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她送出门外,反手掩了门。深墨色的门扉在眼前闭紧,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糜芜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映着淡白的月光,犹能看见手腕上崔恕留下的指痕,背心上一点寒意渐渐升起,变成后知后觉的怕。他再冷淡克制,依旧是强大危险的男人,方才那样纠缠,若他稍稍更改心念,只怕她很难全身而退。那么这一仗,究竟有没有赢了他?糜芜默默站了一会儿,抬手紧了紧披风的丝带,转身离开。看起来,似乎是他退了一步,毕竟他告诉了她窈娘的下落,然而他没有给她任何明确的答复,接下来该如何,依旧需要她一点点来磨他。他的确是个强大的对手,从他灼热的呼吸中她能确信他已动情,但他始终灵台清明,牢牢控制着他们的走向。这男人绝不肯被人操纵,他只要做主宰。糜芜眸光沉沉,可她要的,却也是做那个主宰者。鹿死谁手,终要见个分明。轻盈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崔恕闭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只觉得衣上耳上,身上心上,无处不是她,无一不是她,原来欲念一起,竟是如此心心念念。今日她别有目的,才会对他投怀送抱,但终有一天,他要她心甘情愿伏在身下,将自己全部献上。翌日一早,一乘青呢小轿抬进平安伯府,被请来教习宫规礼仪的赵嬷嬷抬眼看见糜芜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半晌才微微一笑,向江绍说道:“恭喜平安伯,小姐相貌不凡,前途必定不可限量!”江绍心绪复杂地看了糜芜一眼,向赵嬷嬷道:“舍妹对宫中的规矩知道的不多,有劳嬷嬷费心了。”赵嬷嬷笑道:“规矩礼仪只要大体上过得去就好,小姐福泽深厚,平安伯不必担心。”糜芜在边上听着,心思早已经飘得远了。崔恕说过她进不了宫,这话不像是假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手竟然能伸得那么长?难道他,跟宫中也有关系?他几乎将她查的一清二楚,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样不行。一个时辰后中间休息的时间,糜芜与赵嬷嬷对坐吃茶时,轻声问道:“嬷嬷在宫中那么多年,肯定很熟悉惠妃娘娘吧,她是什么样子呢?”一切的起因,都在于她跟惠妃一模一样的脸,从这里入手,最直接也最简单。赵嬷嬷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要告诫小姐的,宫禁森严,最好不要私下议论贵人。”糜芜点点头,道:“嬷嬷,我只是有些好奇,假若有人生得有些像已故的贵人,假若这人进了宫,那么,她应该避忌些什么?”崔恕虽然那样说,但她更愿意给自己多些选择,况且崔恕此人极其难缠,身份也多半见不得光,与其把未来放在他身上,不如进宫一搏,若是能争得帝王的恩宠,她就是人上之人,自然有能力护住阿爹和窈娘。惠妃盛得宠多年,不可能不招人嫉恨,她这张跟惠妃一模一样的脸,固然有可能帮她入了皇帝的眼,但更有可能,让惠妃的敌人转头来对付她,需得早些防备。赵嬷嬷会意,低声道:“假若有与已故贵人相像的,假若这人进了宫,老身会告诫她,皇后才是后宫之主,无论何时,都要恭敬侍奉皇后,决不可轻慢。”皇后郭元君,今上的原配发妻,太子的生母,镇国公府嫡出的小姐,有名的贤后。原来,贤后与宠妃,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一团和气。糜芜轻声道:“多谢嬷嬷指点!”回到倚香院时,打开妆奁,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小一片纸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子时。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糜芜知道,是崔恕。他要她,子时相见。糜芜一点点撕碎了纸片,他还真以为,可以对她任意差遣了呢。第28章更漏一点点上浮, 终于停在了子时的刻度, 崔恕凝神细听,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她没有来, 她明知他要她来, 可她竟然不来。这个女人,委实不驯到了极点。崔恕起身向外, 向张离吩咐道:“备马。”一路疾行, 瞬息之间,已看见倚香院暗绿的院门。崔恕从侧面越墙而过,月光明亮, 拖出他长长的身影, 与树影子交杂在一起,越发衬得深夜寂静。崔恕只是沉着脸, 一步步走上琉璃瓦顶的长廊, 踩着厚实的松木地板,来到了她卧房的窗下。那个雨夜,他便在此处听着她轻软娇语, 从此记住了她的声音。这个的女人,却又如此诱人。崔恕探手搭上透雕的八重锦窗格,手上使力想要强行推开, 却突然发现, 窗子原本就是开着的。原来她根本就在等着他来。崔恕打起窗格,沉声道:“出来!”“嘘,”糜芜的脸从侧面闪出来, 披着一层淡白的月光,微微嘟了红唇向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别吵醒了丫鬟。”“为什么不去见我?”崔恕看着她,冷冷说道。“要去见你?”糜芜歪了头,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要来找我。”崔恕冷冷地盯着她。毫无疑问,她在说谎,她从来都知道他是要她过去见他,她在试探,想摸清楚假如不服从他,能有什么后果。窗格又向外推开了些,只听她道:“你躲开点儿。”就见她将裙裾挽起攥在手里,双手撑住窗台轻轻一跃,已经跳上了暗绿的窗框,她侧了身子抬脸向他一笑:“下次再约我,就该说得更清楚些。”崔恕没有躲开,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窗框狭小,她便弯腰低头,从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就像从中对折了似的,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越发衬出身前的饱满,曲线的蜿蜒。崔恕的眸光不觉暗下去,昨夜那把火,蓦地又燃烧起来。糜芜放下裙裾,遮住穿着银红撒花绣鞋的双足,跟着送出窗外,轻巧一跃,已经站在崔恕身前。“找我有什么事?” 她微扬了下巴看他,像与情郎夜会的天真少女,娇憨无那。崔恕瞥她一眼,转身离开。糜芜很快追了上来,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怎么了?”崔恕脚下不停,淡淡说道:“你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崔恕!”她快走几步,拦在他身前,媚眼如丝,“明明是你没说清楚,你倒怪我。”“况且,”隔着衣袖上银线绣出的流水纹,糜芜轻轻抚着他,“原本也该你来找我的,哪有让一个弱女子深夜奔波,去见男人的道理?”好个狡猾的女子,就连说谎也能如此坦然。心里的火越烧越烈,崔恕拂开她的手,沉声道:“原本要带你去见你阿爹,不过,既然你弄错了,那就等下次吧。”他抬步疾走,糜芜眼中的焦急一闪而过,忙忙地挽了他的胳膊,再看他时,眸中已尽数变成了软媚:“崔恕,是我弄错了,你让我一回好不好?我着急见阿爹,不想等下次。”月光之下,绝美的少女软语央求,便是世上最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答允给她想要的一切。但崔恕只是冷冷拂开她,径自向前走去,她既然胆敢故意挑衅,就该知道违拗他的后果。“崔恕!”糜芜在身后又叫了他一声,却没有追上来。崔恕走出几步,却在此时,听见了她低低的啜泣声。崔恕皱眉了,不由自主便回转了身,就见她伶仃仃地站在原地,柳黄色的衣袖半遮了脸,纤巧圆润的肩头微微颤抖,正在哭泣。似乎是察觉到他已回头,糜芜从衣袖的缝隙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带着委屈看他一眼,道:“我已经认了错,你怎么还是不依不饶?”崔恕一时有些怔了。他见过她妖娆,见过她刁蛮,唯独不曾见过她,如此柔弱,如此小儿女。她毫无疑问是在作假,但他明知是假,那点怜惜之心,却飞快地发了芽。崔恕没有再走,只是站定了,沉默地看着她。糜芜很快停了哭声追上来,仰起脸向他一笑,道:“那么,现在就去?”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沾在她浓密的长睫毛上,被月光一照,亮闪闪的,像最纯净的水晶。可她从来就不是水晶,她在他面前的一切,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精心设计好的,要他落网的圈套。崔恕回身迈步,淡淡说道:“下次再做戏时,不要这么假。”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尴尬:“好。”说话时已经来到院墙跟前,崔恕一跃而上,回头要看她如何出来,却见她从花丛里搬出一架梯子,三两下爬上墙头,跟着把梯子提起放到墙外,却又不爬梯,只是提起裙子轻盈跳下,回眸向他一笑:“往哪边走?”还真是野性未驯。崔恕随之跃下,道:“你只管跟着,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他迈步向前,糜芜跟在他身后,默默地吐了一口气。也许他一开始就打算带她去见阿爹,也许他只是为了惩罚她才故意这么说,真相如何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了,这一次,是他赢了。但,他终于还是向她让步,她也不算输。更何况,她马上就能见到阿爹,无论如何,都是她更划算。这种棋逢对手,一刻不能松懈的感觉,紧张、疲惫,却又让人上瘾。糜芜微微一笑,快步赶上崔恕,轻声道:“好,那我只管跟着你。”平安伯府的高墙之外,崔恕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看糜芜。他没有给她准备车轿,若她求助,他也不介意与她共骑。然后他看见,她一手抓紧马鬃,一手攀住马鞍,轻盈一跃,已经稳稳坐在了鞍上。崔恕剑眉微扬,跟着就见她笑着向他说道:“原来骑马跟骑驴,也差不了太多。”崔恕看着她,她正抚着那匹枣红马的脖颈,笑容意外的天真。崔恕恍然忆起,她也只不过是十六岁,还是个小姑娘呢。假若他是在此时第一次看见她,必定错认了她是天底下最单纯的小姑娘,可她从来不是。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如此年纪,却如此复杂难缠?崔恕为自己突然柔软的心思微哂了一下,说到难缠,他也并不亚于她,也许此时,她也正同样地猜测着他。丑时前后,崔恕勒马回头,道:“下来。”糜芜勒住马,是该踩着马镫,还是松开马镫直接跳?她犹豫一下,脚便没有离开,却在此时,脚踝突然被抓住了。崔恕站在身前,将她那只脚扯离马镫,声音冷淡:“跳。”糜芜来不及多想,一跃而下,跟着听见他道:“下马时不能踩镫,一旦马匹受惊,会拖着你一起走。”原来他,也不是不顾惜她。糜芜嫣然一笑,向他说道:“多谢。”相识以来,此时她说的这两个字,只怕是最真心的。崔恕垂了眼皮,只迈步向前走去。糜芜紧跟上来,轻声问他:“我阿爹在这儿?”崔恕不答,快步走向不远处一座大宅,数息后人影一动,张离从墙内跃出,躬身行礼:“主子,平安伯府的人已经全数制住,糜老爹安然无恙。”崔恕回头看着糜芜,淡淡道:“人你可以带走了。”糜芜吃了一惊。他下手好快,他直接替她做了主,而且,他竟然肯让她带走。她迟疑着问道:“我可以带走阿爹?”难道她以为他会像那些废物一样,只知道要挟她?崔恕微哂道:“随便你。”救人或是抓人,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从不需要要挟或是其他手段。糜芜很快领会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不错,他这么强,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甚至她的生死,也只在他一念之间。她在瞬息之中,拿定了主意。轻轻扯了他的衣袖,低声道:“崔恕,我阿爹,暂时由你照料,好不好?”她势单力孤,即便此时带走阿爹,也没有妥当的地方安置,而江绍和顾梦初,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更何况窈娘还在牢中,她需要分出精力来照应,很难顾得周全,而崔恕,他傲慢得不屑于对她用手段,而他的强大,又足以确保阿爹的安全。她话一出口,崔恕就明白了她的打算,淡淡说道:“你只求我救人。”“那我现在多求你一件事,”扯着衣袖的手慢慢移进去,抓了他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崔恕,帮我照料阿爹,好不好?”那只手带着薄茧,捏住他的手指细细摩挲,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涩涩的,痒痒的,弄得他的心也痒了起来。那点陌生的媚意再次升腾,崔恕垂目看她,她也仰着脸看他,瓷白的肌肤滑得连月光都站不住,一双凤眸湿漉漉的凝望她,在黝黑的瞳孔中映出他挺拔的身形。再往下去,嫣红的唇饱满如醉,似在无声地向他发出邀请。今夜的她,格外的柔软,也格外的诱人。崔恕的呼吸一点点灼热起来。他从来不是重欲之人,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这么强烈地想要一个女人。他不只要停在她眼中,更要停在她心上。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他要她完完整整,向他臣服,为他沉沦,从此只在他掌握之中。崔恕反手扣住她玲珑的手,看着月光下娇艳的红唇,声音喑哑:“这次,你准备用什么来换?”第29章夜风拂过, 吹乱了糜芜额前细细的碎发, 崔恕敏锐地捕捉到她眸中一闪即逝的慌乱,但很快, 她抬起脸来向他嫣然一笑, 红莓般的唇翘了起来:“你想要我用什么来换?”原来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怕。这发现取悦了崔恕, 拇指慢慢擦过她的手背, 停在圆润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眸光沉沉:“你。”糜芜垂了眼帘,不, 她不准备向任何人献出自己, 尤其是崔恕。“怎么,”崔恕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 迫得她抬头看他, “不敢?”糜芜迎上他的目光,凤眸中笑意深深,轻声说道:“崔恕, 你该知道的,我值得更好的价钱。”价钱?她竟用了这个词。崔恕心底那点快意消失了,所以这些纠缠和试探, 终究也不过是她待价而沽的手段?他低头向他, 直到与她挨得极近,直到棱角分明的薄唇几乎触碰她的红唇,这才冷冷说道:“你给自己, 开什么价?”他冷冽的呼吸拂在颊上唇上,压迫感混杂着吸引力,带来一种怪异复杂的体验,刚刚压下去的慌乱丝丝缕缕泛起,然而心底的骄傲升起的更快,糜芜抬了弯眉,笑笑地看他:“自然是价高者可得,不过,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她说话时红唇开合,崔恕几乎能感觉到柔润的唇瓣将将要蹭上他的,然而她说出的话又是那样可恶,让他升腾的欲念似裹了芒刺,如鲠在喉,怎么都不能痛快。崔恕冷哼一声,甩开了她。说到底,她所有的媚色,都不过是手段,这一身艳骨裹着的,全是利刃。崔恕负了手,慢慢走去来路上的阴影里负手站着,淡淡说道:“快去快回。”总有一天,他要她锋芒全消,化作他手中绕指的柔丝。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倏忽消失,糜芜松一口气,乖顺地答道:“好。”她快步向前走去,院门开着,入眼是满地东倒西歪、失去知觉的仆人们,张离在围墙处站着,想来都是他的手笔。再往前一看,糜老爹在堂屋门口坐着,一脸茫然,糜芜心中欢喜,还没迈进门槛,先叫了声:“阿爹!”糜老爹抬头看见是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囡囡!”糜芜飞快地跑到糜老爹跟前,握了他的胳膊上下打量,急急问道:“阿爹,你没事吧?”“我挺好的,前阵子江家太太打发人带我进城,后面你哥哥送我到这边,说让我先住着,还说过阵子就带我去见你。”糜老爹到如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劲儿地瞧着糜芜,满心欢喜,“你哥哥挺和气的一个人,囡囡,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看起来,江绍还真没骗她,他的确对阿爹照顾有加。只是,阿爹却不能留在他手里。糜老爹忐忑地看了眼张离,压低了声音:“那人又是怎么回事?我正睡着,突然把我叫起来,再一看你哥哥留下的人都被放倒了,我还以为遭了盗匪了。”糜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张离,张离似乎察觉到了,忙转过头去,糜芜这才说道:“阿爹,江家太太跟娘亲有过节,想对付我们,所以我托了人来带你出去。”糜老爹吓了一跳,忙问道:“啊?那怎么办?你是不是跟我一起走?”“我没事,他们有求于我,不敢对我怎么样。”糜芜又看了眼张离,低声说道,“阿爹先跟着那人走,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糜老爹急了,忙忙地说道:“那怎么行?江家人既然要对付你,咱们爷儿俩还是一起回家吧!”“阿爹,”糜芜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悄悄塞进糜老爹手里,“我还有要紧的事,现在不能走,这个你替我收着。”糜老爹疑惑地看她,糜芜瞟了眼张离,道:“这是银票还有一个绸缎铺的文契,有了这个,咱们就有了退路。阿爹,现在这些人你也不要太相信,平时留神防备些,万一发现什么不对就想法子跑,要找我的话就去城南关王庙第三家,有家姓许、女儿叫拾翠的,让她家给我捎个信,我再想法子安置你。”以她的感觉来看,崔恕应该不至于用糜老爹要挟她,然而总不可全信别人,总要给自己留一线退步。糜老爹越听越惊,不觉牢牢抓住她不放,急急说道:“囡囡,你在江家是不是过得不好?囡囡听话,跟阿爹回家吧,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草窝,有阿爹在,绝不让你受委屈。”糜芜微微一笑,道:“阿爹,来都来了,怎么能轻易走了?”既然有机会往上去,就绝不要白走这一遭!糜老爹把她从小养到大,最知道她的性子,声音就有些哽住了:“囡囡,你从小就主意大,阿爹是个没用的,帮不了你,还尽给你拖后腿。可是囡囡,你千万小心,阿爹只想要你好好的。”“阿爹,我这么机灵,怕什么?”糜芜撒着娇摇摇糜老爹的胳膊,“阿爹别担心,等我都安顿好了,就来接你。”父女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张离过来催促,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别,糜芜出得门时,崔恕早已经不在那里了,另一个青衣男人向前行礼,道:“属下何卓,奉主子之命护送江小姐回府。”一个不明不白住在江家的人,派头还挺大,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回到倚香院已经是后半夜了,糜芜对着妆奁解散了发髻,眉头不觉蹙了起来。那张写着“子时”的字条,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崔恕的手下多是男人,要想溜进来在妆奁中留下字条,总是不大方便,也许这倚香院中,就有崔恕的人。可倚香院里的人,都是她才来时就定下的,后面并没有变过,如果有崔恕的人,那说明崔恕从一开始就安排了人盯着她,为什么?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留意的呢?她身上所有能引起人关注的,第一是身世,第二就是容貌,几次交手,也能看出崔恕并不是贪色的人,而他既然那么瞧不上江家,对她江家私生女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看在眼里,那么,她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糜芜握着金背梳,慢慢地梳完了头发,在挂着樱草色双面绣草虫帐幔的拔步床上躺下。不对,她这张脸不仅是美色,更重要的是,和惠妃一模一样。吸引了崔恕的,不是美色,而是惠妃。在昨日之前,他们并没有太多接触,可崔恕却说她进不了宫,想来他早就有了安排,他不肯放她进宫。除了惠妃,没有别的原因会让他这么做。选秀先由内廷局初选,后面由帝后亲自决定,崔恕再厉害,也不可能左右帝后的决断,那么他能动手脚的环节,就是内廷局的初选。糜芜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竟然能打通内廷局,他背后的人,肯定大有来历。她突然又睁开了眼,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也姓崔呢。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想来,总觉得格外诡异。五更时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糜芜从沉睡中惊醒,刚披了衣服坐起身来,就听见江绍在廊下叫她:“妹妹。”“哥哥。”糜芜一手挽了头发,另一只手推开了窗,“怎么这会子来了?”江绍原本是接到糜老爹失踪的消息过来质问的,此时却是一怔,就见她睡眼惺忪,脸颊上犹自带着初醒时淡淡的晕红,看上去如同倦开的海棠,说不尽的娇媚喜人。心头的急怒顿时消了一半,江绍半晌才道:“糜老爹不见了,妹妹知不知道?”“知道呀。”糜芜懒懒地一笑,拢紧了领口,“我接走了。”江绍又是一怔,他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坦然地承认了。千万句话都堵在心里说不出来,江绍许久才道:“我说过,会好好照顾糜老爹,妹妹为什么不肯信我?”“哥哥没有为难我阿爹,我很感谢。不过哥哥也应该知道,”糜芜慢慢合上窗,“我不喜欢受人要挟。”江绍怔怔地站在廊下,又是难过,又是疑惑,先是吴成龙,再是糜老爹,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每次都能胜他一筹?到底是谁在帮她?失去了所有能牵制她的筹码,又惹得她厌憎,今后该如何跟她相处?江绍长叹一声,要么一开始就拿捏住她,要么就一直护着她,他两头摇摆,既失了她的心,又惹得母亲不快,如今落到这个境地,江家的将来,究竟会怎样?近午时分,糜芜亲手给赵嬷嬷奉了茶,闲闲地问道:“嬷嬷,宫里的贵人们也都是选秀进去的吗?”“有些是,有些不是。”赵嬷嬷道。“那位贵人呢?”糜芜说的声音放低了。赵嬷嬷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原本宫闱秘事是不能向人说的,然而贤太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她好好教导自家这个侄孙女,况且两天相处下来,赵嬷嬷也看出糜芜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将来进了宫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早些把这些关窍跟她说清楚,也免得她将来吃亏。赵嬷嬷压低了声音,道:“自然也是,不过宫中另有传闻,据说贵人的名字起初并不在选秀单子里,是陛下亲笔加上去的,不过这些都是传言,小姐闲听听罢了,不要当真,更不要跟别人提起。”起初不在选秀之列,那么惠妃的身世或者年龄之类的,必定不符合秀女的要求,但能让皇帝亲自加了她的名字,这个惠妃,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莫非崔恕是怕她成为下一个惠妃?可即便她是,又跟他有什么相干?糜芜正想再问,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见江绍闯进来,脸色煞白:“妹妹被内廷局退了!”第30章糜芜是在核验身份时就被退下来的, 江绍托人再三打听, 只打听到内廷局认为糜芜生母不明,不合规制, 所以退了她的名字。能进选秀的大多数是勋贵世家, 内廷局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连人都没见便退了下去, 这种情况在此之前从没有过, 江绍心急如焚,到底是内廷局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授意?难道江家已经彻底失了帝心?正房中,顾梦初掀了被子, 绷着一张脸吩咐道:“让小妖精立刻滚过来!”从那天二房闹过之后, 她便病倒了,这些天一直没能下床, 此时突然听见这个消息, 失望之余,想要报仇的一颗心怎么也压不住。从前她虽然对江绍的梦半信半疑,总还是指望着糜芜进宫后,能让江家恢复从前的爵位甚至更能进一步,如今进宫的路子已经彻底断了,她还有什么顾忌?早该杀了她, 痛痛快快地报仇!顾梦初挣扎着下了床, 一边伸手让王嬷嬷伺候着穿衣,一边说道:“小妖精妖妖调调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我早说过她选不上!也好,既然没了用处,正好痛快收拾了她!”王嬷嬷心里一喜,忙道:“她们娘儿俩实在欺人太甚,太太早该收拾她了!”“最好把吴成龙找回来,丢给他做外室。”顾梦初冷冷一笑,“到时候先把她从族谱上除了名字,再找机会下手,我要让她死也死的声名狼藉!”王嬷嬷连忙献计:“即便吴成龙找不到也不打紧,人捏在太太手心里,想要她怎么死,还不是跟捏死蚂蚁一样!如今伯爷也厌弃了她,还怕她能翻天不成?”一句话提醒了顾梦初,便问道:“绍儿这会子去哪里了?”“伯爷出去打听消息了,都说小姐这次被退下来有点古怪。”王嬷嬷道,“已经有几拨人上门来问了。”顾梦初扣好领口的蓝宝石扣子,皱着眉头说道:“这事确实有些古怪,内廷局以往怎么也得见了人再定去留,还从来没有过只报了名字就被退下来的,会不会有别的内情?”她想起江绍那个古怪的梦,突然就有点心惊,难道皇帝真的厌弃了江家,就连他们送的秀女,都要退下来?就在此时,只听糜芜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太太。”满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报仇,顾梦初快步向外走去,还没出门先已骂道:“没廉耻的东西,还有脸往我这里来!”一踏出房门时,才看见不仅是糜芜,连江绍也在,顾梦初怔了一下,道:“你不是去打听消息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江绍赶着回来,正是怕她为难糜芜,忙道:“儿子怕母亲担忧,所以忙着回来了,母亲,如今情势不明,过两日等母亲身上好些,只怕还得劳烦母亲往各处世交家里走走,探听探听宫里的意向。再有,儿子已经召集了族老们明日过来,叔父婶娘要当着众人的面给母亲赔礼道歉。”顾梦初点头道:“好,既然族老们都要来,正好把这件事一起办了。”她一指糜芜,道:“明日从族谱上把她的名字除掉,外室留下的孽种,我们江家不要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江绍忙道:“妹妹是进过祠堂,上告过列祖列宗才记进族谱里的,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妹妹的名字除不得。”顾梦初病了几天,也没什么精神跟他争辩,只揉着太阳穴说道:“去把吴成龙找来,他不是给过聘礼吗?人让他领走!”江绍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听见糜芜说道:“吴成龙只怕是找不回来了,不过太太,大约吴家的人这几天就要找上门来。”江绍吃了一惊,顾梦初也是一怔,问道:“什么吴家的人?”“吴家活生生一个儿子没了踪影,岂有不找的道理?”糜芜慢悠悠地说道,“虽然太太的人乔装改扮过,不过,细竹胡同的房子还在,太太派去芦里村的人还在,我这个知情人也在,若好就罢了,若是不好,我就告诉吴家人,是谁弄走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她早知道即便弄走吴成龙,顾梦初也不会罢手,所以之前便跟刘氏商量过,由刘氏悄悄派人去芦里村候着,顾梦初不提这事便罢,若是还不消停,就把这件事透露给吴家,吴家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举人,可是儿子丢了,怎么可能不上门来找?到时候一旦传扬出去,平安伯寡居的母亲派人带走了一个壮年男子,光是京中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顾梦初即便不被气死,也绝对没精力再来对付她。江绍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顾梦初气得怔了,一字一顿说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说,吴成龙人是太太带走的,丢也是从太太手里丢的。”糜芜笑了下,美目流转,“太太若是安心养病,那么大家就相安无事,如果太太非要与我为难,那就没法子了,我只好告诉吴家人实话,等吴家找上门来,二房怎么说,族里人怎么说,还有平日里来往的世交们怎么说……太太还是再斟酌斟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