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第一件要事, 阿佑便喘着粗气朝上乙一拱手,“可劳烦先生随我过来叙话么?小人有事相商。”上乙还未回神, 被身前之人唤了一遭,蹙眉应了“好”。宅子还是这处宅子, 只是过了这半个月的日子,早时的一切便就似转了个圈儿,风水轮流了一回。进了阿佑住的这间屋子,烛台上半残的风烛泣下的泪挂了两指长, 上乙瞥见一眼,随他跨步进去。阿佑出声询问之时,与上乙二人负手面窗。这为五界私家谈判之规矩, 二人皆是面窗,便有一视平等之意,不存在高低之校。人界入冬,真真就是苦寒难耐,特别是身处北地,酷寒之下各家各户的门窗皆是紧闭的,内里还有点炭暖出火盆,散去屋子里头的寒气。顺着大开的窗子瞧出去,远处是人家居住的宅子,厚重朴实的外墙为挡风避寒而建,也将外头的东西一并挡在外面,瞧着倒觉得有些无情。阿佑开门见山便道:“先生不是凡人,对否?”上乙侧目,“你是如何知晓的。”他倒不怕被人认出真正的身份,普天之下五界之中,万方之人皆得对他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多出几人这般,也可容之。阿佑苦笑。自然是外头的结界告诉的他,那结界是属上乘结界,可过结界无虞的人唯有两种。一为毫无术法根基的凡人,二为灵气修术至上的。这先生不是第一种,那便只有是这第二种了。“先生无需多计较这事。今日请先生过来叙话是有一事相求。”此时此刻,大事再拖不得,唯有姿态放低些,求上一求......“先生前头说过,是来此寻女,不知小主子可否有幸得先生为父之怜惜。”为父之怜惜自然都是给了乐谙的,这阿佑说话也是好笑。原还以为他全都知悉了,不想,还是一知半解就来胡言的小辈。上乙挑眉,语气颇为轻佻:“此话怎讲?”“我等是妖界之人,小主子贵为妖王宫的小殿下,此番出来是得了妖帝之命,出来暂避。”上乙不解:“暂避?避的是什么?”他这几百年未出,妖界的情势自然不知晓,有印象的还是那时雷厉风行的妖帝胥商。妖界那时可算是风光无限,才几百年竟也到了这般光景?实在令人难以信服。阿佑道:“陛下,陛下甚宠小殿下......朝内波澜汹涌,淳王府势大,宗室亦难压。想来您也知晓,一界之事得由妖帝亲制,求助仙界,则万民离心难以信服。”“是此,小殿下得陛下宠爱显露非常,陛下深忧行事时伤及小殿下安危......便以游玩之由头将殿下带出妖界。”上乙心也认同,做一主君而言,那小妖帝虽说乳臭未干,但此举没错。阿佑的后头之话,他听了便再也提不起笑来了......阿佑接着言道:“今日,今日外头已显追兵,且我等送往妖王宫的信件无一返还,与妖卫联系不上。先生可进结界且身子无虞,定有法子保全小殿下的!”“小殿下是对陛下极其重要的人,我就算是死,也得替陛下保全殿下的性命。”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也免不了掀袍一跪。阿佑跪地,依妖界大礼之制,朝上乙两回叩首。窗口涌进的寒风凌冽,吹得上乙脑门发懵,犹豫几下,忍着忐忑荒唐的心情问道:“何,何谓她是妖帝极其重要的人......他们,他们是何关系?”谁可知晓一个老父亲的心塞酸楚。他的女儿啊......千万千万不要是他所预料的那般样子!妖帝那样乳臭未干的小儿,半点儿用处也没有,哪里配得上他的女儿。乐谙乃是腾蛇一族的嫡系血脉,上古神族。往后天帝分封,至少也是同他这个父亲一样,是个位列尊贰的神君之位。这样的身份摆在那里,长长久久不需分毫努力。五界六海选谁都可,毫无必要择这样无用的妖帝小儿,陪他一同面那堆烂摊子。阿佑这回实诚,意识到此时将他们家小殿下说的越重要越好。这便忆起往昔乐谙还是一小女娃娃时,妖帝的那一纸密诏来。“小殿下她,她是陛下亲口许下的,日后妖界顶顶尊贵的妖后娘娘......”*哪知,上乙即刻暴怒,抬手一掌便劈了阿佑身后那方泣泪烛台及其小案,拍得二物碎成粉末,怒道:“呸!”“黄口小儿!竟敢在本君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妖后娘娘,什么叫顶顶尊贵!我上乙的女儿就是顶顶尊贵,会去稀罕劳什子妖后的位置?!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阿佑惊得半显出原形,片刻回神,怔在当场。他哆哆嗦嗦开口疑问,“先,先生方才说什么......小殿下是您女儿?那,那上乙可是您的神号?”问是又问了一回,阿佑却也是将上乙方才的话一字不差的听了去。难怪难怪。难怪他可入结界恰若无物,难怪他这一朝出现小殿下的身子便陡然好转,难怪他对小殿下似千分宠溺万般怜惜。原这上乙神君,乃是小殿下生父......人家来此寻女也不是信口拈来编出的谎话,是真的奔着照料女儿来的。......气氛难凝,上乙满心的心痛酸楚倒是压也压不住的涌了出来。他这才刚寻到女儿没几日,连着往后带她回仙府往后日子如何补偿于她都一一想好了。他是有料想,乐谙在妖界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却想不到是这样大的委屈。为有一席之地容身,竟已经委身于妖帝了......妖界之人一口一个小殿下,这便侧证,妖帝连一个名分都未予他的宝贝女儿。气急之下,上乙咬牙难忍道:“妖帝竖子!本君来日定取你性命泄愤!”话音才落,房门自外间缓缓拉开,发出些微的响动。一门之隔,外间站着乐谙与幸雨。......上乙不知她听了多少去,才致的现在泪流满面的模样。心这一遭被揪的生疼,他瞬时哑了嗓子,原先的狠辣劲儿全消了去,讷讷道:“谙儿,我......”言语是有无力之时的,非一切都可用言辞达意。两双极其相像的眼眸子里,何物如泪珠子滚烫。二人相距不远,足不过十步之遥,道破之时,前几日言谈的一切便都有了旁的解释......乐谙以手拭泪,强忍了些东西下来,另一手拧紧了小拳,她问:“你,你是我爹爹么?”这一句,令老父亲的泪也止不住的淌。他活了这样久,活到生白发的年纪了,前半生是意气风发活得肆意妄为,得了上天恩赐,遇到乐谙生母。芳华旧了,青丝白发从相间生,环环绕绕分隔不开。往日是回转不去了,今下他再容不得失去这颗掌上明珠。上乙颔首,柔道:“是。谙儿,我是你亲生父亲。”捻一神诀,外袍掠过一旁,顷刻间他幻出原身显象。同是碧蓝色的双眸,额间鳞甲头上双角尽显无疑。与乐谙伤时,同一副样子......上乙深吸了一气,后道:“谙儿,爹爹来接你回家。”......扶修曾言,她无父无母是个天生天长的。时至今日,她始发现自己是个有父亲的,这般样子的相见,她从未想过。有些话,她这就想问了。“那你,为何现在才来找我呢?”“我是不是也有,也有娘亲的?她在哪儿?”上乙如一根大刺在喉,半句言语都说不出口,憋了许久,他方道:“爹爹现在带你回家。回家之后再同你细说,好不好?”一旁阿佑先前也不知再想些什么,带上乙说出带她走的这话,眼睛忽得明亮了不少。注视了乐谙许久,见她无甚反应,帮着劝道:“殿下,随神君回去罢。外间守着的人太多了,这里不多时便会失了屏障,殿下随神君回去才是上策。”如此,即使丧身这处,他也算对得起妖帝陛下了。胥淳的人,不会有放过无辜之人的觉悟。何况,他追随妖帝多年,算不得无辜。死在这里也是应该。不久,他却是又道:“只是,烦请殿下将幸雨一并带走......”第58章幸雨不似他这般, 需得为了妖帝的朝局大事放弃自己的往后。凭着她与小殿下平日的情分, 再不济回去之后也可寻个好人家嫁了。此生只能做他对不住幸雨了。自家祖上起便是在朝, 是为妖帝的左膀右臂,历经万千都不曾更改,忠义之风不可在他这边就这样断送了去。幸雨猫眼双瞳缩放未觉,惊得小嘴微张, 当下便自眼中滚出了几颗泪珠子。哽咽之余,她亦算作质问,道:“阿佑哥哥......你这算作是个什么意思?”这便是将她送走了,还是不单单只是送走而已?回味前头,她一直深觉了解眼前这个男子,现在看来,她是半点也看不透他的心思了。几步过去将阿佑拥住, 她急着问道:“究竟是发生了何时?外头的来人究竟是怎样的来历,可, 可让你惊慌至此。”彼时,他是个沉静谨慎的性子, 与他哥哥阿佐是大大的不同。每回,总可将妖帝的事一一办妥,无有遗漏之处。如今这是怎的了,非得将小殿下与她全都送走............上乙怪见不得这样子哭哭啼啼的场面, 自个儿心头悸荡还未曾平复,瞧着这么一副场景,真真扎眼。一拧眉头, 他便道:“哭唧唧做什么!有本君在还能让你们死了去不成?”正色瞧了阿佑一眼,始发觉他也是一副要哭不哭的丧气模样,与刚才同自己在这里叙话的当真是两个人。这也有难忍的腹诽:小孩子家家的,儿女情长要相顾也就罢了,非得加上话本子里那些个英雄气短的情节,也不觉着堵心难过么?阿佑敛眉。局外者瞧着事态,向来就是会以偏概全,不知细里便就是难懂事态。妖帝若要在妖界时局中站稳脚跟,根除胥淳之流的祸害,必得靠自己之力。古往今来,没有求助外界之人的先例,即便胥淳如此做了,妖帝也是不可如此做的。可求神君上乙带走小殿下与幸雨,却不可叫他明晃晃的助自己脱困。胥淳与人界五道的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上乙神君若是真祝了他们在此混战,那么,神界插手妖界政事之事顷刻间便会有胥淳那头传至妖界,不多时就可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妖帝的一切计谋策划,便全盘输了。“神君应也是知道规矩的。为了陛下的大事,阿佑只得留在此处应敌。还请神君赶在那些个人来前,带走小殿下与幸雨。”......天界神君府。这处神君府是新修葺过的府邸,上乙几百年都未回来过了。方到神君府门口,便有小厮与老管家出府相迎。乐谙二人由他带着回了仙界,一路皆是以术法折腾沉睡过去了。这会子到了这里还未醒过来。神君府的下人贯不会多问自家主子旁的事情,见带了人过来,便以宾客之礼迎了。哪知上乙这便垂了脸,冷道:“这位是你们的小主子,本君的嫡女。往后会一直长住于此,莫要怠慢了。”本就极其计较礼数的府人,再被这一遭提点,便会更加了心思在乐谙身上。他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了。有女之事,自然是人人都该知晓的好消息。待往后几日,该是去他那个天帝师弟那头,为乐谙讨个“公道”,也讨个该有的名号。另一头,得将乐谙与那妖帝扶修的关系好生打探清楚,以对后头之法。进了神君府主厅,便有嬷嬷与婢子出来将二人搀扶到自个房间休息去了。神君府依仙界房制而建,自有其子女居住之处备着,定时打扫清理。这回上乙给了些时刻,由底下之人缓了一缓,复又打扫了一遍,这才放心让乐谙去睡。那屋子自是极好的。上至窗棂采光,下至桌椅凳榻,无一不是挑了顶好的打造。乐谙这被婢子服侍着躺进粉嫩粉嫩的锦被里间,余下脑袋与一双手安份的放在被上。锦被是粉嫩的颜色,她一张小脸也似沁了些淡粉色,让人瞧着是直直揉心。叫那几位嬷嬷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这粉雕玉琢的人儿,往后就是这里的主子了。这恰似天家的富贵,全是这位小主子的了。命途富贵,说得便是这般罢。*人界这头,待乐谙与幸雨平安走后,阿佑且又安排这几个亲卫,将前些日子雇来的人界婢子安全送回去。分发了好几倍的银钱,那几位也是喜笑颜开的自宅子中走的。人界的情局,不外乎富贵贫穷两类。富贵之人哪会稀罕这点银钱,可这于普通的贫民之家就大不相同了,可抵上小半年的口粮。得了几人的千恩万谢,阿佑眉间蹙的更紧。若是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些人走后不到半刻钟,胥淳与北房之人便要开始了罢。五道北房所持最厉害的法器,是为猎灵钟。猎灵钟为一钟,其中最多可入四魂,魂入其内便是九成的命数赴死。此钟戾气颇重,其内千险万恶,妖界法器手札之上有记。阿佑瞧着天际沉吟良久,心中已经知晓是猎灵钟,之后的结果也可预料了。这辈子倒也无甚可惜了。妖帝那头至少还有一个阿佐在,不至于辱没了自家祖上名声;小殿下与幸雨皆已走了,后顾之忧也算不上有;唯独余下的意难平之事,便是与幸雨的婚事......他到底是没有这个福分,得幸雨这样好的女子为妻............远处猎灵钟的钟气一震至宅子上头,钟身愈来愈大的变化着。施钟人近处念一心诀,钟身下压之下掀起数丈高的巨波。阿佑与那几亲卫的原身乍现!接着便有五道北房之人持了刀兵鱼贯而入,欲将其间所有人生擒活捉。阿佑与那几亲卫登时收了外间的术法结界回来,安于自身周遭。如此抵挡了一阵猎灵钟之力,便也有余力去对付那些个北房的道人。情急之下,阿佑亦不忘去注意周遭之人,宅子里一窝蜂涌进的人里,竟无一人是淳王府的人。胥淳之流还真是将一计借刀杀人用的炉火纯青............待到人界的铁实兵器真真实实的贯穿皮肉,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出,眼前也就变得血红不真切起来。这般的朦朦胧胧,疼痛却又是可感受到的。以卵击石,平时读起来是十足的蠢笨行为。现下自己去做了这事,倒也觉得还好,以卵击石以为过程,目的为何方才重要。为钟所罩,妖法受限,本可瞬时间就将他们几个收进钟内,一并结果了就是,他们此刻却派这般多的道人前来活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阿佑嗤笑,以血肉之躯又扛一剑。“想以我等去胁迫陛下,当真是无知小儿的白日做梦!”他们如何做想,他就偏偏不由得他们得逞!活到最后,左右都是一死。这般田地之下,要不得明哲保身一类之说。亲卫尽数伤亡,兵士便手持利刃堪堪将他一人围住,步步试探着向前。阿佑敛神,咬牙祭出妖丹。狼妖妖丹赤黄,偏闪暖光。阿佑握在手中,深感寸寸凉意袭心。眼底妖丹略略朦胧了些,临了,他出神片刻忆起许多。他与幸雨的大婚,他已想好如何布置了。得去折些她最喜的丹桂,插瓶摆在喜房喜厅之中;她喜甜茶,他那日差事办好便就去妖王都前头的茶坊定了来年最好的来;得了妖帝陛下的赐婚后,他必会随宣旨的闻倧一起,前去幸雨族中提亲。这般,幸雨可做个让人艳羡的新娘子......他若没有那般执着这要妖帝的赐婚,他们应当已经成婚了罢。握碎妖丹时,一切便止了。难解释通的,归于命数总是没错的。凡间有话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能嫁予他,是幸雨的福分,往后无需带着他的名字活这一世,想来她再伤悲,时间过得久了还是有快活日子的。......幸雨醒时,周身竟全被汗浸湿,额上鬓角的发丝混着湿汗贴于面儿上。竟坐起来,她才恍然明白先前历经之事原是一梦。梦中,她那阿佑哥哥痴傻的很。她言说累了,便由阿佑一路背着,一步一步的走着。不久,至一湖边,天寒地冻的时节湖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厚冰之间有鱼,她便生了救助之心,同他撒娇,“阿佑哥哥快去救救它。”那时阿佑便笑,“傻丫头,鱼在水中何须我等去救呢?”水冻得久了便成了冰,本质未变。梦中不知为何,她偏偏就是不肯就此作罢,缠着他救冰中之鱼。阿佑向来宠她,不过几句娇话就叫他应承了此事。脱去衣物下到结冰的湖面之上,手中凝了热气暖化冰湖。不久,阿佑双手将鱼抓出冰湖,自身站于湖中央同她笑道:“我抓住了它!”幸雨笑颜还未展开,耳边便有响起冰棱碎裂的咔嚓声响......湖面坚冰碎裂的速度极快,以阿佑站的那处位置为中心,四裂开来。阿佑反应不及,与那尾鱼一块落入深湖之中!他这上身还是□□,生生坠落冰湖,瞬时就一口冰水呛进喉管里。冰破,那尾鱼得了自在,入了水便似挣脱了牢笼禁锢一般,几下甩尾,扬长而去。幸雨站在岸边,声泪俱下嘶吼得眼泪汹涌。她这原是一只猫,天生的怕水惧寒,望着一湖碎冰根本也就无从下脚。眼看着阿佑在水中扑腾,随后连头也浸入湖中,慢慢便没了......这梦使她惊出一身的汗,连着抬手都无甚气力。脑中慢慢清明,她始得想起临别那时的事。她说什么也不愿同他放开,阿佑过来便将她拥紧了。他怀中是十分温暖的,不似外头那寒风凛冽的天气,冻得猫发抖。许是太舒服了些,慢慢的她便渴睡了,昏昏沉沉的点着脑袋。失了气力与意识之前,她依稀记得阿佑贴耳同她说的话......他言:“你我今生缘分不深,往后你且好生幸福着,吾愿唯此而已。”......第59章忆起那话, 幸雨一时间难以受得住, 掀开锦被下了榻。双腿绵软无力, 心力又是不足,一跌直直瘫坐在榻前。他那话里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阿佑那样的性子,向来做不出慌乱之举,他怎的忽然之间说出那样的话来......抬眼环顾了周围陈设的模样, 入眼的全是陌生的环境。这处该是那位上乙神君带着来的地方,大抵是神君的府邸。这便是他求着上乙神君带自己来的地方。......神君仙府富贵堂皇,其中众人都是规矩恭敬之人。幸雨在房中微微有了些响动,外间婢子这就恭敬的进来服侍。将她从地上扶起,动作之间十足的小心。后在架上取了新准备的衣衫,着手给她更衣。新衣以仙界玉织锦为衣料,精绣甚细。更衣毕, 婢子见她神思恍然,便提醒道:“姑娘稍安, 少主还在梳洗。”幸雨回神,重重抓了身边婢子臂膀, “殿下现在何处?”外间嬷嬷踏步进门,脸色是极冷淡的,斥责道:“姑娘慎言!此处可没有什么殿下,唯有一个神君府的少主, 便是同你一起来的那位贵人。若是再胡乱言语,别休怪老身言语不敬了!”是啊,殿下的生父是这样大的来头, 自然不屑提及往日的东西,往后不可再唤了。幸雨呆楞楞想了一刻。“那烦请嬷嬷,带我前去见上贵少主一面。”言罢,幸雨以妖界之礼谢了那位。那嬷嬷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仙界的规矩不比妖界,是个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之处,言语之上行动之间都是得万分注意的。神君府中比起旁的仙府,自然更甚。来者是客,可见那嬷嬷已经是将话语放轻了,做提醒用。*乐谙一起身便就是有人在一旁伺候着的。神君府上的陈设用物,也不比妖王宫的差,件件物什儿镶金带玉的,贵气的很。乐谙这多瞧了几眼,心头就是觉着憋闷。她那父亲真真似个从天而降的,毫无预兆的便被她听着了他与阿佑在宅子里的叙话。推门进时,再细细瞧他的眼神,乐谙这才有些信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时刻她那父亲的眼中满满的全是自个儿。她泣了泪,他也没能好到哪里去,眼泪满了整个眼眶子......她问出的话,有关母亲的话,他还未有答她。不止这事,还有阿佑他们的下落。曾听阿佑言说了那处宅子是十分不安全之地。那现下呢?他们又是身在何处?......婢子请了安过来,便要给她梳洗更衣。乐谙瞧了更是堵心,拂开她们的手,生了气。好看的淡眉蹙了起来,原是娇娇的小脸添了一抹厉色,“别碰本殿!你们的主子呢?他去了哪里?”不常用的自称都搬出来了,可见是不喜至极。主事的婢子同其余几位一般,惊诧的退了几步。她们的主子?不就是神君上乙,也是这位少主的君父。于是进前一步,恭敬提醒道:“少主,此话不可再言。神君乃是您的君父,当受您待君父之礼,万不该如此轻佻质问。”便是问了,她们也是不知晓的。......诚然,乐谙更是不乐意了。妖界妖王宫内还不是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来,学也是用了心思去学的,可也耐不住后头她不乐意去理,最后不还是由着她了么。“你们这是不知罢。”乐谙勾了一侧嘴角,颇为不耐,“既然不知,本殿为何要理会你们?”凝了面色,主事摇头。胭脂美人,常伴呼啸之性子,她是有听说过的。可没想到,是在神君府的少主身上瞧见。依着神君的性子,这位几句一言,可能当真不会再迫着她的。如此却是万万不可的。主事那位下意识上前一步,又是行了一个大礼。乐谙一怔,默默咽了一口水口下去。主事那位起身便言:“少主实不该在此处自称本殿。此处是仙界之地,神君是天帝臣子。”此自尊乃是大大的不妥。“另,您是神君找寻回来的掌上明珠,神君稀罕的不行。万事许是都愿意纵着您来,可您也得为了自家君父想想,神君的事您该是也知晓些许。”“波折凄苦之事神君受过不少,奴婢在此伺候近千年,却是头一回看到神君这副自豪模样。”连着走路都是带了笑的。她眼神这下全放在乐谙一身里衣与一头四散的青丝之上。“神君身居高位,脸面是顶顶重要的东西。少主若是要闹,也先容着奴婢们伺候您梳洗打扮可好?”......乐谙可见的听进去了一些,只是小嘴翘得老高,还是挂了一脸的不愿。带着气性堪堪在妆台前坐下,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呢?我是真的有急事得寻他去。最多一刻钟,你们可么?”阿佑的事情得找他问问清楚,而后还有母亲的事情,真的耽误不得。主事笑了笑,随即颔首,“可的。”*幸雨随嬷嬷来时,乐谙正巧挽好了最后一缕发。二人相见,幸雨心下藏着的最后一道防线陡然崩溃。她有太多难言的恐惧马上便要压不住了,急需寻着一处光明之地,吐露出来。女儿家的心绪,最伤悲的表现便是泣泪了。幸雨此刻便就哭得旁若无人,乐谙紧着去扶了她起来,顺着她的动作任她靠着抱着,一手替她顺着背,轻道:“怎么了?发生怎么事儿了......”乐谙隐有预感,也是忐忑的要命。又对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罢,没有吩咐不要进来。”......待四下静了,幸雨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些许时刻,还是噎着直抽着泣打嗝,“殿下...阿佑哥哥他到底怎么样了。他,他那时说的话,我怎么都放心不下......我怕他会出事。”“殿下,殿下帮帮我,我就想只想知晓他是否平安...我只要他平安。”幸雨与阿佑的婚事,乐谙也曾听妖帝提过一嘴,说是待阿佑办完一件顶重要的差事,便会亲自为二人赐婚。另,特许幸雨自妖王宫内出嫁,嫁妆首饰宫里也不会短了她的。彼时一听只觉得替她们他们俩欣喜,却不曾深想过何谓顶重要的差事。若真是这次的差事,倒也可以想得通的。乐谙这一设想到这处,即刻大变了脸色,真若如此,他们这次之后就该成亲了......乐谙也慌,“幸雨啊,你好好想想,他那时同你说了什么话,有何深意?”幸雨哭得停不下来,直到:“他,他意思便是,便是自己再回不来了!”*阿佐做事,一向无有自家弟弟思虑的周全。自妖王宫始,一路带了妖尾卫前来人界,几队的精锐人马让他带着,硬生生闯了界口。为图捷径,直接便从街市之上招摇而过,惊着了人也是不管不顾的。妖帝在千机殿上的言语动作都太过骇人了些,足可见事态的严重。他们两兄弟,说是妖帝的左膀右臂并不为过。虽是性子迥异,却也都是忠心义气之辈,能将二人都派出去办的事,当真得是戳了妖帝陛下的心窝子的大事了。事关小殿下一行人的性命,怎么也得快着些!离那处宅院不远处,阿佐早已经惨白了面色。空气中沁着的血腥气太过浓重了,于他们狼族而言,是莫大的刺激。人界的这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重的血腥气,还是在宅子附近。阿佐如此一想,立刻命道:“快!去前头宅子里找寻小殿下!”阿佐此刻有些迈不开腿,不详之感渐在心头蔓延开来......几队人已然进了那大宅子里间,他每走一步,眼睛都死命盯着地上墙上的血迹瞧。这是他那弟弟带着小殿下出来落脚的第一处地方,随行的有宫医王儒,术法极高的亲卫四人,还有准弟媳幸雨......这一个个皆是相熟之人,可对起大批淳王府与北房人的兵士,也是寡不敌众。忽得,里间奔出一人,神色慌张非常,奔到阿佐面前,慌忙蹲了行礼:“佐侍卫...里头有五具尸身,皆已经亡故了。”强装的镇静再没有了。他咬牙拂面,脸上顿时狰狞万分,一口狼牙咬的重了,不久便渗了血在口中唇上。他这心角疼的厉害。他还是学不会自家弟弟那一套沉静稳重的样子,往日自己遇事情毛毛躁躁,也总有阿佑在一旁帮着收拾烂摊子。他一见阿佑开始帮衬,便就开始偷懒,在一旁待着,乐得自在。这样的日子,却是往后再也没有了。......在外间,阿佐便难忍的化了原形,一匹狼身。跌撞着奔着去瞧那宅子里的模样。见了宅子,便见到了。五具尸身。亲卫四人,阿佑一人。那四人还是人形的样子,身体之上满是伤处,一些刀口大的骇人。阿佑却是一只狼的模样,横躺在宅子厅室的道儿上......没了妖丹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了。此刻阿佐也是原身模样,带着低哑的嘶泣往他尸身那走去。走到近处,他伸了爪子拍了阿佑的身子,如此反复数十下......躺着的那具狼身依旧没有反应。他口中嘶泣愈发难以自持,来来回回的压抑与悲戚,全化作一声悲鸣的狼嚎,响彻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