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恕想了想,看着她蹙了眉,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后面的话他却又沉吟着不说,只顾自己出神,糜芜追问道:“什么可能?”“没什么。”崔恕想摇摇头,道:“只要找到胡家人,大约就知道了。”说话时已经走到福宁宫门前,糜芜由不得站住了,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问道:“陛下要带我去哪里?”“跟我来。”崔恕当先跨进门槛。糜芜跟着他走进来,四下一望,宫墙上用琉璃瓦砌出的西番莲花样,屋脊上扬天望月的神兽,还有庭中设着的满月灯柱,一切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不仅是郡主府,就连在福宁宫,时间也是静止的。崔恕回头着看她,她便也看着他,嫣然一笑:“陛下真是念旧。”崔恕也笑了下,道:“从来都是新不如故。”到此时,糜芜还没猜到他要如何,便笑着问道:“陛下究竟要带我去哪儿?”“随我来便是。”崔恕踏进后殿,却向左边一拐,去了后面的跨院。糜芜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地向抱厦那边瞧了一眼,窗户开着,能看见窗下的玉壶春瓶里插着一枝樱桃,花有一半已经落了,绿叶舒展着,别是一般情致。这倒是新鲜,极少有人用这个插瓶的。糜芜笑道:“如今那屋子还每天都收拾吗?”“你住过的地方,自然要每天收拾好了。”崔恕停住步子,“到了。”糜芜看着眼前高而深的屋宇,这下明白了,他的私库。她嫣然一笑,微微侧着头看他,道:“陛下这是准备付那两双鞋子的账了吗?”“是。”崔恕道,“里面的东西,随便你拿。”“真的?”糜芜笑吟吟的,“无论我拿什么,拿多少都行吗?”“无论你拿什么,拿多少,”崔恕郑重说道,“都行。”“君无戏言,”糜芜道,“我贪财的很,肯定只拣着好的拿,绝不会手下留情,陛下到时候可别后悔。”“君无戏言。”崔恕也道。库吏早打开了门,崔恕当先走进去,糜芜便跟在他身后进去,她是头一次进皇帝的私库,不免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就见墙壁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厚实许多,门后靠墙摆着几架梯子,里面分隔成几间,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高大的铁架子,一个个直通到天花板上,架子侧面按着天干地支标了序号,每架又分作许多格子,一个个也都标了序号。他们现在在的这间,放着许多大器皿,青铜鼎鼐、古董玩器之类,穿过这些走进去,中间的架子上又有许多用书籍画卷、各色绫罗绸缎,又有一些小件的瓷器崔恕见她只顾看架子上的东西,便道:“没有装箱封固的,都不是稀罕物件,好些的里面那几间,你只挑那些上了锁的箱子吧。”糜芜往里面一走,果然架子上都是锁着的箱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金银珠宝,还是名家字画,便笑着说道:“外面的就已经看得眼花缭乱,里面这些还上了锁,都不知道放的是什么,陛下让我如何下手?”崔恕闻言便向库吏下令道:“把名录呈给郡主过目。”库吏连忙捧过来一摞卷册,糜芜拿起最上面一卷翻开一看,这卷却是书画名录,见写着名目、作者、入库时间、何处得来,一条条写的极是详细,厚厚的一卷,也不知道有多少条,糜芜索性合上了放回去,笑道:“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那便由我给你挑吧,”崔恕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随即吩咐道,“把甲字第一架中间那几口箱子都取过来给郡主过目。”库吏很快带着人抬了箱子过来,当着面打开锁匙,抬起了箱盖。糜芜向里面一看,箱子里又是大大小小许多匣子,一个个也锁着,库吏还要再打开,糜芜道:“罢了,不必打开了。”崔恕道:“不看看吗?”“不看了,”糜芜笑道,“能藏在陛下私库里的东西,大约只拿出来一件,就够我买我一辈子做的鞋了。”崔恕心中一动,道:“那就一辈子吧。”第127章一辈子?糜芜嗤的一笑, 摇头说道:“想得美!”他分明话中有话, 她可不能被他绕进去了。崔恕心里微微有些失望,口中却道:“别误会, 我说的是鞋。”糜芜抬了眉, 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言不发。从前她这样半真半假取笑他的时候, 他总会用言语压制她, 可此时,他却只是淡淡地回应了这么一句,他变了许多, 从前那个骄傲到连言语上也不肯让她分毫的崔恕, 身上那股子逼人的锋芒收敛了,越来越温润厚重。崔恕任由她看着, 只是平静地向库吏吩咐道:“把这几个箱子仔细装好, 即刻送去昌乐郡主府。”库吏连忙指挥着底下人将那几个箱子抬走,糜芜福身行礼,说道:“谢陛下赏赐。”崔恕伸手虚虚向她一扶, 脸上带了淡淡的笑影子,道:“这是你做鞋的酬劳,并不是赏赐, 你这么郑重其事地道谢, 莫非是在跟我讨赏?”糜芜抬了眉瞧着他,万万没想到,他如今, 竟然学会跟她开玩笑了。崔恕的手停在她身前,虽然并没有触到她,却也并不缩回去,只是慢慢挽起外衣的袖子,露出里面的中衣,微微抬起一些给她看。糜芜一时闹不清他要做什么,待看清楚了中衣的纹饰颜色之后,顿时明白了,这不是她当初留给他的那件,还能是哪件?特意穿了这件衣服这双鞋,若说不是为了给她看,她才不信。糜芜睨他一眼,笑盈盈地说道:“陛下可真是处心积虑。”崔恕也不分辩,只是指给她看袖口处明显磨旧了的痕迹,道:“旧了。”“所以呢?”糜芜道,“宫里又没有针线上的人?”“有自然是有的,只是我穿不惯那些人做的,还是要你做的才好。”崔恕道。“陛下难道要说这件衣服也穿了整整一年?”糜芜揶揄地问道。“那倒不曾。”崔恕正色说道,“你只给我做了这一件,也没个替换,若是终日穿着,那我岂不是早就臭不可闻了?”他竟然还学会了调侃自己?糜芜越发觉得有趣,便道:“我怎么觉得,陛下比起先前的时候轻松了许多?”轻松吗?只有老天知道,他的每一句话是如何斟酌了又斟酌。崔恕淡淡一笑,道:“人总是会变的。”但愿她能早些发现,她不喜欢的那些,他都已经改了。崔恕缩回手,仔细将外衣的袖子放下来整理好了,道:“若是得空,再给我做几件衣服吧,身上这件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再这么穿下去,我就不是天子,倒成乞丐的首领了。 ”糜芜笑出了声,微微侧头斜睨了他,道:“那也只看我高兴的时候吧,不过这次,陛下准备拿什么谢我?”“但凡我有的,随便你拿。”崔恕向四面一看,道,“差不多都在这里了。”“方才陛下给的那几箱子,想必已经把这库里极好的东西都搜罗尽了,剩下这些也没什么可挑的,我又没什么特别的喜好,这可就让人为难了。”糜芜皱了眉,做出沉思的模样,“若是要吧,实在想不出要什么,若是不要,也不好让陛下担一个拖欠工钱的名声,这可如何是好?”崔恕一直都知道自己日夜思念着她,然而直到此刻看着她言笑晏晏的可喜模样,才明白到这思念是如何的刻骨铭心。他恨不能立刻拥她入怀,然而却只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努力克制着,尽量平静地说道:“不如这样,你先替我做着,等以后想起来想要什么了,再告诉我就好。”“陛下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吗?”糜芜笑问道。声音有些微微的喑哑,崔恕看着她,慢慢说道:“这天下的东西,大约还没有什么我拿不到的,那么,也就没有你要不起的。”气氛突然暧昧起来,糜芜心底一荡,细细咀嚼着他话里深沉的爱意,一股怅然滋味慢慢涌上心头,甜中带着微苦,让她百感交集。他与她半个字都不曾提起过去的事,然而那段过往他们绕不开,大约此时,也都有点不想绕开。可她那样挣扎着才能够脱身,又怎么能够重新入他的网罗?也许正因为她不是他的什么人了,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轻松地相处。糜芜嫣然一笑,轻快地说道:“早知道陛下这么大方,那我就早些给陛下做点针头线脑了!”崔恕俯低了身子看着她,有许多话只在心里翻腾着,然而她既然不肯往这上面再说,他便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等你想好了,就告诉我。”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架,道:“我记得那架子上放着一些罕见的绣品,你若是想看的话,我让人给你找出来。”“不看了,”糜芜笑道,“我已经好些时候不曾摸过针线,巴不得躲懒才好。”崔恕微微一笑,道:“工钱我都已经付过了,这个懒,怕是你躲不掉了。”“再说吧,”糜芜道,“我还想着夏天的时候再往北边凉快的地方走走,在那之前要是能赶得出来,就给陛下送过来。”如今衣食无忧,总闷在家里也没什么趣味,南边她已经看过了,再往北走走看看,他不能来去自由,她便替他瞧瞧他的天下。说来说去,她还是要走,无论强留还是放手,他总归是留不住她。情绪瞬间沉下去,崔恕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失落,只淡淡说道:“也好,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糜芜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但崔恕哪里肯被她看出来?立刻转身向外走去,口中说道:“你许久不曾进宫,陪我四处走走吧。”“时候不早了,我还惦记着回去查收我的报酬呢。”糜芜跟在他身后走出私库,笑着说道。好容易见次面,如何能放她这么快离开?崔恕想了想,道:“那我送送你吧。”步辇抬过来,崔恕却不肯坐,特意挑了观景的一条宫道往西华门的方向去,走不多远,眼前便是御河,崔恕便下了宫道,沿着河堤不紧不慢地往前。他既不肯乘辇,糜芜自然也不能坐,便跟在他身后,踩着河边新生出来的短短芦芽,瞧着青碧色的流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等突然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已经快走到幽篁馆的地界了。糜芜停住步子,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不说话。她说了回家,他便特意挑了这条路,到底还是让她陪着走了这么久,如今他的心思,倒是越来越婉转曲折,并非一味用强了。崔恕很快察觉到了,回头问道:“怎么不走了?”糜芜横他一眼,道:“我发现我好像是上当了。”崔恕低低一笑,道:“承让。”不管走得有多慢,终究还是走到了西华门,糜芜上车坐定,打起帘子向崔恕道:“我走了,陛下请回吧。”崔恕微微颔首,道:“好。”然而直到车子起动,他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糜芜待要再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便只探身向他挥挥手,嫣然一笑。车子走出去老远,回头看时,崔恕在原处目送,腰背挺直,如同松柏。他没有强行留她,看来他以后都不会再强留她,他是真的不一样了。糜芜放下车帘,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丝不舍。回到郡主府时,谢临却还没走,正与糜老爹在厅中吃茶闲话,笑着说道:“宫里送了许多东西,都在书房里。”糜芜走去看时,就见一溜儿上了锁的箱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箱身贴着序号,又单有一个小匣子装着所有的钥匙,糜芜找到对应的钥匙打开来看时,第一口箱子里又有几个匣子,装的都是成套的宝石头面,红蓝宝、祖母绿、绿松石、珍珠、琥珀都有,多的一套十几件,少的也有五六件,那宝石个个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难得的是个头、色泽都十分相称。又打开第二口箱子,却是各色玉质首饰,羊脂玉、碧玉、翡翠都有,也是每套用匣子装着,尤其那套翡翠的,其中一对镯子绿得如同一泓秋水似的,糜芜忍不住拿起来往手腕上一套,瓷白的肌肤映着绿汪汪的镯子,越发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糜芜便没舍得摘下来,只戴在手上去开第三口箱子。这箱子却比前面两个大了许多,开了箱盖时,入眼全是大片润泽的色彩、精致的花纹,却是各色绫罗绸缎,饶是她在宫里那么久,各样进上的东西也见过不少,这箱子里装着的这些,竟是一大半都叫不出名目。第四口箱子里的是酒具,有犀角的,水晶的、各色玉质的,糜芜随手拣了一个匣子打开时,是一套极精致的玉酒具,酒壶是整块白玉雕琢的,一套五只酒杯,分别又是脂白、烟青、浅紫、深碧、墨黑五色玉琢成的,别说用来喝酒,单是摆在那里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第五口箱子里,装的全是字画,糜芜原本也只是跟着窈娘学了些皮毛,看看落款许多都是不曾听过的名字,然而能被崔恕送过来的,自然都是大家,大约这一箱字画的价值,比起那一箱子珠宝首饰也不差什么,糜芜不由得微微翘起红唇,轻声嗔道:“傻子,我又不懂这些,给我干嘛!”傻子?谢临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了。心中一阵黯然,他从未像此时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多余,见她并没有留神,便向糜老爹说了一声,径自走了,刚出府门,迎面却见贾桂走来,道:“谢将军,陛下让你进宫一趟。”第128章糜芜得了消息出来时, 谢临与贾桂已经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 糜芜也不追赶,只站在门前扬声叫道:“贾桂过来!”御前使唤的人原比别处使唤的更有面子, 便是朝中的重臣见了贾桂也不免叫一声贾公公, 可糜芜就这么当街叫了他的名字,贾桂在禁中多年, 早知道她深得帝心, 自然是不敢得罪,连忙一道烟跑回来,陪着笑脸说道:“小的着急请谢将军, 没来得及进门给郡主请安, 郡主恕罪。”“陛下怎么知道谢将军在我这里?”糜芜站在青石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贾桂,问道。人刚出门, 贾桂就能找过来, 若说崔恕不曾让人盯着,总有些说不过去。然而当初就曾经为此事争执过,以他的脾气, 却不是会故技重施的人,况且以他的手段,有何至于连行迹都掩藏不住, 立时就被她看破?贾桂道:“午晌前小的来传旨请郡主进宫的时候, 谢将军也在,方才陛下恰好有事要找谢将军,小的就多嘴回了一句说谢将军怕是还在郡主府, 所以陛下就让小的领了这件差事。”这么说的话,倒也对得上。糜芜半信半疑地瞧着贾桂,问道:“真的?”贾桂多多少少听说过她与皇帝的争执,况且当初他也是因此被调出郡主府的,连忙带着笑辩解道:“在郡主跟前,小的怎么敢瞎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的。那会儿汤总管也在御前,他可以给小的作证,若是小的有半个字假话,任凭郡主责罚。”说话时谢临也已经快步走了回来,正想上前劝解几句,却听糜芜又问道:“陛下为什么事找谢将军?”谢临瞬间明白,她是在担心他再被连累。前所未有的欢喜席卷了谢临,他站在阶下,微微仰头看着糜芜,露出了笑容。她这么咄咄逼人的模样,像极了张开双翅,将雏鸟护在身后的大鸟,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会如此想着护他。方才那点子心灰意冷突然消失了,谢临含笑看着糜芜,无论她心里放着谁,他总也在里面占了一丁点儿位置,哪怕只是一丁点儿。又听贾桂说道:“陛下为什么事找谢将军,别说小的不知道,就算小的知道,宫规森严,小的也决不敢乱说,郡主别问了,饶了小的吧。”可糜芜此时,偏偏就想问问清楚。她也不发话放他们走,只笑笑地追道:“这话说的,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贾桂暗自叫苦,却又不敢跟她理论,连忙向谢临求助:“谢将军,你帮小的跟郡主解释解释行不行?”谢临此时,偏偏只想袖手旁观,于是笑着摇摇头,道:“郡主问话,贾公公如实说来便是。”刚才的狂喜已经渐渐归于理智,他想她如此在意,大约一半是为了不让他吃亏,另一半却是因为在意崔恕,不过他能被她想着,已经是喜出望外。贾桂见他这么说,越发暗自叫苦起来,只得硬着头皮向糜芜说道:“郡主明察,小的是真不知道,郡主若是实在要问的话,要么小的先回去向陛下请示一下,然后再回来给郡主回话?”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也无益,况且以崔恕御下的手段,贾桂就算知道,也决计不敢说,她如此为难贾桂,也无非是想让崔恕知道自己的态度。于是糜芜微微一笑,道:“好,我不为难你,不过你回去向陛下复命的时候记得提一句,就说我看着你带谢将军走的。”谢临眸中的笑意越发深了,瞧着糜芜点点头,又摇摇头。贾桂见她松口,如蒙大赦一般,一叠声地答应道:“是,小的一定记得!郡主,小的现在能走了吗?”“走吧。”糜芜向他说着话,眼睛却瞧着谢临点了点头,道,“若是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谢临跟在贾桂边上,一步三回头的,到底还是走远了,临到岔道口处回头向后一望,郡主府门前已经没了人,她回去了。谢临心下一阵怅然,向着空荡荡的大门,慢慢挥了挥手。他这一去,一直到晚间才打发人带了口信过来,竟是直接出城到奉先军中上任去了,糜芜左思右想,又是狐疑又是不解。若说是崔恕有意阻拦,但他分明不会如此拙劣,若说不是,为何谢临不来当面辞行,只是打发人传口信呢?他上午向她说起此事的时候,分明是说改日到任也不迟,为什么突然就这么着急走了?糜芜翻来覆去想了老半天,还是想不出缘故来,恍然发现这次回来,崔恕竟有许多行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不知是他变了太多,还是她离开太久,已经疏远到连他的心思也猜不出来了?翌日一早,糜芜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蹲在菜园里给小白菜间苗,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跟着就见拾翠飞跑着冲进来,满面欢喜地叫她:“郡主,郡主!”糜芜两只手上都沾了泥,便随手在菜叶子擦了一把,站起身来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老太太和大爷带我来的!”拾翠欢天喜地跑到近前挽住她,跟着反应过来,连忙又松了手行礼,道,“昨儿大爷打发人给我家里捎信,奴婢才知道郡主回来了,所以就求着老太太带我来看郡主,郡主一切可好?”“我都好。”糜芜笑着往外走,问道,“祖母跟哥哥都来了?在哪里呢?”“都来了,在前头坐着,跟老爷说话呢!”拾翠跟着她穿过田垄,叽叽喳喳地说道,“奴婢等不及,先跑过来跟郡主传信儿。听老太太说郡主这一年都在江南走动,那边还住的惯吧?这回回来,是不是不走了?奴婢觉得郡主好像瘦了,是不是那边吃不习惯?郡主用了早膳不曾?奴婢这一年里头跟着我娘,学会了做不少菜呢,若是不曾用饭,奴婢给郡主做好不好?”她连珠炮似的不停发问,糜芜只觉得满耳朵里都是她的声音,一时又是高兴又是不适应,禁不住笑道:“你瞧瞧你这张嘴,从方才开始就没停过,我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先前在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话?”拾翠脸上一红,道:“奴婢好久不曾看见郡主,这会子欢喜地什么都忘了!”说话时已经走到正院里,早看见刘氏被江绍搀着迎出来,板着脸说道:“回来都两天了,怎么也不往家里去?”“正说今天过去呢。”糜芜上前想要扶她,一看自己手上没全擦掉的泥土,忙又缩了回来,笑嘻嘻说道,“这不是赶着一大早把那些菜苗收拾好了,就准备套车过去呢!”刘氏脸上这才有了点儿笑模样,道:“一声不吭地走了,又一声不吭地回来,我早就说你是个心肠硬的!”江绍在边上笑着说道:“郡主在南边的时候,隔三差五就给祖母捎东西写信,可见心里头一直惦记着,一天都不曾落下的,祖母可别冤枉了郡主。”刘氏横他一眼,道:“我心里明白着呢,要你说!”糜芜嗤的一笑,道:“祖母还是这么个爽利脾气!”侍婢捧着沐盆手巾过来服侍洗手,拾翠早顺手接了过来,熟门熟路地给糜芜挽了袖子,又试试水温,这才半蹲了捧着给她洗,忍不住又央求道:“郡主既然回来了,奴婢还回来伺候郡主好不好?”糜芜还没说话,刘氏已经接口说道:“你是用惯了的老人,有你在自然方便,不过你娘不是才给你说了人家吗?”拾翠竟然定亲了?糜芜笑着看了拾翠一眼,道:“大喜呀!”拾翠红着脸把热手巾把子拧好了递过来,道:“奴婢跟那边说好了,只要郡主回来,奴婢还进来伺候郡主。”糜芜擦着手正要细问,余光瞥见站在门里头低着头不做声的那个,不是苏明苑又是谁?她倒是好运气,作死作了那么几回,竟然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糜芜放下手巾,笑着向刘氏问道:“明苑姐姐也来了?”刘氏瞪了江绍一眼,说道:“我早说过不让你哥哥带她,你哥哥偏说应该带新妇见见小姑,却不是闹心!”她并没有压低声音,苏明苑自然听见了,头越垂越低,却只是不做声。江绍看着糜芜,脸上便有些羞赧的颜色,讪讪地说道:“想着是一家人,好歹得带她正式拜见郡主一次。”“是么?”糜芜慢悠悠地说道,“我看她似乎并没有拜见我的意思呢。”苏明苑自然也听见了,连忙走出来向她福身行礼,低声说道:“民妇见过郡主。”糜芜见她低眉顺眼的,蹲身行礼的模样里透着紧张,说话也比从前老实许多,不由得好奇起来,她是真的改了脾气吗?当初崔恕特意把她放在牧养监磨性子,也不知那里面是什么情形,竟然能把这个一身傲气娇气的大小姐磨成了这样?她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江绍见她并不曾改口叫嫂子,微微有些失望,然而苏明苑在宫里做的那些事他虽然不清楚,可在家里时苏明苑待糜芜是什么情形,他却是看在眼里的,当下也不敢多说,只扶了把苏明苑,低声道:“快谢过郡主。”苏明苑低着头,温顺地答道:“谢过郡主。”糜芜笑吟吟地瞧着她,道:“罢了。”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聚了一天,饭后在花园里玩赏时,糜芜瞅着边上没人,压低声音向江绍问道:“陛下知道你来吗?”第129章江绍乍一听这话, 起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疑惑地问道:“陛下怎么会知道我来?”糜芜见众人都没留意,便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走了几步, 江绍忙也跟过来, 就听她低声说道:“去年的时候,陛下是不是命人跟哥哥说过什么?”江绍这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想起那时宫中来使严令他未得旨意便不得随意前往郡主府的情形, 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起来,轻声说道:“去年的时候,宫中确实有人找我说过几句话……”他留神看着她的神色, 小心翼翼地说道:“去年郡主出京之前, 我恍惚听见说陛下正在筹备与郡主的大婚之事,一直也没敢向郡主求证, 是有这回事不曾?”糜芜笑了下, 没有回答。江绍见她的模样大约算是默认,踌躇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若是郡主为了此事与陛下生分, 我就万死莫赎……”糜芜打断他,笑道:“并不是因为这个,哥哥不要多心。”她想了想, 又问道:“所以我方才问哥哥, 今日此来,陛下知道吗?”江绍连忙说道:“郡主离京之后,宫中后面又有人来, 已经撤了先前的命令,还要祖母和我多多给郡主写信,免得郡主一个人在外面想家,就连我们捎过去的东西里,也有许多是陛下赏下的。郡主,陛下待你,委实很好。”糜芜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崔恕背地里竟然还做了这些事。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是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天色擦黑的时候,刘氏带着江绍和苏明苑离开,拾翠因为来的时候就跟家里说好了,所以便留在郡主府,仍旧像从前一样近身服侍糜芜。夜里睡下之后,糜芜不免细细问了一遍这一年里的情形,原来拾翠回家之后,因为曾在宫里伺候过,又是郡主的贴身侍婢,十里八村都轰动了,族中也觉得十分荣耀,商议着把她的名字加进了族谱,那些原本处处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族人再不敢乱来,反而开始讨好起她来。又因为她年纪也将近及笄,所以从回去后提亲的人多得险些不曾踏破了门槛,拾翠娘千挑万选,最终定了娘家街坊上的一个秀才,那秀才家里虽然并不算很富裕,难得的是年纪相当,容貌性情都好,住的又近,两家一向都知根知底的,拾翠先前也曾见过那秀才几面,心里也是愿意的,于是前阵子便交换了庚帖,定在明年春天成亲。“若不是遇见郡主,我怎么会有今天?说不定早就死了。” 拾翠叹着气说道,“所以我娘跟我在庙里给郡主供了长明灯,我娘还发愿一辈子吃斋念佛,只求菩萨保佑郡主一辈子顺顺当当的,心想事成。”于她来说,当初既是一点恻隐之心,也是为了收服一个方便使唤的人,只是没想到,一个不经意的决定竟然改变了拾翠的命运,也是意外之喜了。糜芜笑着说道:“我可不敢当,当初我就说过,并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花钱买你帮我做事罢了。”“郡主当初一给就是一百两,像我这样的粗使丫头,足够买十几个了。”拾翠急急说道,“我虽然笨,但谁是真心对我好,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倦意渐渐上来,糜芜打了个呵欠,懒懒说道:“谁说你笨?我看你机灵得很呢,当初在侯府时候,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她闭了眼睛,声音便飘忽起来:“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添妆,想好了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我现在呀,有钱的很呢……”拾翠听着糜芜仿佛还没说完的样子,然而她的声音越低,越来越含糊,渐渐就听不清在说什么了,拾翠忙从床边的榻上起身,摸索着给她掖好了被子,这才重又躺好,一合眼也睡着了。糜芜这一夜,从睡着后乱梦就不曾断过,一会儿梦见崔恕拿刀架在谢临脖子上逼他离开,一会儿梦见崔恕把她关在凝香殿不准出去,一会儿又梦见崔恕拿着那箱首饰一件件给她戴上,可是刚刚戴好,那些首饰突然就变成镣铐锁住了她,尤其是腕上那对翠镯,越锁越紧,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掉……天快亮的时候,梦中的场景一变而成选秀的情形,崔恕坐在金殿之上,秀女们密密麻麻地站在底下,她躲在窗外向里头瞧着,陈婉华却突然从秀女丛中跑出来,伸手来抢她腕上的镯子,糜芜不肯给,正在拉扯时,陈婉华却突然变成了崔恕,抓着她的手质问她:“我早已经改了,你还在疑心我?”糜芜用力一挣,睁开了眼睛。方才的梦境还历历在目,糜芜不由得嗤的一笑,心想,好荒唐的梦,怎么会梦见陈婉华,还是在选秀!早膳还没吃完,忽听下人来报,道是窈娘和邓远来了,糜芜喜出望外,连忙丢下碗筷往外走,刚到前院就看见邓远扶着窈娘正往这边来,糜芜一边跑,一边笑着说道:“姐姐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