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糜芜来到花园最东边的小湖边,一带假山挡住了去路,转到山背后,眼前出现了一处粉墙灰瓦的幽静院落。糜芜快步上前,敲响了紧闭的门扉。一个中年仆妇开了门,疑惑地看着她。糜芜敛衽行礼,轻声说道:“麻烦你回禀一声,就说孙女糜芜,特来拜见老太太。”中年妇人匆匆回去禀报,不多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进来。”糜芜迈步向内走去,踏上矮矮的台阶,走进光线幽暗的内室,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坐在椅上,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谁让你来的?又是谁教你这么叫我?”正房中。顾梦初皱着眉头,低声训斥江绍:“不是说好了让那个乡下丫头住后罩房吗?你为什么擅自做主让她占了倚香院!”江绍沉声道:“母亲,她如今是您的女儿,我的妹妹,侯府的小姐,请您给她留几分体面,不要再讥讽她的出身。”顾梦初冷笑一声,道:“我便是不说,难道她就不是乡下丫头?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住好房子!”“母亲,儿子不明白您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江绍看着她,目中满是疑惑,“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江家的将来都在她身上,我们该当尽力与她维持关系,为何您一直咄咄逼人?”顾梦初一脸不屑:“就凭她?妖妖调调,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侯府能指望她?”“可你也亲眼见了,她与那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江绍目光悠远,“母亲,您一直在追问她的娘亲,难道您认识她娘亲?难道,她真的与侯府有瓜葛?”顾梦初还没答话,就听王嬷嬷在外头回禀道:“太太,侯爷,大小姐去找老姨奶奶了。”“什么?”顾梦初顿时变了脸,“谁许她去的?简直无法无天!”三省斋中。随从低声说道:“主子,江侯带回来的那个糜芜,刚刚去后花园找刘姨娘了。”崔恕手执卷册,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淡淡说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以后不需回禀。”作者有话要说:糜芜:听说我是无关紧要的人?崔恕:……我错了,我打脸……真香……第4章后花园中。糜芜跪在刘氏面前,神色恭顺:“老太太在上,请受孙女一拜。”“老太太?”刘氏拧紧了眉,“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老太太。”“称呼只是虚名,您是老侯爷的生母,就凭这一点,您就是这府里最尊贵的人。”糜芜恭敬地说道。刘氏,上上代忠靖侯的妾室,上代忠靖侯江嘉木的生母,顾梦初的庶婆婆和死对头。江嘉木娶顾梦初时,嫡母已经过世,府中是刘氏当家,顾梦初身为嫡出长女,心高气傲,怎么都不肯对庶婆婆刘氏执媳礼,刘氏心里不忿,便想着法子折腾她,两人就此结下梁子。到后面江嘉木袭了爵位,本想上折子为刘氏请封诰命,顾梦初却求娘家出面,搅黄了此事,至此,两人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进京的路上江绍曾把府中的情形大致向糜芜说过,但这些内幕肯定不会说,不过周安年纪小,糜芜三套两套,连蒙带猜,到底将这些阴私之事问出了不少。眼下顾梦初对她十分敌视,江绍碍着母命,不可能事事都替她出头,侯府里唯一能与顾梦初抗衡的,就只有刘氏。刘氏看着她,冷冰冰地说道:“我不喜欢听这种没用的漂亮话。你叫糜芜是吧?进府还不到一个时辰就闹得鸡飞狗跳,还能寻到我这里来,我看,你也不是个安分的。”“若是个安分的,只怕就要被太太和王嬷嬷踩到脚底下了。”糜芜的声音低下去,眼睛渐渐湿了,“孙女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太太的忌讳,自打进门后就没给过我好脸色,还骂我是牛鬼蛇神……”刘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姓顾的一向眼睛长在天上,看谁都不如她,更何况你是乡下来的……”她留意到她似乎要哭,便有些不耐烦:“我最不喜欢人动不动就掉眼泪,有什么好哭的,她骂你两句你能掉块肉不成?”就见糜芜眨眨眼,那点还没来得及掉下的眼泪瞬间便缩了回去,立时又变成笑靥如花:“祖母教训的是,那么,我不哭了。”刘氏怔了一下。回想起来,自己年轻那会儿跟后宅的女人争斗时,将将才有这样收放自如的演技,眼前的少女年纪不大,竟有如此造诣,又想起她三言两语就哄得江绍当众训斥了王嬷嬷,这样的人精到了府里,还不够顾梦初喝一壶的?她心里想着,脸上的神色便缓和了些,轻哼一声道:“起来吧,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糜芜站起身来,笑道:“孙女头回见祖母,怎么不该跪?”“你不用跟我嬉皮笑脸地套近乎,”刘氏指了指脚边的小杌子,示意她坐下,“我也不是傻子,说吧,你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糜芜侧身在小杌子上坐下,说道:“太太处处为难我,我想求祖母庇护。”刘氏看她一眼,道:“你先说说看,你有什么值得我帮你的?”“侯爷身份尊贵,却亲自去乡下接我回来,还有太太,一看见我就变颜变色。”糜芜抬眼看她,“虽然我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想,我肯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祖母,只要您肯庇护我,孙女就和您一道,把该属于您的东西要回来。”“该属于我的?”刘氏瞥她一眼,“我都这把年纪了,折腾那些做什么!”糜芜道:“还是得折腾的,最起码,要先从后花园搬出去。”周安说过,刘氏是在江嘉木过世后才搬到后花园的,刚才进来时她留心看过,这里地势低湿,如果下雨肯定要淹水,刘氏上了年纪,绝不会主动搬到这种地方,多半是顾梦初弄的鬼。刘氏冷哼一声,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刚从乡下回来的毛丫头,怎么这样精明?”糜芜嫣然一笑:“祖母,我生着这张脸,家里又那样贫苦,若是不精明些,只怕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虽然各怀心思,但一个美貌少女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到底还是勾起了刘氏心底的一丝怜悯。刘氏叹口气,幽幽说道:“连我都被扔在这种地方,还能怎么庇护你?”“眼下我只想向祖母问几件事,”糜芜道,“其他的,咱们以后慢慢再想法子。”刘氏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道:“说吧,要问什么?”糜芜仰起脸,问道,“我长得像谁?”“宫里的惠妃娘娘,”刘氏毫不犹豫地说道,“上个月刚刚薨了。你长得跟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眼睛不太像。”糜芜怔了一下。她想过各种可能,却从来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若是这样,那么接她来侯府,就更不会简单了。她又问道:“太太认得惠妃娘娘吗?”“岂止是认得,”刘氏冷笑一声,“惠妃是她表妹。要不是仗着惠妃的势,她怎么能在府里作威作福!”不对,不是这样。顾梦初看见她这张脸时,分明是厌憎到极点的模样。糜芜思忖着,又问道:“侯爷说我娘是当年被老侯爷收房的婢女,祖母可知道她吗?名字叫做丁香,太太应该也知道的,而且很可能,太太跟我娘有什么过节。”“没听过,”刘氏道,“我儿房里的人我都记得,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她长得什么模样?”糜芜犹豫了一下。顾梦初一直在追问娘亲的相貌,可见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要不要说实话?可若是不说的话,又问不出刘氏口中的实话。糜芜看着刘氏,决定赌一把:“我娘皮肤很白,中等身材,大眼睛,高鼻梁,左手手腕上有一颗红痣,京城口音。”娘亲去世的时候她年纪太小,其实并不记得太多,这些都是阿爹告诉她的,肯定不会有假。刘氏皱眉细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没有这么个人。”糜芜一颗心沉了下去。刘氏没有理由骗她,那么江绍为什么说她是他妹妹?顾梦初又为什么知道娘亲手上的红痣?“也许我娘不是丫头,而是府里其他人?”她不甘心地追问。“可以了。”刘氏摆摆手,“头一回见面,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我也都跟你说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乏了,你走吧。”糜芜一阵失望,却还是站起身来,恭顺说道:“是,那孙女走了,祖母保重。”出了院子,糜芜凭着记忆往回走,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段从没见过的围墙,糜芜站住脚,无奈地笑了一下,看来她,走错路了。来的时候遇见了打扫的婆子,给她指了路,原本想着记性好,应该能摸回去,没想到到底还是记差了。她抬头看着日色,推测着西边的所在,试探着往那边走去,刚走出两步,身后一声轻响,回头看时,一个红衣少年正从墙头跃下,看见她时怔了一下,问道:“你是谁?”糜芜也怔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崔公子?”青天白日,虽然是翻墙进来的,但对方衣饰华贵,见了她也不惊慌,显然不是贼人。侯府中年轻一辈的男子,除了江绍之外,就只有老侯爷江嘉木收留的故交之子,崔恕。红衣少年笑起来,道:“不是。”他上下打量着她,问道:“我从未在侯府见过你,你是谁?”糜芜猜不到他的身份,又见他不肯表明,便也只是一笑,道:“那么,再会。”她快步离开,红衣少年饶有兴趣地目送她消失在花木深处,这才转身向南,走到尽头处推开角门,大步走进三省斋中,叫着崔恕的表字说道:“明恕,我刚在花园里碰见一个美人,江家什么时候有这种人物了?”崔恕坐在棋坪前,拈起一枚黑子,淡淡说道:“大约是江绍刚从乡下找回来的妹妹。”“是吗?生得并不像他,倒是很有几分像薨了的惠妃。”红衣少年道。崔恕手中的黑子便迟迟没有落下去。糜芜一路向西,刚刚找到来时的路径,抬头就见王嬷嬷带着锦衣和几个婆子气势汹汹往这边来,老远就一指她说道:“太太有令,把她给我捆了!”锦衣带着婆子便往前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听见糜芜问道:“锦衣,我罚你跪两个时辰,谁许你起来的?”锦衣一脸得意,道:“王嬷嬷让我起来的,太太有令,让捆了你发落呢!”“是么?”糜芜微微一笑,“谁传的令?”“我!”王嬷嬷昂首挺胸走过来,“传太太命令,糜芜虐待下人,不服管教,立刻捆起来动家法!你们还不赶紧动手!”婆子们得了命令,忙跟在她后面挽衣服撸袖子,一副强要拿人的架势。树影背后,崔恕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出头制止的意思。“你不上我可就上了,”红衣少年跃跃欲试,“我最看不得美人受欺负。”崔恕没有说话。王嬷嬷走到近前,伸手向糜芜肩上抓来,只听啪一声脆响,糜芜重重一掌落在了她的脸上。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见面,嘿嘿~第5章四周一片寂静。许久,才听见王嬷嬷嘶哑着喉咙叫道:“你敢打我!”她跟着顾梦初这么多年,在侯府也只比主子差一点,从没有谁敢这么待她。糜芜拍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声音清冷:“打的就是你。”放下手时,脸上已经一片寒霜:“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看在太太面上叫你一声嬷嬷,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在我面前动手动脚了!“让一个下人对着小姐喊打喊杀,还敢把脏手伸到小姐身上翻衣服,如果这就是侯府的规矩,我还巴巴地回来做什么!我这就走,宁死不受这口恶气!”话一说完,她立时迈步往前走,谁也没想起来拦她,那些婆子们目瞪口呆,早已愣住了。“好一朵带刺的玫瑰花!”红衣少年的眸子亮闪闪的,“明恕,难道她真的要走?”“不会。”崔恕的目光追随着糜芜的身影,淡淡说道,“她在赌。”赌侯府接她回来是别有用心,赌他们不敢让她走。可此时糜芜的心里,一半是在赌,另一半,却真是有些想回家。家里虽然苦,总有阿爹相依为命,那几间破屋之中,总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不像这里,一重重全是冰冷的算计。她找不到症结在哪里,既如此,不如撕破脸一闹,总会有个结果。树影后面,崔恕低声吩咐随从:“通知紫苏,及时把倚香院的动静报给我。”他转身离开,红衣少年紧走两步跟上他,道:“我有些不放心,王婆子凶悍的很,只怕她这么硬来要吃亏,不然你找个借口去看一眼?有你在,王婆子总会有些顾忌。”崔恕看他一眼,道:“回来头一天就把侯府闹得天翻地覆,还敢打王婆子,你觉得她会吃亏?”“你呀,真是心硬。”红衣少年摇摇头,“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王婆子可是在侯府横着走的人物。”“想帮你帮,我没兴趣。”崔恕脚下不停。红衣少年停住脚:“那我找江绍去!”崔恕回头看时,红衣少年已经走得远了,崔恕几不可见地摇摇头,还用找江绍?先前在大门口为了她一句话就斥责了王嬷嬷,这会子肯定早赶过去护着她了。短短几天就能让一向温和孝顺的江绍为了她与母亲对抗,这般手段,她又怎么会是什么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倚香院中。糜芜很快收拾了本来就不多的行李,找一块包袱皮包着,正要出门时,江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拦在前头说道:“妹妹这是做什么?”糜芜看着他,眼睛慢慢湿了,轻声道:“我要回家。”一滴泪汪在眼角,颤巍巍的,却始终没有落下,江绍想到她在强忍着眼泪,心都抽疼了,柔声安慰道:“侯府是你的家。”“是吗?”那滴泪恰在此时落下,糜芜的声音哽住了,“我阿爹才不会让不相干的人对着我喊打喊杀。”江绍的心越发抽得紧了。顾梦初与刘氏一直是不死不休的对头,糜芜赶在这时候去找刘氏,摆明了是要跟刘氏站在一条线上,所以顾梦初勃然大怒,不管他怎么劝都执意要教训糜芜。江绍原本打算等人去了正房,他从旁劝解着,总不至于让她吃亏,没想到她直接打了王嬷嬷,眼下又闹着要走。细想起来,似乎她也没吃亏,可她的一滴眼泪,却让他觉得自己十万分地对不起她,懊恼心疼到了极点。“你不要走。”江绍轻轻拿下她胳膊上挽着的包袱,放在桌上,“我去跟母亲说。”“有什么好说的?”顾梦初怒冲冲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谁给她的胆子敢打王嬷嬷?那是我用了几十年的老人,打她就是打我的脸!”“母亲息怒。”江绍忙忙地迎出去扶住她,分辩道,“王嬷嬷先对妹妹动手,妹妹不得已才教训了她……”“王嬷嬷是奉了我的命令!”顾梦初一下子炸了,声音尖锐刺耳,“怎么,连你也伙着外人跟我作对吗?”江绍脱口说道:“母亲,妹妹不是外人,王嬷嬷才是外人!”顾梦初气得脑中嗡嗡直响:“好好好,你如今翅膀硬了,连从小带大你的王嬷嬷都成了外人,再过几天是不是我也成了外人!”她甩开江绍,快步走进屋里,厉声喝道:“糜芜跪下!”糜芜淡淡说道:“我不跪。”她看着顾梦初,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马上就回家去,侯府从今往后跟我再没有瓜葛,我不是你使唤的下人,不会跪你。”反正不管她怎么示弱,顾梦初都会对付她,那也就没必要再敷衍她,只看他们到底舍不舍得让她走。顾梦初气极,那张熟悉的脸,神情里那点熟悉的不屑与挑衅,都让她失去理智,她不假思索,扬手便想抽她一耳光。江绍一个箭步冲上前,架住了她的手:“母亲!儿子跟您说的话您都忘了吗?你难道你真要毁了侯府百年的基业!”糜芜心中一动,这么说来,她难道关系着侯府的基业?顾梦初脱口说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侯府将来如何,几时轮得着她说话!”她甩开江绍,扬手又要打,江绍抓住她的手,扑通一声跪下了:“母亲,您要打她,就先打我吧!”顾梦初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半晌才道:“你!”她抬手按住眉心,疲惫、失望、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许久也说不出话来。“母亲息怒。”江绍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消了气,忙起身扶着她,低声道,“妹妹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以后我慢慢教她……”“不用教!”顾梦初一口打断他,“她跟她娘一样,天生反骨相,害人精!让她滚,立刻就滚!”左右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总有法子收拾她。江绍急了,禁不住抬高了声音:“母亲真要用侯府的百年基业冒险吗?”这是他第二次提起侯府的基业了,糜芜看他一眼,心想,看来自己对忠靖侯府真的很重要。顾梦初冷冷一笑,道:“我就不信侯府离了她就不行!”“快了,很快就会见分晓。”江绍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搀起顾梦初向外走,“这次听儿子的,让妹妹留下。”竹帘卷起又落下,江绍搀着顾梦初走远了,糜芜慢慢向外走去,眼下她知道了两件事,第一,她对侯府很重要,第二,顾梦初确实与娘亲有过节。厅中,拾翠和四个小丫头依旧跪在原来的地方,糜芜抬高声音道:“都起来吧,不用跪了。”拾翠刚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听糜芜吩咐道:“拾翠去找管家,就说锦衣眼里没有主子,一直跟主子作对,让他按规矩发落。”锦衣正在廊下站着,听见时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叫屈,又见糜芜一指四个小丫头:“你们捆了她,等着发落!”四个小丫头虽然害怕,还是上前按住了锦衣,糜芜也不听她分辩,自顾走进内室,慢悠悠地将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又放了回去。两盏茶后,管事在院里回道:“大小姐,锦衣不服管教,顶撞主子,按规矩已经赏了二十个嘴巴,还有十个板子没打,要不要现在就打?”“先让她进来回话。”糜芜拈起果碟中一颗蜜煎樱桃,慢悠悠地说道。锦衣两颊肿得高高的,含着一包眼泪进来了,哭着跪下磕头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真不敢了?”糜芜噙了樱桃,漫不经心问道。“真不敢了。”锦衣哭哭啼啼答应。“那这顿板子就先记下,如果今后改了,就一笔勾销,不改,加倍再罚。”糜芜微嘟红唇,向地上吐了果核,嫣然一笑,“也没准儿明天我就得回乡下去,不过你们记住了,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是你们的主子,总有法子收拾你们。”她笑靥如花,原本是极美的景致,锦衣却觉得背心上一阵阵发凉,拾翠几个在旁边看着,感受也跟她差不多。糜芜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浓。无论锦衣还是王嬷嬷,哪怕她们恨透了她,也不得不忍着她,只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从前她需要曲折婉转,绞尽脑汁对付居心叵测的人,如今仗着侯府的势,她也能痛痛快快地给自己出气了。权势,可真是好东西啊!她得牢牢地抓好了,护着自己,护着阿爹,谁也别想欺侮了他们去。鱼肚白透上纱窗时,糜芜又在梦中爬上了那架竹梯。每爬上一节,踏过的横木便断开一节,阻断了退路,然而头顶上也只是雾茫茫一片,又看不见出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糜芜拼命想要爬的更快些,然而那竹梯突然一晃,整个倒了下去。糜芜惊呼一声,睁开了眼睛。“小姐,小姐!”拾翠惊慌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小姐快起来,出事了,侯爷被降爵了!”作者有话要说:糜芜:听说你没兴趣帮我?崔恕:……有兴趣,必须有兴趣!第6章圣旨是五更过后传过来的,只有寥寥几个字,忠靖侯江绍降为平安伯。没有原因,没有征兆,突然就失了帝心,从此后一天不如一天,直到爵位被完全褫夺,产业被收回,一家子落魄到底,最后不得不搬出京城,灰头土脸地回了原籍——一个月前江绍开始做那些怪梦的时候,当先梦见的,就是江家的结局。此后他几乎天天做这些怪梦,慢慢的意识到,这些梦,都是一本书的内容,而书的主角是,糜芜。这个与惠妃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乡下姑娘在侯府败落不久后遇见了秋猎的皇帝,从此成了后宫专宠,一路青云直上。江绍起初并不相信,但因为这梦太古怪,所以还是留了心,他暗自联络了姑祖母贤太妃,请她留心皇帝的动静,十天前贤太妃传出消息,皇帝突然摔了侯府进上的一方紫玉镇纸,那镇纸,从前可是皇帝的心头好。江绍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这大约就是皇帝开始疏远江家的预兆。也许那些梦不是虚妄,也许他真是书中之人,甚至也许,整个世界都只是天外之人笔下的一个故事?庄周梦蝶,谁能知道此身是真是幻。他循着梦中的线索,派人赶到那女子遇见皇帝的地方去查访,消息很快传回来,附近的确有个叫糜芜的少女,而且,如他梦中所见,美貌无双,身世不明,又与惠妃十分相像。江绍感受到了面对命运时的无力。既然一切都将成真,不如抢在皇帝之前冒认糜芜为妹,由江家献上她,或许可以借此挽回帝心。他说服顾梦初同意他的计划,又赶到乡下带回糜芜,原以为自己的处置已经足够机变,然而现实还是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应该与糜芜毫不相干的顾梦初似乎知道糜芜的身世,而皇帝的发难也比梦中提前了。“母亲,”江绍低着头,声音苦涩,“眼下,您还怀疑儿子那些梦吗?”顾梦初的脸上有不甘,有愤恨,也有惊诧。她看着江绍,他还穿着接旨时的礼服,但这礼服马上就得脱下,从此他就不是忠靖侯,而是平安伯,再不能穿侯爷的服色了。顾梦初拿定了主意:“糜芜可以留下,但咱们必须拿捏住她,逼她乖乖听话,那个小妖精不是善茬。”江绍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母亲,时至今日,您还不肯告诉儿子,她到底是谁吗?您为什么会知道她娘亲的事,为什么那么讨厌她?”顾梦初抿紧了嘴唇,许久才道:“她,应该是你爹跟……丁香的女儿。丁香那个贱人,当初在侯府帮佣时勾引了你爹,后来奸啊情败露,就带着肚子跑了。”江绍脑中嗡一声响,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那些辗转难眠时的绮念,无声地嘶叫着挣扎着,变成一团糟污,横亘在他心上。他只是随便捏了一个借口,他以为与她毫无瓜葛,所以才敢暗自肖想她,哪里知道,她竟真的是他的妹妹。江绍的脸色变成煞白,涩涩一笑,道:“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他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母亲不怎么能容人,嫁过来后把父亲房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打发了,真没想到,竟然还漏了个帮佣的丁香,竟然还给他留了个妹妹——竟然还被他歪打正着找回来了。顾梦初垂下眼皮,沉默半晌后才道:“我已经派人去问糜老头了,如果小妖精的娘手腕上真有红痣,那就肯定是她。就算没有痣,那张狐媚子脸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绝对错不了。”江绍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下意识地问道:“可妹妹生的,不是像惠妃娘娘吗?难道丁香生得也像惠妃娘娘?”顾梦初一个没答上来,突然就发了脾气:“你这么咄咄逼人干什么?难道我会骗你?”江绍没有说话,他了解母亲,她这个反应,正是说谎被拆穿的模样。他在心里默默存下疑问,随即更改了话题:“降爵的事很快就就会传开,不如赶在叔父来问之前我亲自去知会他,顺便也带妹妹拜见叔父和婶娘。”顾梦初脸上便有些没好气,半晌才道:“他们能说什么?无非是幸灾乐祸!我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自打进了江家,就没有一件顺心事!”辰初时分,糜芜接到顾梦初传唤,到正房相见。“一会儿绍儿带你去见叔父跟婶娘。”顾梦初眉头皱得紧紧的,悬针纹越发深刻,向她说着话,眼睛却不肯看她。糜芜笑了下,轻声道:“是。”她赌对了,他们不舍得放她走。侯府前脚被降爵,后脚她就要被正式介绍给亲眷,江绍说的侯府百年基业,大约还真的在她身上。只是,他们到底需要她做什么?江绍又道:“家中有女学,妹妹既然念过书,那么以后每天上午到蕙风堂读书写字,下午修习女工针黹和丝竹管弦,大约,还要学些歌舞。”听起来,倒有些像养瘦马的功课。糜芜抬眼看向江绍,江绍很快移开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妹妹……需得用心学。”顾梦初冷冷地添了一句:“江家这一辈的女孩子从一个‘明’字,你既然认祖归宗了,从此就改名叫做明玉,明天就开祠堂把江明玉这个名字记上家谱。”糜芜摇了摇头,道:“糜芜这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也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不改。”“放肆!”顾梦初一直压着的火气瞬间爆发,“这事还轮不到你说话!”“姑妈!”一个娇细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跟着就见一个穿蜜合色衣裙,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的瘦弱少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我在谢姐姐那里听说家里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走得太急,仿佛有些喘不过气,刚一进门捂住心口,两条细细的弯眉蹙紧了,楚楚可怜。顾梦初立时就起身过去扶住她,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什么大事,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姑妈呢。”糜芜有些惊讶,她从来没见过顾梦初这么温柔。几次见面,顾梦初要么在发脾气,要么就是冷冰冰的,即便对亲儿子江绍都没什么好脸色,可如今她在暴怒的时候,竟然为一个少女压住了脾气,还上前去好言好语的安慰。她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顾梦初拉着少女在椅上坐下,又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头发,柔声安慰:“侯府的爵位已经传了三四代,陛下想要动一动,也是常有的事,你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江绍在旁边也道:“不会有事的,若真是有事,陛下不会在旨意上一个字不提,明苑放心吧。”明苑?糜芜顿时明白了,这是顾梦初的远房表侄女苏明苑。苏明苑在襁褓中就父母双亡,后面被顾梦初带回侯府收养,周安曾经说过,顾梦初很疼爱苏明苑,待她比待江绍还好,如今看这情形,还真没有说错。糜芜站起身来,向苏明苑福了一福,道:“见过苏姐姐。”苏明苑偎在顾梦初怀里,眼角还带着泪花,好奇地打量着她,问道:“这个妹妹是?”“她就是我先前说的糜芜妹妹,”江绍温声道,“昨儿刚回家。”苏明苑这才起身,也福了一福,娇声道:“糜芜妹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