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国勰城,风声鹤唳,一派严整,透露着战前的凌厉戒备。一处酒肆酒旗飘展,醺香四溢,杏花点缀窗棂,大街上风声虽紧却也不乏摊贩叫卖之声。老者饮尽杯中酒水,漫不经心默数,紧蹙的眉心却也透露出,几分隐约的焦躁。承漠二国形势焦灼,寒太后不明不白身死东安寺,身为一国国母,死后却不知尸骨何处,连皇陵也未曾入,事关国体,这简直是在赤裸裸向漠国示威挑衅,欺人太甚。依着陛下的性子,必然不会忍气吞声,而承国元帝自从寒太后死后,又始终不见其人,连早朝也不曾上过,显然亦不会低头,天雷地火,烽烟再起不过是早晚之差。边关戒严,已到了这般危机时刻,若是再不能带走越儿出关,等到战火一燃,再想走只怕就难如登天了。微撞手中酒杯,他心不在焉打量了大街小巷。拐角处,一名锦衣男子,徘徊在街头巷尾,来回数圈,步伐越发的凌乱无章法,神色凝重,愁眉不展。“第五圈了。”姜风摇头一叹,再次满上酒杯,掂量了酒壶中的分量,目不斜视饮酒,挥手一送。酒壶正正砸向街上徘徊的锦衣男子,不偏不倚,分毫不差。寒欲泽头也不抬的伸手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摇头嘟囔道:“前辈也太小气,这两口酒哪里够喝?”言毕,飞身而上,无精打采的瘫在椅子上,哀哀一叹。“再等下去,就连本王恐怕也要回不去漠国了。”他抓了案上小碟中的花生米,一把送入口中,一阵乱响过,露齿一笑。“小子,这是老夫掏腰包买的,你倒不客气的很。”姜风眸光犀利,一眼扫过对面青年男子,一声冷“哼”。寒欲泽闻言爽朗一笑,摆手道:“老前辈受累,等回了漠国我再百倍相请,昨日宿在了万红阁,一时没忍住,手中银子全送给了阁中花魁,如今我可是身无分文了。”姜风不听还好,闻言面色都沉了几分,张口训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小子还有心情寻花问柳,没有正形,活该你做不了漠国的皇帝。”寒欲泽无趣的摸了摸鼻子,摇头道:“老前辈所言甚是,还是二哥适合坐那个位子,当皇帝确实无聊得紧,整日困在繁琐政事上,荒废大好时光。”江湖中人,天性自由逍遥,姜风心底虽也几分认同,面上却是刻板蹙眉,言道:“满嘴胡言乱语,净是开脱得借口,没本事便是没本事。”寒欲泽抬眸得意一笑,一抹促狭言道:“小子确实没什么本事,今夜的房钱恐怕还要劳烦老前辈,老前辈看……”姜风一口酒还未下肚,转身便走,摆手喊道:“结账。”寒欲泽难得眸底也生了几分真实笑意,掠过桌案上的花生米,匆匆又抓了一把,转身跳窗出去。他冲了正门招手,笑意隐约,急急追上去,喊道:“老前辈莫急,等等我。”姜风一个踉跄,拂袖运功便飞了出去。二人你追我赶,几番来回间,到一处深巷之中,方才停了脚步。“你小子有话便说,非要老夫陪你再折腾上一圈,真是有力无处使了。”姜风几分不耐烦的摆手,树下瞥眼。寒欲泽拱手一笑道:“做戏自然要做全套,前辈老当益壮,这点小打小闹,又岂会看入眼中。”姜风一声冷“嗤”,微抬下巴,凝眸道:“说吧,到底什么事?”寒欲泽神色一正,眸中一抹笑意,开口道:“皇兄已经派人赶往承国前来接应,想是马上便可行动了,还请老前辈做好准备。”“当真?”姜风亦有一抹喜色划过,蹙眉沉声问道。“南境将军戚名亲来接应,绝无虚假,如今还需尽早接近朱将军,寻机脱离那些暗人的眼线。”寒欲泽微有思索,眸光一闪,缓缓言道。“此事老前辈去做最为合适,老前辈武功高强,想必寻机带出一人,并非难事,只要能摆脱那些暗人片刻便好,等到戚名将军赶到,我们即刻出城,赶往漠国,事后就算被人察觉了身份,无凭无据,也都无济于事了。”他将一切原本讲出,拱手笑道。姜风闻言一声冷笑,颔首道:“越儿便交由老夫带出,凭着老夫的轻功,那些暗人就算是特殊培养,一时半刻也追不上的。”寒欲泽一笑,侧眸收手道:“如此甚好,那我们这便分头行事,等到戚名将军赶到,以烟火为信实行计划。”姜风点头,飘散飞去,临行前言道:“你小子还是管好自己吧,可别还没等到戚名赶来,便要露宿街头了。”寒欲泽眉头一皱,无奈目送他转眼消失,耸了耸肩,转身向外走去。还真是,身无分文了。……客栈中,朱越神色凝重,手心冷汗不断,关了窗扇,一身凛冽寒意。他被人跟踪了,这么久,竟然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这些人显然是训练已久,怕是身后之人,想要借他来对漠国不利。这该如何是好,他势单力薄,不能主动出手,又不能贸然联系漠国之人,只能无可奈何,困守在此。蜡烛灯火昏黄,他默然独坐床前,心下百转千回。漠国与承国,如今情势危急,他身在波涛浪涌之中,必然躲避不开,一旦战火燃起,恐怕他就再也回不去漠国了。时间刻不容缓,他必须要在此之前,伺机摆脱那些眼线,然后迅速出城,不能再干等下去。沉沉一叹,他心中一团乱麻,这一番来承国一无所获,反倒被别人困了网中,实在可气。如今漠国正值用人之际,他必须尽早赶回去,既然单枪匹马不能杀的了她,那便只能他日战场上再论生死。窗外一片寂静,他转身如同往常一般,吹灭蜡烛,翻身上床,不敢有丝毫异常之处。必须要让他们以为他还不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样才能占得先机,不然敌暗我明,更难行事。他沉吸了一口气,伸手在枕边摸到了手边重剑方才有了几分底气,闭上眼却依旧满脑子都是如何逃离之事,毫无睡意。深深蹙眉,他颇有几分烦躁,翻身睁开了眼,黑暗中隐约看到一道影子,月光下飘散掠过窗纸。心下一惊,警惕十分,他不敢掉以轻心,紧紧握住了剑柄,平稳了呼吸,尽力维持镇定。第121章 形势逼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那些暗人察觉了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预备下手?身前月光一暗,朱越眉心紧蹙,瞳孔放大,利落干脆拔剑砸下。力拔山兮一剑落在一截半旧衣袖上,罡风之下再前进不得分毫。眸中惊疑不定,朱越握剑之手一抖,抬眼看向来人,一抹讶异,松了一口气,慌忙收剑拱手道:“师祖恕罪,弟子得罪了。”姜风吹的了口气,收了衣袖,蹙眉缓缓开口道:“既然有了戒备之心,想必你也该察觉到了有何不妥之处了。”朱越肃然而立,五指握拳,面色微微发白,“弟子无用,不能为父亲与大哥报仇,不能替陛下分忧除去那人,反倒落入了敌人圈套之中,还连累师祖也此亲来一趟。”姜风凝了眸光,良久一叹,方才开口道:“倒也不是,老夫一早便随你来了承国,只是归来路上发现了有人暗中跟踪着你,不欲贸然打草惊蛇,便藏在了附近,伺机而动。”朱越闻言几分吃惊,只觉握剑之手冰凉,言道:“师祖也去了阳城,还跟在弟子身边,着实是弟子愚钝了,竟一路也未发现。”他几分惭愧,心下几分考量,不由得思绪万千,难道当日在承国,先行对夜王动手之人便是师祖?几经辗转,他竟一无所知。姜风闻言一笑,挺腰落座在桌案前,抬眼一声轻“嗤”,哼了哼道:“岂止是老夫,欲王也随了你一道入了阳城,只是藏的深,不曾被察觉罢了,如今他也就在这座城内。”朱越眉心深锁,扶剑一礼跪在了地上,面色沉凉苍白,压声言道:“弟子有罪,为一己之私,劳烦众人兴师动众,实在该死。”姜风侧眸掠了一眼外间,见并无异动,没人察觉方才,厉色扬眉,抬手拉他起身,凝眸道:“胡说,不可妄自菲薄,此事已过便不许再提,如今承漠二国僵持不下,正值用人之际,你要想的是如何归国,辅佐君主成就霸业,而像现在这般不是自哀自怜,懦夫才会沉浸过去,一蹶不振。”朱越闻言一咬牙,面色潮红,惭愧更甚,一叩头在地,毅然立起,决然道:“弟子绝不会做懦夫,多谢师祖教训,此后一切但凭师祖吩咐。”姜风满意点了点头,赞许打量他一眼,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言道:“这才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不可再激进行事。”“老夫今日到此便是要来告诉你,陛下已经派了戚名将军入承国,前来接应我们,你莫要轻举妄动,且再耐心等待几日,稳住暗中跟着的那些人,我们才好攻其不备,一举成功。”他眸中精光闪过,唇角微微上扬,吸了一口气,吩咐道。朱越正色应下,开口道:“弟子知晓了,绝不会坏了大事。”姜风沉沉“嗯”了一声,言道:“你有分寸便好,老夫这便有了。”言毕,他转身一闪而出。朱越缓缓放下手中重剑,搁置枕边,上床沉沉躺下,眸光微动,一瞬后闭上了眼。……历城,黑云压城,天色低暗,大将军府重兵看守,巡回值班。书房中,云筝几分困倦,饮了一盏茶方才清醒了几分,目光掠过案上堆积成山的折子,一声叹息。抚国不在后,北地九城的政事便全然送往了历城之中,事务冗多繁杂,这些本该是夜王殿下处理的,无奈殿下东西奔忙,别说掌管北地了,连归历城一趟的功夫都没有,自从当日一别之后,就在没有见过。可着人虽未来,吩咐下的事却一桩不少,这北地如今左右不着,没有了主心骨,一时片刻之间,他虽能镇的住人心,但等到战火一燃,九州大乱,一切又该如何是好?九城人心惶惶,终日不安,长此以往必然有人借机生事,到时就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夜王殿下如今到底是何打算,他当真是猜不透一分一毫了,明明……明明殿下大可立国称帝,明明一切都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偏偏一步之遥,她停了下来,这让他千思百想,不得其果。都已经做了这么多了,抚国亡了,皇帝驾崩,情势燃眉,十万火急,容不得任何人退缩,殿下迟迟不肯决断,难道还有退路不成?愁眉不展,他方才缓过神,拿起案上折子,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传来,继而是亲卫的通禀之声。心下几分疑惑,深更半夜,莫非是军情大事?“进来。”他沉声开口,指下微顿,抬了下颌。亲卫抱拳上前一步,奉上了一封书信。“是殿下的信印,不会有错。”他郑重开口,回禀道。云筝神色一肃,伸手拿起信封,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伸手拆开,一扫而过,心底一阵波澜。“前些时日关在北苑的那对母子可还安分?”他神色一凝,抬眸问道。“起初确有几分不安折腾,如今却消停了不少,不见生事了。”亲卫思索片刻,如实答道。云筝凝眸,微微沉吟片刻,沉声吩咐到:“越是如此,越是不可掉以轻心,自今日起,再加一对守卫,绝不可有失。”亲卫拱手,甲胄一响,飒然开口应“是”。云筝点了点头,指尖摩挲手中信纸,侧眸问道:“送信之人如今可还在将军府?”亲卫眉心一动,缓缓答道:“还在,如今天色已晚,那人想必会待到明日再走。”云筝袖袍一拂,提起案上玉笔,匆匆写下一封信,仔细封好后,郑重递了下去。“你明日将这封信交到那人手中,让他带去给夜王殿下。”不管如何,他都必须要劝上一劝,北地一日无主,便会被众人觊觎,时刻不能松懈,殿下既然揽下了北地,总要管到底的。亲卫掠过将军神色,越发严谨,小心翼翼接过,放入怀中。“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亲自交到来人手中。”他俯身一礼,背影坚毅,带门退下。灯火下,云筝身影被拉的纤长,笼罩上一层朦胧。路漫漫其修远,前途未卜。……汶城城外,风如刀剑月如霜,河水银白,一片树叶飘落其上,荡荡悠悠,随波逐流。树上,姑苏含烟方才歇脚,凝眸清寒一片,心底颇有几分气恼。这一遭转来一无所获,还白白赔进去了宁弦的一条性命,什么也未问出来不说,反倒打草惊蛇了。一声冷“哼”,她环视四下,袖底紧握成拳。冥冥之中,她就是想要往汶城来,既然十里迷瘴林宁弦能逃得出来,那么五哥必然也早就离开了。仅仅凭着父亲派出的鬼面人,必然是追不到五哥的,既如此她便只好亲自下手了。利益当前,立场冲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从前她只当五哥不过是父亲的一颗棋子,绝不会威胁到她的城主之位,这才与她联手,一同设计杀了大哥,可到今日,一切却都已面目全非。或者她想要的确实不是隐凰城城主之位,可她要毁了隐凰城。这怎么能行?她绝不允许。姑苏含烟眉梢一抹冷戾,父亲不愿出手,她却没有顾忌,这样的祸患,根本留不得。缓缓闭眼,她微微勾唇一笑。夜间难得一片安静,只剩下潺潺水声入耳。忽而风声一紧,姑苏含烟秀眉一蹙,心底寒意进阶,身侧杀机一显。霍然回眸,甩手一道袖箭射出,直往夜色浓重出。漆寂中白光一闪,来回一圈,竟又落在了她的手中。“六妹妹出手越发凶悍了。”一道清越声线传出,隔了风声入耳,依旧动人。话落,一道身影踏了月色走出,腰间一柄红鲤折扇,眼角一点浅浅泪痣,笑意微微,不改清雅。“我道是谁如此厉害,原来是三哥哥,小妹唐突了,还望三哥多多包涵,莫要计较。”姑苏含烟笑眼弯弯,微一侧首,盈盈眼波如水。她踢了踢绣鞋,碧色裙角蹁跹,与夜色共舞,依旧是乖巧娇俏的模样,仿佛刚刚那狠戾一击,与她毫无关系。姑苏子复闻言依旧淡然,又上前了两步,微微抿唇,一笑言道:“六妹妹竟也出了隐凰城,不知可这一路上可见过宁使者?”姑苏含烟面不改色,勾唇一笑道:“小妹是来寻五哥的,怎么会见过宁使者呢?三哥找宁使者可是有事,不妨讲来一听,若是他日见到宁使者,小妹也好代为传达。”姑苏子复闻言微微扬眉,负手而后,缓缓抬眸道:“这倒不必,恐怕六妹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哦?”姑苏含烟讶然,不解的眨了眨眼,拧眉问道:“为什么啊?”“宁使者已经死了,尸骨刚刚送往隐凰城。”姑苏子复神色微动,深深望她一眼,抿唇道:“此番出隐凰城,我便是受父亲所命,前来调查凶手。”姑苏含烟闻言适时的讶然惊呼一声,几分惋惜的哀叹两声,缓缓言道:“如此啊,那可真是辛苦三哥哥了。”第122章 高处危险“六妹妹不惊讶?宁使者死了,六妹不觉得蹊跷吗?”姑苏子复眸底一抹幽昧笑意,停驻在她身上,左右打量。姑苏含烟秀眉微蹙,眯眼一笑,抬了下颌。“小妹自然也惊讶,三哥与想到一出去了,小妹也觉得大有蹊跷,三哥你想啊,宁使者与五哥都进入了十里迷瘴林,如今宁使者却死了,这二者之间……”她神色一紧,缓缓勾唇,一抹冷笑凝在眼底,意味深长。“难道不会是五哥杀了宁使者灭口吗?”姑苏子复眸底明光一闪,几番心绪翻涌,忽而微不可察勾唇,抿笑道:“有道理,六妹妹可真是冰雪聪颖。”姑苏含烟笑眼含嗔,咬了粉唇,娇俏言道:“三哥哥身负要务,所有用到之处,小妹但凭调遣,既然已有了怀疑目标,不妨你我二人联手同行,这样当真见到了五哥,也才能保证万无一失,让其伏法不是吗?”姑苏子复眸底一抹冷光暗藏,负手转身,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袂与墨发,清雅无瑕中带着几分孤傲意味。“六妹言之有理,只是——诚意在哪里呢?”他微眯双眼,一点泪痣越发显得绯红。姑苏含烟几声清脆愉悦的笑声,步伐如风,两步窜上前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慢声细语道:“三哥哥莫言心急,等到了汶城,找到了人,小妹自然不会让你失望。”她一抹洋洋得意,轻“哼”了一声,一跃之间,重新跳到了树上,嘴里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绣鞋。山高高啊,水长长……兔子白白,肉儿香……姑苏子复回眸望她一眼,腰间折扇一抽,一幅活灵活现的红鲤飞跃图,脱手飞出,打落了树上一只鸟雀后,折回掌心。“饿了,六妹不介意我在此处架火杀生吧。”他一抹笑意隐了星光万蕴,随意择了一处空地架火。“自然不介意,三哥自便。”姑苏含烟笑意婉约,拂落裙上杂叶,不动声色微一勾唇,缓缓闭眼。追查凶手,呵呵,等让三哥领命出隐凰城,又岂会是这么简单?便是再死十个宁弦,恐怕他也是不会插手的。那么三哥,你也是为了五哥而来吗?是父亲的吩咐,还是另有隐情?袖底指尖微凉,一颗露珠凝在掌心,顷刻间又化为白雾。不管为了什么,拦路者,死!……汶城府宅,一树花影绰约,满园芳香四溢。姑苏亦水推门,树下静坐,一盘黑白残局,潜心钻研,一转眼便是半日时光过去。“主人。”阿雀倏而出现,打破了寂静,上前两步,双手奉上了一封书信。“这是历城,云大将军的回信。”他恭敬低头,开口道。姑苏亦水面无表情接了过来,目光依旧不离棋局,指下一颗棋子辗转,思索片刻棋路,方才问道:“历城之中的穆国皇后与太子可还好?”“还算安分,只是不知还能撑几日,怕是主人要加快速度了。”阿雀微一思忱,敛眸答道。姑苏亦水颔首,算作回应,伸手打开了手中信封,仔细观览了纸上内容。指下微微一顿,神色几分清冷,她心底波澜起伏。纸上内容她早已有所预料,此事她确实纠结踯躅,倒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了。云筝坐镇北地多年,她本想着培养出他,担当大任,但是他能力虽有,却野心不足,身在安稳之时倒也没什么大碍,可此时正值动乱,大战一触即发,他显然无力一争。信上大致内容便是催促她快些回去,尽早安抚九城百姓人心,且不说身世谜底究竟如何,明面上她都仍是抚国的夜王,皇室血脉,是众人公认的不二之选。苏霖死了,抚国亡了,只剩了北地九城,乱世之中如同浮萍般无所归依,终日惶惶不安,人心散乱,如今最合适的办法便是她重新立国,执掌大权。可这些并非她所愿,功名利禄于她而言不过是复仇的工具,事了以后毫无用处,反成了负担,她连自己的命都尚且不能掌控,又如何去保护别人的生死,承担一国得风雨呢?云筝想让她立国称帝,是为九城着想,也是为她着想,可却与她的处事作风相悖,此事既然已被提到了眼前,必然一定要想出解决的办法。眉心深锁,她将手中信封连同信纸一并攥紧,微一用力,碎成齑粉。“阿雀,你说本座该不该承了这份责任?”她一颗辗转多时的白子,终于落定棋局之上,几分慵然,笑意凉薄。“属下觉得……”阿雀闻言犹疑片刻,欲言又止。“属下觉得,主人若是有心凌然九州,不妨接了这份责任,若是无心万人之上的位子,那便当断则断。”他思索良久,仔细想了一遍利害,这才郑重言道。“凌然九州,万人之上。”姑苏亦水勾唇,几分妖冶,一线殷红微挑,化作微不可察一缕叹息,随风盘旋。“这些东西吗?”怎么样才算想要,怎么样才算不想要?权势,是青云直上的好风,也是永无止境的暗渊,既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复仇,也可以成为束缚她的枷锁。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早有定数,注定了她不可能全身而退,远离不了这场逐鹿之争,那么,做成王还是败寇?“都说男儿自当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阿雀呢,也想要在这乱世成就一番吗?”她挑眸望他一眼,天光落在身上,却照不进一双漆寂眸底。阿雀闻言微微笑了,缓缓的摇了摇头,言道:“阿雀追随主人多年,学的是杀人夺命之术,求的不过是侥幸存有一命,好好活着而已,太高的地方,也太危险了。”姑苏亦水几声低沉轻笑,却带了亘古之水的沉凉,收回目光,打量在棋局之上,片刻后言道:“你说的很对,太高的地方,也太危险了,但是,这一次,本座要去。”凌然九州,万人之上,这不是她想要的,但却是他所求的,既如此,为了他,她愿意去。这,算是爱吗?算是为情所困吗?大约……“无论主人去哪里,阿雀都会一路追随,这条命是主人的。”阿雀眸底一抹坚毅,抱拳言道。“是,我们都要惜命,好好活着。”她微一勾唇,摆了摆手。阿雀意会,后退两步转身,总觉得主人有些变了,就像是——有了顾忌,有了眷恋,不再如同过往般随意拼命,变得有人味了。以前的主人,随时便会离开这个世界而去,如今这样,有了牵绊,亦是极好的。想着微微一笑,他转眼就消失在门外。姑苏亦水目光巡视棋局,但笑不语,片刻后弃了白子,转行黑子,一番交锋后,沉沉一叹。人生便如这棋局,自己设套自己破解,机关算尽太聪明,谁又能料到,有一天,她也会为了儿女之情,去做那些本不愿做之事。“咳咳。”墙头上两声低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宿衣故意闹出这些动静,想要吸引她的目光,半晌却只见她自我对弈,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夜王殿下!”宿衣眼巴巴干坐片刻,终于忍不住自墙头跳了下来,颇有几分幽怨喊道。姑苏亦水微一蹙眉,不予理会,待落下手中黑子后方才抬眼,微抬下颌,一眼扫过道:“有门不走翻墙头,一看便知是偷跑过来的。”宿衣蔫蔫低头,一声叹息,仰面朝天,故作梨花带雨状,就差不胜娇弱的晕倒了。“殿下一定要救我啊。”他眨巴眼,凑上跟前,瘪嘴哀呼。姑苏亦水面无表情掠他一眼,几分嫌弃恶寒,极好掩藏,却忍不住侧身离他远一点。“你要本王如何救你?到底何事,还要翻墙头偷偷摸摸前来。”她自是不愿多管闲事,可这麻烦寻上门来,躲也躲不掉,只能将就听上一听了。“也不麻烦,在殿下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宿衣恭维一笑,讨好言道。“只是……这不属下一时没忍住,背着陛下偷偷的来了汶城。”他几分哀叹,仇大苦深凝眸,“您也知道,陛下向来御下严谨,这次来汶城本是只点了竞衣一人相随的,可我这不也是担心您,这才偷偷跑来的。”姑苏亦水闻言一笑,微一颔首,原来是偷跑过来的,难怪要翻墙头。“你既然知道跑过来,想必当时便知有什么后果,要担什么样的责罚,如今又跑来本王这里做什么?”她指下棋子磕了桌面,一声轻响,笑意缥缈,淡然凉薄。“呃。”宿衣眸光微闪,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无赖般拉住她衣角,不肯起身。“殿下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属下这也是担心您与陛下,一路上夜以继日,马不停蹄的赶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仰面望向她,目光诚挚,激情昂扬,就差被自己感动的落泪了。姑苏亦水默然片刻,坦然自若的收回衣角,蹙眉看向棋局,道:“你离远些,本王或许还能考虑一下。”第123章 嫁娶之事宿衣闻言眼睛瞪的老大,一个鲤鱼打滚蹦起来,笑眯眯弯眼,打了身上尘土,问道:“您看够不够远?”姑苏亦水一抹促狭笑意,摇了摇头,抬眼道:“最好出了这院子才够远。”宿衣哭丧脸,出了院子都是陛下的人,他怎么敢,他作揖哀哀道:“殿下放过属下吧,别玩了。”姑苏亦水勾唇,收了棋局,将一颗颗棋子归置,侧眸扫他一眼,言道:“嗯,想让本王怎么帮你?”宿衣黝黑眼珠一转,笑意浮现,忍不住扬起唇角,“嘿嘿”一笑,言道:“殿下就装犯病即可,这样陛下就不会责罚属下了,也不会遣属下回国了。”姑苏亦水默然片刻,目光清寒掠过他身上,冷冷道:“你还是再远一点,最好出了这院子吧。”宿衣瘪嘴,哭丧道:“殿下不能见死不救啊。”姑苏亦水拧眉,指下动作一滞,玉子磕在案面上,一声轻响,她眸光漠然掠过,神色微紧。她体内不妥之处非同小可,如何敢自行暴露,眉心一抹沉重,微不可察一声叹息。“你要留下便留下吧,只是装病此法不可行,你也知这是你们陛下的心病,还敢拿此开玩笑,若是暴露这后果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她极好的隐藏了一切,如常开口言道。宿衣眼珠骨碌碌一转,识趣的不再纠缠,嬉笑一声,挠了挠头,“那殿下,属下可就留下来了,陛下若是发现了,您可记得帮我应付过去啊。”姑苏亦水摇了摇头,无奈抿唇,“嗯”了一声道:“何必如此麻烦,本王正要去见他,不妨一同去。”宿衣眉头一皱,几分苦笑,忍不住的腿软,咂嘴道:“那可说好了,殿下到时可不能不管我的死活。”姑苏亦水微一思忱,故意犹疑了片刻,见他当真是一脸生无可恋,方才微一颔首,一笑应道:“本王尽量。”二人出了院门,方才转过廊桥,便正正遇到了竞衣。“咦?”竞衣毕恭毕敬一礼,一抬头间,讶然蹙眉。他几分错愕,看向后边之人,消化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宿衣怎么会在殿下这里?”姑苏亦水一眼掠过身后宿衣,微一抿唇,言道:“本王着人绑来的。”“这……”竞衣语噎,僵硬一笑,侧身让开路来,问道:“殿下是来见陛下的吗?”姑苏亦水微一颔首,问道:“他可在?”竞衣点头,敛眸瞥了一眼宿衣,吸了一口气道:“陛下在,正好属下有事回禀,如此便同去。”姑苏亦水沉吟一声应下,竞衣前方带路,一行人推开院门而入。庭院花开葳蕤,一树阴凉,掩在屋檐上。“陛下。”竞衣叩门三下,微蹙眉心,瞥了一眼身后,推门而入。叶宸枫隔了纱帘掠过绰约身影,一时蹙眉,“怎么都来了?”他拂开纱帘,一眼扫过众人,在宿衣身上定了片刻,如常落座,淡然从容。“何事?”他微抬下颌,掠了一眼竞衣。“陛下让属下查的皇寺守卫之事,已有大概眉目。”竞衣一五一十言道,不敢插言其他。他暗下瞥了宿衣一眼,以示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