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满屋漆黑一片,石远一慌翻身坐起来,立刻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摩挲着他的发:我在。紧紧抓住那双手,石远的心慢慢落回肚里,像迷路的小孩终于找到家门:哥哥饿不饿?我看昨天煮的白粥你一口没动,是不是不喜欢?想吃点什么别的?焦哲问道。我来煮方便面,正好还有两桶,石远站起来:吃完了哥哥陪我喝点酒吧。还喝酒?看不清脸,但能听出焦哲在皱眉。再一罐,肯定不多喝,石远拽着他往厨房走:说话算话。焦哲对方便面既爱又恨,多少个兵荒马乱的夜班都是靠它填肚子、可往往饿极了提到这个词又瞬间觉得食欲全无,不过今晚上随石远的意,只要食物能抢占他胃里一部分放啤酒的地方就好。一桶藤椒牛肉、一桶豚骨拉面,焦哲拿过藤椒,石远笑笑:婆婆也说藤椒的好吃,可我练了这么多年还是对辣的不太行。焦哲慢慢用叉子搅着面:狗子,你爸爸妈妈关系一定很好,也很爱你。哦?石远已经开始吃了:为什么这么猜?看刚才的那些照片?谁家合照不都是咧嘴大笑一团和气?不是,焦哲摇头,目光幽幽投向远方:我父母是高中老师,都是教学尖子,不仅在单位比也热衷于在家比,谁带的班排名更靠前、谁干的家务活儿比对方多,我常常在他们的剑拔弩张中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高中三年我还在他们学校,你不知道我有多惨,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毫无自由,像个压抑的带着面具的木偶。所以,他把面夹起来轻轻吹着:我不太敢表达自己、也不太知道当有人对我很好时该怎么回应和相处,因为我更熟悉的是家里那种严苛的气氛和紧张的关系,虽然我非常厌恶它这让我外表人畜无害整天笑眯眯的,可心里虚得很。但是你不会,外表看着挺酷、没表情时脸上随时挂着拒人五米之外的冷淡,但你内心其实很阳光,喜欢谁会直接勇敢地告诉他,有一点莽撞却不会失了分寸,他直视石远的眼睛:只有在一个充满爱和鼓励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既放松又坦诚。你人生的前十三年,应该是你父母主要承担了这个气氛的塑造,但在他们离开后,陈婆婆功不可没。他摸着石远的头:所以我不仅能推测出你父母关系很好、很爱你,还能确定婆婆也一定一定很爱你,爱到她从未、也绝对不会怪你。石远的眼泪下来了,悄无声息、但泪珠又急又大。☆、第 8 章婆婆走的时候肯定内心充满骄傲,你赶去她老家就像去拯救公主的骑士,虽然公主已经老迈、身体也被恶龙折磨得不成样子、她的小骑士甚至还被恶龙打伤了脸,但公主一定特别开心,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很满足、很高兴、很骄傲。石远绕过桌子就扑进他怀里了:哥哥,真是这样吗?婆婆不会怪我吗?明明当时我只要忍住不那么激动,或者先把婆婆推回房间再收拾那个混蛋就不会这样了!婆婆是被我拖累的焦哲一下下轻拍着石远的后背:我托人打听到了你们辖区派出所,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对这样的人谁能不恼火保持冷静?我快30了都做不到,你才21啊小朋友!所以别再自责了,相信哥哥的话,既然婆婆在最后的日子里心情好、身体也好你不知道长年累月的褥疮有多遭罪、再想想婆婆身上那些被虐待的伤,你哪里做错了呢?真的一点也没有。石远紧紧搂住焦哲的脖子,半晌儿才低低地问:是这样吗哥哥?你没有骗我?不是故意安慰我?我是在安慰你,但有理有据一点儿也没有瞎说骗你,哥哥是必须短时间内捋明白所有逻辑环节才能把人救活的外科医生,不信你自己从头到尾捋一遍是不是这个结论?石远静默着、用头来回轻轻蹭着他衣服前襟,过了好久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里隐隐泛出一丝笑意:哥哥焦哲的酒量其实也不怎么样,喝下两罐已经有点晕,再加上前一晚基本全程抱着石远没睡踏实,眼下半倚进沙发躺着,上下眼皮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彼此拥抱。石远看他困成这个样子,从卧室里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哥哥比我高一点儿,不知道这套行不行,你快去洗澡今晚就在这儿睡吧。焦哲一激灵,强撑着起身:不用不用,我还是回去,也没多远。不由分说推他进了浴室,石远后退一步关上浴室门:虽然我很爱哥哥,但绝不趁人之危,哥哥放心。洗完澡吹干头发,焦哲已经困得口齿不清,他一下子倒进软绵绵的沙发:狗子你可是自己说不趁人之危的,我真是困了,明天上午还有手术,晚安。说完像小蚯蚓一样拱进沙发更深处,很快就一动不动。石远蹲下,在额头轻轻印上一吻:哥哥,你怎么这么好啊!焦哲踩着点急匆匆跑进会议室,一边整理白大衣一边找空座位,正好对上世锦古怪的眼神。你干嘛直勾勾看我?焦哲挨着他坐下:一天没见思念出了斜眼?世锦继续斜眼瞪他,神色更加古怪地冲主任方向努努嘴。焦哲漫不经心看过去,整个房间除了那人之外的所有地方突然变得虚空,坐在主任旁边、彬彬有礼冲他微笑的女医生像一个呼啸而来的炸弹,瞬间轰开了记忆之门。大学生活过到了最后一个月,离愁别绪弥漫到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留言板上各种回忆基调的帖子牢牢占据热度第一,不时又从哪里传来响亮的1-2-3茄子!,距离大学最后一次关键考试《西医综合》没剩多久,但彼此要好的哥们姐们、关系走得近的寝室和班级,还是隔三差五组织个聚会。一天傍晚,焦哲还没从上一场醉生梦死中缓过来,又被宿舍老大从床上直接拖去了另一个聚会。强忍困意捂住哈欠连天的嘴,焦哲跟在最后进了门,四五个女生围坐着一张大圆桌正叽叽喳喳聊着什么,其中最右边的女孩一下子吸引住了焦哲的目光:高马尾、鼻尖翘翘的、额头一圈有毛茸茸的微卷碎发,顺着粉红的脸颊和精致的耳边、弧度优美地垂下来。焦哲手心冒了汗,他晕晕乎乎坐下,又尽量不动声色地频频看向那个女孩。这是焦哲二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动心,席间很轻易就打听到了她的情况:尹冰如,也是医疗系临床专业,但他在四班,冰如在十班,实验课解剖课乃至后面所有的科室轮转实习,都完全碰不上面,焦哲扼腕叹息老天没长眼。聚餐结束后壮着此生最大的胆子约了冰如两次,冰如很爽快赴了约,但第二次约会焦哲想趁着美好又暧昧的夜色轻轻握住冰如的手时,被很冷静地推开了:焦哲,我喜欢你,大三那年我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在食堂里摔了一跤,很疼很囧,周围好几个人都在哧哧笑,只有你走过来扶起我,又把我搀到旁边椅子上。但我下个月就去英国了,这个机会我努力了很久很久才争取到,我喜欢医学也很想做出点成绩,如果我们刚进校园就开始恋爱,没准儿可以一起为将来打算,但现在,还有半个月就天各一方。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都没什么意义。焦哲默默站着,被推回来的两个手心傻傻冒着汗只是之前还是激动紧张的汗、现在却变成了冰冷难堪的汗。其实只要我们感情好,异国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申请,然后去英国和你团聚。你想拼事业我会支持、你想继续深造我也会支持、如果觉得太累不想上班,我也会尽我所能一个人撑起来。这是在焦哲脑子里盘旋的话,可最后整个操场的灯光都灭了却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晕晕乎乎抬起头时发现冰如已经不见了。人生虽然漫长但关键的其实只有几步,我们都要理智些。谢谢你,也祝福你。这是冰如第二天一大早发过来的短信。后来很多次,焦哲会不由自主想到这件事、这个场景。他其实很理解冰如,为了自己的理想全力拼搏和努力,是让人尊敬的选择。两年后他去参加宿舍老大的婚礼,vcr里有个一闪而过的镜头,是身在广州的老大这两年去北京看他女朋友的登机牌,厚厚一摞;而老大最后抱着他的新娘狂喜大叫:亲爱的我们终于在一起啦!的样子,瞬间让焦哲的眼眶又热又酸。回过神来,主任已经说到今天的会就这些事,没什么问题都快去忙;晚上六点在桃花小馆二楼餐聚,除了值班的都得去,欢迎欢迎新同事。焦哲低着头,和世锦一起慢慢往门口走,没走几步,一只手伸到面前:焦哲,好久不见。迅速在脸上调整出一个客套的微笑,也很礼貌伸出手:尹医生,好久不见。世锦听他这么称呼有点愣,他看向冰如却发现冰如正冲他露出江同学你此刻难道不该消失吗现在我要和焦哲单独聊聊谢谢你快滚的笑,世锦一缩脖子,飞快地看了焦哲一眼,麻溜儿地滚了。冰如轻咳一声先开了口:这些年,过得好吗?焦哲点点头:很好,你呢?也不错。快五年过去,冰如的外表并没有太大变化,举手投足中的爽快和自信仍然非常明显,不会给你压迫感、也不会想让人特别亲近,还是自带光环的御姐范儿。当年去英国的名额,整个医疗系一千多个人只有三个,offer下来后另外两个人都大张旗鼓地热烈庆祝,家长在学校最豪华的餐厅连摆了几天宴席,但冰如却始终静悄悄的,这也让焦哲错失了最后提前认识她的机会。今晚有空嘛?一起吃个饭吧。焦哲踌躇了一下:嗯,好。就是这个味道才对!冰如使劲吸了吸鼻子,又夹起一大块毛肚放进红汤里荡来荡去,其他好多都能忍,但是味道真骗不了人。焦哲点点头:这家是很正宗,上周才开业。是我家狗子发现的,他自己吃一点辣都会胃疼,但比大众点评还执着于发现好的火锅店,再大杯白水过一遍+香菜+麻酱+不停喝冰可乐地笑着看我吃。我一奔三的老男人,常常在他的眼神和笑容里觉得自己被宠成了孩子。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水汽氤氲把玻璃窗蒙上厚厚一层白雾。焦哲吃得不多、说得也不多,早早停了筷子等冰如。冰如抿了一口酒:焦哲,你当年会不会恨我?焦哲笑了:完全不会,真的。我看过一个数据,异国恋的成功率几乎是零,没有结果、看不到希望、两个人耗费好几年时间到最后才发现白折腾一场,如果把这些精力都投入在工作上,不是更值得、性价比也更高嘛。真的,我特别理解你。冰如点点头:其实我也很多次问自己,如果回到当初,我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结论是:一样,我从没后悔过。焦哲一拍掌:对嘛!这才是我们又飒又爽、拥抱理想的冰如!来,为荣归故里的冰如、为我们成熟理智的人生,干一杯吧。送冰如上了车,焦哲回过身沿着马路石阶慢慢走着。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冰如后,是怎么神采飞扬地从被窝里把睡得迷迷瞪瞪的世锦揪到操场,一句话没说先开足马力绕着操场疯子一样跑了两圈,世锦莫名其妙兼暴跳如雷,直骂他有病。最后那次见面回来,焦哲又拉着世锦在小饭馆里坐到半夜,啤酒一瓶一瓶摆上来、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最后是世锦把他背回来的。直到一个多礼拜之后,焦哲终于缓过点精神,这也直接影响到最后那次考试的成绩,一向器重他的老郭教授,从眼镜上方射出如刀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第 9 章有一处台阶因为井盖被围成半圆形,焦哲懒得绕,退后半步打算学羚羊一样腾空跃起跳过去,脚着地时差点因为路面的一层薄冰摔趴下,一双手凌空出现、稳稳扶住他。哥哥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是石远。焦哲摸摸鼻子:我是老人家啊!快扶好老人家,不然我立刻碰瓷儿倒地讹你。那哥哥快倒下讹我,我身无分文、就只能以身相许。石远笑眯眯地接茬儿,小脸冻得发红,手也很冰。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焦哲掏出手机按了按,又不好意思挠挠头:对不起,下午一直手术,晚上和同学吃饭,没注意手机没电了。没事,我弄到两张明天久石让钢琴演奏会的票,下班时才拿到手,就顺路给你送来。石远边说边从兜里往外掏,可是手指都冻僵了,半天没掏出来。焦哲用自己的两只手牢牢圈住他的手,一边搓着一边放到嘴边哈气:你哪儿弄到的票?我装了插件都没抢到!不过现在有九点半了吧,你五点下班就来了?!手被握着也不老实,石远用指尖一下下划焦哲的手心:中间去隔壁吃了碗面,又到超市里溜达了一圈,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还进去逛,里面特别暖和。明天给我也来得及,你干嘛这么冷的天还跑过来?焦哲干脆拉开衣服,把石远冰凉的手塞进胸口。我想让哥哥今晚就高兴,哥哥的电话铃声一直是各种久石让钢琴曲,我听见的就有《summer》、《天空之城》和《mother》三个了,所以我猜哥哥一定很想去听现场。石远得意洋洋。焦哲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按住衣服里石远的手。那家的面特别难吃,你晚上饱了嘛?焦哲打开冰箱:我炒个西芹虾仁,你要不要吃?要!哥哥做的当然吃!石远挽起袖子蹦进厨房:我来给哥哥打下手吧。不用不用,你外面歇着去,都溜达四个小时了!倚着门框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人,上身一件干净清爽的浅蓝色开衫、下身一条卡其色长裤,每次扭身从菜篮里拿东西、或者抬手从碗柜高处拿盘子时,一小截细腰都若隐若现。石远在心口的一片燥热中暗暗地想:真不放心哥哥每天在医院里晃来晃去,玫瑰花还是得继续轰炸啊。开饭!摘下围裙,焦哲回头冲发呆的石远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