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突然出声:“不要信他,也不必应他的话。”谢逢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被打断,抬眼冲对方笑了笑:“我知道。”他们坐在一扇窗下,有阳光破窗而入,落了绛尘满身,他看着谢逢殊,眼睫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清晰可数。谢逢殊与他对望,目光又往下而去,落到颈间那处红痕之上,日光之中,那里像是早春一朵灼灼桃花。谢逢殊原本还在想着梦障之中封寂的话,此刻突然心念一动,如同醍醐灌顶。他看着眼前的人,心道:我为什么要小心他,我喜欢他。第30章 妙香6这个念头一出,谢逢殊于下一刻霍然起身。长条木凳被他猛地一撞,发出不小的动静,幸好堂内人声鼎沸,并未有人注意,只有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微微皱眉:“怎么了?”谢逢殊没有回答,他怔怔地看向绛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我喜欢他?自己堂堂凌衡仙君,几百年才动了一次凡心,喜欢一个和尚?谢逢殊好像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似的,于日光之下仔仔细细地把人看了一遍。阳光下绛尘的眼睛澄澈得像是什么琉璃珠子,纤尘不染。大概是受日光影响,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谢逢殊时,眼中透露出一点温和的意味,如同刚温好的烈酒,浇得谢逢殊心尖滚烫。谢逢殊自须弥山与对方在雪夜初见,进西南,入漠北,至妙香,一路并肩下山。一开始绛尘简直冷淡得不近人情,不过勉强与自己同路而行,到后来一路上种种疑阵险阻,机缘巧合,对方虽然依旧少言,却帮过他不少。甚至有的时候,谢逢殊总觉得能感觉出对方霜雪皮囊之下,对于自己若有似无的一点暖意来。刚开始谢逢殊觉得对方愚笨,不讨诸佛欢喜,以至于七百年不得飞升。后来又觉得对方冷如冰雪,又寡言少语不近人情,也不得世人亲近,居然只有谢逢殊一路上愿意死缠烂打,和他朝夕相对了。路上无事可做,谢逢殊有时会想:诸佛不愿引渡,尘世不得沾身,这个人该去哪呢?如今想来,还是该自己放于心头,留在身边,才最妥帖。思此,谢逢殊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下来,心里的一个念头万分笃定,清晰可闻。哦,我确实喜欢他。谢逢殊觉得这一路上自己种种奇怪之处都找到了解释,他畅快地舒了口气,重新坐下开口答:“没事。”谢逢殊想:仙君也是要脸的,对方还是个和尚,可不能把人吓到了。于是他率先岔开话题,道:“昨夜封寂和我说话时很熟稔,一口一个故友,语气温和得很,实在不像是……”一个屠戮人界,杀人修道的妖魔宗宗主。可是对方的语气再温柔,谢逢殊梦里依旧感觉到了些许的不舒服,像是被细不可见的丝线勒住了咽喉。绛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封寂此人,面带慈悲,心若恶鬼,他的话你别信,也别放在心上。”“我知道。”谢逢殊身子前倾,撑着额头看着绛尘,语气却是认真无比。“我只信你。”绛尘沉默片刻,偏过头道:“你别信我。”谢逢殊:“……”他这话一半是打蛇随棍上,一半是心痒难耐,想逗一逗绛尘,对方这个反应却出乎他意料,谢逢殊一挑眉:“不行。”“这几日在妙香,我天天看经听法。昨天看到书上说昔日燃灯古佛点数万盏长明灯,破黑暗迷障,佑世间万物生灵离苦得乐。我虽没见过当时的盛景,但转头又想,绛尘法师于我而言,和那些长明灯也差不多。”他头微微往后一仰,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谢逢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人讨论上佛法,更没想到绛尘闻言答:“燃灯的确曾引万盏长明灯,却从来不为渡众生。”谢逢殊一愣:“什么?“你们自己写的经文,怎么还骗人啊?”绛尘没有答话,眼中带了点笑意,谢逢殊五迷三道,什么古佛明灯都抛在脑后。他想:哪管其他神佛渡的是谁,眼前这个人大抵是来渡我的。大概是他目光灼灼如火,对视一眼之后,绛尘居然移开了眼。谢逢殊玩心大起,清了清嗓子道:“绛尘尊者?”绛尘没有理他。谢逢殊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绛尘?”绛尘终于无可奈何,抬目看了他一眼。霜雪消融,春到人间。转眼之间,已到法会。白日里谢逢殊已经觉得这座城是人声鼎沸,等到入夜,才知道什么叫万人空巷。队列最前是持天盖斗帐、吹角敲钟的持具僧人奏响法乐,往后是捧花鬘佛龛、净瓶香炉等的僧人,垂目低头,面色庄严。接着才是数千僧众形成长列,持着法器低头诵经,声若洪钟,气势恢宏无比。最后还有香客信徒,一样持莲抚珠,一脸虔诚,跟着诵着佛经。当然也不全是严肃的,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尚幼孩童,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纸灯,跟在队伍背后嬉笑打闹。这样的队伍隆重盛大,常常是前面的已经转过了街头,最后的人群还没到街尾,要一直巡城一周,直到湖边才折返。头两天谢逢殊和绛尘没有出门,站在门口看了个热闹,直到第三日晚,天色已暗,谢逢殊早早候在了绛尘屋内。绛尘收回灯,道:“走吧。”法会最后一晚,也是最隆重的一晚。僧侣香客,老叟孩童熙熙攘攘,恢宏的诵经声中夹杂着笑语纷飞,上万人的队伍中人人都捧着一盏千瓣莲河灯,中间一支小巧的红烛,发出荧荧烛光,于黑夜之中汇成一条灯火长河。谢逢殊闲来无事,也在路边的摊贩那儿买了两盏,一盏给绛尘,一盏自己留着。两人混在人流之中一起朝前走。直到到了湖边,众人才围着湖停下了脚步。妙香这片湖广阔绵延,在夜里发阵阵波涛之声,上万盏莲花河灯照破沿岸夜色,也照亮众人脸上的笑意。佛乐之声响彻湖岸,众人捧着莲花灯阖目许愿祈福,又弯腰屈身,无比虔诚地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湖中。湖水微湍,带着莲花灯往湖中心去。一时间,伴随着佛乐经声,千万盏河灯晃晃悠悠汇入湖中,天地之间,灯火流明。谢逢殊和绛尘走在众人之后,放河灯的时间晚了一些。谢逢殊还没想好该许个什么愿,绛尘已经准备弓身放灯。谢逢殊连忙拽住对方的衣袖,讶然道:“你不许愿祈福?”绛尘手上一停,道:“无愿可许。”谢逢殊看了他半晌,想到了那盏长明灯。最后谢逢殊道:“那就替我许一个吧。”绛尘蹙眉:“什么?”谢逢殊死皮赖脸地答:“据说这千瓣莲河灯灵得很,你那一盏替我许一个,我这一盏替你许一个,刚刚好。”绛尘默了默,答:“好。”他把灯放入水中,看着那一隅烛火:“我……愿你于三千界,得大自在,生生世世,不入苦海。”谢逢殊的心也跟着烛火晃晃悠悠,情绪奔流似海,他笑了笑,也把灯放入了湖中。“那我祝你早日飞升三天?”绛尘转头看向谢逢殊,还未说什么,却见眼前的人先笑了。“骗你的,我许了什么愿,暂时不能告诉你。”飞升成佛有什么好的,三天有三千诸佛,他只有一个绛尘,是他的心心念念,蒹葭之思。谢逢殊于千万烛火,人头攒动之中看向绛尘,心下一松,脱口而出——“绛尘,等诸事了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无明?”绛尘愣住了,抬眼与谢逢殊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似乎周围的喧嚣都离两人远去了,夜色深处湖山相隐,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灯火重重中的这一眼。两人相望的时间有些长,谢逢殊不退不避,这辈子的耐心似乎都用在了这一刻,终于,绛尘喉结微动,正想要说些什么,他们脚下却忽然传来微微的颤动。那颤动极其微小,带着阵法的气息,湖边的人没能察觉,绛尘却立刻转头看向湖中,谢逢殊也跟着下意识地看过去。他们五感灵敏,一眼便看见湖中央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微动着散开来。绛尘看着那处。开口,声色低沉——“入口出现了。”第31章 妙香7湖中的波纹很微弱,荡出去三两圈便没了痕迹,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谢逢殊转头看向绛尘:“现在走?”“先回去吧。”谢逢殊一愣:“什么?”绛尘用目光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渡厄境的入口一直开放到今夜子时,现在人太多了。”谢逢殊立刻了然,现在全城的人几乎都在湖边,稍有不慎就会引来麻烦。他道:“那走吧。”众人还围在湖边观赏千万盏莲灯同燃的盛景,谢逢殊和绛尘已经原路折返。此时正是法会最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去了湖边,路上反倒人烟稀少,沿街挂着的灯笼与清冷夜色相衬,谢逢殊和绛尘并肩走在长街之上,两身白衣被月华一照,生出一点柔和的意味来。谢逢殊踏着青石板,状似闲聊似的问:“你还没回答我呢,要不要与我回无明山?”绛尘瞥他一眼,稍顿片刻之后道:“为何?”谢逢殊饶是没皮没脸到了一定地步,也不好意思贸然对着一个和尚说喜欢,他目视前方,义正词严道:“本仙君宅心仁厚,看你久久不能飞升,待在那深山老林也没意思,不如去我的仙山,灵气鼎盛之处,或许对你飞升有益。”他轻咳一声,老神在在地补充:“何况有我在,还能时常指点指点你。”绛尘没有作声,谢逢殊以为他是不相信,撇了撇嘴道:“你别不相信啊,本仙君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飞升,受封仙位,天上天下,唯此一人。”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些许得意,眉梢眼角都是傲然,却不显得讨厌,只是纯粹的少年凌云气。绛尘收回目光,问:“无明山好吗?”谢逢殊立刻答:“好啊!”长街寂寥,只有两人踏着青石板发出的细微声响,谢逢殊在这样的静谧里笑了笑,答:“我成仙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是飘荡于天地间的一股精魂,生不知父母,死不知归处。浑浑噩噩过了三百年,到了无明山,或许是运气好,一朝飞升成仙,无明也成了我的仙山,总算是有了个居所。“其实若是比起其他仙君的封地,无明算是又偏又小,在海里孤零零的一座山,还天天云雾缭绕,但上面的一草一木,一峰一石,我都记得清楚,还有鸣珂……对我而言,那就是我的家了。”天地如逆旅,其他仙君好歹还有个凡尘前世,只有谢逢殊无去无往,无明山对他而言既是仙君府邸,也是唯一的栖身之所。他问绛尘要不要和他一起回无明,其实是想问绛尘,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家。绛尘听完,问:“你在无明山待了多久?”谢逢殊张嘴欲答,又猛然之间顿住了。这个问题听起来不难,谢逢殊却莫名其妙地卡了壳,他皱起眉,思索了许久,犹犹豫豫地开口:“五……六……六百年?”谢逢殊冥思苦想半晌,最终半是震惊半是茫然地抬眼:“完了,我好像记不清了。”绛尘借淡月注视对方,大概是谢逢殊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太过明显,绛尘居然弯唇笑了笑。那抹笑意极淡,转瞬即逝。谢逢殊没有看见,只顾懊恼地叹了口气,笑道:“飞升前不记得元神,飞升后不记得时日,真是——”难道是自己老了?“忘了也罢。”绛尘答,“诸事繁杂,易受其累,记得未必是好事。”他声色低沉,谢逢殊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那要看是何事了,若是哪天忘了你,当然不算好事。”绛尘停了下来。马上就要到客栈了,他停得毫无征兆,谢逢殊走出去了两步才察觉,也停住脚转身。“怎么了?”他暗自道:不会是我这话说得太直白,把人给吓到了吧。最终,绛尘只是摇了摇头,重新往前走。谢逢殊莫名其妙,也抬步跟上。等到了客栈,绛尘进门时与谢逢殊道:“等出门时我来叫你。”谢逢殊本想跟着进绛尘的房内,闻言有些奇怪地抬眼,绛尘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要禅定。”他这么说,谢逢殊便不好意思再跟进去了,只得故作洒脱地一颔首:“好吧,那我待会儿再过来。”绛尘点了点头,忽地又轻声道:“谢逢殊。“等回了无明山,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谢逢殊立刻抬头,微微抬高了声音:“你这是答应了?”绛尘露出一点笑意,这次他的笑留得久了些,如同窗外疏朗的月色,他没说是或不是,只道:“回去吧。”即使这样,谢逢殊也暂时心满意足了,他回了房往床上一躺,将手枕在脑后,漫无边际地想:等绛尘和自己回了无明,要先带他去见鸣珂,还要带他去看看自己种的千瓣莲,他一定会喜欢,以后他可以在无明的崖松下面禅定,只是把外人带回仙邸需去天界报备一趟,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就说绛尘是自己道侣。谢逢殊想到这儿,又转念道:无凭无证,那群天界老学究会不会轻易答应还难说。那……自己应该先……娶他过门?谢逢殊翻身坐起,拧着眉想了半晌,万分慎重地得出结论:三书六礼,白首缔约,自己喜欢绛尘,把人带回了家,是该拜堂成亲,载明鸳谱的。礼就设在无明山吧,虽说和其他仙君交情不深,但也该发个帖子,还有嘲溪,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谢逢殊的思绪如同脱了缰的野马,跑得拉都拉不回来,窗外开始传来喧嚣声,持续了半晌,又慢慢静了下去。大概是法会结束了。谢逢殊耐心地又等了许久,直到外面重新寂寂无声,他才推门而出,至绛尘门前。已经是深夜,整个客栈寂静无声,谢逢殊敲了两下门,里头没人回应。他又敲重了些,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绛尘,快到子时了。”里面依旧没有动响,谢逢殊面色微变,一把推开门,屋内空空荡荡,已经没人了。谢逢殊气得不轻,连楼梯都等不及走,直接越窗上房,踏瓦掠足往湖边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和尚居然还会骗人!虽说长街上已经没有人了,谢逢殊还是隐去了身形,他怒火中烧,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动响,耳边只有无尽的夜风呼啸声,还有一声剑鸣。……剑鸣!谢逢殊猛地一侧身,背后一把长剑堪堪贴着他耳际划过去!谢逢殊后撤几步,抬眼看向来人。“……裴钰?”裴钰面色不虞,收剑旋身,谢逢殊一脸震惊:“符光君怎么会在这儿?”“此话该我问你吧。”裴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谢逢殊还是第一次见他一脸怒气冲天,他皱着眉喝道:“凌衡仙君私自下山,想干什么!”从前行踪没有暴露之时谢逢殊还有些心虚,此时他忙着追绛尘,干脆破罐子破摔,急匆匆道:“我现在十万火急,等以后再去天界请罪。”语毕,谢逢殊绕过裴钰,继续往湖边去。裴钰一时没拦住,在背后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声:“谢逢殊!你要是不想死,就赶紧回无明!”谢逢殊充耳不闻,一路乘奔直至湖边。湖面广阔,上面还有无数莲花灯随着夜风轻动,却没有一个素白僧衣的和尚。谢逢殊心急如焚,大喊了一声:“绛尘!”四周空空荡荡,无人回应。谢逢殊一咬牙,掠足往湖中去,身后的裴钰也已经到了,一把拽住谢逢殊的肩膀:“你要进渡厄境?”谢逢殊又急又气,已经顾不上在裴钰面前端着以往的仙君架子,冷笑着答:“哪能啊,我不远万里来放花灯玩呢!”裴钰自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冷着脸道:“你不能去,随我回无明。”谢逢殊反问:“不然呢,杀了我?”裴钰居然真的拔剑出鞘,直指谢逢殊。谢逢殊怒到顶端,反而冷静下来,笑道:“真是奇怪了,以前你们不愿与我结交,连说句话都欠奉,每次天界宴请聚会,我必然是接不到通知那个。我只当或许是无明太远,或许是诸位仙君高洁,又或许单单只是我不讨喜。“这些都算了,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让符光君恨不得杀我后快?”谢逢殊收起笑:“若是如此,当初何必引渡我飞升成仙?”大抵是第一次见谢逢殊这个样子,裴钰居然愣住了,半晌之后,他语气反而冷静了不少,只道:“回无明山,我不报天界,既往不咎。”谢逢殊懒得再费口舌,甩开裴钰的手奔于湖中。湖中心还有淡淡的水波晃动,证明入口还在,谢逢殊松了口气,正欲下水,裴钰又是一剑而来,斩开湖面!水花四散,离得近的花灯被掀翻,漂漂荡荡地沉入湖底,下一刻,谢逢殊拔刀而出横于裴钰颈间!他双目黑白分明,一动不动地看着裴钰,冷声道:“滚。”裴钰面色也难看起来:“谢逢殊,我在救你你知不知道?”“谢了,可是今日这渡厄境,我非去不可。”“你要去干什么?!”谢逢殊于夜色长湖之中笑了笑,答:“我要去寻我未过门的道侣。”裴钰看了他片刻,最终收回了剑。“我想过救你,你自己不愿回去,日后可别后悔。”这大概是天界武神能说的最有人情味的话了,谢逢殊将封渊收回来,长刀于手,谢逢殊的白袍墨发被夜风吹动,他看着裴钰,一字一顿。“九死无悔。”第32章 渡厄境1冬末春初,夜里的湖水依旧冰凉刺骨,虽说有真元护体,谢逢殊刚刚沉入水中时还是感受到了那股沁入血脉的寒意。湖水清澈,他仰头看了一眼,还能看到湖面上裴钰朦胧不清的身影。今夜的种种变故大都不在谢逢殊的预料之内,绛尘一直都不想自己去渡厄境,独自出走还勉强算在情理之中,最大的变数还是裴钰。谢逢殊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巧直接到了妙香,一副自己敢进渡厄境就和自己拼命的样子,却又在最后关头那么轻易地放自己走了。但他现在暂时顾不上这些了,谢逢殊转过头,掐诀避水,往湖底探去。湖底在黑夜之中仿佛深不可测,但谢逢殊心急如焚,速度自然快了不少,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已至湖底。仙者五感通明,虽说夜里茫茫一片,但谢逢殊一眼就看见了湖底的一座九重石砌塔。谢逢殊落于石塔之前,抬头看去。石塔两人多高,稳稳当当地矗立在湖底,塔式八角九重,从下到上一层比一层更小一些,塔顶上盘旋着一条石雕的青龙。龙乃祥瑞,被人刻在塔顶辟邪也不奇怪,可偏偏这条龙又和其他的不同——它双爪牢牢地抓住塔顶,龙尾一圈一圈缠着塔身,背后有一对羽翼,半收不收垂于身际,它仰头瞠目,面带凶煞,好像是在镇妖慑魔,又好像自己本身就带了邪祟之气。谢逢殊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愣在了石塔前。有一瞬间,他几乎都觉得眼前这条龙要活过来了,似是要直扑自己而来。谢逢殊并不觉得害怕,只是生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他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不由自主地掠足至塔尖,和那条龙四目相对。靠得越近,那股熟悉之感便越发强烈起来,谢逢殊仿佛入了魔,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龙身。他的动作带了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之意,下一瞬,石龙居然发出一点淡淡的幽光,谢逢殊手下的龙身突然带了温热,一身龙鳞仿佛在他手间微微滑动了几寸。谢逢殊猛地回神抽手,再看,眼前又只是毫无生气的石刻了。他愣愣的正不知该如何办,从下面的石塔忽地传来了沉闷的响动。谢逢殊落到石塔前,才看到一层的石塔塔门居然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漆黑一片,谢逢殊伸手探了探,门外是无边湖水,门内是干燥的空气。这后面大概就是渡厄境。谢逢殊松了口气,推门而入,下一秒,谢逢殊便踏空了。门后居然是一道深渊,谢逢殊猝不及防,直接坠了下去!……坑人玩呢!谢逢殊还没从原本的恍惚间回过神来,四周又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情急之下什么也没想到,只猛地闭上了眼,掐诀驱法,终于感觉自己极速下落的身体猛地顿住了。脚下有了实感,他松了口气,待睁开眼,谢逢殊才发觉四周已经有了一点光亮,而自己落在了一小块孤石之上。说是孤石,是因为脚下的石头不过方寸大小,悬浮于半空之中,刚好够谢逢殊落脚。与它相隔数十步的地方又有一块同样的石峰,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孤零零的石峰在半空中环成了圈。每个石峰前端又都有一条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晃晃荡荡地往深渊下延伸。此时谢逢殊已经快到深渊底部了,头顶天际漆黑,深渊下却有微弱的光亮,让他轻易看清了底部的场景。那数十条锁链的尽头,是渊下一座黑色的九重塔。那座塔和谢逢殊在湖底看到的那座一模一样,只不过放大了数十倍,巍峨地坐落在渊底,塔尖却没有了那条盘旋的龙,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塔尖。铁链锁住九重塔每一个檐角,塔身四周笼罩着淡淡的黑雾,是经久不散的魔气。又隐约透出一点光亮来,谢逢殊能看清石峰铁链,全凭这一点光亮。谢逢殊想象过渡厄境是什么样子,如今见了,却又不觉得惊讶,好像它本来就该是这副模样似的。……说得自己来过似的。谢逢殊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找到绛尘再做打算,起码要先报了和尚骗人的仇。他隐去了一身仙气,掩藏着身形,确保不会被发现后才掠足往塔门而去。塔门半开着,这次他学乖了,先低头看了一眼,确定里面是实地,又伸出脚小心探了探,才放心地踏入塔中。塔内灯火辉煌,四处无人,谢逢殊面前只有三条通向不同方向的**。谢逢殊迟疑了片刻,猜想绛尘会走哪一条。最后还是用直觉选了右边的一条,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通道漫长得出奇,一路上还时常有几处岔口几间石室,谢逢殊没去管它们,咬牙沿着一条路往里走,却又忍不住有些疑虑——若是绛尘选的不是这条路,自己上哪哭去?这座塔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谢逢殊刚开始时没发觉,待走到一半,他到了一个岔口时才感觉有些不对劲。谢逢殊微微皱起眉,站在原地片刻后得出结论:自己好像是在往塔下走。谢逢殊第一个直觉是自己走错了路,毕竟是九重塔,上面他还没去过,转头就要钻到地底去了。但他转念又一想,数十条铁链加身,这座塔本来就是用来镇压邪祟的,或许是把妖魔宗镇压在了地底也不一定。就犹豫了这么片刻,谢逢殊忽地听到前面传来了说话声。那说话声是突然出现的,已经离得很近了,谢逢殊闪入一条分支的通道,虽说已经掩去了身形,他左手还是下意识按住封渊以防不测。来的是三四个魔修,谢逢殊微微屏住呼吸,任由他们从自己身旁而过。谢逢殊藏得巧妙,他们似乎没有察觉这里多了个仙君,只有最后一个魔修在临拐弯时,忽然转头看了一眼,才跟着消失在拐角。就这一眼,谢逢殊已经有了些不妙的预感,他也顾不得这条路是上是下,立刻想转身向前走。刚走出几步,谢逢殊忽地被一双手拽入了旁边的石室!那人贴墙而站,谢逢殊没有防备,一拽就被带了进去,后背重重压在了那人身上。他原本就浑身绷紧,立刻伸手去拔刀,却被身后的人按住了手。他的手是温热的,上面有一串黑色檀木佛串,背后是熟悉的淡淡檀香气。谢逢殊握刀的手猛然间松开了,他道:“绛……”还没说完,绛尘的一只手指便轻轻点在了谢逢殊唇上,他低声道:“别说话。”谢逢殊会意噤声,不过瞬息,他便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刚才那几个魔修去而复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谢逢殊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集中精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却又忍不住去想身后的绛尘。幸好找到了,谢逢殊真怕自己赶到时对方已经在和妖魔宗的人拼命了。谢逢殊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微微一仰头,靠在绛尘颈间闻着那股淡淡的香气,又分心去看绛尘还放在自己唇边的手指。谢逢殊一直觉得绛尘的手生得漂亮,洁白如玉,骨节分明,此刻正落在谢逢殊的唇边。片刻后,谢逢殊忽地张口,咬住了绛尘的指尖。谢逢殊咬得不算轻,舌尖舔到了对方的手指也不管,他一边咬一边恶狠狠地想:让你再骗我。绛尘大概也没料到谢逢殊会突然这么做,但他只是被咬第一口时动了动,接下来便任由谢逢殊咬着。到最后,反倒是谢逢殊觉得自己幼稚了,先松开了嘴。绛尘的手指从谢逢殊唇中划出来,带着刚才被谢逢殊舔舐的一点湿意,轻轻蹭过谢逢殊的唇角。作者有话说:恭喜小谢见到了自己!第33章 渡厄境2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魔修从谢逢殊和绛尘所在的石室路过,慢慢又走远。直到听不见脚步声,绛尘这才放开谢逢殊。谢逢殊却没有退开,他就在原地转了个身,抬头去看绛尘。他们离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绛尘身后是墙,退无可退,只能无奈地垂目看着身上的人,低声问:“做什么?”“我还要问你做什么呢?”谢逢殊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个姿势怪异,质问道,“偷偷摸摸地,跑什么?知不知道我差点被天界的武神抓回去了?”绛尘沉默一瞬,问:“裴钰?”谢逢殊一愣:“你知道裴钰?”他脑子里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不会是你让裴钰来抓我的吧?”幸而眼前的和尚只是轻轻皱起眉,摇了摇头道:“我没想到他会来,我只是想……等错过渡厄境入口,你就会自己回去了。”谢逢殊本就余怒未消,闻言拽住绛尘的衣襟,又凑近了几寸,气冲冲地开口:“你不知道他有多凶,要不是我跑得快,便真的追不上你了。”他这语气虽然凶,但若说是全然在生气也不对,更像是受了委屈在抱怨。绛尘看着他道:“符光君裴钰乃天界武神,遇事极少出差错。“他并非真心想拦着你。”不知为何,他这话里透出一股冷意,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线,似是对裴钰的处理方式有诸多不满。谢逢殊愣了愣,终于正色直言:“我原本不知为何你这一路都想扔下我,都临近渡厄境了还不惜说谎,若理由只是怕我拖后腿也太勉强了。”谢逢殊露出一点笑意,偏头压低了声音问:“你担心我,心有挂念,不愿我涉险是不是?”他呼吸温热,带着一点湿意落于绛尘颈间,绛尘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偏过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