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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敌她媚色如刀》TXT全集下载_45(1 / 1)

崔恕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与方才那只几乎一模一样,难得天然的东西,竟有这样相配的,崔恕笑了下,道:“所以药在这只酒杯里?”“陛下这疑心病啊,真是根深蒂固。”糜芜摇着头,从他手中拿过那只酒杯,又把自己的给他,道,“这样陛下总该放心了吧?”“不放心。”崔恕垂目看着手里的酒杯,道,“现在,我又疑心是这杯了。”“哪有这样麻烦的?”糜芜娇嗔着,抬手将自己手中的饮了,另一只手握住他的酒杯,忽地凑过去也喝了,抬头向他一笑,“这样陛下就放心了吧?”“我并没有说不喝,”崔恕急急要拦,并没有拦住,心中怅然若失,“合卺酒原该两个人一起喝的。”他想,果然是合欢梦不成,就连一杯安慰自己的合卺酒,竟也没喝到。“那么,这样呢?”糜芜勾了他的脖颈,忽地凑过红唇,吻了下去。唇齿交缠间,她含在口中的酒液一点点哺到他口中,崔恕用力搂紧了她,迅速变成掌握主动的那个,贪恋地攫取着,糜芜挣脱不开,纤手顺着衣衫的缝隙,忽地伸到他腰间,挠了几下。崔恕怕痒,略一放松,糜芜趁机挣脱了,抬手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微微喘息着说道:“这样算是合卺酒了吧?”酒意越发沉重,崔恕搂过她,低声说道:“我有些醉了,可你还清醒着。”“我也不见得不醉。”糜芜笑笑地抚了下他的脸颊,“只不过陛下醉眼朦胧的,看不大出来罢了。”“合卺酒我们已经喝过了,”崔恕握住她的手贴住自己,道,“从此刻起,我们就是夫妻。”糜芜抬了眉,轻快地说道:“怎么会?一杯酒而已。”她挣脱他的怀抱,起身向门前走去,道:“昨日陛下说只需要发一道诏书就能逼我嫁,陛下其实说错了,若是我不想嫁,陛下根本拿我没有办法。”崔恕哪里肯信?连忙站起身,三两步跟上她,搂在怀中,问道:“你要去哪里?”“先皇曾给过我一道诏书,”糜芜抬眼看他,说道,“在郡主府收着,我要取来给陛下。”崔恕心中一惊,本能地觉得不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许去,我也不想看。”“崔恕,”糜芜叫着他的名字,端正了神色,“有些事,晚说不如早说。”有无数念头从脑中闪过,然而最后,崔恕终于点点头,道:“我与你一道去拿。”二更之时,东华门重新打开,御辇缓缓驶出深而阔的门洞,向着昌乐郡主府行去。糜芜将车帘掀开一条细缝,看着外面的月色,低声道:“按规矩我不能坐陛下的车子吧?”夜风从缝隙中吹进来,中酒之后夜风一吹,终究还是有些凉,崔恕想到她应该也冷,便解了自己的氅衣,披在她身上,道:“我就是规矩。”糜芜莞尔一笑,抬手系好了衣带,道:“谢陛下。”她放下车帘,安静地依偎着他,这一路再没说话。眨眼之间已经来到郡主府,崔恕扶着糜芜下了车,先行遣去的人早已通报过,此时门前灯火辉煌,糜老爹带着下人们在门前跪迎,崔恕淡淡道:“平身。”他挽着糜芜往里走,又道:“都退下吧,朕与郡主有话要说。”众人很快散尽,糜芜反过来挽住崔恕,笑道:“诏书在我卧房里。”崔恕任由她挽着自己,慢慢向卧房走去,进门后糜芜让他在外间坐了,跟着拿过烛台放到桌上,笑道:“陛下稍微等一等,我去里面取。”她很快离开,卧房中隐约传来开锁的声音,崔恕端详着眼前的烛台,忽地吹熄了蜡烛。她这般费尽周折,绝不会没有打算,原本他以为酒有问题,现在看来,也许是蜡烛有问题,毕竟这里是她的地方,比宫中方便几倍都不止。又听见箱子开合的声音,跟着是她的脚步声,鼻端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却与她身上的香气并不相同,崔恕下意识地四下一望,借着间壁映出来的烛光,看见角落里一个香炉正袅袅泛着轻烟。崔恕站起身来,觉得脑中有些昏沉,却在此时,看见她捧着一个薄薄的卷轴走过来,轻声说道:“你放心,合卺酒我这辈子只跟你一个人喝。”崔恕惊觉不对,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就见她一步步走近了,扶了他在香炉边的榻上躺下,俯下身看着他,神色温柔:“崔恕,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脑中神智尚存,眼皮却越来越沉,只是说不出话来,她靠得更近了,熟悉的女儿香气只在鼻端,红唇轻轻擦过他的薄唇,落下一个吻:“睡吧。”崔恕在最后一丝清明中无奈地想到,明知她早就织好了罗网,可他竟还是一头扎了进去,他这辈子,还真是被她吃的死死的。眼前朝思暮想的脸渐渐变得模糊,崔恕睡着了。春夜漫长,崔恕猛然惊醒之时,睁眼看见窗纸上明亮的日色,顿时心里一凉,她走了,必定已经走得远了!他顾不得许多,起身就要去找,锦被掀开时,带得枕边一张红笺翩然落下,崔恕忙弯腰拾起,就见上面一行秀媚的小字:到西厢房寻我。崔恕心中一喜,差点大笑出声,她没走,她竟然没走!连忙推门出去,门外守着的侍婢行礼说道:“郡主命奴婢带陛下去厢房。”崔恕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急急跟着侍婢走过去时,厢房门开着,糜芜并不在里面,桌上一排放着几个豇豆红的瓷罐,打开来看时,都是新做好的蜜煎樱桃,崔恕的心沉下去,向侍婢问道:“郡主呢?”“奴婢不知道。”侍婢道。崔恕却在此时,发现边上一个罐子底下露出红笺的一角,忙拽出来时,又是一行字:西厢房。崔恕半信半疑,捏了那张红笺急急往东厢房去,桌上放着两个匣子,打开来看时,一个里面装着衣服,另一个装着鞋,看尺寸款式,分明是给他做的,崔恕顾不得细看,急急去翻,鞋里塞着一张小纸条:卧房。崔恕忙又奔回去,床前的小几上放着昨夜她拿着的卷轴,深黄色的底子他再熟悉不过,是圣旨,她没有骗他,先帝的确给她留下了遗诏。崔恕拿在手里,却不肯打开,总觉得只要不看,就还有一线希望。却在此时,目光瞥见枕边一张红笺:我走了。第121章糜芜是三更时带着糜老爹从西城门走的, 她身为郡主, 又拿着宫中的腰牌,城门守不敢拦她, 只得开门放行, 算算时间,已经四个多时辰过去了, 不过黑夜里走不快, 要想追,肯定也能追得回来。“出城的官道、小路,所有的岔道都安排人手沿途寻找, ”崔恕目光依次看过曾经的几个贴身侍卫, 沉声道,“发现郡主后不得惊扰, 即刻回来禀报朕。”那些部下不可能带她回来, 唯有他亲自走一趟。张离、何卓几个得了命令,即刻退出去安排人手,谢临在边上看着, 忍不住劝道:“陛下,此时追上去,郡主不会回来……”崔恕冷冷地看他一眼, 谢临虽然察觉到他强烈的敌意, 却还是说了下去:“郡主的性子最不喜欢受拘束,此时陛下若能退一步,也许更好。”崔恕不想理会, 起身向外走去,耳边传来谢临的声音:“譬如掌中握沙,握得越紧,越是握不住。”虽然早已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此时从谢临口中说出来,越发让他觉得嘲讽地可笑,一时间失落、愤怒中夹杂着不甘,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未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出得门时,当先看见拾翠在廊下跪着,崔恕冷笑一声,问道:“你主子怎么不带你走?”拾翠低着头,轻声道:“主子说奴婢的家人都在京中,不能让奴婢跟着她背井离乡。”好好好,就连她的丫头,都敢承认自己早就知情,跟着她一起隐瞒欺君——她还不是仗着他绝不会迁怒于无辜之人!崔恕只觉得一颗心犹如刀剜般地疼,喉头上那股子腥甜之意越来越压不住,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当下快步踏上御辇,闭目努力调整着呼吸,勉强将那股子难受压了下去。御辇起动,稳稳向宫中驶去,袖中仍旧放着那卷遗诏,看,还是不看?脑中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即便能找到她,即便他亲自追过去,只要有遗诏在,她大约,还是不会跟他回来。她早就拿到了遗诏,却一直藏到如今才肯拿出,她是在观望,看他会不会如她所愿,看来他让她失望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他这么久的辗转反侧、刻骨铭心,他的挣扎犹豫和退让,不过是个笑话。心痛得难以呼吸,崔恕勉强出袖中的卷轴,刚刚展开时,一口腥甜的血喷出来,洒上了深黄的祥云提花绢,星星点点的血色里,崔恕看见了崔道昀清隽的字体:昌乐郡主江糜芜婚姻之事听凭自主,任何人不得干涉。血色迅速暗下去,变成暗红,崔恕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短短几个字,又看着末尾端端正正押着的御宝,心中一片死寂。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跟他成不了。御辇驶进东华门,车外围随的人都听见了崔恕冷淡的声音:“去奉先殿。”这一天,崔恕一直跪在奉先殿崔道昀的灵柩前,水米未进,至夜时也不曾出来,汤升等人焦急万分地守在殿外,却不敢进去,更不敢劝,只得暗自向天祈祷千万不要出事。翌日黎明时分,汤升在朦胧睡意中突然听见一点响动,连忙睁开眼睛站直了,正看见崔恕从里面走出来,形容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只是汤升总觉得他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汤升连忙迎上前去问道:“陛下是否要进些饮食?”“去备办吧。”崔恕道。汤升听他的语气还算平静,这才放下心来,却在此时,就见张离匆匆走来,躬身回禀道:“陛下,在往南去的路上发现了郡主的踪迹,是否立刻安排车驾前去?”“不必。”崔恕淡淡说道,“知会何卓和齐牧,把所有人手都撤回来,不必再追了。”她不愿意被他绑着,就让她去吧,她已经放过了自己,他也该放过自己了。他与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从这日起,崔恕再未追查过糜芜的下落,就连拾翠,也都放归家中,宗正寺筹备了一半的大婚之事突然搁置,昌乐郡主府虽然没了主人,下人们在汤升的授意下依旧像从前一样每天打扫整理,樱桃成熟时,汤升特地命人摘了一篮送到御前,只是一直到第二天,那篮樱桃依旧安安静静地摆在案上,一个也不曾动过,汤升便知道崔恕这回是真的不愿意再提起糜芜了,之后便再没让郡主府送东西过来。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快到端午节时,张离找到汤升,道:“汤总管,我打听到昌乐郡主如今在扬州,要不要禀告陛下?”汤升自己也吃不准,便让张离先不说,末后拣了空子略略向崔恕提了一句,崔恕原本正在批奏折,听了话时手中朱笔悬了许久,朱砂一点点滴在折子上,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白纸,似要透过纸张看到那人似的,汤升见此情形,终究还是咂摸出了点意思,回头便要张离时不时向崔恕报些糜芜的消息,她乘船去了瓜洲,她又改道去了石头,不知不觉间,糜芜竟是把江南数郡逍逍遥遥地走了一个遍。起初的时日,崔恕时常梦见与她一同坐着船,顺着江南的春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等醒来时,想起前事,却只剩下惆怅。她倒是轻松了,可他想要抽身,却如此之难。到了后面,梦渐渐少了,即便梦见,她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到了冬至日除服的时候,崔恕恍然想到,已经快两个月不曾梦见过她了。他大约,是真的放手了。但愿,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春日展眼即到,垂柳抽出新芽的时候,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油壁车突然停住,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提着裙裾跳下来,攀着道边垂柳的嫩枝折下几条,又采了一捧野花,这才跳上车来,将花草都放在座上,笑着向身边的老人说道:“阿爹,我给你编一个花篮子玩吧。”正是糜芜。糜老爹这一年里过得舒心,气色比当初在芦里村时好了许多,此时笑着答道:“这是你们小姑娘的玩意儿,阿爹胡子都白了,怎么好弄那个?”糜芜拿了柳枝,纤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着,很快编出了花篮的轮廓,又把各色野花一朵朵安插进去,笑道:“走得太急也没备办礼物,干脆多编几个,给祖母做见面礼好了。”糜老爹还道她是当真要如此,连忙说道:“进了城现备办也来得及,可不能拿这个送你祖母。”糜芜抿嘴一笑,道:“我逗你呢,怎么会?”眨眼间一个花篮便已编好,糜芜左右端详着,又道:“阿爹,你说我要不要去见太太?”当初离京去江南,原也知道瞒不过崔恕,不过是赌他见了遗诏肯放手,所以糜芜并不曾向江家隐瞒自己的行踪,前几日突然收到顾梦初的信,竟然说苏明苑很可能是惠妃的女儿,要她回京商议,糜芜吃了一惊,即刻收拾了,当日便带着糜老爹往京城赶。只是,离京城越近,越是觉得忐忑,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崔恕。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虽然从不曾收到过他的只言片字,然而崔恕做的事,依旧一件件传进她耳中。去岁江北蝗灾,米贵如珠,除正常赈灾之外,崔恕下令用转粜之法,到富庶地方平价买粮,再到江北低于市价卖出,来回几次转粜,一两银子能当五六两银子用。又下诏凡往江北运粮贩卖,或临近州县收容江北百姓做活的,均可凭灾民的花押抵扣赋税。诏令一出,顿时人人踊跃,米价很快就降了不少。除此之外,崔恕还派出数名按察使到江北暗访赈灾之事,当场查处了几名贪墨的官员,镇住了江北官场,是以去岁的蝗灾,最后成了历年以来各样天灾中损失最小的一次。另一件事,却是近来从京城开始,从严查处各行院勾栏逼良为娼的情形,一旦查实花娘若是出身良家,不愿为娼的,可脱去贱籍,或放归本家,或自立女户,当初经手贩卖的人,也都一一追责。有消息说,若是京城查完一边,其他州县也要跟着查起来。前事自然是当初他们在古柳林庄说起过的,如何设置赈灾的长法,让百姓拿到最多的实惠,后一件事,自然是受了窈娘身世的触动。也许是听得多了,这些日子里,糜芜时时梦见崔恕,有时候是从前在一处的情形,有时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梦中有时亲亲热热,有时争执不休,此时看着草色淡淡的官道,糜芜竟有些近乡情怯,这次回来,只怕难免要相见,不知见面之时,会是什么情形?只是,见了又能如何?听说不日就要选秀,就连江南的仕宦人家,也都报送了族中的适龄女子应选,京中的勋贵们更是踊跃,几乎所有符合条件的都报了名字,想来也是,后宫至今空无一人,崔恕又是那样的人品身份,不知会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各家如此关切,也是情理中事。正想的出神,车子突然停住了,糜芜打起车帘向外探看,就见道边的亭中,一人背对着她负手站着,虽然多日未见,糜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崔恕。心跳突然停住了,糜芜怔怔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崔恕慢慢地转过身来,眸光沉沉地看着她,道:“回来了。”第122章糜芜握着车帘, 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崔恕, 含笑点点头。她曾很多次设想过与崔恕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情形,只是没有想到, 此时的他与她, 都这么平静,就好像分别只不过才一两天而已, 就好像他们两个此前并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痛苦、挣扎和不甘似的。在这一瞬时, 她满心喜悦,满心留恋,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 在心中默默记下他此刻的模样。崔恕也在打量着她, 她一双凤眸漾着水色,笼着雾气, 周遭蓬蓬勃勃的春色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她不施脂粉,穿的也只是式样普通的素淡衣裳,但即便繁花盛开, 也不及她一分光艳。也许是太久没见,他竟有些忘了,她是那么美。一时间铺天盖地的, 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爱意汹涌而出, 崔恕有些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移开目光尽量平淡地说道:“我正准备让人去寻你。”糜芜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没有卫队, 没有车驾,统共只有一个张离牵着马守在亭外,就连崔恕也只是穿着便服,并不像是要带走她的模样,于是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有什么事?”崔恕察觉到她一闪即逝的紧张,鼓荡的爱意中生出一丝惆怅,淡淡说道:“先皇的帝陵已经完工,定于下月初八下葬,我想着,你也许会希望亲眼看他入土为安。”糜芜一直也惦记着此事,这次回京固然是为了查明身世,却也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想赶回来送崔道昀最后一程,此时见崔恕也为她想到了,心中一宽,柔声道:“多谢陛下。”“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崔恕抬步走出亭子,走近些细细打量着她,低声道:“不必紧张,时过境迁,我不会再管束着你。”他又看她一眼,断然转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张离连忙牵过马,崔恕翻身跃上,一抖缰绳,那马飞也似地走了,张离拍马跟上,蹄声得得,尘烟漫漫,看看去的远了。糜芜坐回车中,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他能在此处等她,必定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可他竟然从未打扰过她。他看着她时,分明爱意汹涌,然而到最后也只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而已,就连她的近况都不曾问过。他做到了。也许他已经放下了。可她想要的,真的是这样吗?“囡囡,”糜老爹担忧地看着她,“阿爹总觉得陛下也怪不容易的……”“阿爹,”糜芜笑着打断他,“我们回郡主府去!”她原本还有些拿不准要去哪里落脚,此时既然已经相见,不如回去吧。油壁车不紧不慢地进了城,穿过大街小巷,向郡主府驶去,糜芜卷起车帘细细瞧着,街市上比她离开时热闹了许多,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处处透着一股生机蓬勃,崔恕他,把这天下治理得很好。只是回到郡主府一看,时光却像停在一年前一样,处处都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卧房里收拾得纤尘不染,里间床上放着她从前常用的被褥,外间的榻上叠放着崔恕当夜用过的寝具,就连当日那个香炉也搁在角落里,炉中灰烬已经冷透,再也看不出其中包含的秘密。糜芜拿起香炉端详着,嫣然一笑,她以为他当时盛怒之下或许会毁了这些东西,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留下了。再到院子里走一遍,樱桃花正开得热闹,石竹花新生了花苞,小菜园也在,土地重新翻过,小小的菜苗已经拱出了土壤,迎风招展,她去年亲手搭的黄瓜架依旧留在那里,已经新栽了瓜苗,抽出嫩绿的藤蔓,顺着架子正往上爬。一切都像她刚刚离开一样,崔恕完美地保存了当时的场景。但他却再没有回来看过一次。果然是他,拿得起便放得下,这才是她一直放在心上的男人。夜里躺在床上时,糜芜久久也无法入睡,脑中翻来覆去,想着的尽是崔恕。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一样,也在想着她?福宁宫中。崔恕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合起来放在书案上,负手向外面走去。脚步才踏过门槛,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抱厦看去。糜芜住过的地方至今还保持着原样,从她走后,他再没有踏进去过一步,但此时看着灯火映照下黑魆魆的门窗,竟是分外有吸引力。崔恕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向那边走去。推开房门,左手是窗,右手是一架小小的插屏,虚虚遮挡着通往卧室的门。崔恕慢慢向左边走去,窗下还像她在的时候一样,放着一张描金边的檀木小桌,摆着一只玉青色的玉壶春瓶。崔恕记得她从前总喜欢在瓶中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候是竹枝,有时候是莲蓬,还有一回他甚至看见瓶中插着一枝半青半黄的芦苇,充满了野趣,就好像四季风景都被她留在这小小的瓶中一般。崔恕走到窗前,抬眼向外望去,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后殿的殿门,薄薄的唇不觉翘起一个微细的弧度,心底便泛出了一丝甜意。那时候他在福宁宫行走时,总会不自觉地向这扇窗望一眼,他从来没在窗前看见过她,但他总觉得她应该就躲在窗后看着他,也许他的猜测并不全对,但至少应该有那么几次,她就站在此处,望着他从殿中走出来。现在想来,那时的爱而不得,那时的相望相守,却是与她相识以来最甜蜜的辰光,毕竟那时候,一切都充满了可能,他们都还不知道走近以后会让彼此都遍体鳞伤。当初情浓时,他全不能想象她会离开,然而她走了一年,他竟然也熬了过来。崔恕站在窗前望了许久,这才迈步转过插屏,走向里间的卧房,她的床帐依旧像从前一样摆设着,崔恕在床上坐下,抚着柔软的被褥,眼前浮现出今日糜芜微微惊讶的表情,当时他说先走一步的时候,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眸中有委屈,还有留恋。崔恕除了鞋袜,和衣在床上躺下,唇边泛出淡淡的笑意。从前他死死抓住她不放时,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离开,如今他放任她不管了,她却又开始留恋,她可真是古怪啊,也许像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处着,她就会慢慢想起他的好吧。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进一步。她要自在,他就给她自在,反正他总能熬过来。这夜崔恕宿在抱厦中,黎明之前,终于又一次梦见了糜芜。糜芜在黎明之前,才略略合了一会儿眼,半梦半醒之中,眼前全都是崔恕昨日离开时淡漠的背影,梦中的她一时在他身后追逐,一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然而无论如何应对,心里总觉得遗憾不足,等突然醒来时,额上早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半天也没明白是梦是醒。糜芜定定神,披了衣服走去打开窗户,呼吸着外面透进来的清凉空气,头脑一点点清醒起来。既然已经决定了抽身,就做得干脆些,不要再留恋。他很快就要选秀了,往日种种,他已经放下,她更该放下。早膳之后,糜芜坐了车,一径往白云庵赶去。知客僧通传之后,顾梦初迎了出来,糜芜定睛一看,虽然她僧帽缁衣,脸庞也比在家时清瘦了些,然而神色却比从前平和了许多,看来在尼庵里吃斋念佛,远离尘世的纠葛,对她来说倒是利大于弊。糜芜微微一笑,问候道:“太太近来可好?”“一切都好。”顾梦初平静地看着她,轻声说道,“此处不方便,郡主请随我到房中说话。”若在从前,顾梦初怎么也不可能对她这么客气,不知是修行久了改了脾气,还是知道了她不是惠妃的女儿,恨意全消?糜芜点点头,道:“有劳太太带路。”顾梦初领着她,一路绕过许多曲折的路径,来到一个僻静的院落,走进去后关闭了门窗,双手合十向她稽首,低声说道:“往日多有得罪,请郡主大人大量,多多包涵。”这分明是以出家人之礼,拿她当客人对待了。糜芜连忙还礼,道:“太太不必介怀,都是一家人。”顾梦初叹口气,拿过蒲团请她坐了,自己盘膝在对面坐下,道:“前次冒昧给郡主去信,是想起一些往事,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虽然心中十分歉疚,也不得不向郡主说一声。”全家人中,唯独糜芜与她知道当日的隐情,也只能她两个商议。糜芜道:“太太但说无妨。”“明苑右肩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顾梦初抬眼看她,目光中含着悲苦,“位置大小,都与那日在宫里说的那个孩子,十分相似……”作者有话要说:小崔:以退为进,嘿嘿~小崔:山人自有妙计!第123章幽静的房中, 糜芜低眉垂目, 听顾梦初一点点回忆着十六年前的情形。当时顾梦初满心盼着能生出一个男婴,解决自己的困境, 一听说生的是个女儿, 疲惫失望之下,顿时昏晕过去, 究竟连女儿长得什么模样也没有见到。彼时产房中只有王嬷嬷和早就买通好了的产婆, 王嬷嬷便做主留下产婆照顾她,自己匆忙将江绍抱过来放在顾梦初身边,又将刚生下的女婴藏在篮子里带出侯府, 送到城外的农户养活, 这一送出去就是一个多月,顾梦初坐完月子, 身体慢慢恢复, 后面想起那个女婴,终究是舍不得,打听到老家有族人办丧事, 于是便假托那个女婴是族人留下的孤女,接回侯府,养在膝下。那个女婴, 自然就是苏明苑了。顾梦初叹口气, 又道:“我接回明苑后,发现她右肩有一大块伤疤,连忙打发王嬷嬷去问那家农户怎么回事, 后面说是夜里点灯时不小心烫到的,我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大哭了一场,又托贤太妃从宫里弄了祛疤的药膏涂抹,后面那伤疤渐渐小了,最后留下了一片不太明显的凸起。”顾梦初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沉沉想着心事,皱紧了眉头。糜芜明白了她的猜疑。惠妃的私生女儿右肩上有红斑,苏明苑右肩上同样的位置恰好有一块烫伤,有没有可能苏明苑就是那个私生女儿,那块烫伤是为了掩饰原本的红斑?许久,顾梦初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郡主生性聪慧,我能想到的,郡主肯定也想到了。不错,当日在宫中听闻惠妃的女儿右肩有红斑时,我当时就想到了明苑肩上那块伤疤,只是不敢说……出宫以后我翻来覆去地回想那个收生婆的话,兴许是心里有了猜疑,再回忆起当年的情形,越来越觉得蹊跷,太巧了,真的是太巧了。”糜芜安慰她道:“世上原本也有巧合。”“是,”顾梦初道,“所以前些日子明苑与绍儿成亲,我特意搬回家中去住了几天,日日盯着明苑留心细看,越看越觉得心惊,明苑她,容貌其实并不像我,反而,反而那股子娇娇怯怯的神态里头,很有些像惠妃的模样……”去年冬天时,苏明苑受罚期满,被牧养监发回江家,经过在宫中这一年多的磋磨,苏明苑总算知道了慎重行事,整个人都像惊弓之鸟一般,说话做事再不敢随心所欲,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比天高的贵家小姐了。江绍原本就准备娶她向江家补偿,此时见她这副模样,越发心里不忍,于是国孝期满之后立刻便成了亲,夫妻两个虽然没什么深情厚谊,但一个有意包容,另一个学会了收敛性子,所以相处下来也算和睦。顾梦初就是在那时候搬回去小住的,细细观察了几天,越看越觉得泄气,苏明苑从模样到脾气全都不像她,当初只顾着疼惜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心里有了忧虑,只消一眼就看得真真的,她思来想去再没了办法,最后才下定决心,给糜芜捎信说了自己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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