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门上的红贴纸外,还有好几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这些灯笼外架和纸罩多少有些破旧和损伤,但里边的蜡烛却烧地精神。唐念锦寻到的红灯笼不多,便只给庄子里几处房檐下挂了。如今站在架子上,是挂最后一个。陆宴站在那廊下,远远看着小姑娘挂上灯笼,烛光透过红纸映在她的小脸上,柳眉弯月,月影婆娑。一时之间,仿若时光停滞。直到她挂好灯笼,扶着架子下来,瞧见他站在那处,微微一笑,叫他过去,陆宴才回过神来。小姑娘脚步轻快,凑到他面前,道:“等我将来赚了很多银子,就给你换全新的灯笼。”“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全都贴上对子,福纸……”她说的开心,环顾四周,见自己忙碌两日的成果显著,便满意地点点头,又对陆宴道:“我的汤快好了,你先去外屋收拾桌子。”待她转身走了,陆宴才低下头,微微张嘴无声地说了一个字。月光下,少年俊逸的侧脸柔和好看。他说,好。……年夜饭极其丰盛,有了地窖里的面粉,唐念锦能做出几十种面食出来,再加上先前常边等人陷阱抓到的猎物,有荤有素,还熬了热汤。两个人,十多样菜,的确丰盛。吃过饭,唐念锦又拉着陆宴到外面山坡高处放孔明灯,说是要“守岁”,到子时才放。两人爬上高地,这里视野开阔,往后看得见陶庄全景,向前是层山险峰,绵延雪地。越接近子时,天空的云越发显得轻薄起来,积云渐渐散去,一轮白玉高悬。唐念锦寻了块山石坐下,抬头叫陆宴过来:“等过了子时,便是新的一年了。以前的让它过去,期待新的生活不是更好吗?”陆宴走到她身侧,也抬头瞧这茫茫天地,“日复一日,不过是都一样的日子。”唐念锦笑道:“你看这山岭夜景多好看啊,我以前住在京城,足不出户,外面精彩的世界,春夏秋冬,都未好好经历过。斗转星移,都是同一片屋檐,同一个院子,同一棵老树。”即使不论这具身体的记忆,单论从前的她,也是如此。她在原来的世界,习惯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人人都是一个样子,匆忙地接受着大量繁杂、琐碎的信息。偶尔有机会出游,也是人山人海,说是看山水风光,全被漫天拥挤的人群挡住。世界变小了,脚下的路却变没了。如今站在高山雪地里,眺望这处陌生的世界,心神忽然旷达起来。不知将来的路,还会给她怎样的惊喜。唐念锦扯了扯陆宴的袖子,问他:“你就不好奇,这山下,这城外,除去陶庄,除去彭城,除去邯郸,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的独特风光?”在山上的平静日子让唐念锦想了许多,别看现在日子平淡安逸,但下山之后要面对的事只多不少,单说唐家的人,便不会容许她轻易离家。“等我将这里的事解决之后,存点银子,便走南闯北,去祈朝四处看看。”唐念锦站起身,“你呢,你日后想做什么?”少年站在她身侧,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但风过无声,雪地云光,他静默无言。这样下去可不行,得与他找个奋斗的目标,人一旦有了心中所想要的东西,活起来也必然会多些生气。唐念锦便道:“听闻陆家瓷庄是你……养父一手带起来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提到陆家二老爷,陆宴眼神微动,轻声道:“陆家原本贫苦,不过是彭城里普通一户采石人家。”陆家二老爷本名陆兴黎,父母以城里大窑口采瓷石瓷土为生,陆兴黎勤劳能干,他的哥哥陆兴察却好吃懒做。采石这份营生不易,起早贪黑的,陆家兄弟的父母一次进山遇到大雨,山石滑坡,便双双遇难。陆兴黎虽然年纪小,却也独自挑起养家的重任,他自小聪颖,喜欢跟着城里私塾墙根听学。接触的瓷料多了,自个儿也开始研究烧瓷。久而久之,便撑起了陆家瓷器的名气来,但偏偏他那个不成器的大哥陆兴察,有了钱又染上赌瘾。输了大半家业不说,还引得别人来砸了一处窑口。陆兴黎自问对得起大哥,分了他一半的产业,谁想他老毛病不改,依旧挥霍家产,赌得越来越大。陆兴黎能将生意做到如此地步,自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对自家大哥,他自问已做的仁至义尽。那些债主要不到债,即使分家了也依旧找上他,陆兴黎便想了些办法,终于治得大哥不敢再回到彭城。唐念锦倒是明白了,如今那陆兴察见二弟死了,陆家只剩下一个好欺负的小少爷,便动了心思。如今带着自己儿子回到彭城,虽还未拿到陆家的产业,却已开始以“大老爷”自称起来。如今她来了,绝不会让这“吸血鬼”得手。月色亮了些,山下传来若隐若现的鞭炮声,爆竹声。然而,山下的热闹却显得空寂的山岭越发冷清。“到时辰了!”唐念锦站起身来,将纸灯展开,又点燃里面的芯,“站着做什么?帮我扶着啊。”陆宴偏头看了看她,才缓缓走过来,伸手扶着纸灯,任她点灯。“这是什么?”他问。这灯与寻常的灯笼不同,虽是用竹篾扎架,裱糊上一层外纸,内里却用铁丝捆扎着沾了油的布团。唐念锦点燃不团,陆宴便觉得手上的灯架一轻,有些上升之力。她微微惊讶:“你没放过天灯?”这天灯还是她外婆教她做的,城里放不得灯,怕引起火灾,但乡下却仍保留着这样的习俗。唐念锦耐心与他解释:“天灯便是许愿灯,到了重要的日子,就如我这般放一个灯。祈求新年顺利,来年好运。”她又叫他松手:“祈愿灯上天,便能把我们的愿望带上去。”纸灯带着燃烧的火团,摇摆几下,悠悠升了上去。两人原本靠的近,之前中间隔着纸灯,此刻灯火上升,暖光映照着彼此的眉眼。唐念锦微微抬头,便撞进陆宴的一双眸子里。大抵是因有那灯光闪烁,此刻那双好看的眼眸不如往日般沉寂,反倒闪着光,显得熠熠生辉。她心重重跳了一下,忽地移开目光,看向那越升越高的天灯,笑着道:“你看,飞上去了。”“你现在许愿,天灯便能带着它到天上去。”唐念锦转过头,低头闭眼,轻声道:“希望我能有机会再回到家人身边。”另一个世界的家人身边。自己出了事,父母一定很伤心。她虽然已做好了在这个世界长久生活的打算,但能回到原本的家人身边,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尤其是在这般团聚的日子里,更加想念父母亲人。说完,她才睁开眼,见陆宴还是抬头淡淡看着天灯,并未有所动作,便问他:“你没许愿?”陆宴:“既然无用,何必浪费精力。”他倒是会破坏气氛,唐念锦笑了一声:“祈愿祈福,只是一个念想。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谁要是只会将希望寄托于上天的眷顾,那才是傻子。”“你不去试试看,怎么知道没有用?”唐念锦憋着一口气,这几日她也见到了陆家的情况,如今见陆宴还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自己都替他着急。这几日她在庄上见他烧窑,发现出窑率极低,随口问了几句,知道若是普通工人来做,成品率不过两三成,这还是熟工。除去环境简陋,技术不成熟以外,还有诸多原因。唐念锦在原来的世界里接触过一段时间的瓷器资料,虽然都是理论,但那个时期的技术和理论都比现在先进不少。若是运用到此处,再用心经营,不会没有出路。瓷器一物,三分做就,七分烧成。难就难在“烧”这个字上。如今以她脑子里的那些异世知识,想解决一些问题轻而易举。放完灯,陆宴回头看了眼窑洞方向。唐念锦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隐约可看到红色的光,想到这几日他一直反复烧制的那批窑,便问:“这几日你烧的是什么?”“他去世之前的一段时间,一直住在陶庄,想研制出成色最好的白瓷。”陆宴忽然道,“走吧,去看看这次结果如何。”陆宴说的“他”应当就是他的养父陆兴黎,怪不得这几日他反复试烧同一种瓷,原来是养父的最后遗愿。两人下了山,到了后面窑洞口,陆宴出了窑,拉出一批小瓷瓶来。样式与她先前在那个屋子里瞧见的黑瓷瓶一样。白瓷自前朝百年前便已有诸多种类,说是“白瓷”,却少有人能烧出完全素白雪银的瓷器来。如今陆宴取出来的这一批,已是极其接近白色,只微微透着一股青色。他轻轻摩挲瓶身,在烛火下看了半晌。唐念锦瞧着瓷瓶线条流畅,瓶身流光洁白,道:“若让人知道你烧出了这种品色的白瓷,可就没人敢小瞧你了。”他却没说话,侧身往旁边的废品槽走了几步,手一摔,便将手里的瓷瓶摔了个粉碎。作者有话要说:唐唐:未来相公的家业我来守护。第12章 问你碎瓷散落在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唐念锦抬眸瞧他,眼里盛满惊讶。“你怎么……”把它摔了呢?陆宴低下头,怕她问出这样的话,他不知该如何答。唐念锦:“你怎么这么败家呢?”这蚊子再小也是肉,哪怕达不到他心中最高要求,也别摔了啊。陆宴:“……”他咳嗽了一声,道:“收拾一下,明日下山。”说完便走了,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唐念锦在后面疑惑地喊了一句:“白瓷还未烧出来,这么急着走?陆家祭祖在初六,还有几日呢。”见他没应声,她也觉得有些困,便回屋睡下了。早些回去也好,要应对的事还很多。……祈朝建国百年,国泰明安,都城长镐。而那邯郸在祈朝北方,八百里间,既有险山峻岭,也有平地丘陵。南方瓷以青瓷为主,珍贵精致,北方瓷虽也有名贵种类,但慈州产的却以民用白瓷为主,尤其是慈州的彭城,在瓷界是出了名的。民间都传,南有景德,北有彭城。唐念锦随他下山,见陆宴别的物什没带,只带了那只小黑瓶,问了几句,知道是陆兴黎送他的生辰礼物,也是他烧的最好的一色釉。正月初一,天气忽然放晴起来,山上雪未融化,峻岭负雪,山路蜿蜒。陆宴给她披了自己乌色厚裘,这外衣披着暖和,在晒着冬日的日光,往日阴郁仿若一扫而光。越靠近彭城,山间的窑洞和小屋也多了起来,只是近日年节,人人都回家过年,窑洞才冷了下来。有了上次的教训,两人在过那段崎岖山路时小心得多,也耗费不少时间。上了小路再往前,水面冰层隐约有了破裂的地方,想来天气转暖,过不了几日便能雪消水流。小姑娘话多,陆宴虽答的不少,但也让她摸清楚了陆家的大致情况。山上的陶庄只是其中一部分,便于从深山直接采取更优质的瓷土瓷石来烧制好瓷,此外,陆家的大部分窑口都设在城郊。城里也有一处窑洞,并一处宅子。年前大部分的工人都遣散了,各处的管事见陆家没落,二老爷去世,少主人也不管事,便私下里侵占不少。尤其是之前的老管家因病归乡之后,新上来的那位陈管事更是暗中做了不少手脚。他虽未明说,但唐念锦从陆宴的语气中也估摸出来,这位小少爷心里对陆家的家业并非全然如外人所说毫不上心。谁人可用,哪处窑口情况如何,他心中都如明镜。走了大半日,眼看已接近山脚,这附近是片林子,又有一条小河穿过,虽然结了冰,但毕竟危险。走着走着,却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这山间野兽多,陆宴将她往身后拉了拉,才仔细瞧清了前面的情况。前面不远处,河面冰层很薄,岸边几处尽是碎冰浮在河面上。到了此处形成一个深潭,潭水冰冷彻骨。那河面有人呼救,在深潭中央扑腾几下,眼看便要沉下去了。唐念锦面色一变,从陆宴背后跨了出来,救人要紧,她几步赶到岸边,正要下水救人。脚下踩着冰层瞬间碎裂,好在岸边水浅,只是浸没脚踝。谁想一阵大力将她拉了回来,陆宴紧抓着她的手:“冬日潭水冰冷,你是女子,力气小,若是下水救人,难免不会被他拉下去。”她将他的手撇开,眼看那人已经没声沉了下去,转身仍往河里跑:“一条性命,见到了便不能不救!”还未走出几步,又被他拉了回去,少年看着瘦弱,气力却不小。握得她手腕生疼,唐念锦正要开口,却被迎面甩了一身厚裘。她接着裘衣,才听见一声水响,河边已没了陆宴的影子,只见他游到中央深潭处,往下一扎便没了声响。紧跟着林子上坡处便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六七个青年穿着整齐黑色布衣,急急朝河边奔来。见唐念锦站在岸边,领头的青年便吩咐几人四下搜寻,他才走了过来,神色急切,问道:“姑娘可见到过一个男子,四十出头,衣容富贵?”见这情形,即使唐念锦未见到过那河中落水人的样貌,多半也猜得到多半便是他们要寻的人。那深潭前面便是一个急坡,若是从山上不慎摔落下来,砸坏这冰层落入水中,也真该那人气运不好。如今陆宴下了水,她多少也有些担心。当下指了指河中深潭处,道;“先前便有一人落水,我……我朋友已经下水去救了,若真是你们要找的人,怕是凶多吉少。”话音未落,那方脸圆目的青年更加慌张,高声唤来四周的其他人,要下水救人。“他们下去多久了?”那青年脱了外衣,便和几个人朝深潭处扎去。“未有多久,只是——”唐念锦也跟着到了水边,焦急得盯着水面,先前是她非要下水救人,若是陆宴出了什么事……那几个青年水性不错,还未接近深潭,便听见水面哗啦一声。陆宴单手拖着一个中年男子,朝岸边游来,那几个青年也一起涌上去,帮着陆宴将人救上岸来。陆宴站在旁边,身上满是水里带来的寒气,浸湿的碎发贴在脸上,冰冷的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划过薄唇。唐念锦见他上岸无事,先是拉着手替他擦了擦,急声道:“你刚才怎么就……要是你也没上来怎么办?你还骂我,你自己知晓厉害吗?算了,你先擦擦身上的水,别着凉了。”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见陆宴不说话,只是乖乖站着,任她拿自己的衣袖擦拭自己脸上手上的冰水。众人将那中年男子放在岸边,方脸青年蹲下身子连忙探人鼻息,手刚伸到鼻下,便脸色大变。四周的众人见此情景,也知晓出了大事。“这……这完了。”方脸青年面色发白,往后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出事了,出事了……”唐念锦听到这话,才想起来还有个生命垂危的人,她在学校里学过急救,尤其是针对溺水的人措施。便快步走到那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身边,蹲下身看他气息,又唤他几声,见对方没反应,显然是失去了意识。方脸男子见她动作,忙道:“姑娘可是会医术?若是能救救我家……我家主人,必有重谢!”“姑娘,求求你了!”唐念锦仔细打量这人的情况:“不用你们说,能救人的我自然会尽力救,只是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救回来。”这中年男子面色发白,鼻息全无,圆脸有须,想来不是个官员便是哪个富户。唐念锦解开他的衣扣,用帕子擦了擦口鼻中的污物屋里。又让方脸青年拿了个布包垫在腰腹部,使其背朝上、头下垂倒水。轻压了几下背部,便叫来方脸青年,“你按我说的做,将手按在这里。”她按照记忆里急救的步骤,先指了指按压的部位:“双手交叠,如此缓缓用力按压。”又教了其人工呼吸的方法,那青年渡气不过几次,人便悠悠醒了过来。“咳咳咳。”中年男子虽是圆脸,但唐念锦见他面善,显得和蔼,如今能出声了,总算是救醒过来,她便向方脸青年道:“你带你家主人下山,瞧瞧大夫,那深潭水寒,免得得了风寒。”方脸青年连连道谢:“多谢姑娘,请问姑娘家住何处,我等定然日后送上谢礼。”那中年男子也缓了过来,见这河边的众人情况,当下也明白是被人救了,虽然虚弱,仍是撑着气道:“救命之恩,必要报答。”唐念锦惦记着陆宴身上一身湿衣,哪有心思与他们多做纠缠,扯着陆宴便往山下走,“你们也别跟着我,救人你们主人的是他,若真要谢,就谢陆家去。”中年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小姑娘急急走了,只能向那方脸青年吩咐道:“去打听一下陆家,人家救了我,总不能没些表示。”那方脸青年也是惊魂才定,此刻恭敬道:“是,不过先前听您在山中旧友所言,这陆家有几分耳熟,似乎在彭城名气不小。”中年男子也并未责备他们,只道:“那老家伙住在这荒山野岭,险些害的我丧了性命,下次这地方,求我也不来了。”话说的责怪,语气却像是单纯埋怨老友,并未带戾气。那方脸青年却是松了口气,您若是真不来,我们得省多少心啊,可每次一听到那人得了什么宝贝,还不是不分时节就要上山。……而唐念锦和陆宴下了山,一路上只听得她叽叽喳喳的,“那人是要我救的,要下水自然该我去,你抢着下去,虽然也是好心……”说着说着,好像想起来自己是要说道他的,若不然下次再遇到险境,他又不管不顾,伤了身子和性命怎么办?便虎着脸,道:“下次在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不许在仗着自己力气大,就自己乱做决定!你得先问过我啊!”陆宴不说话,一双好看的眼睛湿漉漉的,就这么看着她。唐念锦走着走着,偶尔抬头看他,见少年沉默,又觉得自己骂的狠了,显得他好像有些可怜,便软了声:“那个,我也不是说你错了,你……”“不对,你这次反正做的就是不对……我要说什么来着……”见小姑娘把自己绕进去,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便咳嗽了一声。“你不会受了寒气了吧?”她紧张道。“好。”“什么?”她有点莫名其妙。陆宴加快步子,低头轻轻笑了笑:“以后的事,都问过你。”第二卷 彭城暗流第13章 彭城到了城郊外的庄子,只剩一个看门的瘸腿老人,耳眼不明。陆宴换了衣服,才同唐念锦一同回彭城。到了城门下,唐念锦抬头瞧见这远近闻名的瓷器之城,曾经与唐父第一次来此地的记忆再次浮现。唐至文曾在京中任职,为人谨小慎微,却也四处都吃得开。只是摊上一桩案子未办妥,相关官员均被问责查办,也是唐至文四下运作,才只是被“发配”到这偏北之地,当了个知县。想要回京,却也遥遥无期,三年任期才开始,即使日后转任,也多半是在这北边打转转,是以此次拖家带口,带着全家人一同来了彭城。彭城不比京城长镐,单是天气水土,人物风情就有极大不同,小姑娘初来此地,又不常出门,别的是感受不到,只对那严寒的天气记忆深刻。彭城的景象,也只是月前入城时看了几眼。彭城街长,条条交错,处处可见一面面笼盔墙。南城住人,北城烧窑,巷口街道,纵横穿插。内城一道,外城一围,又有清河自西向东穿过。到了外城城内下,需得简单盘查,北边不如中原,也有贼盗流匪。那城门口贴着的画像,有几张唐念锦瞧着也甚是眼熟,可不就是那“慈州九匪”。那城门的侍卫见到陆宴,自然也是认识他的,一面检查前面的行人,一面探头向后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小陆爷么?”前后的行人听见这话,也好奇回望,陆宴本就生的令人印象深刻,俊逸潇洒,长身玉立的模样,又是陆家的少主人,这彭城自然是没人认不得他的。而有关陆家纠纷之事,早也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先前他在山中陶庄上,旁人只是猜测揣摩。如今见他身边只跟这个小姑娘,连以往陆家的派头都无,都暗道陆家是真难了。陆兴察带着自己儿子大张旗鼓回到彭城,扬言要拿回陆家家业,陆宴此时回来了,必然有一场好戏可看。“什么少主人,彭城都传遍了,不过是个出身未明的野小子罢了。”那靠在一旁的守卫讽笑道,昔日他见到这位彭城的大财主,哪次不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人家却是连正眼也没给过一个。如今陆宴这小子快要垮台,他自然乐意上来踩上一脚。“你既然都不是彭城的人,还回来做什么。”那守卫伸手一拦,刚好挡住陆宴。陆宴没说话,看了他一眼。“张三狗,闲的没事做?要不我禀告上头,让你多轮几次班?”听见这话,那原本还一脸嚣张的守卫浑身哆嗦了一下,转身便笑道:“绕哥,误会,误会了,我这不是为了城里百姓着想,多盘问仔细些。”还斜眼看了看陆宴:“免得有些心怀不轨的人混进来。”“行了,我还不知道你。”那开口的青年也穿着守卫的铠甲,浓眉长眼,五官端正,看着高大。他走到几人面前,轻轻一推,便把张三狗推到一旁去。“别在这儿堵着南门,没见到后面还有送货物的车队?”张三狗连连点头,后退几步:“是是是,没问题了,你们走吧。”那青年与旁人不同,并未多看陆宴二人几眼,只带着一个守卫,到队伍后面检查车队去了。见青年走出十几步,那张三狗才垮下脸,嘴里碎碎骂道:“不就是仗着家里有点关系,一个新来的还敢踩在我头上,早晚弄了你。”又转头对陆宴不耐烦道:“走走走,晦气,还站这儿干嘛?”前后排着的百姓议论纷纷,陆宴却好似没瞧见,目不斜视,只带着唐念锦进了城。此处是南门,又因是大年初一,街上少有行人,两人走了一会,陆宴忽然停下步子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以陆宴现在不争不抢的性子,若让他独自回去,到了初六祭祖,那陆兴察父子还不知会如何欺负他。如今连一个守门的守卫都来落井下石,更何况其他那些吃人的商人。况且现在回到唐家,自己也是受制于人,既然唐至文不急着找她,她何必着急回去。便抬头看着他,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去你家。”陆宴:“你是我什么人,要和我回家?”唐念锦一时语塞,只能扮可怜:“你答应教我烧瓷,我还没出师,如何能走?”“你想学烧瓷,到时来陆家寻我便是。”“我家人不许我出门,我不如直接和你一起去陆家,陆家家大业大,总不会连个多余的房间都没有吧?”她心思活络,张口便道。“我也不久留,待我日后赚了银子,再还你吃住费用便是。”祈朝虽然民风开放,但一个未出嫁的姑娘频繁往外人家里跑,名声自然也难听些,更何况她是知县的女儿。如今城里少有人认识她,只要不碰见唐家的人便是。“我只留到初六,初六一过,我便回去。”唐念锦又道。陆宴也懒得与她争论,便随她去了。走过一条街,原本冷清的街道上却拥着一堆人。“你知道我是谁吗?啊?”外层围着的人都是看热闹的,因他们堵着路,正在那中间,便让外面的人越聚越多。瞧这当事人的身形打扮,地上哀嚎那人显然是旁边小摊的摊主。而另一人虽衣着富贵,金带束发,却一脸戾气,时不时补上两脚,怒道:“瞧不起我?你是不是怕我没钱,啊?说话!”“敢糊弄我,你去打听打听,有我买不起的东西吗?”那摊主蜷缩成一团,只护着头,不断叫唤。许是打累了,那华衣青年才停下来,道:“再有下次,小心我把眼珠子给你挖出来!省得你眼瞎!”“是是是,小的下次不敢了。”那小摊主连忙伏地求饶。“我拿你东西,那是看的起你!就你这一破玩儿意,呵呵。”临走前,那华衣青年还伸手一推,将旁边那一摊瓷器玩意儿摔得粉碎。瓷器落地,噼里啪啦的,那摊主虽伏在地上,也是浑身一震。还有几块碎瓷片摔到他眼前去。“看什么看,都散了!”那青年一脸嚣张,脾气暴虐,周围人见他不好惹,便也纷纷躲瘟神似得散了。唯有陆宴和唐念锦站在街中间,四下人一散,便显得他们两人的怪异来。那华衣青年才走几步,见这二人一动不动,便留步打量起来。这一看,又看出事来。陆宴素色长衫,白玉腰带,披着的墨色长裘领口隐约绣有金线。黑白之间,显出一种独特气质。且相貌俊逸,如玉如仙,无论在何处,都能吸引众人目光。而那华衣青年,虽然锦袍加身,金带锦鞋,唐念锦却觉得他身上并无那养尊处优之人的气质,用她原来世界的话来说,更像是——暴发户。尤其是这人皮肤蜡黄,双目无神,脾气不小,还稍显有些弯腰驼背。陆宴见人向来是一副高高在上,爱答不理的样子。又站在路中间,显然是未将那青年放在眼里,华衣青年本就怒气未消,便靠上前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给我滚开!”陆宴没理他,先前是人堵着路,此刻人散的差不多了,便抬脚要走。华衣青年如何能忍得这般无视,当下怒道:“我和你说话呢?你哪来的?”伸手就要来推他。陆宴一让,便让他踉跄几步,扑了个空。唐念锦也无意与这种人多加纠缠,加快步子,走到陆宴身旁。华衣青年转头瞧见唐念锦,只道这彭城地处北地,少有女子在外走动,即便有些未出嫁的姑娘,也都个高体壮。他难得见到个娇弱面白,腰若扶柳的小娘子,便起了心思。“站住!”见两人都不理他,华衣青年面上怒气更重,便让身后两名家仆上前抓人。唐念锦第一次遇上这种仗势欺人的事,谁想得到光天化日下,有人敢在大街上抓人,愣了一下,想躲开,却被那两人围了起来。陆宴也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将唐念锦拉了过来,自己落入两人包围中。陆宴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加上那青年对方足有三人。唐念锦担心他受伤,想来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也是不会功夫的,不像她,跟着学校里的武术老师学过一段时间。若不然,他当初在陶庄上也不会被人绑了。“这小娘子我看上了,”那华衣青年得意道:“你若是不想吃苦头,趁早把人给我,方才那摊主的下场你也瞧见了。这彭城里没人敢惹我,见你面生,想来是外地人。”若不是,怎么会有这般外地相貌的小娘子做婢女。况且他来彭城这几日,名气早就传开了,别说是抢人,就是打人,也没人敢管他。“你去打听打听,这彭城是谁在做主。”“我倒是想知道,彭城的主子是谁。”陆宴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