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高声谢恩,等直起身时,就见崔道昀已经往寝宫去了,谢临想起糜芜就在那里,心中,怎么也无法平静。崔道昀踏进寝宫时,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当值的宫人,其他随行的宫眷都还在牧云殿中,他想起糜芜,却不知道汤升把她安排在哪里住下,于是沿着抄手游廊,信步向后殿一代走去。上弦月升起在半天中,淡淡的银光洒在宫墙上廊柱间,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霜,崔道昀慢慢走着,转过一重月洞门,在合欢树细碎的影子下面,忽地看见了糜芜。她已经换掉了那件不伦不类的男袍,穿上了浅碧色的宫装,正垂着两条腿坐在窗台上,脸上带着笑意,小巧玲珑的两只脚晃呀晃的,没有片刻的安静。她头顶上是完全打开的明瓦窗,月光从半透明的瓦片里倾泻在她身上,半是透明的灰色,半是透明的白色,于是她整个人就笼在明暗交杂的光影里,恍惚得不像是真人。崔道昀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笑容越发明媚:“陛下来了。”她轻轻一跃,从窗台上跳下来,奔到了他的身边:“陛下猎到了什么?”“一只灰狐。”崔道昀下意识地说道。“好玩吗?”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打过猎。”好玩?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围猎,崔道昀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却又撇下他跑了回去,从窗户钻进屋里,再露面时,一只手托着五格攒心盒子,里面放着各色烤肉,另一只手拿了酒壶和筷子,笑着说道:“谢谢陛下命人送来的烤肉,不过我不大认得是什么肉。”她在窗沿上坐下,把攒心盒子放在中间,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摸出了两只白色鎏金边玛瑙杯子,笑着说道:“陛下吃酒吗?”“朕不饮酒。”崔道昀慢慢走到近前,看着她身上浅碧色的宫装,低声道,“换衣服了?”“是呀,汤总管给我找的,陛下该不会要让我做宫女吧?”糜芜看似随意的问道。崔道昀心中一动,宫女?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留下她,又能随时打发走了她。糜芜夹起盒子里的一块肉,问他:“陛下吃吗?”崔道昀摇摇头,糜芜便自己吃了,跟着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崔道昀站在那里,默默地看她饮酒吃肉,她吃的很快也很仔细,大口大口的,让人在旁边看着都起了食欲,崔道昀不觉近前一步,她觉察到了,抬头看他,夹着一块肉问道:“这是什么肉?”“兔肉。”“这个呢?”糜芜吃掉这块,又夹起一块。“鹿肉。”崔道昀耐心地答道。不多时糜芜已经将盒子里的肉都问过了一遍,带着几分憧憬道:“我从来都没有打过猎。”“想去吗?”崔道昀下意识地问道。第44章山风猎猎, 糜芜跟着崔道昀身后, 踏着月色,轻快地向围场行去。手心因为紧张泛起的湿意已经消失, 心底的不确定却久久无法消失, 糜芜看了眼走在前面、腰背挺直的崔道昀,虽然他说话的口吻从不见得如何严厉, 虽然他从来没流露过明显的喜怒之色, 但他带给她的威压,却是前所未有的。他是成熟的男人,也是强大的帝王, 她在他面前, 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人,他虽然被她这张酷似惠妃的脸吸引着留下了她, 但他对她的兴趣, 似乎也仅止于此,虽然他看起来对她十分温和,但她能感觉到, 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中一样发展。从前她一直觉得崔恕难缠,然而相处得久了,总也能摸出几分崔恕的脾气, 可崔道昀却像没有脾气, 除了在寝殿中她说谎时他满带厌恶地让她滚出去之外,他整个人都是温和平静的,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假人, 完全没有烟火气息。白天她央求他时,他并不同意带她出来,此时却突然改了主意,糜芜知道应该是自己的某一点打动了他,却怎么也猜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点。眼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皇帝与惠妃之间,绝对不像传闻中那样简单,除了延续十多年的专宠,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事情。今后,该怎么办?糜芜控住马,停顿了片刻,前面的崔道昀也许觉察到了,也许没有觉察,但他始终没有停步,只顾自己往前走去。说到底,她与他之间差了太多,他是心机深沉的帝王,她却是一无所有的少女,实力悬殊的较量,从来就是前途未卜。该怎么办?糜芜忽地加鞭,催着座下那匹小红马向前追去,娇艳的红唇跟着便翘了起来。皇帝心思难测,那么就不去测,她只凭着自己便已经走到了这步,看来好运气是站在她一边的,既然如此,只管去做,又何必想太多!她很快追上了崔道昀,笑盈盈地问道:“陛下准备猎什么呀?”崔道昀眼睛看着前面,淡淡说道:“不得与天子并肩,你僭越了。”“一时高兴,给忘了。”糜芜勒住马,等他走过半个马身的距离,这才慢慢跟着,道,“陛下,深更半夜的,能看见猎物吗?”崔道昀道:“到跟前就知道了。”这也是他生平头一次夜间出来行猎,汤升已经带着人先行过去打点了,但究竟能不能看见,他也不知道。仔细回想起来,这几十年里,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一时兴起,由着性子做事的时候。也许是她太年轻,跟年轻人在一起,难免让人也跟着孟浪起来,不知不觉忘了规矩。只是再一抬头时,前面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原来汤升带着手下的人,在猎场的树枝间挂了无数盏灯笼,照得林子里一片光明,跟着就听她嗤一声笑,探身靠向他,带了几分促狭轻声说道:“是陛下让人弄的?这么大动静,就算有猎物,也早给吓跑了。”崔道昀眺望着那一带闪烁的灯光,唇边不觉便带了点淡淡的笑意,道:“是呢,朕给忘了,天子出行,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糜芜看着那一闪即逝的清淡笑容,心里越发安定下来,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笑意盈盈地问他:“那怎么办?本来想着跟陛下悄悄地玩一会儿就回去呢。”崔道昀目视前方,道:“只怕再过一会儿,人就该全来了。”话音未落,身后已经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郭元君在众人的最前面,促马飞快地追过来,老远便道:“陛下好兴致,怎么也不带上臣妾?”“只是一时兴起,并不准备大动干戈。”崔道昀控马驻足,等着郭元君赶上来,才道,“皇后不看歌舞了吗?”“太子听说陛下漏夜出行,十分担心,催着我过来陪伴陛下。”郭元君笑着向后一指,道,“他还在后面呢,不如我们先走,考一考他,看他追不追得上来。”崔道昀不觉又是一笑,道:“皇后还是这么好兴致。”从惠妃死后,便极少见他露出笑容,郭元君心知此时他的心情应当不错,不觉瞥了眼蘼芜,跟着笑向崔道昀说道:“已经十多年不曾夜间行猎,委实有些技痒,陛下放心吧,太子的骑射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们先走,他肯定能赶得上我们。”崔道昀也瞥了眼糜芜,她早已下了马,安静地候在边上,虽然是在夜间,但到处都有禁军和内侍,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崔道昀向郭元君点点头,道:“好,朕与皇后先走,看太子什么时候能追上来。”他加上一鞭,乌骓马泼喇喇地冲了出去,郭元君的桃花马紧跟其后,不多时崔祁煦骑着一匹五花马也追了过去,大队人马追随着他们,一哄往挂满灯笼的密林中跑去,糜芜渐渐看不见了崔道昀的背影,不觉摇摇头,微微一笑。她辛苦种好的果子,却被皇后顺势摘了,这个看起来爽快利落的皇后,下手的时候,也很是爽快利落呢。密林中虽然有灯笼,但对于糜芜这样的新手来说,这时候骑马仍旧很危险,她想了想,索性把缰绳丢给身边的小内监,自己踩着落叶和青苔,慢慢地在小路上走着。头顶上是白皮松茂密的树冠,糜芜接过小内监手里的灯笼一照,迎眼便瞧见长满青苔的树身上漏出一朵略带淡紫色的小花,不由得笑了起来,是紫皮枫斗。从前总猜测行宫这边没有人采,必定长着很多枫斗,如今一看,还真是没猜错。“你帮我照着点。”糜芜把灯笼交给小内监提着,跟着抓住白皮松摊开的枝杈,脚尖一蹬,早已跳了上去,伸手采下那根肥壮的枫斗。根茎深绿,舒展的叶片背后带着深紫色,两朵零星的小花嵌在枝叶中间,一文钱一根的上等货,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有,而且没人跟她抢,她可真是,发大财了呢。小半个时辰后,崔道昀独自拨马回来,当先看见糜芜先前骑着的小红马独自在树下吃草,灯笼放在一棵杉树底下,照出一小片晕黄的光圈,四下里却望不见人,崔道昀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叫了声:“江糜芜!”“我在这里!”杉树的枝叶间突然探出一张芙蓉面,笑盈盈的凤眼望着他,声音清脆,“我还以为陛下丢下我不管了呢!”崔道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控住马站在原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那些内侍呢?”“我不喜欢总有人跟着,就让他们在路口那边等我。”糜芜坐在杉树分开的枝杈中间,浅碧色的宫妆映着深绿色的枝叶,深深浅浅,入眼全是生机勃勃的绿,就连脚上穿着的,也是一双墨绿色绣鹦鹉仙桃的小巧鞋子,玲珑的两个垂在树干前面摇晃着,鞋尖上那两颗红艳艳的仙桃便跟着摇晃,一刻也不能安静,崔道昀的心绪不觉也跟着摇曳起来。他再一次怅然地想到,假如一切能够重来,在这个年岁的柳挽月,应该也是这么可爱可喜吧。在突如其来的恍惚中,崔道昀低声问道:“你在那上面干什么?”“采枫斗啊!”糜芜手里拿着一束用草捆起来的绿色根茎,向他晃了晃,笑得灿烂,“这边肯定没人采过,到处都是!”原来这便是新鲜的枫斗。崔道昀移开目光,一直横亘在心头的阴霾不觉消散了一些,她对以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自幼流落在民间,不曾享受过一天富贵丛中的生活,说到底,她和他一样,都是无辜之人。“陛下猎到了什么?”糜芜依旧坐在树杈上,摇晃着两只玲珑的玉足,笑盈盈地问他。崔道昀摇摇头,道:“被你说中了,灯火太亮人太多,禽鸟之类早就被惊走,朕一无所获。”糜芜嗤的一笑,把那束枫斗向衣带上一塞,忽地往下一跳:“那么下回,就不能带着那么多人了。”崔道昀见她忽地下坠,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她早已经落在了地上,提起裙角向他跑过来,带了几分娇嗔说道:“陛下说好带我出来打猎的,结果撇下我一个人走了。”“朕并没有撇下你,”崔道昀道,“是你没有跟上朕。”“加上这次,这才是我第三次骑马,”糜芜在他身前停住,伸手抚摸着乌骓马长长的脖颈,笑着说道,“陛下走得那么快,我可不敢,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她正说这话,却突然抬了头,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惊喜:“马脖子是湿的,这马是不是在出汗?原来马也会出汗!”崔道昀唇边不觉带了笑意,还真是个没被世事折磨过的孩子呢。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乌骓的脖颈,轻声说道:“这不算什么,若是跑的更快更久,就连鬃毛上都会带着汗水。”“真的?”糜芜从袖中摸出帕子擦了手,仰脸向他一笑,“马儿跑起来的时候,陛下怕不怕?”她与他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许多年来,再没人跟他说这种闲话了。崔道昀心底轻松,便道:“朕五岁便能骑马,怎么会怕。”“真的?”她眸中带着月亮光,满满的都是欢喜,“那陛下教教我好不好?”他却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手把手教另一个女人骑马的情形。阴霾再次遮住心头,崔道昀淡淡说道:“宫中自有骑师。”“陛下?”她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快,眸子里的亮光暗下去,带着几分失望。崔道昀不想再看,拨转马头,独自往回走,却在此时,听见她在身后幽幽地说道:“陛下,我是我自己,不是别的什么人。”第45章灯笼的光照亮林间, 糜芜站在原处, 目送着崔道昀,他背朝着她, 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肯定听见了她说的话,但他却不准备回应。糜芜笑了下, 走去解开小红马的缰绳, 亲昵地摸了摸马脖子,低声道:“总得捅破这层窗户纸,对不对?”方才那句话, 她虽然是脱口而出, 然而此时想来,却又是不得不说。如果在此之前, 这张与惠妃一模一样的脸是最好用的敲门砖, 帮她顺利敲开了皇帝的大门,那么此时,这张脸就成了阻碍, 如果皇帝看着她时,心里想到的还是惠妃,那么此生此世, 她就只能是惠妃的替身, 困在皇帝与惠妃的过往中,永远也摆脱不掉皇帝给她预设的调子。更何况她对皇帝与惠妃的过往根本就是一无所知,这样太危险。必须让皇帝意识到, 她是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并不是那个在他心里停了十多年的柳挽月,这样,才有机会闯出一条路来。缰绳解开,糜芜跃上马背,顺着来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多时忽然听见耳边蹄声得得,抬头看时,却是崔道昀去而复返,正慢慢向着她走过来。“陛下!”糜芜欢喜地叫了一声,顺手在小红马上加了一鞭,飞快地向着崔道昀跑过去。崔道昀远远瞧着她,迟疑不定,然而她叫的那么欢喜,她向着他奔过来时那么轻快,崔道昀心中不觉慢慢地,也生出欢喜来。小红马越跑越快,糜芜却吓了一跳。之前一直都是缓步走动,即便颠簸也是有限,总能控制,如今一旦跑起来,才发现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控制速度,下意识地拽紧了缰绳,身子却被颠得前后摇摆,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趴低,腿夹紧马腹,”崔道昀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你要顺着马匹的去势,不要跟它拧着。”糜芜来不及多想,立刻俯低了身子,两条腿紧紧夹住马鞍,小红马刚开始跑起来,正是要发性子撒欢的时候,一时却慢不下来,糜芜在马背上,颠簸得像风摆杨柳一般,心理越来越慌。“用力往怀里拽缰绳,让它慢下来,”崔道昀抬高了声音,“先控住速度,再尽力跟上它的节奏,不要跟它对抗,不管它怎么颠簸你都要坐稳了,别让自己离开马鞍。”皇帝平静淡然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静的力量,糜芜稳住了心神,手上使力向怀里扯住缰绳,身子则努力压住马鞍,摇摆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小红马在她的控制下渐渐慢下来,从快跑变成小跑,最后变成了慢步,糜芜松了一口气。“很好。”崔道昀这才促马往跟前来,迎面抓住了她的缰绳,“再练几次,你就能走快步了。”“陛下,”糜芜抬起脸向他一笑,神采飞扬,“我好像有点明白应该怎么办了,我再练练,说不定今晚就能快跑。”相似的脸上,是完全不同的神情,就连呼出来的气息,也是另一种节奏。这一瞬间,崔道昀从没有比此时更清楚过,她不是柳挽月,她大胆野性,充满活力,她与他之间没有秘密也没有过往,她在他面前,只是她自己。崔道昀在复杂的情绪中松开了她的缰绳,拨马退到路边,给她让出道路,嘱咐道:“你先试试,须得小心些。”糜芜穿着绣鞋的脚向马肚子上一踢,也许是力气太小,小红马完全没有反应,仍旧若无其事地慢慢走着,糜芜便回身向崔道昀一笑,问道:“是不是要使劲踢才行?”“绣鞋不行,使不上力,也踩不稳马镫,明日朕命人给你制一双骑马用的长靴。”崔道昀耐心指导着她,“你用马鞭在它项下抽一下,不要用太大力气,让它先慢慢跑起来,等你适应了,再开始快步。”糜芜不等他说完,早已经加了一鞭,小红马吃疼,四蹄一跃,轻快地向前跑去,糜芜的身子又是一颠,下意识地松开缰绳抓住马鞍想要坐稳点,耳边听见崔道昀急急说道:“缰绳不能松!”耳边风声呼呼,崔道昀在瞬息间已经越过她,一把抓住了她的缰绳,控住了小红马,他看她一眼,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道:“怎么这样性急。”糜芜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带了几分羞赧向他一笑,道:“下次就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缰绳都绝不能丢,这是你控制马匹最有用的工具。”崔道昀示意她两手握紧了缰绳,又道,“你想去哪边,就往哪边拉缰绳,若实在害怕颠簸,可以暂时抓住马鞍,但绝不能松开缰绳。”“好,我知道了。”糜芜轻轻加上一鞭,小红马再次蹿出去,这回不管多么颠簸,她始终抓紧缰绳把控着马匹的方向,牢牢坐在鞍上,渐渐地咂摸出了门道,越来越胆大。崔道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沉声道:“很好,就是这样。”糜芜咯咯一笑,扬声说道:“陛下能不能到我前面去?我想看看陛下是怎么骑的,可是我又不敢回头。”“何必看朕,此事须得你自己摸索,”崔道昀仍旧在她身后跟着,观察着她的动作,又道,“你须得再强硬些,要让马匹知道是你控制它,马都是有灵性的,一旦被它察觉到你心中有怯意,它就不肯服从你的管教。”长到这么大,大事小情一向都是她自己拿主意,此时听着崔道昀平缓安稳的说话,糜芜一颗心竟意外地平静下来,原来与成熟强大的男人相处,是这样的感觉。她点点头,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只是低声说道:“好,我知道了。”糜芜坐直了腰身,用力在马肚子上抽了一鞭,跟着蹬住马镫,抓紧缰绳,小红马猛地加快了速度,灯影子里,只看见四只黑色的马蹄如飞一般交替着奔跑着,糜芜克制着本能的惧意,只管凝聚精神,牢牢控制住胯下马,在窄窄的林间小道上奔跑着。渐渐地,所有的念头都想消失了,只剩下一股子说不出的痛快,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腰也有点酸软,然而这酣畅淋漓的感觉实在让人着迷,糜芜只管加鞭,向着黑沉沉的前路冲去。崔道昀控马驻足,微眯了修长的眼眸,看着糜芜的背影。浅碧色的宫装在灯影子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颜色是清冷,却又让人觉得心里烧了一团烈火,火光熊熊的,照亮着前面看不见的去路。有她在身边,既让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垂垂老矣,却又让人格外的躁动,越发想要做出年轻人的模样,真是矛盾到极点的感觉。崔道昀又看了片时,发觉她已经冲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连忙抖开缰绳,加上一鞭,向着她马蹄声的方向飞快地追了过去。糜芜越奔越快,灯笼的光亮被甩在了身后,前面的路径已经看不清楚了,她意识到不能再冲了,连忙用力向后拉缰绳,嘴里下意识地向小红马说道:“不跑了,前面看不见路了!”可她的话,小红马却是听不懂的,一时之间并不能够停下,糜芜只顾着努力扯缰绳,一不留神,便忘了躲避头顶上伸出来的一根树枝,挽的光滑的发髻被那根细细的树枝一扯,等她奔出去时,长发也已经散落,纷纷乱乱地披在了肩上。糜芜突然好笑起来,将缰绳用力往怀里拽住,大声说道:“喂,听见没有,我要你停下!”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追上,男人有力的臂膀伸出来,替她控住了马匹,温润的声音向她说道:“你说的话,它听不懂。”皇帝来了。小红马很快停下来,糜芜转脸向崔道昀一笑,轻快地说道:“也许说着说着,就听懂了呢?”崔道昀唇边带了极浅淡的笑意,轻声道:“过来。”糜芜看着他,一时有些不解,想了想才道:“怎么?”“过来,”崔道昀温润的目光和着月色落在她脸上,语声轻柔,“朕来带你。”糜芜轻快地跃下马,笑道:“好呀!”崔道昀向马鞍后面挪了挪,向她伸出了手,糜芜便借着他的力量,一跃跳上马背,还没坐稳便回过脸来,笑意盈盈地说道:“陛下跑快点好不好?”崔道昀微微一笑,道:“好。”他向乌骓加了一鞭,口中啾啾两声,乌骓马得了主人的命令,箭一般蹿了出去,他却在此时突然一手控住缰绳,指挥着乌骓马在疾驰中掉了头,向着灯火正盛的方向冲出去。糜芜被巨大的惯性甩的身子一荡,可有皇帝在身后挡着,很快便已经稳住,这感觉真让人安心,糜芜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啸,看着两边的树影子飞一般的向后退去,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回头向崔道昀说道:“原来有陛下在背后撑腰,是这种感觉!”崔道昀片刻之后才领会到,她说的,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唇边的笑意深了些,低声道:“坐好了。”他再加上两鞭,乌骓马越发疾如闪电,转眼已经冲进了灯火通明的围场,四周的嘈杂声瞬间停住,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们,满脸惊讶,崔道昀遥遥瞧见郭元君和太子并辔站在灯下,心中念头一转,勒住丝缰,很快又调转了马头,向着来时的道路跑了过去。身后,崔祁煦呆了片刻,低声向郭元君说道:“母后,这是……”“看来宫里,又要进新人了。”郭元君笑着摇摇头,“很久没见过你父皇兴致这么高了。”崔道昀快马加鞭,在窄窄的林间小路上奔驰着,一时闯进灯影子里,一时又冲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乌骓马跑得飞快,崔道昀全神贯注,浑然忘了身外的一切,眼前只有总也走不到尽头的路,那些重压那些阴霾,在飞驰的速度下尽数被抛开,他体会着久违的轻快,双眉一点点舒展开来。身前的人起初在笑,似乎对这一切都觉新奇,后面渐渐地没了声音,崔道昀也没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掌控着马匹的方向,任意驰骋。直到觉得臂上有些酸,抬头看见上弦月隐下去,星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原来已经是中夜。崔道昀控住丝缰,缓缓放慢了速度,低声唤她:“江糜芜。”没有回应。崔道昀低下头,就见漫天星光下她双眸闭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浓密的长睫毛卷翘着,乱发披拂在脸颊上,人早已经睡着了,两只手却还牢牢抓着缰绳。崔道昀低低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错,是个好学生。”45.1糜芜醒来时,入眼是不远处的行宫大门,夹道两排灯笼,将大路照的白似银霜,糜芜心头有片刻怔忪,跟着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这才想起前事,忙抬头看时,身后的崔道昀眉目疏淡,正催马慢慢地往寝宫走去。她竟然睡着了?想来是昨天一直奔波,夜里又不曾休息好,而皇帝又太让人安心,竟使她不觉间放开了所有的顾虑。糜芜揉着眼睛,仰起脸问他:“陛下,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有一会儿了。”崔道昀低头看着她,温声道,“朕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叫你。”糜芜嫣然一笑,道:“是不是阻了陛下的兴致?”余光瞥见乌骓马的后边围随着许多内侍、宫女,却不见跟随出猎的官员,也不见皇后的踪影,也不知是皇帝命人不许跟着,还是那些人知趣,没有跟着。“随兴而为之事,可一不可再二。”崔道昀淡淡说道,“今夜已经是破例。”糜芜正要说话,就见一队黑衣金甲的金吾卫快步迎上来,为首的一人金盔上系着红缨,似是将领之类,身后跟着那人丰神俊朗,不是谢临又是谁?糜芜突然就有些不安,忙低了头不再看他,只听领头那人向崔道昀说道:“启奏陛下,微臣奉旨搜查贼人,已经找到贼人上山的路径,还发现了几枚贼人留下的脚印,正派人沿途追查。”崔道昀便道:“好,尽快去查。”领头那人又道:“陛下,那几枚贼人的足印是谢校尉发现的。”谢校尉,是谢临吗?糜芜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才发现谢临也正看着她,忙又低了头。崔道昀心里明了,左将军特意在此时提起谢临的功劳,只因为人是他亲自点的,崔道昀点点头,眼睛看向谢临,嘴里向左将军说道:“既如此,那么接下来追查贼人的事情,继续让谢临盯着吧。”“是!”左将军连忙应下。却在此时,只听谢临说道:“陛下,臣有一个请求。”糜芜心里一跳,耳边听见崔道昀不紧不慢说道:“讲。”“贼人行踪诡秘,当时在现场的,只有江姑娘一个人。”谢临沉声说道,“微臣需要向江姑娘问一问当时的情形,以便追查,恳请陛下允准。”糜芜垂着眼帘,心绪一时竟有些千回百转起来,跟着听见崔道昀说道:“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你与汤升联络,寻个合适的时候问吧。”他催马向宫门内走去,糜芜眼梢的余光向后一溜,只见谢临躬身站在那里,头却抬着,一双桃花眼沉沉地望着她,糜芜下意识地掠了下散乱的长发,移开了目光。这一次,是她欠了他呢。乌骓马走进宫门,踏着青石大道,在得得蹄声中走向皇帝的寝宫,先前安稳的心境蓦地紧张起来,攥着缰绳的手心出了汗,糜芜靠着崔道昀坚实的胸膛,望着幽深的内院,慢慢咬住了红唇。皇帝会不会要她今夜留下……乌骓马快,眨眼间已经来到寝宫门前,崔道昀当先下马,站在地上看着糜芜,低声道:“下来。”糜芜攥紧了缰绳,眼睛不敢看他,只按着马背,轻轻跃了下来。这一刹那,眼前却闪过第一次下马时,崔恕握着她脚踝的模样,唇上突然就热起来,糜芜定定神,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崔道昀。崔道昀也看着她,神色平静,并不流露出一丝情绪。无论如何,都该有个结果。糜芜向他走近一步,低声道:“陛下……”“明天早些起,朕带你去猎鹿。”崔道昀淡淡说道,跟着抬步跨进高高的门槛,径自走进寝宫的前殿。他的意思是,不要她陪着?糜芜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迟疑着该不该跟上去,一旁伺候的汤升看出她的为难,忙走到跟前,低声提醒道:“江姑娘可以回房歇息了。”原来皇帝,竟然真的不要她陪着。迈步走回自己的住所,反手关紧了门,糜芜不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原来她,并没有准备好。四周围一片寂静,月光从明瓦窗里透进来,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虚影子,糜芜躺在帐帘半卷的拔步床上,看着那一带浅白的影子,思绪纷纷乱乱。明天谢临要问她的,会是什么?他已经找到了张离留下的痕迹,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会不会追查到崔恕头上?如果她跟崔恕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她该如何解释?唇上又热起来,糜芜看着窗棂中透进来的,那点相似的白月光,不觉想起那夜在三省斋的月光底下崔恕灼热的呼吸和强势的禁锢,心头一阵异样,连忙翻了个身,不肯再看那点光影子。然而脑中,却还是不自觉地想着。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若是更快一点的话,他说不定已经知道她被皇帝留下了,他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