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太医吓得一抖。他可没病,指他做什么?难不成他身上有什么他也不曾发现的隐疾?人们已经潜意识里开始相信卫敛的医术高明了。因为他们身上的这些毛病,换成其他太医也能看出来,却不能这么随意且迅速地看出来。卫敛盯了他很久,看得胖太医心里直发毛,生怕青年说他命不久矣。不然为何其他人都只是一眼扫过,独独看了他这么久?卫敛却又淡淡收回视线:少吃点,肥胖对身体不好。胖太医:这绝对是在报复他刚才的质疑吧!不可否认,露了这么一手,卫敛的话在他们心中信服力大大上升。悬丝诊脉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呢公子,丝线准备好了。侍卫递给卫敛一根丝线。卫敛低眸拈起那根丝线,转身面向周小山。看着坐在另一端,手指缠着几根底线静静诊脉的卫敛,太医们不约而同地想,悬丝诊脉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很难以置信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公子敛方才的表现太过精彩,他们打死也不信这种玄乎的诊断方式真的有效果。众人屏息等待片刻,直到卫敛松开手,徐太医不由问:公子有何发现?卫敛解开丝线,只说了三个字。云淡风轻,又如平地惊雷。我能治。-这一声直接把众人炸懵了。公子敛说什么?他能治?他们都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甚至全军覆没的准备了,公子敛怎么一来就搞定了?这才第一天!除了不敢信,还是不敢信。卫敛没工夫多解释什么,备了纸笔匆匆写下药方:照我写的方子去开药,小火慢熬半个时辰,回来喂她喝下。若是重症病人,同样照此药方治疗,每样各增二钱,再加一味黄连。太医们:这速度太快,恕他们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就能治了!徐文卿接过药方看了眼,他才疏学浅,没能看出这方子有特别之处。徐太医抢过方子,神色同样很迷茫。这张药方在太医之间相互传看,看完面面相觑,不明觉厉。公子,这瘟疫到底是什么病?卫敛说:尸疾。太医们众脸懵逼。尸疾是什么?他们从未听过这种名词。尸体的疾病?卫敛淡声道:身躯腐烂,生蛆发臭,正是人死后尸体腐败之相。活人如此,气未断而身已烂,有如行尸走肉。待六日后毙命,全身腐烂一空,不出几日便余下一具白骨,此便是尸疾。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人还活着,却出现了死后才有的腐烂症状,就叫尸疾。但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公子从何得知这种疾病?刘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臣阅遍世间医书,从未听过此怪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卫敛反问,人外人天外天,你怎知你阅尽了世间医书?就算真阅尽了世间,也还有世外。卫敛听闻此症时,就想起这症状与他曾书上读过的一种怪病极像,待问诊之后,更是笃定。人对于瘟疫的束手无策源于未知。而当未知变成已知,想要攻克就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甘泉寺那和尚的预言没错,只有他可以解决瘟疫。但这不能让卫敛心头放松。如果这个预言是正确的,那么另一个预言死劫的到来大概也错不了。卫敛眉目轻敛。太医们无言以对。他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今之计,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从周禺山家出来,太医们就去准备煎药,卫敛则去了当地的衙门,周明礼也一同跟去。当下清平县乃人间炼狱,县衙大门紧闭,门口一个守卫也没有,只留下一面鸣冤用的大鼓沉默屹立。卫敛对身旁一名侍卫吩咐:击鼓。侍卫得令,上前拿起鼓槌,咚咚咚开始敲鼓。鼓槌奋力击打鼓面,一声比一声沉闷,传遍四方。敲了数十下,大门纹丝不动。侍卫迟疑:公子,还要再敲吗?卫敛:继续。侍卫得令,继续用力敲了下去。卫敛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十。十下过后,衙门仍然没有一点打开的意味。够了。卫敛说。侍卫停手:公子,里头没人。怎会没人。卫敛轻轻拔剑,低声道,不过是外头百姓等死,里头庸官装死。剑光一扫而过,整扇大门被从中劈开,一分为二,倒了下去。周明礼:士兵们:击鼓不能让人开门,那就破门而入。可以,很强。-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四字牌匾题于头顶,更衬得跪在地上的父母官格外讽刺。论起审问犯人、秉公断案,周明礼是这方面的行家。惊堂木一拍,不过三句话,知县就全招了。清平县知县正是张旭文,曾与卫敛有过两面之缘。第一回是在上元花灯夜,不过那会儿卫敛戴着狐狸面具,张旭文早已不记得。第二回是在御书房,他战战兢兢地面见陛下,大气也不敢喘,白衣青年却肆无忌惮地推门而入,直呼陛下名讳。令人怎不印象深刻。他自诩怀才不遇,被发配到清平县这个弹丸之地实在是大材小用。当官前想的是金榜题名,荣华富贵,国家大事皆有他参与;当官后,却来了这犄角旮旯当个七品芝麻官,每日管的净是些鸡毛蒜皮。想象太美好,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击。张旭文来三天就受不住了,不想着建设此地,而是时刻想摆脱这里,更不会爱这里的百姓。哪知才来清平县上任一个月,这里就出了幺蛾子,闹什么怪病。张旭文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等反应过来后,第一个想的是会不会影响自己的仕途?顾虑再三,他未能第一时间上报。瘟疫之下,他以往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回狗肚子里去了,根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他选择了逃避。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外面的地狱就与他无关。而后愈演愈烈,直至脱离掌控。他便跪在了这里。周明礼恼怒不已,江州简直是从上到下都烂到了根里。他一声令下,就要将张旭文押入大牢。卫敛:且慢。侍卫动作一顿。张旭文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希冀。他认得那白衣青年。纵然蒙着面巾,可世上少有人的眼睛生得那么好看。张旭文立刻就记起曾在陛下书房中见过此人,似乎很得陛下垂青。而看这些人都对青年言听计从的模样,不难猜到青年才是话语权最高的那位。倘若那位开口相救也不能怪他迷之自信,他可是受过高人指点的,确信自己一定会逢凶化吉,得贵人相助,平步青云。眼下,张旭文显然是把卫敛当成那助他脱险的贵人。卫敛却只是问:你还瞒了什么?从踏入这衙门起,他便感到一丝不祥。整个死气沉沉的清平县都没有这座衙门带给他的感觉糟糕。张旭文面色一变。却是咬死了都不打算说。他不能说那件事,说出来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卫敛神色微冷,正要逼问,一名少年急匆匆跑进衙门,面带狂喜之色。正是徐文卿。公子的药煎好了!徐文卿喜不自胜道,真的有效!周小山服了药后,手臂上的腐烂程度就变轻了,还有恢复的趋势!众人俱是一惊,随即便是打心底涌上来的高兴。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了对症的药,瘟疫的威力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公子真乃神医!徐文卿双目放光,公子能不能收我为徒?我很勤快的,打杂跑腿什么都能干!只要公子能让我听些皮毛,就能受益终身了!他自小就是天才,毕生追求的便是医学大道。卫敛如今已成了他乃至整个太医院都狂热崇敬的对象。他们这群人很简单,对滥竽充数者质疑打假,对有真本事的也能立刻捧上神坛。不似官场有些人勾心斗角,瞻前顾后,颠倒黑白。卫敛对他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再说罢。周明礼目光一变,对卫敛也变得敬重起来,竟当着众人的面,单膝跪地,认真道:公子医术高明,是臣原先失礼了。他虽未明面上不敬,内心却的确不屑过公子敛。他为这份轻视而惭愧道歉。无论如何,只要能救百姓于水火,公子敛便当得起他这一跪。卫敛扶了一把:廷尉大人请起。很奇怪。当他被众人质疑排挤之时,他并不为此而生气。因他清楚未展露真本事前而强求别人无条件相信自己,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卫敛接受过太多恶意,故而对此反而平静。而当众人这般真诚感谢他时,卫敛由衷生出一丝欣然。并非是被尊敬爱戴的优越感,也并非是扳回一局的成就感而是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到别人,从而得到善意的回馈,本就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从前觉得人间并不好,遇见姬越后,他觉得人间也并不那么糟,至少姬越很好。如今他觉得,人间也并不那么糟。很多人都很好。第79章 金子卫敛的药方有效果,这无疑是当下最喜人的事情。卫敛即刻下令,将附近几个县的病人全部送到清平县隔离,避免疫情扩散,也方便集中治疗。至于张旭文,则是被丢进牢里关押去了。现下最重要的是治疗瘟疫,暂时没工夫管他。有了对症的药方,众人满以为此次瘟疫可以轻松应对过去,不曾想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另外几个县的病人并不愿意来清平县。清平县是瘟疫发源地,众人避之不及的重灾区。就连当地百姓都想要不管不顾逃到别的县去,其他县的人又怎会愿意跳入火坑里。那些外县的病人对此表现出强烈的抵触,都认为朝廷是要派人把他们聚在一块儿赶尽杀绝。前朝不是没有过先例。瘟疫四起,药石无医,朝廷就会出动军队封城,把疫区所有百姓封在城中活活等死。牺牲少数而保全大数,在史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笔,世人皆道情有可原,可对城中百姓而言,却是最深的绝望与愤恨。有这么一个前车之鉴,谁敢信把他们集中到一起的政策为的是救他们,而不是舍弃他们?百姓与士兵爆发出尖锐的冲突。清宁县关口,一些轻症病人与家属正在激烈抗争,重症病人则被抬在担架上。还有力气说话的都是刚出现症状的病人,患病三日后,他们基本就没什么活力了。卫敛下令集中病人,士兵们自然依令行事。然而百姓拒不配合,他们只能强制执行。如此一来,更引得群情激奋。那些人都染了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说什么都不肯走。士兵们也怕感染,不敢靠近,双方僵持半天。我们是给你们集中起来治病的!一名年轻的士兵无奈解释道,我们是来对付瘟疫,不是要对付你们。大家伙儿别信他们!一个手臂微微腐烂的三角眼男人愤怒道,你们这帮人才来多久,哪有办法这么快就对付瘟疫?!我看你们就是想把我们一块儿赶到清平县,好一把火烧死,你们就没病没灾了!其他百姓纷纷附和道:就是!别把我们当傻子!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根本不把我们百姓的命当回事儿!我呸!鉴于江州大部分狗官干的好事,这里的百姓对朝廷的人全然没有信任,即便搬出周明礼的名头也不管用。周明礼名声再大,那也是远在永平,是传说里的人物。传言都是虚的,自己的命才是实打实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念过书,眼界受局限,没有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但凡人群中出现一个带队的,就容易一头热跟着走。三角眼嗓门大,气势足,煽动人心起来效果极佳。如果不是手里没有烂菜叶子臭鸡蛋,他们恐怕都要把东西往士兵身上扔了。不少百姓辱骂着,宣泄连日来的怨愤,一声比一声难听。更有的上前来直接撕士兵的面巾,用指甲狠狠抓挠,拳打脚踢,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反正我们也活不了,大不了拉你们一块儿死!士兵们苦苦支撑着,却不敢还手。他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不能将屠刀对向自己国家的百姓。哪怕面对的是一群暴民。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受尽委屈,士兵长一拳狠狠砸到树上,双目赤红: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凭什么!前朝遇见瘟疫屠城,让人自生自灭。我们陛下呢?派人赈灾,送水送粮,想方设法救他们。他们又在抱怨什么!凭什么说朝廷抛弃了他们我们千里迢迢来这儿,就是为了救这些不知感恩的愚民吗!卫敛听到汇报前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幕。他脚步一顿,正看到三角眼揪着一名士兵的衣领要冲他脸上吐口水。卫敛捡起地上一颗石子,轻轻弹了出去。啊!三角眼惨叫一声,捂住手指,也放开了士兵的领子。士兵长一怔,随即抱拳行礼:公子。卫敛看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士兵长一愣,慌忙揩了揩自己的眼角,低声道:属下失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