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医欣慰道:我们徐家出了个好后生。两日后,徐太医在照顾病人中染上瘟疫。徐文卿亲自去照顾他。徐太医是轻症,身子骨也还硬朗,只要服上几剂药就能大好。然而徐文卿打算侍奉徐太医服药时,一个几乎半身腐烂的中年大汉苟延残喘地跑过来,用尽最后力气抢走药碗一饮而尽:把药给我!徐文卿一愣,愤怒道:你抢药做什么!你都病这么重了,这碗药的剂量对你根本没用!大汉狰狞道:总好过没有!凭啥你们就能先喝药,老子等到快死了也没见到药!徐文卿一噎:现在药材紧缺,需要时间熬,再等再等老子就死了!大汉冷笑,怎么?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徐文卿被气得脸通红:可我爹病好了还是要救你们的呀!他是为了救你们才生病的啊!大汉蛮不讲理:既然是为了救我们,那把你爹的救命药让给我不对吗?这是他应该的!徐文卿突然就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那名大汉扬长而去,徐文卿打了个寒颤。这个纯善的少年开始怀疑自己学医的意义了。他发现他救得了人命。却治不了人心。-那名大汉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轻症的药对他无效,他还是死了。徐文卿去熬了另一碗药,给父亲喝下。徐太医康复后,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拯救病人的行列。徐文卿越来越沉默,又夹杂着一丝冷漠。他好像有了心结。最近又发生了一场闹剧,有个清宁县的病人治好后被送了回去,她的儿子却不愿意接收这个老母亲,反而嚷嚷道:金子呢!谁要这个老不死的?我要金子!不给我金子我就要闹了!你们朝廷走狗怎么能言而无信!悲哀又可笑的是,这样的事发生不止一例。公子,外头不少人聚集起来在闹,说要给他们金子,闹得特别厉害侍卫迟疑道,要不咱们就给他们罢?毕竟公子确实这么承诺过,而且他们也不缺那几两金子徐文卿在一旁冷笑。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能够坏到什么地步,他这几日早已见识到了。卫敛反问:你真觉得,救人性命又授人黄金,是有道理的?侍卫忙道:自然全无道理!可他们那么多人都在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记住,没道理就是没道理,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多了,就该站在他们这边。卫敛温声道,你信不信,今日顺他们一回,日后人人效仿,皆妄图天上掉馅饼,反叫真正本分的人伤了心。赈灾银两虽多,自会用来安抚难民。江州如今百业待兴,用钱的地方多了,却绝不该用在此处。卫敛语气平静,传令下去,凡寻衅滋事者,押入大牢七日。煽动人心者,杖三十。屡教不改者,杀无赦。是!徐文卿一怔。他静静注视卫敛精致的眉眼,忽然感到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有种温柔而强大的气息。然后卫敛侧目看他,微微一笑。徐太医说,你最近似乎有心事。徐文卿神色微变。想不到自己那点心思还是被爹看穿了卫敛转身:跟我来。第81章 落日卫敛将徐文卿带到一堆废墟前。这里四下无人,偏僻荒凉,卫敛方开口道:说罢。徐文卿一顿,低头踟蹰良久,小声道:公子,我觉得那些人不值得救。愚昧无知,忘恩负义,贪得无厌,自私自利。救了有何用?还不如就直接死了。他曾经的梦想是救天下万民,凡是病人都要去治,可这短短几日的所见所闻,着实令人发指。他人即地狱,不外如是。卫敛说:你动摇了。徐文卿茫然:我错了吗?卫敛轻轻摇头,转身道:看。徐文卿转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栋烧毁的房屋。你猜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徐文卿更迷茫了。这屋子被烧成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来?突然,他目光一凝,看见断壁残垣中一根柱子上惨淡的题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徐文卿下意识接出下句,脱口而出,这里以前是医馆!民间医馆两旁总会题上这么一副对联,象征世人安康的美好祝愿。卫敛颔首:对。这里以前住着一位老郎中。他给徐文卿讲了老郎中的故事。老郎中是在某日突然来到这个地方的,那时已经年纪很大。无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只提着一个背篓,就在清平县开了一家医馆,从此安家落户。在那之前,清平县没有医馆,没有大夫,人们生病了要去隔壁的清宁县看病,诊金也不菲。不少人只能在家里熬着,生生熬死了。老郎中来后,不仅药材比外边便宜一大半,医术也高明,几乎都能药到病除。遇到实在一点儿钱也没有的,还会允许他们赊账,其实心里都明白,这账是永远不用还了。他被这里的人称为活菩萨。徐文卿忍不住问:后来呢?后来,他未能治好瘟疫,自己也染了病,人们瞬间对他弃如敝履,从菩萨沦为瘟神。卫敛平静而残忍道,老郎中因瘟疫病逝,人们打砸他的医馆,烧毁他的房屋,诋毁他的声誉,至死不得安宁。升米恩斗米仇,这里的人们将这劣性体现得淋漓尽致。徐文卿攥紧拳头,微微颤抖:欺人太甚!还没有结束。卫敛继续道,从前老郎中来历不明,来此为众人看诊,人皆夸他菩萨下凡。后来他患恶疾而死,人们怨怒未消,纷纷恶意揣测他本就是充满晦气的人,原先是从哪个地方逃来的。徐文卿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再后来一群太医来到这里,认出这上面的题字。卫敛说,那老郎中,是林世安林老先生。徐文卿呆住。即便是他这样的小辈,也听过林老先生的名讳。那曾经是太医院的圣手,王太医的师兄。爹常言可惜他生得晚,不然还能叫林老先生收他为徒。如今太医院半数太医年轻的时候,都曾得过林老先生指导。但那位先生早在十八年前就从太医院辞官了。理由是医者若不能救人,犹如将军刀剑生锈。身在永平,是给达官贵人看病。可达官贵人不缺大夫,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他要去悬壶济世,帮助更多看不起病的百姓。他放弃了一切名利与地位,背着一个药箱就上路,从此杳无音信。太医们都以为,他是衣锦还乡,找个地方颐养天年。又或是云游四方,济世救人。后者猜得没错。林世安果真悬壶济世,每到一地,都能造福一方百姓。而后有一天,他来到贫穷的清平县,发现这里连个大夫都没有,他便成了这里的大夫。半生荣华,半生潇洒,可却是晚景凄凉。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林老先生的信念早已刻在骨子里,摆在题联上。可是那些不识字的百姓看不懂,也理解不了。徐文卿捂住眼,哽咽道:我不曾见过林老先生,可也从叔伯们口中听过无数次。他在永平那般受人敬仰,却在此地如此遭受践踏!勿令扶持众生者逝于众怒,勿令造福世人者葬于人心。卫敛低眸,只是世道总寒了好人的心。徐文卿说不出话。但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让你绝望。卫敛又道,林老先生放弃一切功名利禄,两袖清风悬壶济世,晚年在这清平县定居。外人看来万般不值,可于他而言,便是值得。徐文卿此前十七年活得太过单纯,乍然见了这般黑暗,很容易就觉得世人都是坏的,直接将整个人生观全部颠覆。卫敛并不会安慰他这世界有多美好,这对他而言是彻彻底底的谎言。他不过是将那些险恶都赤裸裸摆在徐文卿面前,告诉他:世事远能比你想象的还要险恶。可世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的药材早已告罄,附近几个县的药材商特意趁机提高药价,大发横财,那些药材是朝廷高价收购来的。卫敛淡淡说出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徐文卿简直快绝望了。他发现公子不是来解他心结的,公子是来给他打死结的。可是。卫敛转折道,同样有一批药材商,愿意将全部药材赠予我们,以解燃眉之急。徐文卿一怔。这世上有刘仁贵、张旭文之流的狗官,也有周廷尉、清秋知县那般真正为民请命的好官。我下令将所有病人隔离到清平县时,他们都以为是去送死。卫敛道,有人为了金钱要推家人去死,有人为了家人而自愿赴死。有的目不识丁却懂行善积德,有的饱读诗书却将坏事做尽。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滋养着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穷凶极恶之辈,也哺育着心如明镜、大爱无疆、永垂不朽之人。但更多的只是平凡人。他们没有那么纯善也没有那么坏,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员,一辈子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他们应当有生存的权利。人间不是天庭,也不是地狱。此地便是人间。徐文卿嘴唇翕动,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他之前一直觉得,公子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不沾人间烟火的。可如今觉得,公子才是最有人味儿的那个。公子活得太通透了。诚然,这世上也有许多人不好。他们因环境受限而目光短浅,或因天生恶劣而为非作歹。卫敛说,你要知道那么多人,总会有善恶之分。他们共存于世间,共组为家国,我们的王在很努力地建设好它。徐文卿:陛下?嗯。卫敛垂目,你应当去见见楚国。那里的王族腐朽,官场浑浊,百姓苦难而怨声载道。我一路来到秦国,看见的却是民风淳朴,政治清明,人人脸上含笑,你们的王又或是我们的王,他笑了一下,真的很好。不要对人心抱有太大希望。卫敛说,可也不用那么绝望。满心黑暗之人,自会吞噬其身,自有律法严惩。而你光明之心,不可为其动摇。人间值得。这个道理,他也是前不久才懂,如今转眼又要教给别人了。徐文卿若有所思。听公子一番话,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虽还是有些未能消化,可也没有先前那般戾气深重了。多谢公子,我明白了。徐文卿躬身行了一礼。卫敛颔首:明白就好,以后我教你医术。徐文卿一愣,随即狂喜道:您肯教我了?!医者若不能救人,犹如将军刀剑生锈。卫敛无奈道,我这辈子跟你们陛下绑了,要陪他金戈铁马,大概是无法悬壶济世了,不如授人以渔,造福众生。徐文卿:感动的同时,感觉还被秀了一脸。小徐?一名老妪牵着孙女,见到卫敛与徐文卿,揉了揉眼睛。诶?徐文卿转身,李大娘?这对祖孙先前也染了病,由徐文卿负责照料,如今已彻底痊愈。可算找到你了!老妪提着一只鸡,就要递给徐文卿,谢谢你之前照顾咱们,要不是你,咱们老小都没了命。咱也没什么东西能报答,这是家里养着的老母鸡,专程送来谢你的。清平县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一只老母鸡大概是这对祖孙的全部财产。徐文卿一惊,面皮微红:李大娘,这鸡我不能要!您还是拿回去罢!你就收下吧不行我不能收!小孙女也说:大哥哥你就收下吧!徐文卿吓得躲到卫敛身后:公子救我!卫敛低笑一声,说:大娘将鸡拿回去罢,小徐对鸡过敏,吃不得。徐文卿立刻附和:对对对!我一吃鸡就全身痒痒,会生病的!虽然是事实是他很喜欢吃鸡腿,但这只老母鸡是万万不能收的。老妪犯愁了:可咱们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了徐文卿忙道: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能平平安安,就是医者最大的心愿!好说歹说,才终于把祖孙俩劝走。老妪一步三回头,临了小孙女也转头,童声稚嫩:谢谢哥哥。徐文卿耳朵一红:诶。我何德何能待祖孙俩消失在视线中,卫敛睇他:现在觉得值得了?徐文卿顿了顿:嗯,值得。公子,我继续去救人啦,那边缺人!刚得到感谢的小徐太医立刻跟打了鸡血般充满战斗力。卫敛静静看徐文卿跑回战区。他想,好人便是好人。万般恶意致心如死灰,一点善意又死灰复燃。-卫敛转身,独自走到清平县外,一个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摘了面巾透气。此时夕阳西下,金黄芦苇随风飘荡,小桥之下流水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