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将那一页翻回来,发现那些字都异常活泼跳动,一个字都跳不进眼中去。一向果决且潇洒的太子殿下,吁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眼神坚定如炬,就着暖黄灯光,指尖扶着纸页,细细读了下去。二日清晨,吃过简单早饭,几人一齐往河边去。太子负手走在前头,乌达紧随其后,其余七八侍卫围绕在周围。宋春景同岑大夫本该一人一日轮值,太子却指示一起跟着。二人不敢违拗,背着各自药箱走在后头。最后头,跟着一名侍卫,走了一会儿,到泥泞处,这侍卫自觉接过二人药箱,背在了自己肩上。岑大夫原想推辞两句,见宋春景随意将药箱递了出去,自己也咽下了客气话。到了河道口,工人就位已经在做准备了。百十来人横跨百米长的河道,将筑坝地基挖的极深。太子并知州一行人站在树底下望了一会儿,地基已经挖了四五天,成人半个身的高度,太子道:直来直去,太容易冲垮了。知州侧耳倾听,解释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加上这一道,一共十三道关卡,可以缓解大部分冲势。既然之前已经有十二道堤坝了,为什么还要建这个?太子问。知州张口未来得及答复,太子率先道:必然是因为之前的不够用,十二道都不够用,再多加一道就够了吗?去年的惨样知州忘了吗?知州再张嘴,声音不自觉微微发颤,除了建立堤坝外,也别无他法了。还是殿下有何高见?他问道。堤坝是要建的,只是这形状不对,太子一伸手,乌达撅了一节树枝递到他手中,河水一旦汹涌,必然是中间急,两边缓,这样直直的堤坝中间承受的压力太大,一旦垮了,整条防线就算是没了。说着,他在地上画出一个箭头形状,顺着中间那道横线,一直向右,汇聚到角上。磊成箭尖状,可以把中间的压力分散开。他又点了点那个角,此处直接留出开口,不必等洪水突发的时候再开闸放洪。知州同知县对视一眼,眼中俱是震惊。片刻后,知州钦佩道:殿下此法甚妙!下官拜服!知县想说什么,喉结上下一动,似乎又咽了回去。太子道:但说无妨。知县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已经快掘完了,若是改路重新掘,又要花费不少时间。这回太子还没张口,知州率先骂人,厉声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会儿付出的是时间,等发了水,付出的就是人命了!知县噤若寒蝉。太子轻轻一摆手,看着远处的石砖,这是用来磊堤的砖?正是。知州道。太子摇了一下头,砖一应都不用了,将石料搅拌好直接倒到地基里去,一次倒一掌长,等干了再倒,一层一层的往上筑。出了地基之后呢?知州问。用铁网圈起堤坝形状,两侧覆盖好牛皮,确保足够结实不露水,继续往里倒石桨,凝固之后每日用水冲洗,不要出现裂纹。如此来,石料间衔接毫无缝隙,堤坝自成一体就是铁板一块!呀!此良计真救民于水火!知州不住点头,吁叹完了又抬起眼来,觑着他神色,犹豫道:只是牛皮、石料都要急需,商户估计也会见势涨价,这样一来,要花费不少银子了。银子跟万民性命比起来不算什么。太子道,超出预算的,国库拨。知州差点哭出声来。一时间胸内盈满皇恩浩荡、万民敬仰、英明神武、爱民如子等等无数词语,都哽在喉头无法言语。宋春景站在堤坝边上,看着太子众星拱月般站在众人中央。举手投足都给人沉重的压迫感,不辨喜怒的脸上刀劈斧掘般开凿出硬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还有威严的唇。唇一动,众人俯身,战兢倾听。宋春景眼睛一眨,眼皮紧随垂下。他站在树下,地上是晨曦投下的虚弱光影。远处忙碌不停的人群,一刻不停的卖力掘土,拼命与夺人性命的洪水争夺时间。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皮肤被晒的黝黑,甚至因为缺水有些皲裂。若不是现在天气还不热,就这么个赶工法,一会儿就得中暑晕过去一片。他观察了一会儿,眉不自觉的微微皱起来。身后的侍卫赶紧问道:宋太医可有什么需要吗?这侍卫是太子亲卫,专门拨出来跟着宋春景,既是保护也看他有什么需求,一应跑腿。能做到太子亲卫这一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察言观色是必备本领。因此宋春景虽然表情只是微动,他时时盯着,立刻就察觉到了。宋春景思考片刻,毫无预兆问:洪水后预防瘟疫蔓延的药材,都准备了吗?侍卫一脸懵的摇了摇头,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一茬。属下去找知县大人问问。他飞快说道。侍卫离开,宋春景站在发出新绿色叶子的槐树下,脸色沉沉,若有所思。片刻后,知县亲自赶过来,太医大人,药材都准备了,往年都是发水之后如果瘟疫爆发再分发下去。怎么分发?宋春景问。自然是有需要者就来领。知县犹豫回道。宋春景启开抿着的唇,冷冷道:染上疫病了才会来领药,没染上病的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因此来领药预防的人很少。到时街上都是患病者在行走,更增加了传染的机会。他绷着脸说。知县侧头想了想,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依您的意思是,即刻就发下去吗?知县问道,立刻他又有些为难的说:那药材应当不大够。宋春景还原先还提着心,听他说完难处,松了一口气,不够找太子殿下要就是。他说的简单轻松,刚要了牛皮、石料、银子,又要去伸手要药材?朝中局势纷杂错乱,申请、配置、运输,层层关卡,哪一项不要时间?等到批下来,说不定洪水都发完了。宋春景却似看透他想法,淡淡道:殿下金身在此,若是闹起疫病来,首当其冲。如此,还怕朝中会短了贵地的药材吗?知县恍然大悟。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这就去禀告知州大人!不敢当。宋春景客气道。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上周大宝贝们的投喂:想飞的蚂蚁扔了1个手榴弹、2个地雷;易安无羡扔了3个地雷;哎呦喂扔了1个地雷;深蓝妖孽扔了2个地雷;皿三昧扔了1个地雷;阿彤彤彤彤木扔了1个地雷;气势汹汹扔了1个地雷;奶霜扔了1个地雷;可可扔了1个地雷爱你们!笔芯biubiu~~第43章太子将行程安排的极其紧凑,每三日换一个地方。由知州提前通知下去,堤坝尽数摒弃青砖与石料掺和的垒起来的老法子,换成了一体浇筑式。治水研究部经过多次试验,都佐证了这法子是真的好,不仅省了不少人力,而且是真的结实。不仅能抗水击,还能抗地震。一致将太子殿下夸上了天。唯有一样:太烧钱了。太子巡视不过十余日,受灾地连五分之一都没走完,已经烧进去了二十七万两雪花银。朝中为此打的不可开交。一半人将他夸的堪比大禹,另一半人见银子流水一般拨出去,心疼的像被挖了胸口肉,接连上奏,怀疑太子中饱私囊。宫中除了寒翠宫,其余早早添了新鲜瓜果,时令花枝。皇后要做节省表率,一应都是最简约的来。皇帝看在眼中,已经接连宿在寒翠宫七八日了。后宫众人落叶知根,战战兢兢唯皇后马首。借势,后权前所未有的集中到一起,握在了皇后手中。皇帝天不亮就起床,饭也没吃赶去了勤政殿。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寅时起床,若是前一夜批折子睡得晚,至多到卯时前一刻,怎么也起来了。除了生病爬不起来,政务一刻也不曾荒废。几十年,落下了贤明勤政的名声。皇后送他出门,待到不见了身影,吩咐成芸,找个机灵的,将早饭送到皇上桌上去,总是这么劳动,不吃饭怎么受得了?成芸眼珠晃动一下,是。勤政殿。皇帝由太监搀扶着进了门。大将军等候两刻钟了。值守太监道。将军穿着常服,袖口上压出几道褶,是去年的衣裳压在箱底压出的褶皱。他瘦了些,肩膀住略微松垮,不似量身贴服。来啦?皇帝坐到椅子上,摆摆手。殿内人数尽退出。将军一撩衣摆,跪在地上,给皇上请安。起来,皇帝抬手一指一旁的椅子,坐下说。将军起身,掳了一把胡茬,落座。老臣今日就走了,将军说:欢年纪小,一路颠簸怕受不住,我陪着他,也消磨时间。也可。皇帝沉默数息,道。将军笑意荡在脸上,笑了一下:欢这几日心情好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微臣同他说了去西北的事情他怎么说?皇帝问。将军叹了口气,没什么反应,只说去就去。皇帝不知再想什么,点头不语。敲门声响起。二人对话正是暂停时刻,皇帝道:进。身着淡蓝色宫装的宫女捧着托盘走进来,福身一礼,皇后娘娘恐怕皇上饿了,嘱咐皇上吃些早饭。皇帝看了她一眼。宫女微微直起腰来。头发尽数挽起,梳着宫中时兴的发髻。脖颈修长优美。皇帝:叫什么名字?奴婢成语。宫女恭敬答道。抬起头。皇帝命令。宫女抬起头,不卑不亢的让他看了一眼。皇帝点了点头,怎么在皇后那里没有见过你?宫女又将头低下去,答道:回皇上,奴婢一直在厨房伺候,不曾在其他地方露面。皇帝点了点头。大将军坐在一旁,盯着地上,不发一语。东西放在桌上,出去吧。皇帝对她道。宫女柔柔应了,素手纤纤将托盘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然后将空了的盘抱在身前,行了一礼,慢慢退了下去。出门口匆匆直奔寒翠宫。成芸见到她,示意稍等,给皇后束完头发,才上前同她说了几句话。宫女说完垂着头站在一旁。成芸疾步走回来,低声同皇后道:娘娘,皇上召见了大将军,隐约提起来那小孽种的事,具体是什么事,站的远听不真切。皇后凝视着虚空之中,哦?她神色如常问了一句,盯着铜镜里高挽发髻的自己,意味深长笑了笑:怪不得早晨走的那样急。勤政殿。大将军道:皇上先吃饭吧。一起吃吧?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包,在碧玉梗米汤里沾了沾,年纪大了,一顿饭都落不下。我已经吃过了。大将军说。皇帝似乎不信他这么早就吃过了,眼角看着他,嘴边荡起笑纹。真吃过了,将军也笑了,无奈道:欢不倒腾药材了,这两天又迷上了做菜,一日三顿都是他掌勺。滋味如何?皇帝咬了一口包子,问道。哈哈哈,将军没忍住笑出声,不敢不吃啊!皇帝搁下筷子,跟着他一起笑了好一会儿。殿内灯光黯淡下来,是因为窗外天光逐渐亮起,衬托的室内昏黄一片。灯影摇荡,孤立无援。虚空之中无数尘埃漂浮。二人影子浅浅谈谈,越发飘忽。沉默几许,笑意消失殆尽,他猝不及防道:朕,想见见他。西川。黑水湾。太子一行在小沙沟处待了两日,赶上一场小春雨。雨水不大,却仍旧阴湿各地,四处一片泥泞。这么一点雨水都浇成这个模样,可想而知,若是洪水浸田,该是怎样一场灾难。此地知县边伸手示意各处特点,边开口讲解:到了雨季,草长高了掩盖住地面沼泽,一不小心就陷进去,所以多是结伴出行,有个万一,也好照应彼哎唷!知县尖叫声都变了调,哎当心!乌达身体一侧,一手牢牢抓住了他胳膊,将人拔了出来。力气之大,险些将知县的早饭给嘞的吐出来。谢、谢谢。知县正了正乌纱帽,将沾满鞋的污泥踩在一旁空地上搓了搓。显然是习以为常。刚刚知县一个不注意,一脚陷进了沼泽地里,做了一次现场示范。太子余光向后一瞟:宋春景低着头,盯着脚下,犹豫半天才迈出一步。身后跟着他的侍卫,拎着药箱,被他吓得如临大敌般绷紧了手臂,预备随时出手,胆战心惊的看着他。看了两眼,太子不自觉一笑。知县憨厚的笑了,叫殿下笑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