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哨声又响了起来,休息时间结束了。鲁盼儿看看这边的情形,就拉着陈婶儿,“我们走吧。”“也是,现在回家还来得及做中午饭。”两人转身要走,杨老师就在后面喊她,“鲁老师。”鲁盼儿就转了回去,“杨老师,有什么事吗?”脆生生的声音,亮晶晶的眼睛,鲁盼儿永远这么可爱。杨瑾就低声问:“这些日子你看书了吗?”“看了,每天都看。”“我也一样。”杨老师就笑着说:“走吧,开学时我们就回去了。”陈婶儿就问鲁盼儿,“杨老师跟你说什么了?”“没什么。”看书的事是他们的秘密,鲁盼儿不会告诉别人,只一笑带过,却想起一事,“既然到了这儿,我想去看看田翠翠。”陈婶儿知道田翠翠,正是那个年前给鲁盼儿送了一个大猪肘子的同学,且工地正在八队旁,顺路去瞧瞧也是应该的,就说:“我先回去了,丰收丰美那边我给你带个信儿。”鲁盼儿点点头,才要出工地,就见田婶儿提着水壶从里面走出来,赶紧笑着招呼,又问:“翠翠在家吗?”“是鲁盼儿呀。”田婶儿笑着说:“翠翠在工地呢——喏,就是那边儿。”鲁盼儿有些吃惊,田翠翠一向不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怎么能来工地呢?一路想着便找到了田翠翠,她戴着一顶大草帽,正低着头将砸下来的石块装到独轮车里,一锹又一锹,喊了她三五声才听到。“呀!是鲁盼儿!你等我一会儿。”田翠翠说着手上加快了速度,将小车装满才站直身子,“你怎么来了?”“跃进在工地,我过来看看。”显然田翠翠忙得很,没有空儿听,鲁盼儿也就不细说了,只问:“你怎么也来施工了?”各生产队的壮劳力参加修水利是应该的,但是妇女就不一定了,以田翠翠的情况自然更不必来,除非是万副书记逼着她过来的。田翠翠听出了鲁盼儿没说出来的意思,就哼了一声,“他是想逼我,可我却不怕他!他能怎么样?不过就是扣工分,扣口粮吗?还真就吓不住我!”“我来施工是我愿意的!”“罗书记说的对,修水渠不是为了哪一家哪一户,是为了整个公社、整个襄平县。现在最先得益的是我们八队,我是八队的社员,当然也要积极参加!”“我们家全来了,我爹、我哥、我弟弟都在砸石头,我娘帮着做饭,我装车……我们家人干活儿不比别人家少!”田翠翠一直是能干的,也肯积极参加劳动,更不是落后分子,鲁盼儿早就知道,“你干活儿从来不惜力气!”“罗书记也这么说的,还给我每天记十个工分,我更要对得起罗书记,对得起十工分!”鲁盼儿就小声问:“那你以后还做驴打滚儿卖吗?”田翠翠没有犹豫,“还是要卖。就算水渠修成了,八队的旱田都改成了水田,我们家人都记上了高工分,也比不了卖驴打滚儿挣钱——而且我觉得我没偷没抢,挣钱过好日子没错!”看着一辆空独轮车推了过来,田翠翠就赶紧跑过去装车,“等以后有时间再说话吧,工地的活儿不等人呢。”第60章 都是一样鲁盼儿骑着自行车很快追上陈婶儿,“原来田翠翠就在工地, 跟跃进和建国一样, 忙得没空儿说闲话。”陈婶儿时常与队里的妇女们在一起闲话, 消息一向灵通, 早知道田翠翠不参加生产队劳动, 却暗地里干投机倒把的事,便也奇怪地问:“她怎么也去了工地?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家,不去工地谁也说不出什么!”鲁盼儿就把方才的话说了, 只瞒过最后两句。“老田家都去修水利了, 可见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啊!”陈婶儿就又评论, “要是干部都像罗书记这样的,咱们老百姓哪能不听安排?”正是这个道理, “陈婶儿说的对呢。”“唉!”陈婶儿就叹了一声气,“我后悔让建国退学了。”鲁盼儿抬起头,就见陈婶儿低着头蹬着车子, 躬着腰,鬓角的白头发在阳光下十分显眼,竟有几分可怜, 便赶紧笑着劝, “退学参加劳动挺好的, 我不也一样?现在建国多懂事呀。”“那也比不了跃进——知道了工地的事儿, 心里拿定主意不吭声, 把你哄住了,又把建国带去了, 真是有主意有本事!”提起这事儿,鲁盼儿的气还没消,“陈婶儿还表扬他?要是他听了更无法无天了呢!”“跃进是长大了呀!”鲁盼儿也深有体会,过去什么事儿都要自己管着的跃进真是长大了,懂事、能干,帮自己撑起半个家。“将来跃进一定能上大学。”鲁盼儿对跃进上大学也充满了信心。今年六月,公社推荐了一批知青和农村有文化的青年参加考试,前几天公布了结果,成绩好的几个人已经收到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杨老师因为成分不好,章丽雯因为劳动不好都没有被推荐,再加上生产队里没有高中毕业生,所以九队没有人参加。但是,明年,跃进高中毕业了,就一定能被推荐。鲁家出身贫农,跃进劳动又好——至于成绩,鲁盼儿更是有把握,这一次期末考试,跃进果然考了襄平高中的第一名。只要有一个名额,跃进就能考上。陈婶儿也是想到了这些才后悔的,“原来我以为上大学的名额特别少,只有一个半个的,建国怎么也争不上,所以才让他退学的。现在名额多了,而且还是考试,建国学习也不差的,认真学一定能考上。”鲁盼儿也这么觉得,当年九队上高中的五个学生,论起来学习都不错,就是最差的二龙,到了高中成绩也不算最差——毕竟是杨老师用心培养的。而且如果建国能继续上高中,他一定也和跃进一样,懂得珍惜学习的机会,真正努力学习,成绩一定也与跃进一样会提高的。但是,后悔肯定来不及了。就是现在让建国回学校,落下的大半年功课也赶不上了。“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陈建国学了木匠,将来也不能差呢!”“怎么也没有读书上大学好。”鲁盼儿想了想,“那就让建党、建设和建立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是啊,不能再走错路了。”陈婶儿就说:“盼儿,还是你有见识,以后婶儿都听你的。”鲁盼儿真心对陈婶儿和陈婶儿家的孩子们好,就笑着说:“听说这次上大学还要考试,我就想着在家里教丰收和丰美学英语——县城里的学生初中时开始学,我们红旗初中没有外语老师不教,我和跃进、建国刚上高中时特别吃力。”“现在让他们比襄平县里的学生还早点儿学,将来也不必吃我们吃过的亏了。”“陈婶儿要是愿意,就让建党、建高和建立他们都来吧。”“那当然好!”陈婶儿就说:“就是你又得多费心了。”“陈婶儿说的什么话?”鲁盼儿就笑,“我们两家虽然不是亲戚,可比亲戚还亲呢。再说他们几个也是我的学生。”我们两家以后会成为真正的亲戚。陈婶儿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建军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回信说刚提干不着急订婚,自己又让建国写信催他,他就不回信了——看来还得写一封信,告诉他再不着急订婚,鲁盼儿被别人看中了,后悔都来不及。鲁盼儿自然什么也不知道,骑着自行车与陈婶儿说说笑笑的,一会儿就回到了九队。以后她果然抽空儿教几个孩子学一点儿英语——每天背几个字母、读几个单词,不用着急,到上高中时就应该会很多了。这天跃进匆匆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回来,“姐,杨老师说让你找书店的小郭到工地收铜钱!”鲁盼儿见他满头是汗,赶紧倒了一碗水,“别着急,慢慢说。”“我们挖出来一罐铜钱,大家就商量着把铜钱卖了废品买肉改善伙食,杨老师就让我回来找你了。”鲁盼儿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送走跃进,她赶紧骑上自行车去襄平书店。小郭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听了消息立即瞪大眼睛蹦了起来,“我现在就跟你去。”鲁盼儿倒替他担心,“书店可怎么办?”“我找领导请个假,”小郭方才想起,向鲁盼儿一摆手,“你等我,很快的。”进了里间。没几分钟他便出来了,两人骑车到了工地。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一罐子铜钱变成了三罐子,杨老师正对大家说:“还应该有一罐,大约在这个位置——这是过去大户人家盖房子压地基的铜钱,分别放在四个墙角。”果然,没多久,又挖出一罐铜钱。大家欢呼起来,“一定能卖不少钱,大家打酒吃肉!”小郭从口袋里拿出烟散给大家,“我是金属回收站的,大家估计估计重量,我全收了。”“废铜可比废铁值钱呀!”“我知道,我知道。”小郭笑着,“一斤给五角钱,不少了吧?”的确不少了,大家就掂着罐子估量,“一罐总得有二十多斤。”“总共算一百斤,”小郭就拿出五张拾元钱,“大家搭把手,帮我把罐子捆在自行车上吧。”四罐烂铜钱居然换了五十元钱,大家都高兴极了,七手八脚地帮着小郭把四个罐子用木板牢牢地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将他送走了。几天后杨老师回村休息,过来看鲁盼儿,又给了她一把黄灿灿的古钱。鲁盼儿才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小郭为什么骗大家说他是金属回收站的呢?”“这些古钱本来要送到金属回收站毁掉,他收了还能保留下来,冒名顶替是为了减少麻烦。”杨老师以前就说过古钱都是前人传下来的,要好好收着。但是,“小郭可是真花五十元钱买这些古钱的呀!五十元钱应该是小郭一个多月的工资了吧,他都买了古钱,可怎么生活呢?”“稀少的古钱价值很高,”杨老师就说:“这些道理还是有人懂,他们也愿意出大价钱收藏。”鲁盼儿一下子就明白了,就指着桌上的钱说:“这些也是有价值的吧。”“嗯,小郭挑出来一些品相好、价值高的古钱分给你,谢谢你帮了他的忙。”其实是给杨老师,杨老师又给了自己的吧。过去的一些事鲁盼儿也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我再不问了,也不会向别人说的。”至于那些古钱,她并没有还给杨老师,要是杨老师不告诉自己,自己根本不会知道,既然他告诉了自己,那就是真心给自己的。“正是相信你,才让跃进回来找你——我实在无法眼看着四罐古钱被真正金属回收的人收走毁掉。这些文物是不可能再生的,我们能保一件就多一件。”至于保存在谁的手里,都是一样的。虽然可能这样的行为可能也算投机倒把,但是鲁盼儿还是觉得杨老师做得对,就像她心里也赞成田翠翠一样。于是她就笑了,“杨老师,我们抄的几十页书都看完了吧?我又替你抄了一些呢。”“是看完了,不过我只带了小词典,有些单词理解还不够。”“先在家里吃了饭,然后我们在一起看吧。”“我也这样打算的。”杨老师也看着她笑。第61章 上蹿下跳还没到开学的时候,跃进提前回了家, “姐, 罗书记被批斗停职了。”鲁盼儿正拿着的碗就掉到了地上, “叭”地一声摔成了几瓣, “什么?罗书记是老革命, 怎么能被批斗停职呢!”“工地开会宣布今年正月十五的灯会是错误的, 罗书记执行了错误的路线,犯了严重错误。听说襄平县的县长也犯了错误, 也被停职了——农林局的万局长, 也就是万红英的大伯是新县长,万副书记也变成了万书记。”“现在万书记主抓施工,让大家每天干活到半夜,伙食标准也降了, 吴队长也重新凶了起来。”鲁盼儿呆呆地站在原处, 心里慌慌的。“姐,你别害怕!”跃进赶紧推她,“不过大家都不听他们的,吴九爷、杨老师让我和建国先回家, 我开学回学校, 建国去师傅那边学手艺;杨老师又悄悄让我给你传一句话,‘别担心。’”杨老师专门给自己传了话,要自己别担心, 那自己就不担心了。但是鲁盼儿还是惦记罗书记,第二天吃过早饭, 她抓了两只老母鸡捆了翅膀,又把攒的鹅蛋装了满满一篮子,借了陈婶儿家的自行车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了红旗公社。罗书记住在公社大院后面的小平房里,她知道的。院门是虚掩着的,鲁盼儿推开门走进去,就见罗书记披着一件外衣正在小院里的菜园子锄草,就叫了一声,“伯伯。”罗书记转过头笑了,“鲁盼儿来了。”罗大娘听到声音也出来了,“这是满堂的女儿吧,长这么大了!”“大娘,我瞧着你身子比过去好了呢。”跃进和丰收、丰美也走了进来,向罗伯伯、罗大娘问好。“呀,这几个孩子都长这么好!”罗大娘拉住每个人看,笑着让大家进屋,泡了蜂蜜水,“这是野蜂蜜,挺甜的,你们尝尝。”鲁盼儿喝了一口,“真甜。”又笑着说:“伯伯,你身上有伤,能在家里好好休息是好事儿。”“可不是?”罗大娘就说:“我也这么说,可是他哪里坐得住,一大早就起来了,转到公社门口儿又回来,在院子摆弄这些菜,怎么让歇着也不歇。”罗书记就笑呵呵地说:“家里的菜平时我没空儿管,你抱怨我,现在我好好打理园子,你又抱怨。”“抱怨你还不是因为你不会保养身子。”“你身子还不如我呢,自己不保养偏让我保养。”鲁盼儿听着老俩口儿拌嘴笑了,“总之,伯伯和大娘都要注意休息,好好保养。”正说着,门外传来几声汽笛,接着呼啦啦进来了十来个穿绿军装的人,领头的与罗伯伯年纪差不多,满脸的皱纹像刀刻的一般坚硬,一双眼睛却特别明亮,一进门就大着嗓门嚷,“老战友,我听说有人要批斗你?我看看哪个兔崽子敢!”“老赵,你怎么还是这么个炮筒子脾气呀!”“我没把你们红旗公社办公室直接砸了,脾气就算不错了!”“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呀?”“感谢就不用了,”这位老战友显然是不在意罗书记的调侃,“不过,要是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把他抓到武装部问一问,他是打过日本鬼子还是参加过抗美援朝?身上是不是还有弹片没拿出来?”“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不提就不提。我弄了一只羊,人家都说三伏天喝羊汤最好,就到你家来炖羊汤了!”罗书记就笑,“老赵,你问也不问,就在我家做上羊汤了?”鲁盼儿便从窗户向外面一看,原来这一小会儿工夫,老赵带来的人已经在厢房前架起了一个大铁锅,有人将一桶水倒进了锅里,又有人锅下面架了柴起了火,还有几个人切羊肉,看来羊汤没多久就会好了——这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该走了。于是鲁盼儿就悄悄推了跃进和丰收丰美,带着他们一起出门,可才退到屋门口,那位老赵又大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朋友家的孩子,听说我出了事过来看看。”“嗯,都是有良心的孩子!”老赵就说:“留下一起喝羊汤吧,三伏天喝羊汤最补了,能排毒呢!”鲁盼儿笑着摇了摇头,“家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见者有份,给小姑娘割一只羊腿!”“不了,不了,我可不能要!”老赵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摆头,鲁盼儿的车筐里就多了一只大羊腿,想推也推不掉,罗书记就说:“老赵跟我是老战友,你们就拿着吧。”鲁盼儿只得带着羊腿出了门,就见一群孩子围着停在门口的吉普车玩儿,周围好几户家人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万红英妈妈的脸一闪而过……她突然间明白,老赵在罗书记家炖羊汤,不只是为罗书记补一补,也是给红旗公社的人看呢。于是她彻底放下心,与弟弟妹妹们骑着自行车回了家。羊腿是难得的好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鲁盼儿回到家里也炖了一锅羊肉汤。既然老赵说三伏天喝羊汤排毒,那么家里也排一排毒吧。学校开学,杨老师也从工地回来了。鲁盼儿特别留了一块羊肉,用盐腌了起来,此时拿出来加了小葱爆炒,香气十足。而丰收和丰美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老赵的传奇故事,使得这羊肉更别有一番滋味。“我也听说有人想开除罗书记的党籍,可是不管他们怎么上蹿下跳,都没成功。”鲁盼儿点点头,又把自己教双胞胎和陈家孩子学英语的事都告诉了杨老师,“我就想杨老师说的真对,当时我还说不可能教学生呢,没想到现在就已经用上了。”“也许你以后也能用在别的方面。”“杨老师是说遇到外国人或者出国旅游?”鲁盼儿还是觉得不可能,但是这一次她不再坚决反对,只是把书和词典都拿出来,“我得好好学了呢,免得误人子弟。”读书的时间是过得最快的,杨瑾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鲁盼儿,“最近上面又有所变动,形势不太好。”“不好又能怎么样?”鲁盼儿不以为然,“吴队长再为难我也不过是干农活呗,插秧我都干过了,别的更不怕!”“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你。”杨瑾就笑了。第62章 碎了一地继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们从工地回来之后,紧接着章丽雯也回了红旗九队, 她公开宣扬, “万书记家的亲戚觉得广播室的活儿又好又轻松, 就想办法把我顶下来了——现在工地广播室发个通知都笑死个人, 一口东北土话, 大碴子味儿十足。”大家听了虽然同情她, 但也不大高兴。毕竟九队的社员们也都说东北话呀,谁也不愿意被人嘲笑土气。章丽雯才不在意, 她在广播室工作了两个多月, 每天按十分计算替工的钱,今年的口粮没问题了,在她看来就很好了。所以接下来,她对队里的劳动更是随心所欲, 想干就干, 不想干就歇着,却找鲁盼儿又做了两套秋装。吴队长批评她,她也毫不客气地反驳,“你们照顾自家的亲戚, 还不许我照顾自己?我就是不想参加劳动怎么样?有本事你把我送回北京去!”最后吴队长也只能不了了之。九队的社员们也有样学样, 装病、撒谎,或者什么借口也不找堂而皇之地从工地回家,现在工地上不干活儿的记高工分, 干活儿的心里不平衡,也不愿意出力了。九队修水利的人少了, 吴队长也被批评了,他每天在工地和生产队之间跑,抓逃避劳动的社员。大约心思都在这上面,连队里的农活儿都忽视了。好在,大家都知道地里的粮食最重要,小春婶儿发现水田耽误了灌水,赶紧把村里的人都喊了去,大家急忙补救——此后小春婶儿天天盯着,田里锄草、追肥再没有落下。这天晚上,杨老师说好来读书的,却没有过来。鲁盼儿信步去了学校,才进校门,就听到丽雯姐的声音,“过几天我就调到公社广播室了。”杨老师就说:“真是好消息——你很合适在广播室工作。”“然后我再想办法调到县广播电台,”章丽雯显然早计划好了,“然后再向省广播电台活动,当然最后的目标还是北京。”“要是想进县广播电台,你还得加强一下普通话。”“普通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章丽雯就问:“杨瑾,你就不想办法活动活动?”“我成分不好,还是不活动了。”“成分不好也不是绝对不行。我们过去在九队什么也不知道——这次去工地广播室才长了见识,现在最流行的是‘走后门’。只要走后门,什么事都能办好!”“你知道吗?顶替我到广播室的那个人就走了后门,他虽然是万书记的亲戚,但也给万书记送了二斤香油。”“我写信告诉了爸爸,他也说现在都到处都在走后门,让我问问万书记需要什么。我开始还不好意思,没想到万书记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点了上海牌手表,答应收了手表就调我去广播室——我爸已经答应弄到手表就送来,然后再用同样的办法联系县广播电台。”“噢。”“你其实也有能力办的!我爸说你父亲过去桃李满天下,有许多人都当上了领导干部,随便找个人说句话就行了。”“我孤身一人,在哪里都一样。”“这个鬼地方你还没待够?”章丽雯猛然间生气了,“你想像蔡颖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去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还有半点儿像是北京来的知青吗?”“当实我就反对她嫁到农村,可是她就是不信——现在被小姑子推得差一点流产,丈夫理也不理,公婆还说她不对,没人的时候她就向我哭,可是再后悔也没有办法了!”“每天她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白天大着肚子下田,晚上回家烧火做饭伺候一大家子;出门没有公交车,没有地铁;想买一卷手纸都要去十几里之外;想下一顿馆子、看场电影那是做梦……”“不只知青与农村人结婚,就是知青和知青结婚,也一样要变成农村户口,再也回不了北京!”“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回北京,把户口调回北京!”“原来我以为你清高,现在看就是糊涂!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离开农村,只有你还老老实实地上课!小心你将来也与蔡颖落得同样的命运!”还在丽雯姐说红旗九队是鬼地方时,鲁盼儿就恨不得冲进去反驳,可是她还是很快冷静了。虽然自己觉得红旗九队很好,但是这里的确没有商店,没有电影院,没有饭店,没有楼房,没有汽车,甚至连供销社也没有……丽雯姐抱怨过好多次。她一直很不适应红旗九队的生活。在襄平读了几个月的书,鲁盼儿明白她说的并没有错。杨老师也与丽雯姐一样来自北京,他也一定很习惯去书店买书,到饭店吃饭,住在楼房里的日子吧。他的确不应该一直留在红旗九队,他应该去更好的地方。想到杨老师会走,鲁盼儿的心立即碎了一地,痛得无法呼吸。但是,北京那么好,自己不能反对杨老师回去。鲁盼儿便转身悄悄走了。回到家里,她打开书就呆呆地坐着。丰美推她,“姐,姐,你怎么了?杨老师叫你两声了!”鲁盼儿抬起头,原来杨老师来了。尽管鲁盼儿想与平时一样,但是不论是英文还是汉字,都在她眼前跳啊跳,仿佛是一群蝌蚪,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对面丰收和丰美吵着争论小人书里的故事,她也恍若未闻。杨瑾就知道有问题了。他笑着接过小人书,“是这样的……”调节了双胞胎的纠纷,然后向鲁盼儿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吧,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有空儿就送送我。”鲁盼儿木然地跟着杨老师出门了,初秋的夜晚,风很凉,吹得她一下子清醒了。黑暗中,杨老师放慢了脚步走在自己身边,他从来不像九队的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时自顾自地往前走,而是会照顾身边的人。鲁盼儿侧过头,就看到他挺拔的身姿,屋子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个修长的影子。杨老师这么好,他属于更美好的北京。“鲁盼儿,你听到我和丽雯说话了?”自己的学生自己了解,鲁盼儿虽然懂事能干,却一直是个单纯的姑娘,今天如此失态,杨瑾就有了猜测。“杨老师,你应该想办法离开九队调回北京。”本来鲁盼儿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却很顺利地说了出来,而且,还成功地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她不会让杨老师知道自己不想他离开红旗九队。既然劝杨老师走,就让他高高兴兴,毫无牵挂地走。“你想我离开吗?”当然不想,但鲁盼儿努力用轻松的语调说:“我希望杨老师到更好的地方生活。”可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到了音尾怎么也控制不住带了些哽咽。杨瑾轻轻拍了拍鲁盼儿的肩头,“别哭,眼下我不会走的。”可是鲁盼儿却终于忍不住哭了,“可是你早晚要走的,对吧?”第63章 来日方长杨瑾的手留在了鲁盼儿的肩头, “将来, 我的确可能会离开——但是, 你放心, 我不会不负责任地离开这里。”杨老师哪里有什么责任要负?鲁盼儿不解, 当年杨老师孤身一人来到红旗九队, 将来走的时候什么拖累也没有, 一定会像那些离开红旗九队的知青们一样, 一去再不复返了。可是,杨老师的话还是让她的心灵受到了安慰, 她也更能勇敢地面对杨老师要走的现实了, “是因为你不愿意‘走后门’吧?”杨瑾是很瞧不起‘走后门’,用金钱和财物去交接自己的前程,他宁愿一辈子留在红旗九队也不会去做, “还是你了解我。”鲁盼儿的心又好受了一些, 丽雯姐就不懂杨老师怎么也不会去讨好万书记,给他送礼品,可自己却明白。“当初我之所以来红旗九队, 是我父亲觉得形势不好,在病重地时候将我托付给他的学生, 请他借着知青下乡的机会将我安排在最偏僻的乡村。果然,我在红旗九队躲过了所有的风波。”“这几年里,我从一个少年长大成人, 思想成熟了,体魄强壮了。最近, 就连我父亲的学生都受到了涉及,我还在九队里平平安安。”“现在形势晦暗不明,父亲的学生建议我继续留在红旗九队,等到形势真正好转再考虑回北京。”“那什么时候形势能真正好转呢?”“也许还要很久很久,也许很快。”鲁盼儿就纠结起来,她既希望形势很快就好转,可又觉得如果不好转,杨老师就可以一直留在九队了。杨瑾猜到了她的心思,就笑了,“不管怎么样,我对九队,对九队的社员、对你的感情永远不会变的。”杨老师对自己的感情永远都不会变!鲁盼儿开心极了!“这回放心了吧?”“放心了。”鲁盼儿就有点儿后悔,“今晚的时间都浪费了,我一个单词也没背下来。”“来日方长,我们不急。”杨老师就说:“在这么美好的乡村夜晚,散步也是很好的事。”鲁盼儿突然发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红旗九队真的很美好,黛青色的天空下,几十栋房舍散落在山脚下,屋中的灯光与天上的繁星相应成辉。村落外面一边是望不到头的玉米地,秋风吹过响起一片沙沙声;另一边是一块块的稻田,水面映出银白色的光……只可惜红旗九队还是小了点儿,他们这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学校门前,鲁盼儿只好停住了脚步,“我回去了。”“等等,我送送你。”“可是我刚把杨老师送回来呀?”“不过,我还是可以再把你送回去的。”“是的啊!”鲁盼儿就笑了,“那杨老师把我送回去,我是不是可以再送杨老师呢?”“当然可以。”他们就这样互相送,送了好多次,因为谁也舍不得就这么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