重新变得寂静,绛尘没有再诵经,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门外轻微的风声。*谢逢殊得过且过活了这几百年,难得有一次脾气上来了,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和尚带走,又暂时不想和对方面对面,在院内溜达了两圈冷静冷静,又发现这连个禅房都没有,干脆翻身上了寺前的万古春,找个位置躺了下来。他当然不会轻易回去,他刚一出山就遇到子母鬼,那木牌也堂而皇之地放在尸体腹中,除了因为天气太冷和血凝住了,没有任何掩饰。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傻子都看得出来对方刻意为之。偏偏谢逢殊好奇心一旦起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夜里风雪已停,他透过重叠的花层看着浩瀚星河,心里的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他生气的原因倒不是绛尘不搭理人,只是他是真的想带走这个和尚。觉得对方能帮上忙虽说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还因为谢逢殊不知为何,单纯地看对方顺眼。非常非常顺眼。可能因为这是他出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身上又带着诸多谜团,让谢逢殊忍不住想要追根究底,特别是听说对方修行了整整七百年之后。一盏灯,一座庙,一间刻满三千诸佛的法堂,就这么念了七百年的经文,还得等着每天晚上哪个石佛诈尸似的来一嗓子。谢逢殊只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难道他就不觉得无趣,不想下山走走吗?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在万花锦簇里长长叹了口气。算了,谢逢殊心道,等明日再劝一劝那榆木脑袋,若是对方执意不愿出山,那就我自个儿去。等办完了事再厚着脸皮跑一趟西方诸天,请哪位佛祖发发善心,收了这个笨和尚,就当本仙君日行一善。可自己从来没去过佛修地界,也没和诸佛打过交道,空有个凌衡仙君的名头,实际并无实权,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卖自己面子。谢逢殊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又靠在树间睡了一会儿,一晃便到了现在。已是晨曦时分,依旧不见人出来。他拉不下脸再回法堂,百无聊赖地拉扯着花叶,一不留神力气大了点,拽下一朵万古春。“……”得,现在这树上只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六朵了。谢逢殊有些心虚地四处望了望,正想着该如何毁尸灭迹,忽地听见了轻微的推门声。谢逢殊丢了花翻身坐起,一下对上了树下绛尘的目光。谢逢殊率先冲人一笑:“修者早啊。”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会见到谢逢殊,脚步一停,片刻之后才道:“我以为你走了。”“哪能啊,”谢逢殊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衣袍,“我还没劝修者回心转意呢。”绛尘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寺内走去。谢逢殊连忙跟上。“修者在这山中不觉得无聊吗?“修者于山中修行是修行,去人间修行不也是修行吗?“天地广阔,修者要不再考虑考虑?”谢逢殊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见对方毫不理睬地绕过他进了法堂,登时有些气结。他这人一冲动便言不过脑,站在院内中气十足地朝着法堂喊了一声:“和尚!”法堂中的人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门外。谢逢殊装了几天凌风傲骨的仙君,终于装不下去了。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看着法堂内的绛尘,大声问:“七百年还不得飞升,难道不觉得长吗?”绛尘面色不改,只听着他往下说。谢逢殊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讲话了,清咳一声道:“本仙君不才,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若是鸣珂在这儿,定会跳起来大声骂谢逢殊句不要脸,但谢逢殊面前的人是绛尘,听了这么一串面色依旧毫无波澜。谢逢殊说完,清清嗓子接着道:“如今我既然遇到你,便是缘分,愿意指点一二,助你早登西方极乐。”他对着绛尘一挑眉,压低了声音:“你不渡己不渡人,那本仙君渡一渡你,如何?”绛尘此刻才开口:“如何渡?”谢逢殊看着绛尘,一字一顿。“修者与我一同出山寻回法器,我助修者飞升。”谢逢殊说完,内外皆静。此时天色还早,院中还有一点清晨的天光,法堂依旧有些昏暗。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院中,于一明一暗之间抬目相对。绛尘于法堂内看向门外的谢逢殊,墙上三千神佛垂首,此刻他们是坚硬冰冷的石雕,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里只有桌上长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响动。他与谢逢殊就在这样的寂静里对视了许久。最后,绛尘道:“丢了什么法器?”都到这个份上了,谢逢殊干脆地坦白:“星罗命盘。”绛尘眉心微动。谢逢殊看到他的样子,便知道对方知晓命盘的用处。对仙家法器绛尘竟也清楚这件事,谢逢殊倒是不那么惊异了,只耐心等着对方回答。绛尘沉默许久,不知在思考什么,最终道:“巫褚行踪诡秘,我亦久不入世,是否能寻到还未可知。”这便是答应了。谢逢殊大大松了口气,随即打蛇随棍上:“无妨,就当去碰个运气。修者打算何时动身?”“……叫我法名便可。”绛尘大概是受不了谢逢殊一口修者一口法师,他道,“现在。”谢逢殊下山时本就没有带什么其他的东西,等着绛尘收拾的当口,他终于忍不住凑到法堂的石壁前,大不敬地伸手敲了敲石雕,问:“难道这佛修每天都问?”“嗯。”“问了多久?”“七百年。”那岂不是从和尚开始修行就问?谢逢殊疑窦丛生:“那你如今出山了怎么办?”“他们便不问了。”绛尘似乎也身无长物,只抬手取下了案台上的灯。长明灯依旧燃着,因为是白天,烛光显然不及日光明亮,火苗平平稳稳地于中央燃着。谢逢殊收回手,踱步到他身边:“你要带走这盏灯?”绛尘“嗯”了一声,轻念了个短诀,那盏灯便消失了。谢逢殊现在看这个和尚,只觉得对方处处有意思,张口便喊:“绛尘。”人家刚说了直呼法名,他便顺杆而上,毫无负担地叫出口了。绛尘抬眼,谢逢殊接着问:“你在这山中修行了七百年,这盏灯也点了七百年?”绛尘轻一点头。谢逢殊这下是真的感兴趣了,跟在绛尘身后问:“你这盏灯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