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郭元君并肩在前,皇子与后妃们围随在后,一路赏玩着夜景,慢慢往秋芳台走去。郭元君瞟了眼采玉,采玉重重点头,郭元君放下心来,在下一个路口处,抬眼望了下御河中星星点点飘过来的羊皮水灯,笑着说道:“据说民间管这个灯叫一点红,如今趁着夜色来看,可不是一点红么。”崔道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一点点娇红的颜色漂在水上,便道:“果然形容得惟妙惟肖。”胡昭容笑道:“那上面还有许多灯源源不断地漂下来呢,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崔道昀在这些事上本也随和,便顺脚走过去,沿着河道走了一会儿,内监怕路径太暗,挑了一串玻璃灯举起来,却照出对面芦苇丛掩着的一个人影,双环髻,粉绿衫,崔道昀不觉站住脚步。“怎么有人在那里躲着?”胡昭容道。话音未落,那宫女慌慌张张一躲,露出对面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形,宋婉容嘴快,已经说道:“那不是六……”崔道昀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要不要猜猜后面如何?第70章笑意消失无踪, 崔道昀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宋婉容嘴快, 眼色却也不慢,忽地瞥见崔道昀神色有些不对, 立刻便忙住了嘴, 心中惊疑不定,只恨自己最嘴快, 却又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郭元君赶上一步, 站定了看着对面正慌张躲闪的女子,向着崔道昀微微一笑,道:“今夜通宵不禁, 想来不当值的宫人也都是各处走动玩耍, 偶尔在河边逛逛,也不是什么大事。”眼见那男人就是到处找也找不到的六皇子, 偏偏皇后只提宫女到处走动, 只字不提六皇子,皇子后妃们摸不清情况,都不敢胡乱出声, 心里却免不了猜测不已。皇帝脸色不好,那个宫女又那样慌张,莫非是六皇子酒醉之后把持不住, 竟然幕天席地, 跟个宫女胡天胡地起来?这虽然不算什么,可是被人当众撞破就尴尬了,也难怪皇帝面子上不好看。崔道昀只紧紧盯着那个粉绿衫子的背影, 沉声道:“去看看是谁。”桥在远处,身边服侍的太监连忙提着灯笼跑过去了,崔道昀只是沉着脸看着对面,就见芦苇丛中的男人整了整衣服快步走到河岸边上,隔着御河向崔道昀躬身行礼,沉声道:“父皇。”果然是崔恕。柳挽月的影子瞬间掠过心头,崔道昀看了眼依旧背朝着众人躲在后面的女子,心中一阵恼怒。崔恕依旧躬身在对岸站着,崔道昀既不命他平身,也不说要如何,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个粉绿衫子的女子犹豫了一下,跟着也转身低头,慢慢地走过来,站在崔恕身后向崔道昀福身行下礼去,却又不做声。光线昏暗,崔恕的身形挡住她大半,再加上她不出声,崔道昀一时判断不出来是不是糜芜,但心里的怒恼之意越来越深。即便他没有纳糜芜为妃的意思,然而他身边的女人,又岂容他人觊觎?更何况,他决不能容忍再有一个柳挽月!小内监终于过了桥,一路小跑着往崔恕边上去,玻璃灯笼摇摇晃晃的,照出地面上一大片亮光,郭元君微笑着站在崔道昀身旁,轻声道:“陛下,六皇子还没平身呢。”崔道昀不回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对岸,就见小内监很快跑到了近前,灯笼的光照得陡然一片明亮,崔恕身后那女子惊惶地抬起头来,急急说道:“陛下恕罪,六皇子殿下恕罪!”不是她。崔道昀心头一松。不是糜芜。郭元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许久,只听崔道昀道:“六皇子平身吧。”崔恕直起身来,又听皇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朕命汤升到处寻你不见。”崔恕揉了揉眉心,道:“儿臣有些中酒,原是想出来散散酒,走到这里时,不觉歪在石头上睡着了,方才这个宫人路过,吵醒了我。”那个宫女见提到自己,惶恐地说道:“奴婢眼拙,没看见殿下在那里,不小心踩了殿下的脚,求殿下恕罪!”郭元君冷冷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奴婢想到河边放水灯……”宫女结结巴巴地说道。崔道昀顺着灯光看过去,才发现芦苇丛中果然有一块大青石,石头旁边又丢着一盏没有点亮的小羊皮水灯。一切都对得上,但崔道昀直觉不对。一切都太巧合,太巧合的事情,总会有不为人知的内幕。郭元君已经恢复了镇定,含笑向崔道昀说道:“陛下,既然找到了六皇子,就一起去秋芳台看看吧。”崔道昀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出戏还不够好看么?朕还去秋芳台看什么?”他转身往回走,道:“胡昭容、宋婉容,你两个既然闲着无聊,就陪皇后一起看去吧!”郭元君脸上火辣辣起来,强自撑着问道:“陛下要去哪里?”“朕要去哪里,也不必事事都告知皇后吧。”崔道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模模糊糊地似乎看出了点名堂,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皇帝是恼了皇后和胡昭容、宋婉容三个。皇后她们是不敢招惹,于是悄悄地去看胡昭容,就见她低着头面无表情,那边上宋婉容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是委屈又是疑惑,也不知怎么惹恼了皇帝。郭元君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看向对岸,就见崔恕负手站在灯光中,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喜怒,见她望过来,便也看了她一眼,跟着抬脚走了。一番布置,明明是天衣无缝,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结果?到底是哪里出的岔子?郭元君环顾四周,冷冷说道:“你们自便吧,本宫有些不适,要回去了。”采玉等人连忙簇拥上去,郭元君慢慢往秾华宫走去,越想越气,越想越纳闷,皇帝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下她的面子,让她这个后宫之主还怎么当!前脚刚踏进寝殿,郭元君一眼瞧见案上供着的汝窑美人耸肩花觚,顺手抓起来重重向地面上摔去,骂道:“瞎了聋了吗,都怎么办的差!”采玉等人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哪怕膝盖底下正好垫着碎瓷片的也不敢说话,少顷,芳华匆匆忙忙赶来,倒了一杯清茶双手奉上,低声劝道:“娘娘息怒,先吃口茶。”郭元君接过茶抿了一口,斥道:“采玉留下!其他人都滚出去!”宫女太监们慌忙倒退着出了门,又将大门关上,郭元君在榻上坐下,沉着脸向采玉道:“把方才的事细说一遍!”“是。”采玉跪在地上,回忆着说道,“先是奴婢的人发现六皇子去了河边,后面刘玉手底下的小太监又看见江氏跟她那个婢女也往河边去,就知道他们是要背人私会。刘玉怕别人看的不真切,远远地在后面一直跟着他们,亲眼看见六皇子和江氏躲在芦苇丛里说话,那个婢女在外头把风,于是赶紧打发人回禀了娘娘。”“中间刘玉一直盯着吗?”郭元君问道。“中间刘玉一直盯着,直到娘娘这边出了清辉阁,他怕露了形迹,这才离开。”郭元君冷笑着说道:“看来问题就出在这段时间,刘玉呢?让他过来回话!”采玉忙退出去找人,屋里没了别人,郭元君抿了一口茶水,冷冷一笑,看向了芳华:“好啊,我如今也是耳目闭塞了,居然这么被人这么摆了一道!”芳华不敢多说,只劝道:“等刘玉来了再问问,总要查个水落石出。”话音刚落,采玉推门进来,脸色煞白:“娘娘,刘玉死了!”“什么?”郭元君大吃一惊,“怎么死的?”福宁宫中。崔道昀向榻上坐下,叫来了王福良:“江糜芜什么时候出去的?”“陛下前面刚走,后面江姑娘就带着拾翠出去了。”王福良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汤升,去找她回来。”崔道昀吩咐道。汤升答应着正要走,又见一个小内监一路小跑着过来,站在门外回禀道:“陛下,秾华宫的刘总管溺水死了!”刘玉死了?这是被皇后灭了口,还是被崔恕下的手?崔道昀冷冷说道:“死就死吧,什么要紧。”他看了眼汤升,带着几分火气说道:“都当真朕是死人吗?在朕眼皮子下,一个个八仙过海,倒是各显神通!”除了惠妃出事的时候,汤升还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捏着一把汗小心翼翼走回来,低声劝慰道:“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寻江姑娘回来。”话音未落,早已经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跟着是糜芜带笑的声音:“陛下瞧我给您买了什么!”崔道昀本来窝着一肚子火,听见她声音时,不知怎的瞬间竟然消散了一半,跟着就见她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红珊瑚的笔格,笑盈盈地说道:“陛下,秋芳台那边有许多卖东西的小摊,跟我在家中赶集时一样,可好玩了,我买了这个给陛下!”汤升眼睁睁瞧着崔道昀黑沉沉的脸色缓和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向糜芜道:“江姑娘回来了就好,陛下担心姑娘,正让我去找姑娘呢!”“陛下难道怕我跑丢了不成?”糜芜把红珊瑚笔格往崔道昀手里塞,蹲在他身前仰脸看他,“我认得宫里的路呢!”她眸中亮晶晶的,似倒映着星光,崔道昀叹口气,接过那个笔格摩挲着,抬头向汤升道:“你们都退下吧。”汤升连忙带着所有人都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个,崔道昀不说话,只细细打量着糜芜,她依旧穿着粉绿衫子,梳着双环髻,细想起来,当时芦苇丛中那个宫女虽然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但那身形那举止,分明不是她,也是自己一时情急,竟然没留意到。一切都太巧,皇后出清辉阁的时间巧,胡昭容的提议巧,崔恕的出现巧,那个跟她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宫女更巧。分明是个局中局,他不信她丝毫不知情。崔道昀抬手抚上糜芜的头发,低声问道:“你跟他,一起做的局?”70.2崔道昀说完,定睛看着糜芜。明知道此事与她脱不开关系,但在心里,总是还抱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许是他多心了呢?也许她她完完整整,只是属于他一个人呢?然而她嗤地一笑,抓了他的衣袖摇了摇,道:“陛下怎么看出来的?”承认了?崔道昀心中一阵失望,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然而她并没有丝毫的惧意,只是笑盈盈地仰起脸来看他,轻快地说道:“我在路上碰见一个太监,说要带我去秋芳台,结果却一路引着往河边去,我又不是傻子,秋芳台的路我早问过王福良了,才不是往河边去呢!”崔道昀不觉便皱了眉头,这与他设想中不太一样。“等到了河边,虽然黑灯瞎火的,可我瞧见崔恕,哦,现在应该叫六皇子了,瞧见六皇子在那里,我就知道不对。”糜芜笑道,“跟着就听见有许多人往这边来,我猜着应该是把我跟六皇子凑到一起,然而跟澄碧堂那次一样,让人来抓奸呢!”“后来呢?”崔道昀问道。“后来我一把扯住那个太监,又让拾翠去叫醒六皇子,等六皇子醒了,我把那个贼太监交给他,赶紧带着拾翠从渡水桥过河,去秋芳台买东西了。陛下,后面是谁去了?”崔道昀看着她,问道:“那个太监长得什么模样?”“白脸的高个子,不说话时也是笑,看上去挺和气的。”糜芜撇撇嘴,“谁知道竟是个贼太监!”是刘玉的相貌。刘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她很会挑证人。崔道昀淡淡说道:“你在说谎。”她是在说谎,真真假假搀着的那种的谎话,除非是在场的人才能发现真相,皇帝并不在场,他在诈她呢。糜芜神色坦然,歪了头一脸无辜:“没有呀!”“朕刚才问的是,是不是你跟他做的局,”崔道昀心里说不出来的失望,“你怎么知道朕说的是六皇子?你说你走了,又怎么能知道六皇子设了局?”原来如此。幸亏她提前就想到了这一点。糜芜抿嘴一笑,带着几分得意说道:“陛下,您还不知道六皇子在江家时都做过什么吧?”“他做过什么?”崔道昀问道。“我才回到江家,就有许多人跟我说,招惹谁也不要招惹六皇子。”糜芜蹲得有点累了,试探着拖过边上的一个小脚凳,见皇帝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于是一歪身靠着他坐下了,笑吟吟说道,“六皇子才去的时候,我家的人都以为他是老侯爷在外面的孩子,我家太太心眼小,气不过就带人上门去闹,结果被六皇子收拾得好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从此我家里再没人敢惹他。”她笑得一双凤眸都弯了起来:“上回在澄碧堂,就有人那样算计他,同样的手段使出来两回,别说是六皇子那种性子,就算是木头人也要还手吧?所以陛下一问,我就知道肯定说的是六皇子,他肯定想法子还回去。陛下,后面到底怎么弄的?”她说的严丝合缝,可事实,真是如此么?崔道昀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却看不透她心里的想法,于是摇摇头道:“后面也没什么。”想了想又问道:“在江家时,你们很熟?”“不算很熟吧。”糜芜想了想,道,“但六皇子帮过我一次,我被内廷局退了名字后,我家太太生气要打我,六皇子打发人叫我过去说话,太太最是怕他,所以后面也没敢再打我。”以崔恕的性情,会这么乐于助人么?崔道昀那点疑心忽而消下去,忽而又膨胀起来,问道:“六皇子为什么要帮你?”“我哥哥求的他。”糜芜道,“哥哥孝顺,不敢违拗太太,又不想看我受罪,所以求了六皇子出面。”真话假话掺着来,似是而非,最难辨认。江绍肯定会替她圆谎,而她也决定了以后不会再见崔恕,只要今天在皇帝面前圆了过去的事,从此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也算给皇帝一个交代。崔道昀打量着她,思忖着她这些话有几分可信,最后淡淡说道:“想不到六皇子竟是这么热心的人。”看样子,皇帝还在疑心。糜芜想了想,道:“陛下,你猜我之前看见谁了?”崔道昀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问道:“谁?”“我家太太的表侄女苏明苑,她现在是皇后的宫女呢,”糜芜道,“前天皇后一早过来送早膳时,拾翠从窗户里看见了,吓了一跳,后面皇后又打发苏明苑过来给陛下送东西,我也看见了。陛下,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防备着。”皇后居然在这时候弄江家的人进来,只可能是为了证明她与崔恕的私情,怪道她早有了戒备。崔道昀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跟那个苏明苑,你们平时怎么样?”“我跟她是死对头。”糜芜笑嘻嘻地说道,“她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她。不过陛下,她呀,眼光好得很,瞧上了六皇子呢。”所以,是说那个苏明苑爱而不得,因此生恨,甘心做皇后的卒子?崔道昀淡淡说道:“没想到六皇子如此招人喜欢。”“之前我家太太想把苏明苑许给我哥哥,苏明苑哭闹了好些时候,怎么都不肯答应,死活要嫁六皇子。”糜芜压低了声音,神色中带了调侃,“陛下说的对极了,六皇子很是招她喜欢呢。”现在想来,苏明苑虽然脑子有点不太灵光,虽然总是哭哭啼啼又自命不凡,惹人讨厌得很,但好歹眼光不错,居然在那时候就瞧上了崔恕。崔道昀却道:“这个苏明苑之所以跟你成了死对头,是因为六皇子?”糜芜点点头,笑道:“大概是吧,那天六皇子前脚叫我过去,后脚她就跟过去哭闹了一场,从此见了我更是跟乌眼鸡一样。”所以就连那唯一一次的见面,也是她前脚刚去,后脚就被人打断了?她把自己摘得越清楚,崔道昀那点疑心反而越重,又问道:“这些事情,为何你之前不跟朕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我家那个崔公子就是六皇子,等后面知道了,又赶上澄碧堂的事,我有些怕陛下误会,所以没敢多说。”糜芜微微嘟了嘴,探身过来重新扯住皇帝的衣袖,眼巴巴地看他,“陛下,是我错了,以后有事我一定先跟陛下说,陛下相信我好不好?”她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温顺乖巧的猫狗,只是依恋着他。疑心虽然不减,崔道昀的心肠却软了下去,他既不想给她名分,总要多宠着点她吧?也算是给她的补偿。崔道昀抚了抚糜芜的头发,低声道:“好,朕相信你。”他拿开手,无端便叹了口气,道:“不管是真是假,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若你发现什么不对,先来告诉朕。”既然可以连她的身世都不查,她的那些过往,也都算了吧,只要她以后只在他身边,只陪着他就好。糜芜点点头,轻声道:“我都听陛下的。”恰在此时,汤升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陛下,六皇子求见。”“让他进来。”崔道昀看了眼蘼芜,犹豫了一下才道,“你退下吧。”崔恕进来时,正与糜芜擦肩而过。那个小脚凳依旧摆在崔道昀身边,崔恕知道她方才大约就是坐在那里,仰起脸来轻言细语地跟皇帝说话,她的另一张面目,乖巧可爱的那些,全都留给了皇帝。崔恕慢慢走近,深深一躬,道:“儿臣特来向父皇请罪。”“平身吧。”崔道昀淡淡说道,“你何罪之有?”“刘玉意图诬陷儿臣,儿臣便没留他的性命。”崔道沉声道,“此时尸体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刘玉如何诬陷你的?”崔道昀问道。“儿臣中酒之后,在河边睡着,刘玉故意哄骗江糜芜过来,意图让父皇看见我与江氏在一处,好趁机诬陷儿臣与她有私情。”崔恕道,“如此丑闻,不宜张扬,所以儿臣杀了刘玉。”所有的说法都对上了,要么是他们串通好了,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是实话。崔道昀希望是后一种。他看着崔恕,又问道:“你既然已经看破,为什么还要让人扮成江氏的模样来哄朕?”崔恕抬了眉,眸光沉沉:“防不胜防,儿臣已不想再防,只想给背后之人一个警告。”今日所有人都看着,背后之人脸面扫地,然而她会收手吗?崔道昀觉得不会。皇后一生顺遂,只会扫开一切挡路之人,并不会反省自身。他淡淡说道:“为何不先来告知朕?”“时间太紧,来不及禀报父皇。”崔恕道。“是么?”崔道昀淡淡一笑,“来不及禀报朕,却有时间去找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宫女。”崔恕坦然说道:“儿臣出清辉阁时,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所以早有防备。”所以,一个是费心设局,一个是将计就计,他这个做皇帝的,被他们带进局中,如傀儡般任人操纵。崔道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妻子儿子,原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如今却如同盘中棋子,彼此防备攻杀。他道:“你既已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下一步准备如何?”第71章这天夜里, 崔道昀辗转反侧, 一时也不曾合眼。崔恕的话始终萦绕在耳边,他道“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他跟他另外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 他锋芒毕露,丝毫不让, 他这些年在外面独自过活, 早已经习惯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就连他这个父亲和君主的话,他似乎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样的儿子, 若是别人家的, 他大概会赞一声有主见,但是生在自己家中, 却让人头疼, 尤其是现在贪墨案还没审定,他还有意给太子机会,若是此时崔恕皇后闹起来, 局面恐怕不好控制。崔道昀始终下不定决心,是拉太子一把,还是另外再看。天光微亮时, 崔道昀才朦胧睡去, 刚睡着不多一会儿,便被汤升请醒,该早朝了。崔道昀起身时便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早膳摆好了也没什么胃口,只呷了一口薄粥便出了门,谁知到中庭时凉风一吹,立刻觉得眼晕得站不住,汤升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崔道昀缓缓神,自忖撑不过早朝那一个时辰,便道:“传朕口谕,朕偶感不适,今日的早朝取消吧。”他这一不适,合宫都紧张起来,太医是不能不请的了,后宫妃嫔们更是以皇后为首,轮番过来问安,太子也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急急忙忙赶过来侍奉汤药,素来幽静的福宁宫顿时人来人往,糜芜待在屋里看了一个时辰的书,看得烦闷时走到窗前一望,寝殿那边依旧不时有人出入,皇后的侍女站在廊下,看样子皇后还在里面。糜芜走回房中,放下手中书,眉头不觉蹙了起来。平时就数她伴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最长,一到这种时候,反而是她头一个不能往跟前去,昨晚皇后当众被皇帝落了面子,今日侍疾,一切却还得皇后来主持,有没有名分,差别在此时看的最清楚。平时那些风光荣宠,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都算不得数。如今与皇后的梁子已经结下,皇帝在时还好,皇帝万一不在,皇后连心思都不必费,一句话就能杀了她。除非皇帝能长命百岁,永远护着她宠着她,否则,她还是得早些给自己找一条后路。偏殿中,郭元君低声向医正问道:“你看陛下这个症候,是个什么情形?”医正鼻尖上冒着汗,低着头答道:“从脉象上看着还不妨事,只是陛下近来似乎过于忙碌,劳了心神,又似乎有些难解的事一直郁积在心头,以至于有些肝气不和,肝木克了脾土,所以这段时日必定是饭食也有些减量……”郭元君早已经听得不耐烦,打断他道:“你只说妨不妨事吧!”医生踌躇着说道:“只要能吃下饭能睡好觉,再辅之以汤药,想来不妨事。只是陛下还有些旧日的嗽疾也没有全好,这个却是个慢症候,须得好好调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见效果的。”郭元君沉吟一会儿,点头道:“本宫知道了,你好生伺候着吧。”移步到寝间时,就见太子坐在床前的小脚凳上,正捧着药碗想要给崔道昀喂药,崔道昀却道:“朕自己吃就好。”崔祁煦见他神色依旧不大好,心里也是不忍,忙道:“就让儿子服侍父皇用药吧!”郭元君便也说道:“太子一片孝心,陛下就让他服侍着吧!”崔道昀并不看她,只从崔祁煦手里拿过药碗一饮而尽,跟着又递到崔祁煦手里,道:“朕没事,你去忙你的吧。”郭元君忙道:“太子一听说陛下有些不适,手头的事全都放下了,只想服侍得陛下早些康复。”昨晚的事在崔道昀心里依旧还是个疙瘩,他抬眼看了郭元君一眼,淡淡说道:“皇后去外面坐着吧。”从早晨到现在,皇帝一直这么冷淡,当着这么多人也不给个好脸色,郭元君心里窝火,便也不再多说,依言退下。这边崔道昀便向崔祁煦问道:“这几日审的怎么样了?”崔祁煦正想着该如何回答,早有东宫的近侍寻了过来,在外头回禀道:“陛下,刑部牛尚书请见太子殿下。”崔祁煦便去看崔道昀,崔道昀问道:“所为何事?”“刑部大牢关押的重犯翻供了。”近侍道,“牛尚书请太子殿下前去主持商议。”此时关押在刑部大牢的重犯唯有秦丰益一个,难道是他翻供了?崔道昀皱了眉,摆摆手道:“太子去看看吧,等有了消息,早些给朕回话。”崔祁煦走后,崔道昀越想越觉得蹊跷,江南一案是他得了实信之后才交给崔恕办的,无论郭思贤还是秦丰崔都绝非无辜之人,先前崔恕带回来的口供与账目他大致看过一次,一切都与他了解的相符,秦丰益此时突然翻供,为的是什么?“汤升,”崔道昀道,“让王福良去趟刑部,看看是什么情形。”一直到傍晚时,王福良才匆匆回来,回禀道:“秦丰益说此前之所以招供都是因为挨打不过,所以才屈打成招,还说之所以招出镇国公都是因为刑讯之人的指使,又说贪赃之事都是自己贪财犯浑,与镇国公府没有关系。”崔道昀的脸色难看起来,摆摆手道:“你退下吧。”这边王福良刚刚退下,太子便匆匆赶到,满面欢喜地说道:“父皇,秦丰益招了!”崔道昀淡淡说道:“都招了些什么?”“秦丰益招认此前攀扯镇国公是受刑讯之人的威逼指使,承认贪墨案与镇国公没有任何关系!”崔祁煦此时心头的重压瞬间清除,欢天喜地地说道。太子是真的相信郭思贤清白,还是别有用心?崔道昀思忖着,又问道:“秦丰益交代了赃款的去向吗?”“大半已经被他挥霍一空,”崔祁煦道,“如今只剩下八万两左右,存在银号里。”“五十万两白银,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被他一个人挥霍一空?”崔道昀反问道。“是。”崔祁煦并没有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老实答道。崔道昀叹口气,说道:“两年不到,五十万两,算下来一天要七百两银,太子,宫里这么多人,一天都花不了这个数目。煦儿,秦丰益的家眷都在京中关押着,你向那些人挨个问一遍家中日常账目,就能知道秦丰益说的是真是假。”崔祁煦讪讪说道:“也许不止是日常花销,也许修建了房舍屋宇,也许买了古玩珍品……”“那就一点点追查下去,他既然说都是自己花的,就把这个账对上。”崔道昀道。崔祁煦心里不由自主想起了郭元君的话,皇帝并不是为了追查真相,只是为了将镇国公府入罪。崔祁煦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问道:“秦丰益交代说此前的口供是被刑讯逼供,又指使他攀诬镇国公,父皇,此前是谁办的案子?”崔道昀一直瞒着崔恕经办的事,是不想他们兄弟离心,也不想崔祁煦因此对崔恕生出怨怼,便道:“是朕的人。”他这么一答,崔祁煦便知道他是不想细说,犹豫着又问道:“如果秦丰益是被逼攀诬镇国公,是不是应该追究先前刑讯之人的罪责?”“是不是攀诬,审清楚就知道,你只问他赃款的下落。”崔道昀不想再说,道,“你退下吧。”崔祁煦心中疑虑更重,照母亲的说法,那个刑讯逼供之人,分明就是崔恕,是皇帝的授意吗?皇帝为何要替崔恕遮掩,难道皇帝真想让崔恕取他而代之?不行,他必须得弄个明白!崔祁煦出了福宁宫,低声向随侍说道:“找个可靠的画师,想法子给六皇子画个像。”如果秦丰益确认刑讯之人就是崔恕,那么将来如何,他须得再好好想想。寝殿中,崔道昀向王福良说道:“把今日堂审的情形详细说一遍。”王福良忙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无非都是秦丰益如何翻供,如何百般辩解自己都是被先前刑讯的人逼迫所为,说到最后突然想起来,忙道:“中间秦丰益要见镇国公府的鲁总管,几位大人没允准。”鲁总管,就是那个跟秦丰益交接赃款的人?崔道昀直觉翻供之事与鲁总管有关,想了想道:“你退下吧。”他披衣下床,走到书案前提笔匆匆写了一张短笺,跟着押上私章,递给了汤升:“交给谢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