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灼背上出了些薄汗,忍不住望向他离去的背影。夕阳不留情,里面是高高的宫墙投下的宽厚阴影,灰暗不清,融在这阴影中的人零零一个,肩背挺直,像脊柱上穿着钢针,略微弯腰就会扎破皮肉。自然垂下的外衫平滑直下,随着稳稳步伐轻微晃动。一门之隔,外头暖黄明亮,无数光芒洒落在脚底,为青石新瓦镀上一成金黄。宋春景至门边,抬起一脚迈出高大恢弘的宫门。东宫高大华丽的马车停在前头,背着夕阳,影子更如庞然大物一般匍匐在地,静静等候来人。乌达抱剑守在一旁,朝他打过招呼,咧开嘴笑了一声。宋太医好唷。好。宋春景心情难得好,竟然回复了一句。乌达立刻受宠若惊将本就站直的身体挺的更加直,他两步行至车边,拉开门帘,李琛正坐在里头。宋春景没料到,脚下一停。李琛起身拉了他一把:宋太医果然是吃官家俸禄的,到点下班,一刻也不耽误。宋春景顺从上了马车,没有理他的打趣,闻言不驳反倒还笑了笑。这倒也稀罕,李琛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宋春景:能得皇上亲自迎接,可是难得一见的殊荣,当然高兴。信什么都不能信宋春景这张口就来的嘴。但是李琛仍旧被他哄的笑了一下。马车沉稳前行,宋春景等了一会儿,说:明日明日二人一道开口,李琛立刻说:你说。宋春景闭了闭嘴,然后道:皇上先说吧。李琛想了想,明日就搬进宫了,你随我一起去看看春椒殿的摆设。皇上做主,微臣就不去了吧。他说。李琛等着他后话,宋春景继续道:明日太医院诸位同僚要一起去吃晚饭,庆祝我高升。李琛:?他猛然想起来,恍然哦了一声,院判同你说了随侍太医这回事了。宋春景点了一下头。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要一起吃饭?李琛转而问。他不爽的说:还要晚上吃。李琛眼中闪过几次,问:你想不想去?宋春景:人之常情,无法避免。既没说想去,也没说不想去,很大程度避免了李琛找事情的进一步计划。李琛没说话,于是宋春景当他默认了。主动道:那明天晚上,我进宫去找你吗?嗯李琛没好气的应下。宋春景:但是宫门申时下钥,若是赶不及叫闫真出来接你。李琛打断他,说。宋春景闭上嘴,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去吃饭可以,李琛小腿伸出,隔着布料,蹭了蹭宋春景的大腿,那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事对不起我?宋春景一躲,当做没看见。他移开视线,看着车厢内部的装饰闭上了嘴。此人思绪紧密,为人皮实欠打,若是不想说一件事,一定打死不开口。李琛考虑着怎么才能撬开他的牙。马车转过一个弯,驶向长街尽头,再往前,左转是东宫方向,右转是宋府方向。我想回一趟家。宋春景说。李琛想都没想,痛快的说:可以。宋春景看他一眼,似乎在分辨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然而李琛答应的干脆,没有一丝作伪。于是他也省下了后头解释的话。宋府非常安静。白天连大门都紧紧关着。宋春景敲过门,门房小厮再三确认是他,才跑来拉开门。做什么?宋春景问。小厮委屈的差点哭出来,大人你回来了宋春景:他想也知道,当日不辞而别被李琛发现,一定来了一趟家中询问底细。您不知道,小人差点命都没啦小厮哭诉道。宋春景进门往里走,被他一脸苦瓜相逗的笑了笑:胆子可以再大些,皇上轻易不会杀你。小厮探头一望外头,看到东宫的马车,还有守在车旁凶神恶煞的乌达,立刻吓的跟在宋春景后头。就差那么一点,当时那个剑,都削到我头发丝了,差点砍到脖子上。头发丝离脖子还有段距离,宋春景走过小院儿,望着塌了一块的西厅站住了脚步。小厮发现他脸色突然变的不好,于是跟着抬头一看。这也是皇上干的?宋春景问。不是不是,小厮赶紧说,日前大雨,刮断了两棵树,将西客厅砸瘫了一角。宋春景松了口气:修啊。小厮:叫人来看了,梁柱断了两根,若是接上,难免还会断,若是重新盖,那要花不少钱。宋春景想了想,若是简单修,怕是会砸到人,于是说:翻盖吧。小厮站在原地没动,有些为难。宋春景:钱不够吗?有些勉强。小厮答,寻常的可以,料好些的,不太够,一直等着您回来再想办法呢。宋春景:想他为官多年,又不爱乱花钱,竟然不够盖一间质量好点的房子吗?月前新进了一批贵重药材,压着不少钱。小厮低声提醒他。宋春景噢一声,那能缓缓再盖吗?昨晚还掉下来几块砖,太爷每次出去都要路过那处,因为危险,也已经有五六日不曾出来了,不好缓。这就是要紧事了。库房里应当有不少东西,你挑几样值钱的,压到铺里,等周转过来,再赎回来。宋春景想了想说。库房里确实有不少值钱物件,小厮干脆应道:是。宋春景再次交代,务必提前定好赎价,抬高百十两之内,都可以接受。是,小人记下了。宋春景先去了前厅找宋老爷,打过招呼,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后院。他收拾了些贴身衣裳,又取了几味药,提着包裹又出了宋府。东宫马车停在近处,未免引起骚乱,李琛没有下车。宋春景脚步轻轻,走到马车跟前。乌达撩开车帘,迎他小心进去。李琛舒适而惬意的坐在里面等他。见人来眼中微微一亮,染上一丝笑意。他接过那包裹,隔着布料轻轻抓了抓,什么?宋春景:一些寻常用品。李琛点头,没有追问。二人沉默坐了一会儿,李琛道:班上了,聚会定了,家也回了,东西也取了,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非要去找沈欢,西北那么远。他问完怕宋春景又什么都不肯说,沉沉的加上了一句:你走时保证过,回来一定同我解释清楚。宋春景看了他一眼,然后敛眉想了想。我要去找沈欢,也是为了他停顿一下,随即说:他身世不好,原先还有将军疼他护他,现在孤零一个人飘零在外,师徒一场,聊表心意。李琛想嘲讽两句沈欢的身世,但是又怕宋春景不高兴。他张了张嘴,将话咽了回去。宋春景:不知道他会不会留在西北。如果他回来,你还要收回这个徒弟吗? 李琛提醒道:是他自己不想学医的。这话说的,简直有点贼喊捉贼,刻意提醒的意思。要不是宋春景早已得知此事跟他无关,只怕会继续误会。宋春景垂下头,再次回想起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沉默过后,他张了张嘴。李琛看着他,等着他开口。我之前以为是你逼迫沈欢的,误会了你。宋春景直视他双眼,认真的说:对不起。没关系。李琛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宋春景一眨不眨,盯着他深沉压在眼上的剑眉,郑重保证道: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李琛看着他,凑上前亲在他唇角,然后说:我也是。黑马仰头前行,脚下发出轻轻踢踏声,一旁的侍卫紧紧包围着车厢,天边傍晚斜阳即将殆尽,给这组合渡上金边。缕缕阳光照出他们投在地上的身影,成了一副缓缓前行的画。从定好登基大典的那一日开始,就商量搬宫,零落搬了大半个月,终于尽数搬进去了。原东宫人数已是精简,便尽数跟随皇上一起进宫。礼部思量东宫的殿宇名称,怕已经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便沿用东宫牌匾,御书房后头的勤政殿改成临水阁,寒翠宫改为宁静殿,由皇后居住。原东宫侧妃现淑贵妃定下的贤淑殿,改为茹萝殿。春椒殿则是由身处后宫同太和殿中间的不夜庭改建而成。不夜庭原是皇帝上朝之前整理着装仪容歇脚的地方,严格来讲,并不算后宫地界儿。李琛进去转了一圈,打量着里头格局布置同在东宫时一模一样,甚至连窗边爬上来了几株藤蔓都严格复刻了。内务府总管赵权看这新皇帝巡视几周,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揣摩着这里应当是为宠妃而建。但是原东宫的娘娘人少,一个妃,一个侧妃,再没有别人了,不知道这地方究竟是给谁建的。皇上,您看还要添置些什么吗?他堆着一脸笑讨好的问。李琛再次环视一圈,脑中浮现宋春景浅笑身影,做的不错。赵总管得了一句夸赞,高兴的差点飞上天。新皇登基,都削尖了脑袋想好好表现,得个好印象。这一句夸赞,为他后几个月往各宫分配东西开了道,皇上亲口说他做的不错,谁还能骂他一句不是?闫真估摸着时间,上前提醒道:皇上,该去给太后请安了。李琛嗯一声,仰着头再次看一眼内室情景,这才转身走了出去。太后一早带着寒翠宫的匾额搬去了新殿,就怕李琛碍着面子不早点搬进宫,因此早早给腾了地儿出来。不想腾出来了整整一个月,皇帝才不情不愿慢吞吞搬了进来。成芸站在外头张望了小半柱香,远远看到轿撵抬过来,才欣喜万分的跑回内室,太后,皇上来了!那么激动做什么,太后妆容仍旧精致,只头上戴的首饰大半换成了沉稳的宝石蓝、翠绿、深红等色彩的,看上去凭空老了十余岁,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池明娇坐在榻旁的圆木小椅上,闻言笑了笑。仔细看知那笑只是嘴角一扯,根本没抵达眼底,装模作样而已。太后眼看了也没说话,只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裳,将搭在腿上的裙摆抚平了些。李琛进来草草一扫情景,随即行礼,儿子给太后请安。池明娇也站起身,盈盈一拜,精致华丽的裙锯在地上一落,臣妾拜见皇上。起来吧。太后示意他坐在一旁,待他做好,才关怀问:搬宫还顺利吗?顺利。李琛说。池明娇随着一并起来,仍旧坐在了乌木小圆凳上。成芸补上一盏茶,李琛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还是太后这里的茶好喝。他回头望了一眼成芸,笑着说:回头姑姑给朕提一桶过去。旁的没有,就是嘴甜。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本是一副其乐融融景象,池明娇看着有趣儿,也跟着笑了起来。皇上对旁人不怒自威,对太后却好似换了一个人,可见是真心疼您。太后指了指她,对着成芸道:瞧瞧,一个比一个能说。成芸:太后这可高兴了,总算将儿女们盼进宫来了。李琛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将剩下的尽数喝干净。成芸给他添满。太后:渴成这个水鬼样,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是不是不大周到?说着,她看了看跟着李琛一起过来等候在门边的闫真,既然进了宫,外男就不要一直带着身边,尤其是后宫里头,届时嫔妃多起来,叫人看了不像话。闫真是从小伺候的,儿子指使惯了。太后想了想,问:可是内务府分拨的太监不顶用吗?哀家这里有几个得力的,可以拨去御前伺候。李琛未置可否,沉默不语。池明娇觑着他脸上,起身跪在地上认错道:太后,臣妾这几日搬宫忙碌,疏忽了皇上,是臣妾的不是。她说话轻声细语,人也还算懂规矩,太后面色稍缓。起来吧。谢太后。池明娇站起身,侍女上前扶她坐下。太后看了看他二人,问道:皇帝,皇后人呢?池明娇:皇后病重不宜见人,臣妾昨日去看望,皇后娘娘起不来床,还托臣妾向太后问安。太后脸色显出一点不愉来,池明娇立刻再次跪下去,臣妾初次拜见太后,一时情急给忘了,请太后责罚。太后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李琛比之刚刚阴沉下去的脸色。遂摆了摆手,罢,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