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不仅是兵部,就连刑部,也跟郭思贤跑不了干系,镇国公府的手伸得比他以为的还长,若想彻查此事,须得换一批人下去。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陛下。”崔道昀还没抬头,就已经知道是糜芜,便道:“朕没事,你不要担心。”糜芜满心的话都被这句话拦住,鼻尖有点发酸,停顿了片刻才慢慢走近了,拉着崔道昀的衣袖,轻声道:“陛下,我一整天都没能够来看您。”崔道昀听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回头一看,却见她脸上神色虽然还是如常,眼睛里却水汽氤氲的,似是有泪光,崔道昀不觉抬手替她擦了一下,笑道:“这不是来了吗?”“陛下,要么您,纳了我吧。”糜芜看着他,低低说道。第72章崔道昀吃了一惊, 眉头便皱了起来。糜芜依旧看着他, 轻声说道:“我不想以后都不能来看陛下。”崔道昀不觉便叹了一口气。她身份尴尬,今天闹哄哄的, 几乎整个皇宫里所有人都来探问他的病情, 唯独她被隔绝在外,一直等到皇后等人都走了, 才能悄悄溜进来看他。明天皇后自然还要来, 她还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才能进来。可,这并不是给她一个名分就能解决的问题。崔道昀抚了抚她的头发, 温声道:“朕这就下一道旨意, 以后这福宁宫里,你想去哪里, 想什么时候去, 怎么样都行。”“不一样的,”糜芜摇了摇他的衣袖,“陛下也知道不一样的, 陛下,您纳了我吧,给我一个名分。”崔道昀蹙眉看着糜芜,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固然是条出路, 可他不想纳她,这太容易让他想起与柳挽月那些纠葛。他只想像如今这样留她在身边,让她娇声软语与他相伴, 度过今后的岁月。一旦纳了她,现在的一切都会改变,而其中很多改变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可这些又不能跟她细说。崔道昀想了想,带了点笑容安慰她道:“今天的确是委屈你了,你放心,明天朕不让她们过来,只让你陪着朕。”看来皇帝是不会答应了。糜芜有些失望,涩涩地叫了声:“陛下……”崔道昀以为她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她再不说话,只是一双凤眸盈盈地看着他,惆怅、不解、还有对前途的迷茫,许多未尽之意,都只在眸中。也真是,委屈她了。但她将来总会明白,他也是为了她好。崔道昀柔声道:“不难过了,明天朕只让你过来。”崔道昀睡下之后,糜芜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经过这两次交手,她已经彻底得罪了皇后,皇后不会放过她的,现在她有皇帝撑腰,万事都好,可皇帝一旦有事,她的情形,只怕比今天更惨。要想不任人鱼肉,唯有爬得比皇后更高。可这后宫之主,已经是皇后了,她还能爬到多高?况且以惠妃那样的盛宠,也很可能死的不明不白,一切都只在君王一念之间,要如何才是最无后顾之忧的一条路?糜芜翻身坐起,抱住双膝靠在床栏上,闭上眼睛细细理着思绪。皇后有位份,有太子,有镇国公府——她有什么,皇帝的喜爱?可皇帝不会给她更多,这份喜爱就成了最靠不住的一条。她不能完全依赖皇帝的喜爱,前路还长,她还得好好地走下去。糜芜忽地睁开了眼睛,那么崔恕呢?崔恕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跟皇后作对,他依仗的是什么?绝不会是皇帝的喜爱。如果皇帝能护住他,他也不至于在外面流落那么多年。他应该另有底牌,她了解他,他既然敢对皇后的人下手,就肯定已经算好了所有的应对之策,确保自己始终掌控着局势。他不是什么不审时度势,一味硬来的人物,他敢下手,就证明他有能力与皇后,与太子和镇国公府抗衡,那么他的依仗是什么呢?糜芜突然想起来,这些天时常在皇帝身边,断断续续听说过镇国公郭思贤被指证是江南贪墨案幕后主使的事,假如郭思贤被扳倒,皇后肯定要大伤元气。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崔恕之前的出京。按着时间先后来排的话,那就是崔恕出京,贪墨案爆出,崔恕恢复身份,郭思贤受审——难道他出京,就是为了贪墨案?难道从一开始,他就要对付皇后一系?那么,崔恕之所以恢复身份,很可能是因为查清了贪墨案,那就说明,皇帝也是支持彻查镇国公府的,原来如此!糜芜顿时来了精神。如此说来,中秋之夜,她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她说跟崔恕是同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他们的确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但他们也许不是蚂蚱,也许他们就是即将压倒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糜芜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要好好筹划一下该怎么下好这盘棋了。翌日一早,郭元君命人备好了早膳,正要往福宁宫去的时候,就见王福良匆匆忙忙走来,陪笑说道:“陛下说皇后昨日辛苦了,今日就不必过去了。”郭元君怔了一下,脸色慢慢沉了下来,道:“陛下还说了什么?”皇后一向雷厉风行,不比皇帝性子温和好相处,宫中的下人们一向怕皇后比怕皇帝更甚,王福良早知道领的这个是倒霉差事,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陛下没说再什么了。”郭元君冷冷问道:“陛下如今还病着,本宫不去,谁在陛下跟前侍疾?”王福良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只道:“就是奴才这些人在跟前伺候。”“江糜芜呢?”郭元君冷笑一声,问道,“她在不在陛下跟前?”王福良暗暗叫苦,只得答道:“屋里是汤总管伺候着,奴才不在跟前,不敢胡乱猜测。”郭元君便不言语,只是坐着若有所思,采玉不失时机端上了参茶,郭元君便接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呷着,王福良弓着腰站在跟前,亏的是素日里站惯了的,此时犹自觉得腰酸得难受,却又不敢动问,总有了一炷香的时辰,才听见郭元君淡淡说道:“本宫知道了,退下吧。”王福良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倒退着出了门,快步往福宁宫回去,暗自想着是皇帝不让皇后到跟前来,挨整的却是他这个传话的,却不是晦气!刚到后殿,就见糜芜带着拾翠正往屋里送药,看见他时便站住脚,笑道:“王公公回来了。”王福良心说我倒了霉一半是因为你,脸上却还是笑道:“回来了,江姑娘辛苦。”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卧房,糜芜一歪身在榻上坐下,从提盒里拿出药碗给崔道昀喂药,王福良便站在跟前的地坪上回禀道:“奴才照着陛下的话,已经跟皇后娘娘说了。”崔道昀就着糜芜的手吃了一口药,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王福良便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回答,糜芜便是一笑,轻声道:“陛下别难为王公公了。”崔道昀略略一想,自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便向王福良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王福良松一口气,瞟了糜芜一眼,无声致谢,糜芜只是笑吟吟的。等王福良走了,崔道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糜芜忙接过空碗,又拿起一颗蜜煎樱桃往他口中送,笑道:“王公公肯定是在那边受了气了,陛下偏偏还要追着问他。”崔道昀笑了下,道:“做奴才的嘛,在哪儿不得受点气。朕上午还有政务要处理,你在外间待着玩吧,等朕得了空再来陪你。”糜芜答应了,等吃了早膳就到外头的屏风里坐着看书,果然一上午不时有朝臣进进出出,皇帝跟他们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虽然她没有刻意去听,然而偶然从屏风的缝隙里瞧一眼,总能看见那些人神色严肃,猜也知道是有要紧的事。说不定就是在商议如何处置郭思贤。朝堂上的事她虽然不懂,但如果郭思贤倒下,皇后又怎能独善其身,太子又怎么能不担心自己,朝臣又怎么能不心生猜测?连她都能想到的事,皇帝不可能想不到,那么皇帝,是准备罪不及家人,还是早就安排了其他的后路?也许她该多留心留心福宁宫里其他的事,糜芜心道,晌午近前,崔祁煦心事重重地踏进福宁宫,待发现郭元君不在时,不觉怔了一下,忙问道:“父皇,母后没过来吗?”“你母后昨日辛苦了一天,朕让她今天不必过来了。”崔道昀淡淡说道,“今日审的怎么样?”崔祁煦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就连侍疾,也不让母后来了吗?想起刚才进门时屏风后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崔祁煦心里猜着不知道是哪个嫔妃在这里,胡乱答道:“审问了赃款的下落,又提审了相关人等,等下午继续提审。”崔道昀有意提醒他,便道:“秦丰益之前招供,赃款交给了镇国公府的鲁总管,这个鲁总管眼下在何处?”“相关人贩多数在刑部大牢,等儿臣回头问清楚了此人在哪里,再来回禀父皇。”崔祁煦道。看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崔道昀说不清是失望多些,还是懊恼多些,身为储君,身为主审,竟被人从头到尾蒙在鼓里,他这个太子,是真的太不称职。“太子好好查查这个鲁总管的下落,再来向朕回复。”崔道昀道。崔祁煦也着急走,连忙告退,出门时又向屏风里看了一眼,影影绰绰只看见海棠色衣裙的一角,崔祁煦不敢多看,忙赶到秾华宫,一看见郭元君便屏退了左右,低声道:“母后,之前去江南抓了秦丰益的,正是崔恕!”第73章崔祁煦满心以为自己得知了什么机密大事, 没想到郭元君只是冷冷一笑, 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你那个好六哥,早就盼着扳倒了你, 他好……”崔祁煦叹口气, 只觉得许多过去坚信不疑的东西都被打破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许久才道:“真是没想到……这么说的话, 是父皇差他过去的?”“除了你父皇, 还能有谁?”郭元君禁不住向他额上戳了一指头,道,“只有你个实心眼, 我说了多少次你都不信, 非得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崔祁煦又重重地叹一口气,在她对面坐了, 怔怔说道:“父皇难道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吗?”“也未必全是对你不满, 大约是郭家招了他的忌吧。”郭元君绷着脸道,“他看你外公不顺眼,自然看你也有想法。”崔祁煦半信半疑, 问道:“镇国公劳苦功高,父皇应该不至于吧?”“功高震主罢了,自古以来, 像你外公这样给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几个有好结果?”郭元君横他一眼, 道,“要不是你外公,这个国家能这么安稳吗?要不是你外公, 你这个东宫之位能坐的安稳吗?煦儿,你可得记得你外公素日对你的好,可不能过河拆桥!”“儿子都记得。”崔祁煦无奈地说道,“刚刚儿子又审过秦丰益,此事与镇国公毫无关系,儿子已经拟了折子向父皇进言,严惩刑讯诱供之人,还镇国公一个公道。”郭元君摇头道:“你不要自己上折子,免得惹恼了你父皇,等我联络一些素日可靠的人,由他们上折子,到时候你再悄悄地放出点消息,让人都知道你是向着你外公的,事情就妥了。”她冷笑一声,道:“陛下就算再骗心,崔恕就算再狂妄,不信能不顾天理人心!你好好布置筹划着,动静越大越好,只别让你父皇提前知道了风声。”崔祁煦虽然答应着,到底是头一次要违拗皇帝的心意,还是有点心虚,想了想又道:“不然还是母后筹划吧,父皇盯儿子盯得紧,儿子怕走漏了风声。”郭元君恨铁不成钢,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到如今还是这么缩手缩脚的!”崔祁煦讪讪的,忙想了个借口打岔:“母后,方才父皇突然问起什么镇国公府的鲁总管,问他眼下在哪里,儿子不怎么记得这个人,就说回头去查查。”崔祁煦虽然不知道,郭元君却知道鲁总管如今只怕是个死总管了,便道:“鲁大成原先是你外公家里的总管,秦丰益早年进京述职时到你外公那里拜望,见过鲁大成,不知怎么被崔恕知道了,所以才指使秦丰益攀诬说是经了鲁大成的手给你外公送的赃银,如今鲁大成也在牢里关着。”“那儿子晚上就这么回父皇的话。”崔祁煦道,“父皇让我下午继续去审,还让我到时候给他回话。”“对,你就这么回话,就说鲁大成还在刑部大牢待得好好的呢。”郭元君道,“煦儿,以后我这里你也要少些来,不是要紧的事的话打发人悄悄地传个信就行,我就怕你父皇时刻盯着,到时候再连累了你。”崔祁煦闷闷地说道:“都是一家人,父皇怎么……不说别的,今日侍疾,怎么能不让母后主持?”“呵!”郭元君一听此事,心里越发不平起来,恨恨说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一个没名没分的贱婢,倒是霸在那里不走,正经的原配发妻,倒也退出一箭之地!”崔祁煦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母后是说,今日侍疾的是江氏?”“除了她还有谁?”郭元君心中愤恨难平,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父皇一早就打发王福良来传旨不让我去,我当是要找谁人呢,到后面才知道竟是那个江糜芜一直在殿中支应,你父皇就连召见臣下也不曾回避她,简直是岂有此理!”崔祁煦见她,心中也是不忍,忙道:“母后息怒,也许父皇只是心疼您昨日劳累,想让您多休息休息……”后面却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郭元君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了他的手,低声道:“煦儿,你父皇眼看靠不住,母后眼下只有你了,煦儿,你给母后争口气,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他们得逞!”“儿子记下了。”崔祁煦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看着她殷切的目光,涩涩说道,“儿子一定还镇国公清白,一定给母后讨个公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孩子!”郭元君低声道。向晚之时,最后一个朝臣终于离开,糜芜连忙吩咐了传晚膳,刚刚摆好,崔祁煦便匆匆忙忙来了,老远看见糜芜竟然与皇帝同一张桌子吃着饭,心里便是一沉。糜芜早已经行礼退了出去,原是要走的,想了想故意在廊下停了片刻,低声向外头伺候的王福良问道:“王公公,陛下吃这药有没有什么饮食上的忌讳吗?我看一眼,后面好提醒着陛下。”王福良连忙道:“有,我这就给姑娘拿去。”王福良一走,糜芜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隐约听见太子的声音道:“……在刑部大牢里。”又听崔道昀道:“你可曾亲自查证过?”以糜芜这些日子跟皇帝相处的经验,早听出这语气已经有些不快了,可太子浑然不觉,只道:“儿子问过狱官,鲁大成还在关押着,等待提审。”鲁总管又是谁?糜芜思忖着,又听崔道昀抬高了声音:“太子身为主审,有些事不能只问别人,还得亲眼看到才行。”看来,这个鲁大成应该是有问题了,可笑太子在皇帝这么多年,竟然连这点暗示都听不出来。糜芜正想着,已经看见王福良快步走来,拿着一张单子笑道:“不能吃的和不能多吃的东西都在这上头了,姑娘看看吧。”糜芜忙道了谢,拿着离开,又过了一会儿,王福良笑着在外头说道:“陛下叫姑娘过去用膳呢。”看来是太子走了。糜芜回去时,就见崔道昀独自坐在食案前,眉头紧锁,似有许多烦心事,糜芜心下会意,看来是为着太子了,大约是太子依旧没能听出来皇帝话里的意思吧!向晚之时,崔恕得了皇帝的传召,赶到福宁宫来觐见,经过廊下时,恰好拾翠捧着一个盒子从对面走过来,擦肩而过时,极低声地向他说道:“鲁大成。”崔恕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心下却知道,这是糜芜向他传的消息。崔恕垂下眼皮,无端便想起那夜她到三省斋相见时,向他说道:“等我进宫之后,一定助你一臂之力。”心下一阵锐疼,时隔这么久,他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当夜她说的每一句话。想忘掉她,实在太难。他并没有让她替他刺探什么消息,也没有让她帮他什么,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前日她说,他们是同一条绳上栓着的蚂蚱,也许她执意要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但,也许她有那么一丁点,哪怕只是一丁点,是为了他呢?心中悲喜不定,步子却早已走到寝间中,崔恕躬身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秦丰益翻供了。”崔道昀淡淡说道,“已经将郭思贤完全摘了出去,还说之所以攀诬郭思贤,是在你严刑拷打之下,不得不听从你的指使。”崔恕便道:“父皇意下如何?”“谢霁眼下正在刑部暗地里追查。”崔道昀看他一眼,道,“你与谢霁,应当也算熟识吧?”在外面多年,虽然拜在谢庭门下,虽然时不时会与谢庭见面,但谢庭有意不让仕途大好的长孙卷入后宫隐私之事,是以崔恕之前并没有见过谢霁,此时便如实答道:“听先生说过谢侍郎,但不曾见过,知道前几日儿臣开始上朝之后,才第一次见面。”崔道昀有些意外,同时也放下心来,谢庭果然稳妥可靠,他道:“你筹备筹备,若是这边太子审得不顺利,后面便由你来主审,谢霁助你。”崔恕早已知道秦丰益翻供之事,此时听崔道昀这么说,便知道太子把事情办得让他很不满意,只是崔道昀这话并不算是说死了,崔恕便只是简单答道:“是。”“赃款的去向,一定要查实了,这才是最实在的证据。”崔道昀又道。“五十万两白银经由鲁大成之手给了郭骏阳,之后郭骏阳花费十八万两在阳山修建别业,又花费一万两买了两班小戏,近百名歌儿舞女,此时都放在阳山别业中。郭思贤拿走了二十五万两,其中一半送去了西疆,用途尚未查明。”崔恕道。崔道昀半晌没有说话。他并没有让崔恕查,但他却查了这么多,这个儿子太能干也太强势,完全不忌讳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太子是太弱,他却是太强,该当如何是好?许久,崔道昀才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第74章崔恕出得门来, 目光不由得便向抱厦那边扫了一下, 那里头还亮着灯,也不知她此时是不是躲在门后, 悄悄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崔恕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以她的狡黠,绝不会让人发现他们有来往, 大约她正躲得远远的, 若无其事地做着别的事。却在此时,那扇门突然开了,糜芜从里面走出来, 低着头往寝殿中去, 崔恕不觉一怔,她已经走到了近前, 匆匆向他福身行礼, 跟着便往殿中走过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何要这么做?崔恕百思不得其解,走出去一步后,才意识到她去的是皇帝的寝间, 而皇帝此时,大约是要睡了。心脏似是被什么死死抓住了一样,崔恕一时间连呼吸都凝滞了, 脚下却不得不顺着之前的速度, 一步步向外面走去。剜心之痛,不过如此。然而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她想见面, 那句鲁大成,为什么她不自己来说?她当着他的面去了皇帝那里,是否有别的用意?转瞬间已经走到宫门之外,崔恕放慢了步子,向着永福宫的方向走去,心里到底不能放下方才的事,看看四下无人,便向贴身服侍的太监贾铭低声吩咐道:“找个机灵点的人过来,留心着这边的动静。”贾铭是永福宫的太监总管,也是当年淑妃留下的老人,听了他的吩咐连忙说道:“就让老奴的干儿子贾桂过来。”崔恕点点头,道:“好。”他又走出几步,不由想到,她前夜说过再也不见他的,为什么又特意来见他,是有新情况,还是她改换了心意?回到永福宫之后,崔恕许久也定不下心去做别的事,只是想着方才那匆匆一次会面,心中千回百转。两炷香后,贾铭领着贾桂过来见礼,又向贾桂说道:“小桂子,你跟殿下说。”贾桂连忙道:“奴才一眼不眨地看着,开始没什么异样,后面看见在中殿当差小太监连生从偏门出来,躲躲闪闪地往外头走,奴才觉得不对就一路跟着他,末后看见他进了秾华宫。”崔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是在借着他,排查身边有哪些人是皇后的眼线。原来他千思万想,真相依旧不过是被她利用而已。崔恕淡淡道:“好,你们退下吧。”殿中再无别人,崔恕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只觉得灰心到了极点。从头到尾,她与他的所有纠葛,都只不过是她的利用而已,可笑他竟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早知如此,当日根本就不该沾惹她,或者,早该杀了她。福宁宫中。隔着两重屏风,糜芜睡在靠墙的榻上,忽然听见崔道昀问道:“方才你进来时,看见六皇子了?”“是。”糜芜低声道。“为什么偏偏要等到六皇子来时,你才过来?”崔道昀问道。方才那一幕他在屋里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两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委实让人疑心。“我故意的。”糜芜吃吃地笑着,“我怀疑有人盯着我呢,要不然每次都能设好圈套等着我,所以我故意拣着那时候出来,让拾翠在后面盯着有没有人出去通风报信。”崔道昀笑了下,又问道:“为什么不提前跟朕说一声?”他从未留她在房中过夜,然而今夜让人传崔恕来时,不知怎的,他竟临时起意,让人叫她今夜近身服侍。此时想来,这样意气用事便是在少年时也不曾有过的,也不知是对是错。“我是突然想起来的,又怕跟陛下说了,陛下不同意,所以就先斩后奏了。”糜芜还是笑着,轻俏地问道,“要是我提前跟陛下说了,陛下同不同意?”崔道昀想了想,道:“想查的话,还有别的法子,未必非要如此。”想到此时她睡在榻上,不知怎的,脑海里竟然蹦出了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从来都不准备让她做自己的女人,但她几次三番被牵扯到与崔恕的私情事中,崔道昀此时,却又想向所有人宣示对她的主权。外间点着烛,光亮影影绰绰地照进来,所以寝间也并不是很暗,糜芜向着屏风另一面崔道昀的方向支起了身子,一手托着腮,笑嘻嘻地问道:“陛下不想知道那个眼线是谁吗?”崔道昀想起她从进殿之后便没有离开过,拾翠也没有跟进来,想必她也并不知道结果,便道:“你应该也不知道吧。”就听她咯咯一笑,道:“我知道了呢。”崔道昀不觉有些疑惑,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跟着又听她道:“陛下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崔道昀略一回想,是了,临睡时她的丫头托王福良给她送来了寝衣寝具,大概消息就是夹在里面送进来的吧,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居然这么把消息传进来了。崔道昀温声道:“在宫中私自夹带是重罪,王福良即便不知情,万一追究起来,也脱不了干系。”她的声音立刻便软了下去,拖了长腔娇声软语地说道:“陛下既然知道他不知情,就不要怪他好不好?要不然我以后怎么见他。”崔道昀便道:“这次就罢了,以后不得再这么胡闹。”“嗯,我知道了。”就听她脆生生地答道。崔道昀心里突然变熨帖下去了。想必崔恕此时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吧?可她已经把前因后果都已经跟他说了,这么看起来,在她心里,还是自己更可信赖。崔道昀不觉叹了口气,真是越活越活回去了,竟然在这种事上跟自己儿子比较,还沾沾自喜,太可笑了,从前觉得有她陪在身边让自己年轻了不少,现在看来,年轻倒未必,毛头小伙那些傻毛病倒是落下了。这一声虽然轻,糜芜却也听见了,连忙问道:“陛下怎么了?”“没什么。”崔道昀道,“睡吧。”屏风那边没了动静,想必皇帝已经睡了,然而,此事必须让皇帝知道。糜芜嘟了嘴,声音里便带出了点不甘心的意味:“陛下真的不问问是谁吗?”还真是个孩子,做了一件得意的事,就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崔道昀笑了下,顺着她的口气问道:“是谁?”他终于问了。糜芜忙道:“闻莺看见了,连生出去传的消息。”闻莺是一开始就分给她使唤的,听说人是汤升选的,就是不知道汤升是被蒙蔽了,还是跟皇后一党。汤升在宫中举足轻重,她很难查到他的底细,唯有让皇帝知道此事,也许才能弄一个水落石出。崔道昀果然有些意外,当初他让汤升寻一个妥帖的人服侍糜芜,汤升便选了闻莺,难道汤升也不可靠?崔道昀迅速回想了一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闻莺这步棋下的太直白,只要闻莺暴露,汤升难免会被牵扯出来,皇后不至于这么没成算。不过,还是查一查比较妥当。崔道昀又问道:“连生是谁?”“中殿看门的小太监。”糜芜道。死了的李福,也是中殿的,如此看来,皇后很难在后殿这些近身伺候的人里面安插眼线,便把主意打在了别处。崔道昀想了想,温声道:“你办的很好,不过已经很晚了,早些睡吧。”糜芜答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看来皇帝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无论汤升是不是皇后的人,至少今后她是不必担心了。也许是有她陪在身旁,以往总是失眠的崔道昀很快便睡着了,绵长的呼吸透过屏风隐隐传来时,糜芜睁开了眼睛。她有些睡不着。崔恕此时应该已经知道连生了吧?但愿他能发现闻莺,继而猜到汤升这一层,心里有点防备。翌日一早,秾华宫中便又聚满了嫔妃,只是一个个的,都有些愤愤不平的模样。宋婉容见其他人都不停地看她,就知道都是等着她头一个发问,宋婉容撇撇嘴,她才不要当头一个呢,中秋那回吃的亏还不够吗?她一不说话,其他人只得干着急,到最后刘淑仪先笑了笑,向郭元君问道:“娘娘,今日侍疾,陛下那边怎么安排的?”“还能怎么安排?”郭元君垂着眼皮喝参茶,也有些火气,“跟昨日一样,谁都不要,只要江氏在跟前服侍。”众妃嫔一阵失望,末后宋婉容到底憋不住,问道:“夜里也是江氏一个人吗?”郭元君见她问的露骨,只瞥她一眼却不答话,胡昭容接口说道:“听说昨夜是叫江氏服侍的。”刘淑仪酸溜溜地说道:“岂止昨夜,从江氏进宫到如今,陛下还没召幸过别人呢,别的倒也罢了,连中秋夜也只是她,这个江氏,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祖宗的规矩。”郭元君心头一跳,规矩是初一十五要来她这里的,皇帝中秋时生了气,自然不肯来,可这事,岂是能被这些人拿来议论的?她突然便冷了声音,道:“宫闱之事,也是能胡乱议论的么?”刘淑仪吓了一跳,立马闭了嘴,郭元君定定神,冷冷道:“都散了吧。”妃嫔们见她生气,一个个飞快地走了,郭元君气犹未消,芳华凑近了低声道:“起居注上仍旧是独寝。”“呵,守着鱼儿,却不吃腥?”郭元君冷笑一声,“好个痴情种子,还惦记着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