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已经推开门,日光倾泻而入,照破一方天地,照得两人白衣玉华。他未回头,只于天光中答——“涅槃。”不受诸业果,不困于生死,是名为涅槃。作者有话说:即将开始第一个副本第6章 巫褚1谢逢殊刚推开寺门,门口的万古春下已经靠了一个人,一身黑衣,颇有些不耐烦地抱着手,腰间悬着一条收起的长鞭。见两人一起出来,嘲溪直起身看向绛尘,问:“你们要去西南?”谢逢殊答:“正是。”嘲溪皱着眉,有些不情不愿地上下打量了谢逢殊几遍,眼神里全是嫌弃,最终只看向绛尘:“我也去。”话语刚落,谢逢殊和绛尘同时看向嘲溪。绛尘还好,一旁的谢逢殊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在嘲溪发怒之前及时开口:“长恣君为何突然想一同出山?”总不能是为了帮自己吧。嘲溪睥了谢逢殊一眼:“自七百年前我入主明镜台,须弥所有山妖精鬼都由我管辖,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伤过人。”他这段话颇有些自傲的意味,但语气一顿,又道:“这是第一次须弥有了伤人的妖物,我还不知道他从何而来。”是了,领地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邪祟,又悄无声息地被杀了,自己居然毫不知情,确实值得深究。谢逢殊还想问那你大可自己上路,反正看我也不顺眼,何必特意等着同行。还没开口,目光触到了一旁的绛尘。这个懂巫褚文字,晓山精鬼魅的和尚。果不其然,嘲溪颇有些嫌弃地看着谢逢殊:“我来找和尚,谁要和你同行。”“那没办法了,”谢逢殊厚颜无耻地一摊手,“绛尘已经答应与我同去巫褚,长恣君等下次吧。”嘲溪面色一青,怒喝了一声:“谢逢殊!”这一声中气十足,满树的万古春都轻抖了一抖,一只树上打盹的山雀慌不择路地冲出来,一头窜进山林。可惜这人用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生生削弱了满面的怒气,谢逢殊笑嘻嘻答:“在呢。”“你以为没有你们我就去不了西南了?”嘲溪冷哼一声,“倒是你们,没有我,能不能找到巫褚一族还未知。”谢逢殊一愣,才想起来对方修炼了千年,可以于林间驱蛇寻人,能找到子母鬼也是对方帮的忙。谢逢殊此人从来不知道脸皮为何物,立刻收起幸灾乐祸的嘴脸,冲着嘲溪一脸言真意切。“一个人去多没意思,长恣君不如同行,还能作个伴。”“……”嘲溪大概是被谢逢殊的无耻程度震惊了,一时哑口无言,旁边的绛尘及时开口:“该走了。”他说完便往前走去,谢逢殊连忙从庙前的石阶上跳下去,连跑带跳两步与人并肩。嘲溪面色难看无比,最后还是哼了一声,跟在两人身后。*东隅的山胜在多,绵延万里,广阔无边,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无垠的山野。而西南的山,虽不如东隅那般无边无际,却胜在奇险无比,山崖层层叠叠,千峰万壑,山间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古树皆有数十丈高,隐天蔽日,遮得林中昏暗无光,只能听见鹿鸣鸟啼之声传过来。此行为了寻人,他们动用法术赶路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山中穿行。林间能走的地方不多,时常还有长满藤蔓绿萝的朽木拦住去路,或是几条河流或急或缓穿行而过。谢逢殊踩着几块布满青苔的巨石过了河,转头看向身后的绛尘和嘲溪,无奈地一摊手。“这山中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真能住人?”嘲溪冷笑一声:“怎么?这才走了多久,仙君觉得累了?”一路上嘲溪不放过任何一个对谢逢殊冷嘲热讽的机会,谢逢殊刚开始还端着一副心胸开阔的仙君姿态,忍了一天便破了功。他一边和嘲溪不冷不热地互怼,一边纳闷自己也算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怎么走到哪都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天上有个符光君就算了,人间又冒出来个嘲溪。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谢逢殊只得安慰自己,完美无缺总会惹人嫉妒,本仙君心胸开阔,不与他们计较。嘲溪大概也是闲得慌,见谢逢殊不搭话,又皱着眉问:“哑巴了?”这人忒烦,谢逢殊长吁一口气:“等有机会我介绍天上一位仙君与你认识,你们俩定会成为挚友。”“免了,”嘲溪一脸嫌恶,“我对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喜欢不起来。”谢逢殊想着裴钰那副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见嘲溪又拿一副“你有病”的眼神看他,谢逢殊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转头去看绛尘。没承想绛尘也抬眼看他,语气淡然:“现在要折回还来得及。”这都什么人,谢逢殊差点被气乐了,干脆往河边的青石上大大咧咧一坐,冲二人扬唇一笑。“本仙君别无长处,偏偏遇事心如磐石,九死不悔。”三人已行到林中深处,绛尘看他一眼,转头与嘲溪一颔首:“劳烦长恣君。”嘲溪难得没再抬杠,抬手吹了一声悠悠长哨。哨声低沉悠长,在空谷之中发出层层回响,惊起林间几只飞鸟。谢逢殊又听到了林间传来贴地爬行的声音,下意识起身站到了绛尘身旁。毕竟这和尚看起来一脸正气,百毒不侵。这次几人等待的时间过长了些,从正午一直等到了傍晚,嘲溪中间重新吹了两三声长哨,回声一次比一次久,传得也一次比一次远,大概是为了驱使更远处的蛇群。直到林间越来越昏暗,谢逢殊憋了又憋,忍不住问嘲溪:“你的蛇是不是迷路了?”嘲溪怒道:“你以为它们是你吗!”话音刚落,谢逢殊便听见身后传来轻微异响,一回头,一条成人手腕粗的黑红花蛇已经快触到他的衣角,似乎想顺着他的脚往上爬。谢逢殊差点没背过气去,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仙风道骨,跟兔子似的猛地拽往绛尘往人背后一扑,只从背后探出半个头,结结巴巴道:“它它它是不是认错人了?!”绛尘猝不及防被谢逢殊一扑,差点被他拽倒,他下意识握住对方挂在肩上的手,微微皱起眉回头。但最后,绛尘还是先后退了半步,离那条蛇远了些。只想与人亲近亲近的花蛇抬起半个身子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有些委屈,可惜谢逢殊胆小如鼠,没懂它的眉目传情,花蛇的小豆眼只对上了绛尘波澜不惊的眼神。它顿了顿,最终还是绕过了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和尚,重新向着嘲溪爬过去。嘲溪抱着手看完了一整场热闹,嗤笑了谢逢殊一句:“胆小鬼。”又蹲身轻拍了拍蛇的脑袋。花蛇总算被安慰了些许,亲昵地蹭蹭嘲溪的手腕,随即盘身慢慢往西边去,给三人带路。谢逢殊没看到这一幕,这么会儿工夫,他的注意力从蛇身上转到了绛尘身上。刚才自己一时情急慌不择路,此时回过神来,低头扫到绛尘光洁如玉的后颈,才察觉到有淡淡的温热透过僧衣传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一股幽幽的檀香气,似木似松,气味极淡,谢逢殊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奇怪了,这和尚又不焚香,哪来的香气?谢逢殊这么想着,还试图低头闻一闻,绛尘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动静,沉默一瞬后出声道:“仙君?”而此刻,跟着花蛇先行的嘲溪终于察觉两人还没跟上来,回头一望便看见那两人居然还在原地,一站一抱,跟挂在树上似的。“……”嘲溪面色一黑:“你们有毛病?!”第7章 巫褚2绛尘松开手,谢逢殊立刻从对方身上跳下来。这个脸丢得有些大,哪怕是没皮没脸至谢逢殊这样的也难免有些耳际发热。他强装镇定地拍了拍衣袍,心里骂了嘲溪几百遍,面上还干笑看向绛尘:“是我失仪,对不住。”绛尘没再看谢逢殊,抬步往前走去。谢逢殊见对方并不在意,松了口气跟在后面,还小心翼翼地和前面的花蛇保持距离。三人一蛇继续往林间深处去。接下来这段路比他们刚才走的那一段更要难行一些,甚至已经不能称作是“路”了——全是巨石绝壁,重重古藤。三人一路用法术清理障碍,不知过了多久,花蛇转过一道山壁,终于停了下来。几人跟着停在了原地,抬目而望。眼前是两道紧紧相贴的山崖,高耸入云,距离极近,两壁夹峙之间,只留下了勉强可让一人通过的一点缝隙,隐约透出一道狭长的光,不知有多深。是一道一线天。花蛇爬行到此处便盘旋着不愿往前走了,三人对望一眼,谢逢殊率先提步往那道缝隙深处走去。缝隙狭小无比,只能微微侧身而过,三人循着光往前走,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他们方过了狭长的石道,到了一处山崖边。山崖不宽,谢逢殊往崖边走了几步,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天光,他看清了崖下的光景。崖下是一片广阔平坦的盆地,四面环山,翠竹似海,唯有盆地里有上百座大小不一的竹屋错落。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每间竹屋门前屋内都点起了灯,透出昏黄的光。三人从山崖看下去,绵延的灯火宛如漫天星火落于一隅。山野之下,灯火流光,别有一方天地。谢逢殊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惊叹的意味:“这就是——”绛尘答:“巫褚。”千年独居,不问世事的西南异族,此刻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三人面前。崖边有一条下山的小径,被草木掩盖着,三人顺路往下,想由此入村落。刚走了没几步,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长啼。这声音响亮凄厉,回荡在山谷之间,谢逢殊一回头,才看到刚才崖边岩石之上有一只白颈黑鹰,正扇动着翅膀死死盯着他们,眼神凶恶。嘲溪立刻转头看了一眼崖下:“有人出来了。”谢逢殊和绛尘闻言一起看向村落,果不其然,鹰啼之后不过几个瞬息,开始有人举着火把陆续从各个竹屋内出来。片刻之后,出现的人越来越多,上百束火把汇成一条火龙,一齐朝这边涌过来。嘲溪下意识地想去拿长鞭,绛尘低声道:“不必。”谢逢殊和嘲溪一起转头看向他,绛尘抬眼望着眼前的人潮。“他们并无恶意。”嘲溪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手。那行人速度很快,火把从远至近,最后停在了离谢逢殊他们四五丈远的地方。他们手中还拿着弯刀或弓箭,小心地朝这边望过来。谢逢殊抬眼看去,发现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身后背着弓箭,一身褚兰色布衣,衣裤宽大,襟边袖口皆绣着彩色花草图纹,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花哨。头发编成数十条小辫一起归拢束在脑后,颈间还有一个暗银色的长命锁,缀满银片,约莫有婴孩拳头那么大,用银圈穿着戴在胸口。崖边那只鹰隼长啸一声,从三人头上掠过,轻巧地落到少年左肩。少年偏头和黑鹰低声说了句什么,同时摸了摸它的背,大概是一种夸奖。随后才抬起头打量谢逢殊三人。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外乡人?”他说的居然是一口流畅的官话,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冽,干净得像这山间溪流。谢逢殊冲人展颜一笑,温声道:“小兄弟,我们三人在山中迷了路,误闯此地,能否借宿几日?”眼前的少年看了他们片刻,好像放下了防备,回头冲身后的人喊了几句。他身后不远处,几位老人聚在一处讨论了几句,随后抬起头来提高声音冲着少年和村民说了一句话。谢逢殊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却见所有人都放下了武器,举着火把让出一条路来。少年转头冲着三人粲然一笑,一双眼睛于火光中熠熠生辉。“阿爷说远方来的都是客人,进来吧。”*“我叫燕南,族里的人都叫我阿南,你们叫什么名字?”谢逢殊看了一眼绛尘和嘲溪,见两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耸耸肩,自个儿冲着带路的少年一笑。“我叫谢逢殊,这两位白的叫绛尘,黑的叫嘲溪。”白的绛尘和黑的嘲溪:“……”燕南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从哪里来,来这干什么?”“来找人。”谢逢殊简短答了一句,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围。大概是害怕危险,刚才举着火把聚集的都是男人,如今有些回了屋,更多的举着火把站在四周,有女子和孩子陆续从屋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三人看。他们男子穿着和燕南无异,只是没有胸口的长命锁。女子也是褚兰布衣,花草绣纹,头发盘在脑后,头上耳边都缀满了银饰。“找人?找什么人?”谢逢殊收回目光,顿了顿道:“我们捡了个东西,想找到原主。”捡了东西,不远万里地寻找原主。燕南顿时肃然起敬,语气里全是倾佩:“你们真是好人。”谢逢殊含蓄一笑:“还好。”在后面的嘲溪满脸恶寒,冲着绛尘道:“他怎么这么不要脸?”绛尘沉默片刻,道:“我们确实捡到了东西。”嘲溪:“……”“也确实是来找主人。”嘲溪:“……”一路上边问边答,直到燕南把人带到一座竹屋面前,停住脚转身看向谢逢殊:“这屋子空了很久了,你们就住这里吧。”眼前是一座两层竹楼,楼下是一间无门无窗的敞间,只用珠帘半掩着。楼上共三间屋子,屋内空旷,每间屋子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燕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太久没人住了——待会儿我让人帮你们打扫。”谢逢殊连忙摆手:“不用,我们自己来就好。”“好吧。”大概是看谢逢殊态度坚决,燕南不再坚持,“那你们早些休息。”等燕南走了,谢逢殊用了个除尘诀弄干净屋子。他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夜风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女子不大的呵斥,或是男子爽朗的大笑。谢逢殊虽然听不懂,却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鲜活人气。他放下竹帘:“我看这巫褚民风淳朴,实在不像能杀子母鬼的样子。”嘲溪懒洋洋地一抬眸:“怎么,杀人犯把杀人两个字写脸上了?”说得也是,谢逢殊看向绛尘,对方也正在看他,淡然开口:“先找到人吧。”“行。”谢逢殊伸了个懒腰,“先休息吧,各回各房——”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楼梯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见余下两人都没动静,谢逢殊认命地放下手,推门而出。上楼的是一个小姑娘,身量还不到谢逢殊腰间,手里端着一个篾盘,里面铺着一片宽大的芭蕉叶,上面放着几个黄澄澄的饼子,散发着微微热气。大概是没想到谢逢殊突然开门,小姑娘吓得止住脚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谢逢殊冲人一笑,蹲下/身和人目光齐平,温声道:“小姑娘,怎么了?”她看着谢逢殊,鼓起勇气开口,一口官话说得磕磕绊绊:“哥哥说、说你们可能……没吃东西。”大概是有些羞怯,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谢逢殊及时接过她手里的饼子,对着她温和一笑。“多谢。”他停了一下,见对方还是有些紧张的样子,又笑着接了一句,“辛苦你了。”小姑娘面上一红,飞快地转身跑走了。谢逢殊刚直起身,身后绛尘先出来了。谢逢殊把手里的篾盘往前一递:“吃饼子吗?”绛尘摇了摇头,左转进了一间屋子。嘲溪也出来了,还没等谢逢殊问,他先冷哼一声:“不要。”随即转身往尽头的竹屋走去。谢逢殊:“……”谁说要给你了!第8章 巫褚3第二天一早,谢逢殊是被窗外传来的嬉笑声吵醒的。那声音忽大忽小,好像就在窗外,他翻身下床,掀开窗前的竹帘低头看去,正正和楼下几个小孩对视。几个孩子本想偷偷来看一看这群奇怪的异乡人,估计没想到会被发现,顿时呆在了原地,仰头傻傻地望着谢逢殊。谢逢殊冲着这群小猴子一笑,道了句:“早。”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谁知这一声招呼好像点醒这几个小东西,下一刻,几人立刻转身四散着跑开了,边跑还边呲哇乱叫,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直自持玉树临风的凌衡仙君:“……我长得这么吓人吗?”谢逢殊无言地收手出门,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放好了几份和昨夜一样的饼子,还没人动过。谢逢殊抄了一块咬着下楼,刚下楼梯几步,便见绛尘已经站在了竹楼外。他背脊有些消瘦,却挺得很直,在晨光中有些隔世绝尘的意味,被朝阳一镀,又好像带了一点温柔。谢逢殊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仿佛想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么好看的和尚,居然没能飞升,可见诸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诚不我欺。说得全天下好像都跟他一样看脸似的。他忽地觉得自己现在叼着饼子的样子和对方一比,实在有些不得体,微微弓身想放轻自己的脚步,没想到下一脚就踩到了一块有些松动的竹板,发出响亮的“吱呀”声。绛尘回过头,正巧瞧见谢逢殊举着个饼子僵在台阶上,不知该上该下。才这么几天,谢逢殊感觉自己的老脸已经全在这个和尚面前丢干净了,见人已经转过身来,他只得装作无事发生,走到绛尘身边对着人一笑。“早啊。”朝日初升,巫褚族人已经开始陆续出门劳作。他们的田舍不多,只在房前屋后种着些作物,男子大多拿着弓箭或弯刀,大概是要出门打猎。昨夜光线不好,谢逢殊又一路跟燕南搭着话,并未看到村落全貌。如今才发现村子里竹屋虽多,但错落有致,村落中间留了一块很大空地,一群孩子正在其中打闹,而这块空地正中央,立了一尊雕塑。雕塑约有两人高,用山岩雕成,恰巧背对着谢逢殊和绛尘。谢逢殊昨夜并未看到这座石像,觉得有些新奇,扭头望着绛尘道:“要不要去看看?”绛尘一顿,道:“长恣君还没下来。”他的本意大概是问是否该等一等,没承想谢逢殊一听,笑嘻嘻地答:“那真是求之不得。”绛尘看了他一眼,谢逢殊理直气壮地回视,最后还是绛尘率先移开了目光,往村中走去。从竹屋走到石像前不过百十步距离,一路上都有人偷偷打量着绛尘和谢逢殊,绛尘目视前方,仿佛没看到。谢逢殊就更不在意了,偶尔有人盯着久了,他便转头对着那人弯眼一笑,倒让对方不好意思了。两人就这么被围观着走了一路,到了村中央,谢逢殊终于看清了石像全貌。那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披发赤足,头上有一对牛角,手持巨斧,面色凶恶,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巡视领地。谢逢殊站在石像下,恰巧跟石像对视,于是石像的凶煞气似乎全是冲着谢逢殊而来。谢逢殊对上石像的脸,神色一怔。路上他还有精神四处张望,现在却仿佛所有心神都被眼前的雕塑带走了,谢逢殊不自觉地敛去笑意,抬头看了许久,突然出声问:“这是谁?”绛尘答:“应该是蚩尤。”对了,绛尘来时说过巫褚一族信奉战神蚩尤。谢逢殊又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叹道:“真奇怪。”绛尘转头看他,低声问:“哪里奇怪?”“……我要是说了,你们估计会觉得我不清醒。”谢逢殊撇撇嘴,“尤其是那个嘲溪。”但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抬头看向石像,最后还是在慑人的目光中缓缓开口。“我居然觉得这神像的样子,有点熟悉,好像曾经见过。”*他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了,蚩尤身陨于数万年前,几乎是谢逢殊这辈仙君的老祖宗,想要见面除非谢逢殊再往前投胎几万年。他冲着绛尘一挑眉,自嘲道:“大概是我还没睡醒。”绛尘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嘲笑,只是转头定定看着谢逢殊。谢逢殊不太习惯这样寂静的场面,正欲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嗤笑。谢逢殊转过头,嘲溪正抱着手站在他身后,见谢逢殊回头了,才开口道:“见过蚩尤?”嘲溪一脸不屑:“你做梦呢?”“……”我说什么来着!谢逢殊满脑子若有似无的疑虑顷刻间都散得干干净净,心道哪天一定找个机会把眼前这位长恣君套个麻袋揍一顿。被这么一打岔,绛尘也将目光从谢逢殊身上移开,望向不远处。“燕南过来了。”谢逢殊和嘲溪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燕南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而来,朗如日月。在快接近三人时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声道:“你们醒了?”谢逢殊问:“这是要出去?”燕南笑起来时眼睛也跟着微弯,带着些少年稚气:“今天要出去打猎,村里余下的肉食不多了,何况你们来了,应该猎些大东西招待你们。”谢逢殊猜他说的大东西大概是野猪之类的,感动之余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们吃什么都一样。”他看了一眼绛尘,又对着燕南补充道:“何况我们这还有个和尚。”燕南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和尚是什么?”……小兄弟,这让我怎么解释呢。见绛尘没有要张口替自己的身份说两句的意思,谢逢殊只得含混道:“就是不能吃肉的人。”燕南似解非解,却不再问了,道:“那我顺路去采些野果回来。”大概在他心里,不能吃肉听起来就是很可怜的事,谢逢殊见燕南冲着绛尘安慰似道:“山里的野果也很好吃。”啧,多朴实的孩子。他们这三位,一妖一仙一佛修,吃与不吃实际上都没什么差别,但燕南一片热忱,实在没理由拒绝,谢逢殊只能冲着对方道了句:“多谢。”燕南不在意地摆摆手:“谢什么,你们是客人。我们傍晚就回来,你们有什么事的话——”燕南话语一停,对着不远处的孩子堆招了招手:“阿夏!”一个女孩立刻起身朝这边跑过来,正是昨晚给他们送饼子的那位小姑娘。她跑得很急,身上的银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到谢逢殊跟前时没稳住脚被地上的石子一绊,差点摔出去。谢逢殊立刻想去扶,还没碰到人,身旁已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之前稳稳扶住了燕夏。是绛尘。他一言不发地扶住了对方的右肩,等人站稳后才放开。燕南立即蹲下/身,把自家妹子看了一圈,蹙着眉急切地问:“没事吧?”因为太着急,脱口而出的还是官话。绛尘扶得及时,燕夏没什么事,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觉得在客人面前有些丢脸,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人。燕南检查了一遍见对方没事,松了口气,又皱着眉说了几句巫褚话,大概是在说燕夏不知道小心一些。虽说是训人,但燕南的语气不凶,更像是碎碎念地絮叨,他抬手轻轻拍去阿夏身上的灰尘,又起身冲着三人笑道:“她叫阿夏,是我的妹妹,也会官话,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燕南跨上马,抬头冲着山林大喊了句什么,随后,昨夜那只黑鹰如同离弦之箭而来,落在燕南肩头。随着这声呼喊,几十个巫褚族的男人也纵马而来,跟在燕南身后,为首的男人大笑着冲燕南说了句族语,燕南神色颇有些不服气地回了一句,马上的众人都大笑起来。一时间,几十匹骏马嘶鸣,夹杂着男子豪迈的大笑声一齐往山中奔去。等人走远,绛尘道:“刚才那个人问燕南,这次能不能猎一只黑熊,燕南说当然可以。”谢逢殊收回目光,笑道:“他们好像很尊重燕南。”“刚才有人叫燕南‘斯布’,是少族长的意思。”那找人就方便多了。谢逢殊脑子里这么想,却又不由自主地回身,重新看向那座蚩尤石像。手握巨斧,满面凶煞,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砍下自己的头颅。谢逢殊看得久了,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一股血腥气。这感觉毫无由来,却让谢逢殊非常不舒服,甚至无端催生了他心中一点戾气。这样的情绪对于平日里动都懒得动弹的谢逢殊来说极其陌生,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碰自己的封渊。手刚触到刀柄,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腕间。那只手指尖带着凉意,轻握住谢逢殊的手腕,与此同时,绛尘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谢逢殊。”绛尘声线低沉,如寺内晨钟,瞬间把谢逢殊的思绪震得一干二净。谢逢殊转头看向绛尘,对方一双琥珀色的双瞳如同山间晨雾,深邃无波。谢逢殊愣了一会儿,才犹如大梦初醒,摸刀的手也放下了,绛尘随即跟着收回手。他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蚩尤神像,只望着谢逢殊,沉声道:“走了。”第9章 巫褚4西南山中气候温润,虽是冬日,花草却开得很茂盛,谢逢殊咬着一片竹叶,盘坐在竹屋前草地上。他现在又恢复成一如既往懒懒散散的样子,看着面前一群泼猴在草地上跳山羊,一面回想自己刚才面对蚩尤石像时那股突如其来的杀意。许是因为无明山云山雾海,隔绝天地尘世,谢逢殊在山上偷闲躲静几百年,从来没有过这样无缘无故的戾气,现在想来仍是一头雾水。他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又百无聊赖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刚才被绛尘握住的地方。绛尘的力气不大,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碰到了谢逢殊腕间,也只有片刻的工夫,但他的指尖太凉了,以至于谢逢殊总感觉那股寒意至今还留在自己的手上。谢逢殊觉得,绛尘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谢逢殊回过头。嘲溪嫌外面人太多,回屋午睡去了;绛尘不知道去了哪。子母鬼的死、巫褚木牌,如今再加上一个蚩尤石像,自下山以来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谢逢殊试图一点一点理清之间的联系,一道身影忽然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谢逢殊抬头,燕夏手里捧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陶碗,递到谢逢殊面前。“给我的?”燕夏点点头,声音很小:“这里太热了。”她官话说得不流利,似乎是怕谢逢殊听不懂,又抬手指了指太阳。谢逢殊接过水喝了一口,对着燕夏一挑眉,道:“好甜啊。”其实不过是一碗清水,但他语气夸张,燕夏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嘴角两个梨涡。谢逢殊也笑了笑,指着不远处正在玩闹的其他小孩。“不过去玩吗?”燕夏也看了一眼,摇摇头:“哥哥说要照顾你们。”这兄妹俩一片赤忱,生怕远方来的客人有一点闪失,谢逢殊忍不住失笑,无意间低头一扫,又看到了燕夏腰间系着的小木牌。他拍了拍草地:“要坐会儿吗?”燕夏犹豫了一下,在谢逢殊面前的草地上坐好,谢逢殊开口道:“你和你哥哥的官话都很好。”燕夏不好意思地仰头,小声答:“阿娘教的。”“阿娘?”燕夏点点头:“阿娘和你们一样,从山外面来。”谢逢殊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阿娘不是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