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谬赞。真该让那些大臣见见何为真正的美人。孤得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些庸脂俗粉如何及得上你。孤去传宫廷画师不,等闲画师何以描绘出你的风骨?姬越对于看上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青睐,他快步走到书案旁,铺陈纸笔,孤亲自为你作一幅。陛下要为臣画像?那是自然。可臣听闻,陛下从不画人像。卫敛眸光微烁。秦王有暴君之称,不代表他不懂风雅。琴棋书画是每个贵族子弟的必修课。秦王自小便聪颖过人,一手丹青出神入化,造诣极深,八岁为先王所作的《祝寿图》便名扬天下。也是因那一幅画,让先王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对他加以关注。秦王画技高超,山水写意,花鸟虫鱼,都炉火纯青。可众所周知,秦王从不画人像。传言他是不擅此道方扬长避短,然也终究只是传言。那是无人配得上。姬越落笔,动作行云流水,从来画皮难画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孤对画人皮没兴趣,只有卫郎这样皮相骨相兼备的美人才配孤下笔。这已是极高的赞誉。卫敛立在窗前,直到姬越停笔,才问了一句:画好了?好了。姬越搁下画笔,你过来看看。卫敛便过来,掠过一眼,心中暗道,好技艺。他精通琴棋书画,丹青一道自是不差,瞧一眼便知,秦王哪里是不擅长人像,那分明是最为擅长。卫敛是站在窗前,秦王却将他画在雪中,身后是黑瓦上覆满白雪的重重宫阙。他站在一颗红梅树下,拥着雪白狐裘,抬眸轻笑,眉目传神。果真惟妙惟肖。卫敛看了半晌,眉眼一弯。卫郎不如再题个字。姬越道。卫敛略一思忖,执起狼毫,在宣纸上题了一个国字。笔锋内敛,暗含疏狂,游云惊龙。字迹漂亮,一如其人,温润如玉之下藏的是一副轻狂傲骨。姬越心中先是赞叹了一声,又有些无趣,料想卫敛题的会是国泰民安之类的吉利话。谁知又一次出乎意料。卫敛题了八个字。风华绝代,国士无双。姬越眼角一抽。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八个字没毛病,很衬卫敛。可一想到这八个字是卫敛自己题的姬越就有点想笑。公子敛似乎有些许自恋。可姬越却又喜欢这样的作态。在他跟前虚与委蛇的人太多,多到看的厌倦。卫敛如此率性妄为,他反倒觉得真实可爱。大抵是因人而异。他眼下看卫敛正欢喜,对卫敛的容忍度也就很高。若是换个生人直接凑到秦王跟前大言不惭说什么我国士无双,姬越绝对温和一笑,然后把人拖出去斩了。风华绝代,国士无双。姬越念了出来,声音里蕴含了难掩的笑意,卫郎,你很是狂妄。臣既然配得上陛下亲手作画,自然也配得上如此评价。卫敛面不改色。好!姬越拊掌,孤喜欢你这份狂妄。卫敛但笑不语。他算是明白了。秦王不喜欢人在他面前过于张扬,那会因嚣张自大被杀;也不喜欢过于内敛,那会因木讷无趣被厌;不喜欢对他毕恭毕敬没有温度,也不喜欢对他没大没小失了分寸。似卫敛这样把握着一个精准的度,恭谨温敛中偶尔放肆,知书达理完耍些性子,才会让秦王感到新奇而舍不得杀他。卫敛如今对待秦王的态度看似随意自在,其实都是精心揣度下的结果。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恰到好处,这样的难度极高,换做任何人,都早死了八百回。可他是卫敛。卫敛并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就此拿捏住了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的心。人心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何况君心。秦王绝非如此轻易就能哄好的人物,如今对他的兴趣不过是一时。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_养心殿中的日子惬意得很。如今宫中人人都知道卫敛得宠,他又住在帝王下榻之处,谁也不敢轻慢了他。衣裳要送来最好的,吃食也要是最精致的,过冬的被褥都要备齐全,决不能冷着饿着。其实没必要,他大多时候都和秦王同吃同住,君王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属于卫敛该有的那份例,内务府也一点儿不敢短缺。与最开始那半个月人尽可欺的日子可谓是天差地别。锦衣玉食脂粉膏梁堆砌着,就是养头猪也已经膘肥体壮可以宰了。卫敛都觉得自个儿最近重了些,瞧着没那么纤瘦了。某日晨起更衣见衣带不再宽松,惊得他立刻开始减肥。他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看重的。尽管秦王对美人并不会手下留情,可对一个丑人那更不会手下留情啊。更重要的是居安思危。秦王这段日子对他实在太好,安逸日子过久了总会趋于麻木,若一个松懈惹怒秦王,那可不太妙。卫敛只要吃得好睡得饱,别无所求。可他同样不喜欢把自己的命拴在别人身上。且不说曾经服下的毒药,就秦王那脾气,上一秒还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和这样的人相处太过危险,卫敛还想及早抽身。把自己的性命寄托于别人的心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蠢的事情。卫敛时刻计划着假死逃跑具体实施要在他过完二十岁生辰以后。那之前不行,假死变真死的可能性太大。他师傅说的那个亡命之相还怪吓人的。他从未想过被一座王宫困一辈子。生来就在笼中的燕雀才甘愿被豢养,可他是心有浩瀚天阙的鸿鹄。不自由,毋宁死。_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减肥计划。若是以往在楚王宫,卫敛可以在无人的院子里练剑。如今不行,秦王宫内到处都是秦王的眼线,身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卫敛只能选择节食。具体表现为膳桌上面对秦王夹过来的肉菜,卫敛都不曾动,堆放在碗里,只拣些清淡的食用。姬越心思缜密,见状轻声询问:卫郎胃口不好?卫敛摇头:近来喜好饮食清淡,多谢陛下挂怀。李福全在旁立刻道:卫侍君,您是侍君,理该由您来服侍陛下,怎么能让陛下为您忧心呢?卫敛看他不语。宫人目露同情。李福全:???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不就养上个三四日的伤,一出来怎么整个世道都变了?姬越将筷子一搁,淡淡道:多嘴。李福全心里一咯噔,不知又触了哪根龙须。他跟了陛下十二年。从小伺候陛下的小太监数不胜数,可能做到大总管这个份上的只有他一个。盖因李福全处处为姬越着想,这份真心做不得假。他从未见陛下真心喜爱过什么。陛下幼时极爱一只兔子,夜里都要抱着它睡,把它当人一样诉说心事,给它吃最好的萝卜青菜。可只因那兔子在太后驾到时主动跑过去,被太后抱起夸了一句可爱,等太后一走,就被陛下送去膳房炖了。晚间太后再临,陛下请太后留下用膳。太后觉着桌上一道红烧肉做得不错,不由问:越儿,这是什么菜?十二岁的少年勾唇淡笑:是白日里母后抱过的那只兔子,母后,吃起来还可爱吗?太后神色一变,立时就拂袖而去。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李福全也就明白,陛下或许会喜爱很多东西,可那都只是一时兴趣,长久不了。便是此番听闻卫侍君得宠,他也不曾当回事儿。他却忘了,无论之后陛下是否厌弃卫敛,至少在当下,卫敛他得罪不起。他几番越俎代庖,实在是犯了陛下大忌。回过味来的李福全顿时冷汗涔涔,立刻跪下请罪:奴僭越。事不过三。姬越没什么表情,再有下次,莫怪孤不念旧情。李福全战战兢兢起身:诺。还有。姬越突然觉着侍君这个称呼有些不顺耳,平白侮辱了青年似的,传令下去,阖宫对卫郎以公子相称,以夫人之礼相待,不可轻慢。李福全躬身:诺。他出了养心殿,没了屋内的地热,外头的风雪立刻让李福全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他命小太监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下去,倚在门框上擦汗,心下暗忖:看来这公子敛手段当真了得,就不知这份荣宠能维持到几时。自然是比公公以为的要久。温润如珠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李福全吓得后背撞上墙,险些心梗。卫敛微笑:公公当心些。李福全不自觉又一个寒颤,竟生出一分荒谬的错觉。他觉着这公子敛虽是温雅含笑,那份笑里藏刀的神情简直跟陛下一模一样。卫侍李福全刚开口,又想起陛下的命令,连忙改口,卫公子怎么出来了?出来透透气。卫敛温声道。李福全施了一礼就想走:那奴就不叨扰他眼下不太想和卫敛打交道,觉得这人物有些危险。跟陛下如出一辙的危险。也想和公公说说话。卫敛漫不经心地补充。李福全脚步顿住了。第15章 作词卫敛一句话的功夫,愣是让李福全在心中百转千回几经思量,最后面上堆笑,问:卫公子有何吩咐?他本以为青年一朝得势,会给他来个下马威,以报当日受辱之仇。谁知卫敛言辞温和,并不带倨傲之色,更无一丝恃宠而骄。公公是伺候在陛下身边的老人,卫敛亦是服侍陛下左右。既然都是为同一人尽心,我们并不需要针锋相对,不是么?卫敛有礼道。李福全眼睛一转,这是来示好的?也对。君王之宠如无根飘萍,哪有自个儿与陛下自幼长大互相扶持过来的情谊深厚。如今陛下宠爱公子敛,自然事事以他为先。若之后陛下厌了他,届时得罪了自己这个大总管,那他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公子敛倒是个有远见的人物。能做到大总管这份上的莫不是人精,李福全揣摩了一圈,面上只作糊涂:公子说笑了,奴哪敢针对您?公公上回因我受罚,心有怨言乃人之常情。当日是我病得糊涂,并非有意为难公公。卫敛深表歉意。卫敛略一颔首。李福全正要客套一声岂敢,卫敛却又道:我知公公防我,并非是我曾害您受罚。而是因我是楚人,恐我对陛下不利。李福全顿时说不出话。这话说的太直白,他一时不敢接。李福全不信任卫敛,确实也有这个原因在。他自小陪在秦王身侧,知道秦王长这么大有多不容易。_八岁前,公子越与母亲云姬在冷宫,无人照料,日子清苦,却也能平安长大。九岁被扶成傀儡登基后,却是日日都活在性命之忧中。李福全是在秦王九岁登基时才被派去伺候幼主的。那时的孩童因为生母的坠井而显得沉默寡言,像只被抛弃的孤独脆弱的小兽。低垂的凤眸没有神采,终日发空地盯着某一个方向,不言不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们一排与秦王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就被送进去。掌事公公下令,谁要是能逗陛下开心,谁就有重赏。一群活泼机灵的孩子很快围上前,叽叽喳喳拿着各种玩具逗弄陛下,想尽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李福全那时候还叫小福子,性格木讷,不如其他孩子机灵,很快被挤在人群外,呆呆站在一边看那些孩子努力争取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被一群小太监欢声笑语围绕着的稚童始终低着眼,一言不发,眉眼漠然,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不存在。身陷落在人群之中,心游离在人群之外。小福子在外头看着,觉得小陛下是想母亲了。他想念宫外娘亲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到最后陛下烦不胜烦,终于开口说话,说的却是一个滚字。所有小太监都吓得立马噤声,跪伏在地上请罪。小福子却小心翼翼走上前,说:陛下,奴给您讲个故事罢。那其实并不是多么新鲜的故事。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几乎每个母亲都会给自己孩子讲的故事。小福子的娘也给他讲过。小福子因家贫入宫,时常会想念娘亲,思念难以抑制的时候,就会想娘亲儿时给他讲的故事。小福子只是觉得小陛下是想娘亲了,所以一时脑热,把这个谁都知道的故事讲给陛下听。他战战兢兢讲完,就见陛下终于抬起头,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跪在地上磕头:奴叫小福子。哦。陛下极淡地应了一声。就因那一声,他成了陛下的贴身太监,伴驾十二年。后来李福全才知道,他那是误打误撞,那个故事,也是云姬给小时候的陛下常常讲的。那时陛下才九岁,正是稚子天真的年龄,便已陷入到权力之争中,做了牺牲品。太后垂帘,外戚专政,秦国无人把九岁的幼主当成真正的秦王。更有甚者,想要杀了陛下,取而代之。刺客从来都不会少。端茶的宫女袖里可能藏着毒针,入口的膳食也许已被人下药,衣裳布料,室内熏香,样样都能被人动手脚。就连夜里入眠,都要时刻提防梁上挥来的短剑。陛下年幼弱小之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夜夜梦魇,梦见被人杀死。他不敢信任何人,即便是心腹李福全,他同样有三分保留。陛下隐忍五年,直到十四岁将太后一党连根拔起。赐太后三尺白绫时,陛下亲去送行,身边只跟了李福全一人。少年对太后道:你当年派人将我母亲推入井里,那一幕,孤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