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盼儿能干,学习也好,又是班长,老师们都喜欢她,而且她爸爸是公社的副书记,又是学大寨的标兵,还真是自己的对手。万红英不好像刚刚对田翠翠一样恶声恶气,就笑着劝她,“你要是上高中了,你父母只能把丰收和丰美交给你后奶,她最不喜欢丰收丰美,上次回娘家的时候还说你爸你妈把他们养得太娇了——要是让你后奶管,她一定把家里的活都推给他们,而且还会跟你爸使劲儿要粮食要钱,那多不值得呀!”鲁盼儿的奶奶不是亲的,对他们姐弟几个孙女孙子都不好,不止九队的人知道,八队也一样,因为后奶的娘家在八队,说起来与万红英还有些远亲。先前万红英从来不说自己的后奶不好,如今也承认了。鲁盼儿就点了点头,后奶做的只能比万红英说的还要过分,她不仅会指使丰收和丰美干活儿,恐怕还不舍得上他们吃饱饭,甚至还要打他们。万红英见鲁盼儿赞同,就赶紧又劝,“我说你就别上高中了,反正也没有什么用,在家里不但能把家务活做了,还能挣些工分——正好你们九队的工分最值钱了。”田翠翠突然开口问:“那你怎么还要上高中呢?”万红英就生气了,“我大伯不是在襄平县城嘛,我当然要去高中了!而且我们家能供得起我上高中!”鲁盼儿当初不想上高中是因为家里没有人做饭照顾弟弟妹妹,而田翠翠家里并不缺干活的人,可是却拿不出钱——上高中不比初中,要多花许多钱,交通费、伙食费、住宿费,田翠翠家里人口多,是八队的困难户,一年到头也分不到几十块钱,住着旧土坯房,穿的都是打补丁的旧衣服,只能勉强吃饱饭而已。田翠翠想说,鲁盼儿家里也能供得起她上高中,但是她还是重新闭上了嘴巴。鲁盼儿就又打圆场,“田翠翠,你回家再跟父母商量,我爸妈听杨老师说上了高中不但能学知识,将来还可能推荐上大学,那样就成了国家干部……”万红英没想到自己一直对大家保密的事就这样被鲁盼儿说了出来,立即就生气了,“想推荐上大学!真是想得美!你知道吗?去年整个公社就给了一个名额!”鲁盼儿也生气了,自己一直处处让着万红英,没想到她越来越过分,就不客气地说:“一个名额怎么了?谁最符合条件就选谁呗!而且就算不能推荐上大学,也还有别的机会,招工,参军,或者当民办老师,这些可都不是一个名额!再说,我上高中,也是想多学习文化知识,将来建设国家!”万红英一下子被鲁盼儿的几句话噎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又不能反驳,只得低下头不吭声了。田翠翠听得眼睛都亮了,“那我回家告诉我爸妈推荐上大学的事。”哥哥不爱学习,早早就退学了,父母供她上初中,就是希望女儿能有出息,如果听到这些话,说不定就能同意她上高中呢。万红英不想一个对手没除去,又增加了一个对手,气得迈开大步走到了前面。鲁盼儿也拉起田翠翠,“我们也快点走吧,早些到学校,就要毕业考试了呢。”“考试有什么要紧?”田翠翠离万红英远了,心情也就好了,“不管考多少分,只要成分好,就能上高中。”“虽然能上高中,可是到了那里听不懂不是白去?”鲁盼儿就说:“我们杨老师说,只有学会了知识,才能提高自己,为集体为国家做贡献。”“你们生产队的杨老师管得可真多。”“杨老师是真心为我们好。不信你看,我们生产队的学生成绩都排在前面。”鲁盼儿说着,拿出一颗水果糖,“这是杨老师给我的,因为我在公社中学一直考第一,我给你留了一块。”田翠翠含着甜丝丝的糖,终于也心悦诚服,“杨老师真好。”第4章 真长大了重新回到学校,大家见面说起的不外是各村春耕的事,田翠翠就提到了修水渠,八队的几个学生都过来打听鲁盼儿,老师家正好是七队的,进来听了一句也问:“鲁副书记说没说水渠什么时候能修到七队?”鲁盼儿摇摇头,“我不知道了。”万红英就说:“肯定要修到七队的,我听我大伯说不只我们公社,整个县里都在学大寨,修水渠呢。”“这样可好了,将来队队都种水稻,家家就能吃上大米了。”老师的话正与田翠翠说的一样,万红英却没有反驳。鲁盼儿看着田翠翠嘴动了动却也没说话,正好上课钟声响了,她就带头站起来高声说:“起立!老师好!”“同学们好!”老师也就走上讲台开始讲课,大约农忙假都太累了,所有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不过只要不在课堂上捣乱,老师就不会多管。就像田翠翠说的,整个公社,只有杨老师认真抓学习。到了中午,值日生取回来饭盒,原来公社中学的学生多半家在生产队里,每天中午来不及回家,又没有钱和粮票在公社食堂吃饭,因此上学都带饭盒,一早就送到公社大院里的锅炉房,中午取回来就是热的。鲁盼儿与田翠翠坐一张课桌,也一起吃饭,“今天早上我妈新蒸的玉米面发糕,里面加了大米面,还放了红枣,特别甜,你尝一块。”田翠翠带的是玉米面饼,也掰下一半分给鲁盼儿,“我知道你爱吃烤焦的,专门挑颜色深的拿。”说着她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饭盒,打开一看,竟是焯好的菠菜,“我家园子里才长出来的,我妈让我带给你吃。”鲁盼儿就叫了一声,“哎呀!你们家的菜长得可真早!”这时节农村除了野菜就只有小葱可以吃,别的菜还没种出来呢。田翠翠就得意地说:“我爸先在放了火盆的屋子里提早播了种,天气暖和后就挪了出去,白天晒着太阳,晚上还要盖上草帘子——这样就比平常园子里的菜早了。”不过,家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是为了悄悄拿到黑市卖了换钱,根本舍不得吃的,不过因为鲁盼儿对自己好,每次带了好吃的都分给自己,妈妈就特别给自己做了些,还用鸡蛋炸了酱,说不能总占别人的便宜。焯过水的菠菜蘸着鸡蛋酱,再加上鲁盼儿带的炒豆腐,就着玉米面饼子和发糕,两个女孩子都觉得好吃极了。下午,又上了两节课,老师就说了毕业考试的事,又告诉大家,如果想上高中,回家与家长商量,毕业考试后就填申请表。放学的路上,鲁盼儿又叮嘱田翠翠,“回家跟你爸妈说明白道理,要是能行的话你也上高中吧,我们俩还能在一起。而且,我想着我们到了高中节省些,也花不了太多的钱。”初中两年过去了,鲁盼儿每学期除了交三块钱学费,也只再花几角钱买书买本子,而田翠翠花的还要更少,因为她家是贫困户,生产队里写了介绍信,学费就可以免掉。田翠翠也愿意跟鲁盼儿一起上学,而且她想着家里的菠菜卖了也就有钱了,点点头,“我回家商量商量。”到了八队的村口,两人分了手,鲁盼盼一个人加快了脚步,忽然听到背后有车铃声,才要回头,爸爸已经用一只腿支着自行车停到了她的身边,“上来吧,我们回家包饺子!”鲁盼儿就看到了自行车前面挂着一块肉,大吃一惊,“怎么买这么多肉!恐怕有三斤吧。”鲁家的日子过得好,不比队里平常人家一年只吃一次肉,但也不过偶尔买一两斤而已,今天可真是太多了。爸爸就笑了,“那就多包点儿饺子。”蹬起自行车就走。自行车比两条腿要快得多,没一会儿工夫,鲁家父女就到了家,王巧针今天也回来得早,已经把面和好了——并不是前两天蒸饺时以玉米面为主,只少掺了点白面,而是纯粹的白面——这样才能包水饺呢。鲁盼儿就笑着说:“原来你们早商量好了今天要包饺子啊!”王巧针就说:“春耕这个月大家都累坏了,吃点好的补补。”鲁满堂把肉交给媳妇,去园子里采了一大把葱叶儿送回来,鲁盼儿接了洗得干干净净,娘俩儿剁了肉馅,又切了小葱,就包起了猪肉小葱馅的饺子。鲁满堂又拿了锄头去了自留地,他从来不管做饭洗衣服等家务,但是家里的自留地却由他一手打理——他原是种田的能手,就是当了公社副书记也还一样,今天回来得早,正要把除草、搭架子等许多活计都提前做出来呢。鲁副书记的自行车在村里一过,看到的人马上就传了出去,没一会儿跃进、丰收和丰美就都听到了,也早早回了家,围着面案喜笑颜开,“家里果真包肉饺子了!”王巧针就笑了,“你们三个去烧水,饺子就包好了。”没一会儿,饺子就煮好了。鲁满堂也从园子里回来,“盼儿,你带着弟弟妹妹先吃饺子,我和你妈去你奶家送饺子。”在农村,买肉是大事儿,家里只要买了肉,做了带肉的饭菜,必需给奶奶送一份儿,这是孝道,再不能违的。可平时都是鲁盼儿去送,所以她早盛了一大碗饺子,“爸,妈,你们和跃进丰收丰美先吃吧,我去奶奶家。”“今天还有别的事,不用你。”王巧针说着,却没有接过大碗,而是端起盛着饺子的盆就跟丈夫走了。平时送饺子也不用送那么多,只端一大碗足够奶奶一个人吃就行,而今天爸爸妈妈差不多送了一半的饺子。鲁盼儿心里想着,爸妈究竟有什么事呢?难得吃饺子,跃进几个都吃得很香,吃饱了又出去玩儿,鲁盼儿却有了心事,看着爸妈回来就赶紧问:“是不是我上高中了,你们想把丰收和丰美托给奶奶照顾?”王巧针见女儿猜到了,就说:“我和你爸去商量,你奶答应了,不过一个月要交八十斤粮食,十斤粮票,十元钱。”“就连我同学都知道我后奶心黑,丰收和丰美才十岁,每个月就要这么多粮食和钱,要是她真能给丰收和丰美吃好喝好也行,到时候这些东西一定都进了大龙、二龙他们嘴里!”鲁盼儿就想起了自己与跃进小时在后奶家的事儿,越想越生气,“我后奶做好了饭,只给我们盛点米汤,把干的都捞给大龙二龙,还打我们!”“那是你奶,不能这么说话。”鲁满堂喝斥了女儿,但其实他和媳妇都知道,后妈的心不善,把两个孩子饿得面黄肌瘦,不得已他们只得把盼儿和跃进接回来,从此三四岁的盼儿就带着弟弟留在家里,再后来又有了丰收和丰美,更是全靠着盼儿带,根本没送到老人那边。早晨听到万红英的话时鲁盼儿就犹豫了,现在更是下了决心,“爸,妈,我不上高中了,回家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还照顾丰收和丰美!再有家里的猪和鸡,也离不开人。”王巧针看着懂事的女儿,就说了实话,“其实我和你爸还能不知道你奶的为人?你爸挨饿挨打的时候比你和跃进还多呢,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奶把你爸那么多年的工分钱全扣下,分家时让他穿着一身破衣服空手出门,那时我和你爸连个房子都没有,就住在队里的牲口棚子。还是用我的嫁妆置了些锅碗瓢盆,才把日子过起来。”“我和你爸也不想把丰收和丰美送你奶家,不过家里有长辈有亲戚,我们怎么也得先去问一问,”王巧针眨了眨眼睛,“今天我们送了足够一家人吃的饺子,可你奶却还要那么多粮食,还要钱和粮票,我们的礼数尽了,也有了理由。等我和你爸出工挖水渠时,让别人帮着照应照应丰收和丰美,你奶和你叔也说不出什么,外面的人也不能因此说你爸的不是了。”鲁盼儿就惊喜地笑了,“爸,妈,你们真聪明!”“什么聪明,还不是吃一堑长一智,”王巧针就感慨了一声,“你和跃进小的时候,我和你爸才傻呢,把大半粮食送到了你奶家,宁可自己饿着肚子,谁想你们也吃不饱……后来,我们也就有了心眼儿。”“你爸起早贪黑地在村外洼地种了一片南瓜,不只把咱家最难的日子过去了,还救济了村里好几户吃不上饭的人家,大家都选你爸当队长……他当了队长又试着在洼地种水稻,谁想到还真就让他种成了……”“所以啊,过日子还是要靠勤劳、节俭。我和你爸就是这样,不惜力气地干活儿,你爸当了公社副书记,每个月有工资,我也是妇女队长,工分和壮劳力一样,家里日子越过越好。反而你后奶靠着欺负你爸,当时是占了不少便宜,可不过一时得利,总不是长久的法子,现在他们家的日子早不如咱们家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奶是长辈,你是小辈,你不能说你奶坏话,让外人听了对你名声不好,毕竟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跃进几个还小,也不懂事,所以这话只能告诉你。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鲁盼儿瞪大眼睛,妈妈还是第一次给自己讲这样的道理,可见自己真长大了。第5章 总有办法鲁满堂从后妈鲁老太太那边回来后就拿出一支烟吸着,听着媳妇和女儿说悄悄话,坐在一旁不响,半晌喊了一声:“吃饭了!”王巧针也就停住了话头。刚刚鲁盼儿心里有事儿,只吃了几个饺子,这时坐下来陪着父母又吃了一回。过了正月,鲁家还是第一次买肉,肉馅的饺子可真香呀!吃了饺子,鲁盼儿就又想了起来,“妈,那丰收和丰美怎么办?”“我早跟你陈婶儿说了,一个月给六十斤粮食,十元钱,包下丰收和丰美吃饭,还有家里的猪和鸡也托给她,她挺愿意的,还说一定对丰收和丰美比自己家的孩子还好,猪、鸡也替咱们家好好照应呢。”王巧针笑着说:“先前没问过你奶,我们虽然说定了却也没露出来,明天我就在队里当着大家的面问,你陈婶儿也当面应下。”“陈婶儿是挺好的,她还特别喜欢我呢,”鲁盼儿就说:“她肯定不能亏待丰收和丰美。”一个是自家给的粮食和钱不少,足够两个孩子吃用的,饲弄猪和鸡也就是顺手的事,两家也一直商量着结亲,所以一定不会亏待丰收和丰美,但是结亲的话还不能说,王巧针就笑笑,“还有,陈家是队长,你奶和你叔就是不满意也不敢去闹。”是啊,如果把丰收和丰美放在别人家,以奶和叔叔不讲理的性子肯定要去闹,但是陈队长家嘛,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鲁盼儿用力点点头,笑着说:“我白担心了。”“家里的事有我和你爸呢,你不用管那么多,等到了秋天就和跃进去襄平高中读书,你们俩要是都能上大学,或者招工参军什么的,该有多好!”王巧针就算计着,“高中是要住校的,总要给你和跃进各做一套新被褥,一套新衣服,还有日常用品什么的——等到会战结束,我带你们到代销社买。”那可要很多钱的,鲁盼儿就赶紧说:“给跃进买新的就行了,我就带家里平常用的。”“那怎么能行呢,高中可不比公社初中,家里的被褥都太旧了,让人笑话。”鲁盼儿就吐了吐舌头,“那我只做一套被褥。”因为是老大,所以她一直穿新衣服,小了就留弟弟妹妹们穿——现在她身上的黑布裤子只在两边裤脚各接了一圈,一块补丁也没有,浅绿碎花上衣更是过年时做的,才穿了半年,她又经心,看着还很新。王巧针想了想,“跃进肯定得做,他个子长得太快,裤子不能再接了,衣服也费得厉害——只给你做一条新裤子就好了。”鲁满堂吐了一口烟,“给盼儿也做一套新衣服。”这两天他意识到女儿真长大了,在家里留不了几年了,越发心疼。王巧针自己俭省,对儿女却都舍得花钱,也就点了点头,“那就也和跃进一样每人做一套新衣服。”第二天早上,田翠翠依旧在路边等鲁盼儿,一见到她就笑嘻嘻地说:“我爸我妈答应我上高中了!”“太好了!”鲁盼儿也笑了,“等毕业考试之后我们一起交申请表。”“我妈还让我问问你上高中要准备什么?”鲁盼儿的爸爸是公社的副书记,妈妈是妇女队长,比自己家的人都有见识,“到时候我们家准备一样的就行了。”“我妈昨晚说要做一套新被褥,还要买牙刷牙缸……”昨天爸妈说的话鲁盼儿记得很清楚,但是她说起来却有些吱唔,那些东西自家筹办都很费力,田翠翠家恐怕买不起。田翠翠平时穿的衣服都很破旧,补了好多的补丁;带的饭也都是玉米碴子、玉米饼、土豆、咸菜……没想到田翠翠听了却没有沮丧,“幸亏问了你,好多东西我家都没有想到。”鲁盼儿就担心地问:“你爸你妈都能给你买吗?”田翠翠很想把爸爸到县城里卖菜挣到钱的事告诉鲁盼儿,但在最后的时候还是忍住了。生产队不允许各家卖菜卖粮的,就是猪、鸡蛋也要统一送到供销社才行,自家卖菜是偷偷的,爸妈再三叮嘱这件事谁也不能说,“我爸妈会想办法给我买的。”大人们总有办法,鲁盼儿也就放心了,两人喜笑颜开地商量了一路,把到襄平高中之后的情形想得非常美好,快到学校的时候,田翠翠突然说:“不知道万红英家里都准备什么了?”万红英今天没跟她们走在一起,鲁盼儿就说:“我们不跟她攀比。”“其实你家条件比她好,却不像她那样傲气,”田翠翠家里穷,有点儿自卑,特别喜欢鲁盼儿平时大度温和,关键的时候又能拿定主意,“你到了高中还能当班长。”“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当班长,杨老师说我是他最好的助手,”鲁盼儿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些糖,也就笑了,“上初中之后大家又选了我当班长,至于高中,谁知道呢?”“我一定还选你!”“到时候再说,”虽然想象得很美好,但鲁盼儿对于襄平高中还有些迷茫,其实她还从没有去过襄平县城,“我们还要先参加毕业考试呢。”“对了,我听说万红英也想考第一,昨天晚上她回家之后还看书了呢,而且农忙假的时候她也没下田。”鲁盼儿虽然一直在队里、家里干活儿,但是她还是坚持每天看书,而且对自己也有信心,第一名一定是自己的,自己已经答应杨老师了。于是她就提醒田翠翠,“你也得好好考才行啊,要不到了高中,老师讲课听不懂怎么办?”“我听说万红英晚上看书,我也看到半夜。”田翠翠得意地笑了,对学习她并不担心,八队的几个学生中她一向是成绩最好的,特别是数学,竟能跟鲁盼儿不相上下呢,“虽然比不了你,但肯定比万红英强!”毕业考试之后两天,鲁盼儿再回到学校,不出意料地听到自己是公社初中第一名,又替田翠翠看了,成绩也不错,还特别留心万红英,果然比田翠翠要差一些,就笑着填了高中申请表,又替田翠翠填了一份,她今天有事儿不能返校,找人捎话让自己帮她填申请表。跟老师们道别之后,鲁盼儿又进了供销社,买了一袋盐,一块肥皂、一块豆腐——爸爸带领全公社的壮劳力为八队修水渠,妈妈也参加了会战,所有的家事都交给了她,等到她去襄平高中上学,那时才会请陈婶帮忙。供销社里人不多,鲁盼儿买了东西,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卖糖的柜台,五彩的水果糖依旧亮晶晶的,杨老师给她的糖一定在这里买的。“姐,姐!”跃进匆忙地跑过来拉住她,喘着粗气说:“田翠翠,田翠翠犯错误了!”第6章 大白兔糖鲁盼儿吃了一惊,田翠翠能犯什么错误呢?随着跃进到了公社大院里,就见田翠翠和她爸爸田叔站在院子中临时搭起来的木头台上,脖子上还挂着柳条筐,里面装着几捆蔬菜。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生气地用手点着他们说:“全公社都在给八队修水渠,你们可倒好,不参加会战,竟然去投机倒把!”田叔不爱说话,鲁盼儿每次去田家见到他都在默默地吸烟,眼下他就将已经弯下的头垂得更低,脖子上的筐差一点都要掉下来了,依旧一声不吭,而田翠翠一直在小声地哭,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时不时又抽噎一声。鲁盼儿立即就明白了,田翠翠跟着田叔去了黑市卖菜了——她一定是想上高中,所以才卖菜挣钱的。如果自己不劝田翠翠上高中,她就不会悄悄去卖菜了,也不会丢脸地站在台上被批了。鲁盼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见章丽雯站在一旁就跑过去,“丽雯姐,田翠翠的事要紧吗?”章丽雯是九队的知青,一口北京话说得特别好听,前段时间公社的广播员病了,爸爸就把她推荐到公社替工,她特别感谢爸爸,每次见了自己都热情地打招呼。见是鲁副书记的女儿,章丽雯先笑着拉住她的手,“盼儿过来了。”然后才摇摇头回答,“若是平时不要紧的,到黑市卖粮食的,卖鸡蛋的,只要抓到了就批评一回,完事了就放回家了。”“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今天当然不一样了,”丽雯姐指着台上的人说:“那是襄平县农林局的万局长,就是他抓到了田家父女在县里偷偷卖菜,所以特别将他们带回来,指挥大家搭了台子公开批评,把事情闹得很大。”“那可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不只要在公社批,还要回生产队继续批,再拨了田家的菜呢。”果然,万局长台上口喷唾沫地讲了许久,然后一挥手,“我们现在就去八队,让社员们也都参加进来,再把田家的菜都拨掉!”公社的罗书记就上前拦住了,“万局长,老田家就是八队的普通社员,家里世代贫农,这次也不过卖几捆蔬菜,在公社批评批评也就行了,别让他们在生产队的社员们面前丢脸了。再说,菜都种了,拨了多可惜呀,以后我保证不让他们再到县城里卖菜了。”“罗书记,你的态度有问题呀!”万局长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虽看红旗公社这几年生产抓得还不错,可是觉悟却不够……”鲁盼儿认识罗书记,他是爸爸的领导,每年都去九队跟着大家一起插秧。去年,他在自己家吃过派饭,还笑眯眯地跟自己说过话,他对社员们也都很和善的,所以只是随便批评批评田家父女,并不想把他们怎么样。但万局长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要狠狠地批评田家父女,又顺便将罗书记批评了一通。于是她生气地说:“万局长太坏了!”“你可别在大家面前这么说!”章丽雯赶紧拉住她,又四处看看,“万局长可是县农林局的局长,正管着公社生产、水利这些事儿,他要知道了,一定会为难鲁副书记,就连我也要受连累呢。”“我知道了。”鲁盼儿低下了头,她当然看出来万局长是个大官,脾气也坏,自己得罪不起,“这里没有别人,我才说的。”好在,上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她们两个,又过了一会儿,万局长果然带着罗书记和公社的干部们都去了七队,就连鲁跃进他们一群孩子们也跟着跑光了,大院里空荡荡的。章丽雯瞧着鲁盼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可怜,就笑着安慰她,“你也别为你同学担心了,以前罗书记说过,不管怎么样,谁也不能把社员们从生产队开除,所以田家就是丢了脸,损失点儿菜,以后还不是一样过日子?”果然是这样的,鲁盼儿就问了一直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田翠翠填了高中申请表,还能行吗?”“不行,公社审查的时候肯定通不过。”“那可怎么办呢?”章丽雯不以为然地说:“她就是上高中也没有什么用啊,毕业了还不是要回乡种田?不让去就不去吧。”“可是杨老师鼓励我们上高中啊!”鲁盼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丽雯姐和杨老师都是北京来的知青,怎么他们说的不一样?“杨瑾啊,他就是认不清现实!”认不清现实?鲁盼儿没太听懂,但是她却分明感觉到丽雯姐的话带着贬义,立即就说:“我们杨老师什么都知道!”“我并不是说你们杨老师不对,而是我们对事情有不同的看法,”章丽雯看出鲁盼儿的不快就笑了,“在你们的心目中,杨老师什么都好,是不是?”“是!”鲁盼儿毫不犹豫地回答。父母羽翼下的孩子都很单纯,章丽雯一笑,也不再给她讲道理,却问:“杨瑾最近怎么样?”九队离公社最远,鲁盼儿自从上了初中之后每天早早出门,很晚回家,遇到杨老师的时候就很少。算起来自从上一次杨老师到家里之后,她还一次没有见过呢。但毕竟是一个村的,大致情况还是知道,“小学和初中放假时间都是一样的,今天发成绩、奖状,杨老师应该还在学校,但是明天就要去八队修水渠了——丽雯姐你要是有事儿,明天直接去八队找杨老师吧。”“广播站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不能请假,”丽雯姐想了想,“我有一个包裹,你替我给杨老师捎去吧。”“好。”“你在这儿等我。”丽雯姐说着回了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出来,“告诉杨老师,东西邮到了。”鲁盼儿接了过来,“丽雯姐,我一定送到。”抱着包裹回九队,鲁盼儿在路过八队的村口时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走进去。田翠翠一定知道她不能上高中了,说不定有多伤心,见了自己只能更难过。而且,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劝她。这段路鲁盼儿走惯了的,平时背着书包也不觉得累,今天拿的东西少,脚步却有些沉重,一直到了九队小学才勉强提起精神。到初中后她还是经常去小学,有时是找丰收丰美,有时是替家里给杨老师送些东西,鲁盼儿熟门熟路地走到一间小屋门前喊了一声,“杨老师!”“进来吧。”正是杨老师熟悉的声音。鲁盼儿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把包裹送过去,“丽雯姐让我捎来的,说东西邮到了。”杨老师接下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将包裹上的线剪开,随口抱怨了一句,“丽雯还真不嫌麻烦。”鲁盼儿一路将包裹抱回来,并没有多加注意,这时低头一看,藏蓝色的卡其布上的白线密密的,七扭八歪的,显然是急忙间缝的,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丽雯姐让自己等了一会儿的原因——她怕自己在路上打开,所以特别缝上了。这是不放心自己呢。其实就是丽雯姐不缝上包裹,鲁盼儿也不会动别人的东西。从知道田翠翠犯了错误起,鲁盼儿一直不自在,眼下心里就更难过了,低头提了自己的东西,“杨老师,我走了。”杨瑾正低头小心地剪着线,就说:“先别走,等我打开包裹。”说着包裹打开了,露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再用剪子剪开,“尝尝大白兔奶糖。”原来这是大白兔奶糖,怪不得用印了大白兔的纸包着。鲁盼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糖,与供销社里卖的水果糖不一样,不是扁扁的一块,而是长长的圆条,还用漂亮的塑料袋封着,一看就很金贵。鲁盼儿就又想到丽雯姐缝了包裹,其实是怕自己偷吃了大白兔奶糖吧,她赶紧摆手,“不,我不要。”说着转身就走。“等等,”杨瑾觉得不对,抬起头,“鲁盼儿,你怎么了?”毕竟习惯听老师的话了,鲁盼儿下意识停住脚步,在门口转回身,“我同学田翠翠去襄平县卖菜被万局长抓了,在公社被公开批评……都是因为我告诉她上高中可能被推荐上大学,还有参军、招工……所以她和田叔才去黑市卖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