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糜芜小心躲过又一拨清场的禁军,等四周安静下来时,才一跃从树上跳下。这些禁军巡查的如此频繁,皇帝应该是朝这个方向来的,只要在附近等着就好。她摘下头上的网巾,原本想扔掉,想了想又放进袖中,跟着擦了粗眉毛,又擦掉了唇上的粉,躲进了一丛灌木中间。西边隐约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大队人马正往这边奔过来,却在此时,东边又传来几声轻响。糜芜在灌木中藏好身形,从枝叶的缝隙里看出去,不觉吃了一惊,张离带着几个黑衣人,正躲躲闪闪往这边搜过来。他们是来带她回去的,崔恕肯定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马蹄声越来越近,却在最后方向一转,往北边去了,糜芜来不及多想,起身从灌木中飞快地跑了出去,身后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听见张离的低呼:“江小姐留步!”决不能停!糜芜拼尽全力向着马蹄声响的方向冲过去,扬声叫道:“救命啊!”穿过树丛,眼前的林间小道上,一行人马簇拥着中间一个穿绛纱衣的男人,回头向她看来,糜芜径直向男人冲去,高声叫道:“陛下救我!”作者有话要说:转场成功,欧耶~第42章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想来是张离知道利害, 已经及时停步,糜芜松一口气, 直直地向着最中间乌骓马上的男人跑过去, 高声呼救:“陛下救我!”绛纱衣金毗箭,五抓团龙纹饰, 这男人肯定是皇帝, 她费尽心机,总算见到了她。左右扈从的禁军见此情形,一半上前围在皇帝身前护卫, 另一半涌上前去, 想要捉拿糜芜,却在此时, 只听皇帝喃喃地叫了声:“挽月?”糜芜也听见了这梦呓一般的声音, 挽月,惠妃的闺名,便叫做柳挽月。皇帝果然把她认成了惠妃, 即便她穿着男装,即便她年轻了许多,然而这张脸总是不会错的。糜芜松了一口气, 抬眼向着皇帝的方向嫣然一笑, 低声道:“陛下。”只要皇帝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她最大的机会。禁军已经冲到了她眼前,正要上前拿人, 却在此时,听见皇帝沉声说道:“住手。”像是被太明亮的日色耀花了眼一样,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沉沉地打量着糜芜,片刻之后,他翻身下马,慢慢向着糜芜走来,直到与她只有一步之遥,这才停住步子,目光始终停在她脸上,口中问道:“你是谁?”经过最初的恍惚,如今他已经确认,眼前的人不是柳挽月。然而,为着这张脸,他还是来了。糜芜定定神,只要他肯过来,事情就开了一个好头。她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轻声说道:“江氏糜芜。”“江氏糜芜,”崔道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又向她走近了一步,声音轻的像在耳语,“江氏糜芜,你姓江。”距离足够近,糜芜细细打量着眼前双鬓微白的男人。皇帝崔道昀,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她费尽心机来见的人,像是许久不曾见过阳光一般,有着一张肤色冷白的脸,长眉细目,直鼻薄唇,容貌意外的秀雅,神色却带着几分不健康的阴郁。听说他是四十九岁的年纪,不过看起来,他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年轻不少,身材瘦削颀长,并没有乡下土财主那种脑满肠肥的愚蠢相。糜芜微微一笑,这般相貌人品,虽然年纪大了点,她也不算很吃亏。崔道昀没料到她在这时突然笑了,心中再次恍惚起来,低声问道:“你与从前的忠靖侯府江家,是什么关系?”仅仅是一个姓氏,皇帝竟想到了忠靖侯府?糜芜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低着头乖顺地答道:“民女正是江家的女儿。”“江嘉木的女儿?”再见故人的惊喜突然消散,横亘在心头的猜疑飘摇着落下,崔道昀加重了语气,跟着伸手,抬起了糜芜的脸。明亮的日色洒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因为刚才奔跑的急,颊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红晕,越发衬出冰肌玉骨,秋水横波,宛如映日芙蕖一般,娇媚不可方物。这不是那个曾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她美丽而又陌生,带着一股子山野草木的清新,年轻的活力让人嫉妒。而他早已上了年纪,伊人乍然离世,又带走了他所剩不多的柔情,越发让人觉得老之将至。可她姓江。崔道昀心中慢慢生出一股迟钝的恨意,难道她就是那个可能存在的孽种?掌中人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轻声答道:“是。”竟然真的,是江嘉木的女儿!那股子迟钝的恨意顿时变成翻涌的怒,崔道昀手上使力,牢牢扣住糜芜的下巴,透过她年轻的脸,看着记忆中那人,恨不能起死回生,逼问清楚当年的一切,却在此时,听见她掌中人细细地吸了一口气。崔道昀回过神来,就见她水盈盈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委屈,红唇也微微嘟起来,似乎是在忍疼,又似乎想要嗔怪,然而到底也没说什么。虽然同样都是流光溢彩,可这双眼睛并不像她,说到底,伊人已逝,即便再相似的皮壳,根底里也是不同的。崔道昀松开了手,带着复杂的情绪问道:“天颜不可直视,谁给你这么大胆子一直盯着朕看?”“民女心中仰慕陛下,因此才大胆窥看天颜。”糜芜看着他,轻声说道。仰慕?女人们对他的仰慕,无非都是为了权势。崔道昀心中一阵厌恶,冷冷问道:“行宫戒备森严,你怎么进来的?”假如她敢像她一样欺骗他,那就杀了她。糜芜留神窥看着他的神色,他阴郁的双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沉沉地看着她。以天家之能,自然可以查的一清二楚,只要能不连累谢临,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糜芜如实说道:“民女从前经常到暮云山采药,知道许多小路,是从小路偷着上来的。”听起来像是实话,可忠靖侯府的女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崔道昀冷冷反问:“江嘉木的女儿,居然还要采药?”“民女自幼流落在外,认祖归宗还不到一个月。”糜芜直觉他此刻的心境似乎有所不同,抬头看了他一眼,跟着垂了眼帘,“之前一直与养父在芦里村居住,家里贫穷,吃饭穿衣都很艰难,所以像挖野菜、采草药,甚至抓捕蛇虫鼠蚁之类的事,民女都曾经做过。”竟然不是在江家养大,竟然流落在民间,怪道这么多年,从来没听到过半点消息。该如何处置她?崔道昀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一时难以决断。“陛下,”一个清亮圆润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跟着就见一个四十来岁年纪、皮肤极其白腻的女人跨着桃花马走过来,道,“擅闯行宫,惊扰圣驾,按律当斩。”她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反而瞬间让崔道昀做出了决断。崔道昀看她一眼,淡淡说道:“皇后不必担忧,此事有朕处理。”糜芜悄悄地瞥了皇后一眼,郭元君,镇国公府的嫡出长女,世代将门之后,皇帝的原配发妻,就见她神情爽朗,五官端正,虽然已是中年,但眉目间仍旧有一股勃勃的英气,足见平时也是杀伐决断,手腕强硬的人物。郭元君也在看她,唇边带着一个略有些鄙夷的笑容,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控住马站在崔道昀旁边,静待下文。又过片时,崔道昀再次开口向糜芜问道:“方才你叫‘陛下救我’,是什么缘故?”糜芜一指东边的树丛,道:“那里有一群黑衣人,鬼鬼祟祟往这边来,民女害怕他们是想对陛下不利,所以才出声求救。”张离应该还没有走远,若是被禁军抓住,那就有意思了。崔道昀淡淡说道:“既然是要对朕不利,你为何高呼救你?”“民女并不敢确定他们的意图,又怕引起骚乱,所以才这么叫。陛下,”糜芜抬眼看他一下,福身下拜,“民女不该妄言,民女知错了,请陛下责罚!”“左将军带队去查,看看今天,到底有多少不该来的人混了进来。”崔道昀吩咐道。金吾卫左将军如临大敌一般,立刻点起人马往东边追过去了。崔道昀转身向回走,内监连忙牵过乌骓马,崔道昀翻身上马,回头再看糜芜时,她仍旧保持福身行礼的姿势,伶仃仃地站在那里,似乎人畜无害。该如何处置她?脑中一时间有千百个念头闪过,到最后都定格成伊人那张脸,似笑非笑地凝望着他。崔道昀回过头去,淡淡说道:“会骑马吗?”他并没有提名字,糜芜却知道问的是自己,连忙答道:“骑术不佳。”“汤升,”崔道昀向跟在身边的内廷总管太监吩咐道,“给她一匹马。”汤升立刻牵过一匹备用的马,亲手交给糜芜,崔道昀回头看时,就见她一手抓着马鬃,一只脚踩在马镫上,轻轻一跃,便已经坐上了雕鞍,抬眼又向他一笑。这模样,越发像得紧了。崔道昀回过头去,有她的脸,却没有与他纠结的过往,就当做是一副美人图画,放在屋里闲时看着,也不算过分吧。他控住丝缰,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郭元君策马跟上,与他并肩同行,糜芜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回头看了眼来时的方向,微微勾起了红唇。山色青葱,草木茂盛,一切都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然而,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两刻钟后,御驾回到行宫门前,四散到各个方向行猎的百官听说帝后猎到一半时双双回銮,一边忙忙地往回赶,一边私下打听为何突然停了围猎,待听说是因为一个闯进围场的年轻女子时,不觉都吃了一惊。难道是刺客?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如此守卫森严,怎么会被人闯了进来,还惊了圣驾?承担守卫重责的金吾卫将军听说出了这样的纰漏,自然比谁都更着急,忙亲自带队,点起部下精锐前去迎接圣驾,谢临跟着迎出去时,一眼就看见了队伍最后面的糜芜,她穿着他的衣袍,簪着他的青玉簪,腰背挺直地坐在雕鞍之上,并不看他一眼,只向着另一个男人的寝宫走去。他没猜错,她是为了皇帝来的,如今她如愿以偿。谢二公子,出身世家,门楣清贵,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所以从不屑于去争去抢,哪知生平头一遭遇到动心的女人,却是这样的结局。谢临平静地移开了目光,如今他已经懂了,该争的该抢的,就要去争去抢,有的人,一旦遇上了,必须牢牢抓住。崔道昀行宫门前停下,看着从各处猎场匆匆赶回来的文武百官,朗声说道:“朕有些累了,现在要回去歇息片刻,众卿可各自随意,不必追随。”众官见皇帝安然无恙,都是松了一口气,却又禁不住地好奇:皇帝今早出发时明明兴致满满,怎么会突然就累了?难道是因为那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子?搜寻的目光不觉都向队伍里望过去,待看见跟在末尾的糜芜时,一些近臣不觉大吃一惊,这张脸,这一身男装也遮挡不住的媚色,看来后宫之中,又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郭元君放眼一望,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不觉微哂一下,策马向崔道昀走去,却在此时,崔道昀转向她,沉声道:“皇后一向猎兴甚佳,不要因为朕坏了兴致,只管去吧,待朕歇息片刻后,再去围场寻皇后。”什么累了,又是什么歇息,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女子?郭元君瞥了糜芜一眼,道:“好,那么妾身就在围场等着陛下。”崔道昀点点头,策马向大门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向着糜芜道:“江氏女,过来。”第43章朱红色的宫门双扇对开, 露出内中宽阔平坦的青石大道, 糜芜抬眼望去,崔道昀正策马往里面走去, 日色映着他绛纱衣上金色的团龙纹饰, 像在她面前铺开了一条朱紫的大道。踏进这扇门,就是不同的人生。糜芜猜度着猜度着以自己的身份, 应该不能像皇帝一样骑马入宫门, 便一手按了雕鞍想要跳下,有乖觉的小内监立刻赶到跟前作势要搀扶,糜芜略一迟疑, 终归挪开一步, 抬脚跃下。第一次下马,是崔恕手把手教的她,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若是他知道她做了什么, 不知会恼怒成什么样子?糜芜微微一笑,快步跟上前面的崔道昀。此生此世,应该是没什么可能再见到崔恕了, 以他的骄傲,应当不会为难阿爹,即便是为难了, 只要哄好了皇帝, 自然也能逼迫他交出人来。宫门内花木扶疏,廊下守着的宫人、内监纷纷向着崔道昀躬身行礼,糜芜跟在乌骓马后, 低头看着青石路上自己短短的影子,跨过三重宫门后,马蹄声突然停住,崔道昀翻身下马,迈步走进一处门槛高高的幽深宫室。想来这就是皇帝的寝宫了。糜芜在门槛外站住脚,没再往里走,崔道昀回头见她不动,又道:“进来。”糜芜跟进来时,崔道昀已经走进了正殿中,站在阴影中负手看她,目光沉沉的,一言不发。糜芜慢慢走进去,垂了眼帘,不再与他对视。皇帝的反应很古怪,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惊喜,也许她算错了,惠妃和皇帝之间,还有许多她不知道隐情。却在此时,崔道昀道:“退下。”糜芜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却发现屋里伺候的内监和宫人们纷纷往外走,这才知道这句退下,是对他们说的。不多时,殿中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朱红的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光线暗下来,糜芜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心里竟有不安。皇帝比她想象中的,要更难以捉摸,该如何应对?崔道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抬起头来。”糜芜乖顺地抬起了头,就见皇帝坐在一把高而深的扶手椅中,双手随意搭着扶手,阴郁的眸子打量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脸,看透她心中所想。看起来,又是个难缠的人。事已至此,那点子不安反而消散了,糜芜抬眼迎着他,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男人鬓边的白发并不明显,越发显得秀雅清贵,糜芜眨着眼睛,问道:“陛下总看着我做什么?”崔道昀淡淡说道:“你进来之前,江家不曾教过你御前之仪么?”糜芜连忙福身行礼,笑着说道:“教过,只是好容易才看见陛下,太欢喜了,一时把学过的礼仪都忘了。”崔道昀没再说话,只任由她微弯了腰肢站在那里,从肩到腰,从腰到腿,成了一个润滑的弧度,姿态是娇婉的,然而一双凤眸忽闪忽闪,只是毫不畏惧地瞧着她。躲在那张脸后面的人慢慢消失,眼前的,只剩下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美貌少女。崔道昀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与她的不同,眼前的少女野性难驯,媚色中自有一种锋锐,却是她没有的。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呢,纵然他再恨再爱再纠结,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崔道昀低声道:“过来。”糜芜直起腰身,带着点笑意,慢慢地走近了。离的很近,崔道昀清楚地看见她唇上的艳色,眸中的光芒,她可真是年轻,足以做他的女儿了,假如他们有个女儿的话,是不是也会生得这般模样?“坐。”崔道昀一指脚边的鼓凳,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违拗的帝王威严。糜芜侧身在鼓凳上侧身坐了,鼓凳比皇帝坐的椅子矮了许多,她坐在上面小巧玲珑的,傍在他腿边,像一尊精细雕琢的白玉美人。崔道昀垂目看她,心头的感觉复杂又诡异,许久才问道:“是江家让你来的?”糜芜仰起脸看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来,我一直仰慕陛下,想见见陛下……”崔道昀心中一阵厌恶,出声打断了她:“滚出去。”这一瞬间,他又从她脸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不过这次,看见的是那个欺他骗他,让他恨之入骨的她。电光火石之间,糜芜伸手扯了他的衣角,急急说道:“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见到陛下,我不甘心!”崔道昀伸手想要扯回衣角,糜芜却顺势抓了他的手,一双凤眸中亮闪闪地看着他,盛满了不甘和激越:“我明明已经进了选秀的单子,却突然被内廷局退了,我不甘心,我要见陛下,我要当面问问陛下,为什么不要我!”满心的厌恶被她突如其来的几句话打散了,崔道昀蹙了眉,原来,她曾经进了选秀的名单,可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是谁自作主张退了她?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别人知道她的存在?崔道昀垂目看她,沉声道:“见朕又能如何?”继续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全无害,还是赌一把,即便触怒他,即便被赶出去,也绝对能让他记住她?糜芜微眯了眼睛,赌!她抓了崔道昀的手,低声道:“我听说,我生得很像,惠妃娘娘……”被她抓住的手不可控制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离开,糜芜连忙又握紧些,急急说道:“所以我存了痴心妄想,以为只要陛下看见我,就会留下我。”她已经和盘托出了底牌,就看他会如何应对。所以,她是处心积虑,想用这张相似的脸来换取他的宠爱。实话并不好听,但崔道昀心中的厌恶却又淡了几分,至少,她没有再骗她。他垂了眼,一根根掰开她抓着他的手指,却在此时,又听她问道:“陛下,我跟惠妃娘娘,真的很像吗?”从来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这么大胆,就连挽月也不曾。崔道昀没有说话,殿中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就在糜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很像。”糜芜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一关,她是过去了。原来皇帝最难忍受的,是骗他。崔道昀已经抽出了自己的手,糜芜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向着他的方向微微挪了一点,低声道:“一个月前,我从乡下回到江家后,就总是听人说,我和惠妃娘娘生得很像。家里报了我去选秀,原本也是存了点念头,没想到连第一关都没过,就被退了下来。我很不甘心,从那时起,就一直想见陛下。”半真半假的谎话,大约是最难看穿的,至少她现在说的,绝对无从考证。崔道昀的确判断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你娘是谁吗?江家怎么找到你的?”从一开始,皇帝就对江家十分在意,为什么?江家莫名其妙被夺爵,是不是跟皇帝这种诡异的态度有关?糜芜思忖着答道:“我娘叫丁香,曾经在江家帮佣,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府,流落在芦里村,我三岁时,娘亲就过世了,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崔道昀垂目看她,她面上一片坦然,并不像是在说谎。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可她生着这张脸,只看一眼,就知道绝对跟挽月脱不开关系。挽月死时,求他不要再追究,他原本也想让一切都到此为止,可她却在这时,突然找上了他。该如何处置她?崔道昀心中阴晴不定,却在此时,又听她轻声说道:“陛下,我不想回江家,我想留在你身边。”崔道昀淡淡问道:“为什么?”“因为陛下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糜芜仰起脸看着他,眸中都是期冀,“在陛下身边,我什么都不用怕。”“那你现在,在怕什么?”崔道昀道。“很多呀,”糜芜轻声道,“吃的穿的,将来怎么样,还怕做不了自己的主。”吃的穿的,将来怎么样?久居上位,崔道昀从来不知道就连这些也会让人害怕。他垂目看她,就见她也看着他,眸子里安安静静的,向他说道:“不过最怕的,就是陛下不肯留下我。”“怎么说?”崔道昀不觉顺着她的口气问道。“我这么一折腾,肯定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如果陛下不要我,等我回去,就有的受了。”她轻轻一笑,带着几分忧伤垂了眼皮,“陛下,我是不是赌错了?”她眉目宛然,笑意中透着浅淡的忧愁,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崔道昀阴郁的心境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惆怅。如果挽月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她身边,护着她宠着她,他们会不会能有别的结局?许久,崔道昀低声说道:“你既然想留下,就留下吧。”他抬步向外,打开门扉,扬声叫人:“汤升,给她安排住处。”糜芜心中一喜,眼见他抬步还是向外走,连忙起身追上,扯住了他的衣角:“陛下是不是还要去围猎,带我一起好不好?”皇帝的态度太不明朗,须得片刻不离,弄清楚他心中所想。崔道昀回头看她,目光暧昧不明:“怎么?”糜芜扯着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声音里便有了撒娇的意味:“我不想离开陛下。”在这一刹那,崔道昀再次透过她看见了那个总喜欢向他撒娇抱怨的女人,然而他到底还是摇摇头,淡淡说道:“你留下,等朕。”两刻钟后,郭元君接到贴身内监传来的消息,皇帝留下了那个擅闯行宫的江氏女,还在寝宫里给她留了一间屋子。郭元君抬手扣弦,一支白羽箭稳稳地射出,恰恰射中一只奔跑的野兔,四周的随从欢声雷动,郭元君放下长弓,朗声吩咐道:“去告诉陛下,就说我在这边等他。”镶嵌了红宝石的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桃花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郭元君瞄准草丛中隐约露出的鹿角,抬手又是一箭。内监飞快地跑过去查看,跟着惊喜地高呼道:“皇后娘娘一箭命中,猎得牡鹿一只!”四周又是一阵欢声雷动,郭元君看着内监们抬过来的那只雄壮的公鹿,笑着说道:“鹿角锯下来带回宫去,鹿肉今晚烤给陛下吃吧,不知死活的东西,谁许你到处乱撞!”夜幕降临时,盛宴再次在牧云殿举行,广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火堆上架着洗剥好的猎物,烧烤的肉香阵阵飘散,崔道昀坐在二层高阁上,看着楼下的歌舞,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陛下,”郭元君亲手奉上一碟切好的鹿肉,笑道,“尝尝臣妾猎到的牡鹿。”崔道昀夹了一块送进口中,点头道:“很是新鲜。”他抬眼一看,就见侍奉宴席的宫女们正络绎不绝地往席上送来一盘盘烤好的猎物,想了想便扬声唤来汤升,道:“把这些肉各样拣一盘,给江氏女送去。”汤升答应着离开,郭元君放下细瓷鎏金边的碟子,笑着说道:“陛下准备怎么处置江氏女?”“朕还没有想好。”崔道昀不是很愿意跟她谈论这个问题,转脸向下首的席面上看了看,问道,“太子呢,怎么不见他来?”太子崔祁煦,郭元君唯一的儿子,如今的东宫太子。郭元君也往那边席面上看了看,含笑说道:“太子知道围场有贼人后一直很担心,刚刚向金吾卫询问捉拿贼人的情况去了。”也许是她从来都安排好了一切的缘故,崔祁煦性子十分规矩,连这些小意殷勤的事都不知道做,方才还是听了她的劝才出去的。崔道昀颔首说道:“皇后费心了。”郭元君一听这话,就明白崔道昀已经知道这是她的授意,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却在此时,就见崔祁煦快步走来,向崔道昀弯腰一礼,蹙眉说道:“父皇,儿臣方才问过金吾卫,上午闯进围场的贼人仍旧没有抓到,如今猎场中只怕还潜藏着贼人,为了父皇的安全,不如暂停围猎,早日移驾回宫吧!”郭元君暗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听见崔道昀说道:“几个贼子罢了,还不至于如此。”皇帝一直都不太满意太子这种谨小慎微的性子,谁知太子一开口,便又绕到这上面去了,郭元君连忙向崔祁煦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跟着向崔道昀说道:“金吾卫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什么眉目,以臣妾之见,不如让太子领了这件差事,也是太子对陛下尽一点孝心的机会。”金吾卫与虎贲卫的各级将领都是皇帝亲自指派,是皇帝的心腹嫡系,从不会假手他人,崔道昀淡淡说道:“这才半天的时间,不必着急。”他看着崔祁煦,问道:“太子今天猎获如何?”“儿臣猎到了一只野兔。”崔祁煦刚刚被母亲递了一个眼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此时正在紧张,没来得及细想就道,“儿臣的骑射功夫都只是平常,又担心杀伤太多有违天和……”“你母亲今天猎到了四只野兔,一只牡鹿还有两只麂子,”崔道昀说着站起身来,负手向外走去,“有空向你母亲讨教讨教,皇后的骑射功夫,即便在男子中也算是了得了。”崔道昀瞬间已经走到殿外,向身后众人说道:“朕要独自走一走,你们不要跟着。”郭元君一阵懊恼,再看崔祁煦一脸茫然的模样,不由得低声斥道:“你父皇高高兴兴来围猎,你跟他说有伤天和?你是怎么想的!”崔祁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是儿子说错了,母后,父皇既然发了话,那我明天就跟你学骑射……”“不必!”郭元君打断他,“你父皇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崔祁煦问道。郭元君望着崔道昀的背影,脸色难看起来。他的意思自然是说,皇后强势,太子喑弱,可恨自己精心养大的儿子,却连这句话都听不懂。崔道昀踏着楼梯向下行去,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早些年他对太子也曾寄予厚望,否则也不会早早定下东宫之位,小时候明明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人,谁知道长大后,却变成这样平庸的一个。若是在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可他是太子,一国储君,怎么能放心把国家交到他手上?更何况皇后强势,镇国公府手握兵权,若太子还是这样对皇后言听计从的,将来的天下,到底姓崔还是姓郭,还得两说。崔道昀下意识地眺望了下南方,那人正在江南查处贪墨案,这些年观察下来,那人杀伐决断,隐忍机变,手段计谋都是一等一,假如这次他办得好,就召他回宫,也算给自己多一个选择。牧云殿外,金吾卫左将军带队正在值守,突然看见皇帝从里面走了出来,连忙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微臣奉命搜索贼人,在东边树林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踪迹,确实有外人闯入。”“人呢?”崔道昀停住步子,问道。左将军道:“微臣无能,目前还在搜查。”“那就是没抓到了?”崔道昀淡淡说道,“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微臣已经加派人手,沿着发现的可疑踪迹继续追查,”左将军忙道,“陛下,在此之前,是否需要暂停围猎?”“不必,”崔道昀淡淡说道,“换些得力的人,不要再一无所获。”他抬步欲走,忽地看见左将军背后站着的谢临,便又停住步子,道:“谢临?你怎么在这里?”谢太傅是皇帝的授业恩师,因为这个缘故,谢临幼时便曾数次入宫面圣,自然是熟脸,此时听见皇帝过问,忙道:“微臣十数日前荫选金吾卫。”金吾卫是武职,勋贵世家中不爱读书的子弟们才会进金吾卫,谢家累世书香门第,子弟们多是走科举的路子,崔道昀有些意外,问道:“你家里不准备让你走举业的路子?”谢临道:“微臣不是读书的料子,倒是对舞刀弄枪有些兴趣,所以向金吾卫递了履历。”崔道昀点点头,便向左将军说道:“让谢临跟着去查。”谢家的子弟从来都是芝兰玉树,无论学文还是习武,前途都十分可期,先试试谢临,若是可用,也暂且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