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纸未曾改动过。福康安每回从远方军营回来,总要到阿玛的书房里去站一站,焚一饼篆香姨娘亲自打的香篆,以寄托对阿玛在天之灵的思念。莲生也不在了他对莲生的心意,这世间,怕也唯有阿玛才懂。故此他到阿玛书房焚起香篆之时,是在致敬阿玛,却又何尝不是想念莲生之时啊。那时的他,看似虔心焚香,面容与动作都是从容安静的。可是唯有他自己和阿玛的在天之灵才会明白,那一刻他的心是被思念撕扯到支离破碎之时,他才会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向阿玛无声地倾吐。阿玛当年是如何将自己的心,化作那一盘香篆,自己亲手点燃,一寸一寸焚烧成灰的阿玛当年的隐忍、自持、冷静,是他想要学会的。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学不会阿玛的模样。或许是因为,阿玛当年虽说也曾为了某人,亲手将相思之心焚化成灰,可是阿玛思慕的那个人纵然咫尺天涯,却终究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啊。以阿玛的官职,虽然不容易,却也还是有可能在一年当中,远远地见上几回伊人芳踪的。可是他呢,他从金川建功立业回来,这一生终于自己为自己赢得了荣耀之际,等着他的却是莲生已经薨逝的噩耗那他现在便是再功成名就,便是再一改从前荒唐模样,他又要做给谁看他又要向谁来证明自己他又还能等来谁人欣慰的笑越想,就越是绝望。越想,就越是时时迷茫地孤影自照他又为什么要活在世上直到阿玛书房里的书架桌椅、笔墨字画又浮起在他眼前,他才能恍惚想起来对啊,他在这世上还有母亲要奉养,他没资格只为心中那一人而活,更不敢为追随那一人而跟着一起去死啊。可是他却抵不过那思念的煎熬,更无法面对自己的罪愆他还没有愚钝之极,他能从莲生薨逝的日子,归纳出自己的糊涂犯下的罪过。他便都不敢去见拉旺。尽管拉旺一如从前那般,对他宽容和善,依旧以安答相称。每次他从军营归来,拉旺都会第一时间派人来送礼。可是他却不敢去见拉旺拉旺之外,他最不敢见的人,反倒是十五阿哥颙琰。每次朝堂相见,他总能看见十五阿哥眼中的冷漠和憎恶。每次目光相对,十五阿哥的目光,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严酷的惩罚。他明白的,连声是十五阿哥的长姐,都说长姐如母,十五阿哥心中对莲生的依赖和尊敬之情,甚至要超越普通的姐弟之情。因为那些年里,皇贵妃阿娘一来统领六宫,每日里事务繁忙;二来皇贵妃阿娘在十五阿哥之后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故此十五阿哥小时候除了有庆贵妃抚养之外,最多的就是莲生以姐代母职。更何况,乾隆四十年,正月里,莲生与皇贵妃阿娘在同一个月里双双离去。十五阿哥是痛失额娘,又痛失比母的长姐去十五阿哥心中的疼痛,便比旁人更重。十七阿哥还小,不懂这些事,对他倒还是能“表哥”长短地嘻嘻哈哈。可是他知道,因为莲生的薨逝,十五阿哥却是已经永远都不能谅解他了。他知道,心下却反倒松了口气。他自知罪孽深重,他愿意有人怨恨他。他本希望是莲生自己,或者是拉旺可惜他们两个啊,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竟盖过了对他的怨恨。他竟没办法向莲生和拉旺来谢罪。那他就向十五阿哥来谢罪吧。十五阿哥是莲生最爱的弟弟,是莲生几乎如孩子一般拉拔长大的弟弟,他完全接受十五阿哥的怨恨,他很开心他终于有机会、有个人来赎罪了。十五阿哥越恨他,他反倒越高兴;十五阿哥的怨恨,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一种可以在想念莲生想念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之时的,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在接下来的余生里,再没有了莲生的这个世界上,这种自我惩罚和谢罪,终于支撑起了让他活下去的理由。要不,他便是活着,又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他心如此,可是拉旺那个仁厚的“傻子”啊,非但不恨他,还反过来千方百计悄然劝说十五阿哥去。就连绵锦的额驸丹巴多尔济还来告诉他安心,说七公主薨逝之后,十五阿哥对七额驸拉旺越发信重、尊敬,只要这事儿七额驸能从中说和,十五阿哥必定能放下心结,原谅他去的。丹巴多尔济还说,“再说十五阿哥本就是宽仁之人,这些年来从没见他对谁心下有过什么疙瘩去。你又是他表哥,从小在宫里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虽说十五阿哥好像从小也有点儿不大与你亲近,可是,相信十五阿哥必定能听从七额驸的劝说,与你重修旧好的。”丹巴多尔济是蒙古额驸,说话倒是直率。叫他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明白,丹巴多尔济除了是蒙古汉子的直率外,对他也不无当年的介意绵锦格格原本还对他有过那么一小点子的心思不过丹巴多尔济倒是没说错,十五阿哥的确是从小就不甚喜欢他的。他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多半是在当年他设计八公主,意外“落井”那回。早慧的十五阿哥将他的所言所行都看在眼里,怕是对他的人品早有了成见去。他便笑,“你们真是多事,为何要替我说和十五阿哥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好了,我也没有攀附他的心,我用不着在乎十五阿哥对我的看法去。”丹巴多尔济那日也被他的态度给气着了,指着他的鼻子问他,“麒麟保,你是不是傻”气跑了一个丹巴多尔济,他担心还有旁人再来替他“解困”。终究当年一起在宫中念书、长大的同辈太多,除了丹巴多尔济之外,还有九额驸札兰泰,甚至还有十一阿哥永瑆呢那晚在阿玛的书房里,他找到了一个法子。那就让自己更荒唐下去吧,继续按照那样令人厌憎的样子生活,叫十五阿哥都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唯有如此,他才能永远生活在炼狱里,才能用自己活着的岁月,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向莲生赎罪。这个八月,正逢皇帝万寿节,和珅和福康安偏又在这时候被加封太子太保衔,七额驸拉旺多尔济明白,十五阿哥心下自不好受。恰好绵宁降生,拉旺便趁着这个喜庆来看望颙琰。小七不在了,他与小七又没有孩子,虽说他比颙琰也只年长六岁,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他倒是将颙琰看做是他与小七的孩子一般小七离世之时,便是将颙琰托付给他,叫他一定要替她照看颙琰,尽心辅佐。虽说此时颙琰的皇太子之位尚未明示,可是小七和他终究是颙琰的亲姐姐、亲姐夫,皇上是如何对待颙琰的,他们夫妻两个心下已是隐约有了预感去。而他自己又是超勇亲王,祖、父、叔皆执掌定边左副将军印,统摄喀尔喀四部。故此唯有他尽心辅佐,储君才能不用担心漠北蒙古诸部去,故此才有小七临去之前的拳拳相托。说罢了新生儿的喜事,拉旺小心将话茬儿挪到福康安这儿来。“麒麟保这些年都不在京师,今年方从四川总督任上回京来他这些年颠沛不定,却也是为朝廷四处剿匪,功也卓著。”乾隆四十六年八月,福康安从云贵总督任上,调任四川总督兼署成都将军。川陕之地向来为朝廷军事重地,福康安任为川督后,受命严缉“咽匪”。乾隆四十七年五月,亦即三个月前,福康安奏蜀中“匪徒”已戢。便是因此功绩,皇帝才恩赐太子太保衔,以示嘉奖。这些颙琰心里自是有数。福康安从金川之战中立下战功之后,这些年便没在京中呆过,一直是担任武职,被皇阿玛派赴全国各处。乾隆四十二年,授吉林将军。乾隆四十三年,迁盛京将军。第2635章十卷4、你走了,月也残乾隆四十五年,授云贵总督。乾隆四十六年,调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这几年,福康安虽说以武职,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频繁的调动,轨迹从东北到西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版图,这样的经历几乎可以用“颠沛”二字来形容。如此颠沛,他却每到一处,都能尽心办差,将当地或者匪患,或者民变,一件一件平定。这看似简单,其实不易。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福康安每到一处,停留不过一二年,就能将当地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足见他用心之深。从这一点上来说,福康安自是于国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与他是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九爷傅恒之子的关系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为自己赚来的。沙场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潜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实则走得都不容易。拉旺委婉地说,“你可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颠沛一来是金川之战后,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认可他为可用之人,故此肯给他封疆大吏的官职,叫他历练。”“可是那又何尝不是他尽忠朝廷,极力补偿之心啊几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乱,当皇上还未确定派何人前去时,都是他第一个早早地就自动请缨”如九爷当年一样,当彼时的大金川成了朝廷无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时,是九爷自告奋勇,从而奠下一生的功业去;福康安是九爷的儿子,他也用这样的方式,竭力向朝廷报效。“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颙琰轻轻点头,“于公于私,我分得清楚。他于朝廷有功,该赏;可是这却不能抵偿了他在私事上的过错”颙琰深吸口气,“他为国立功再多,又如何换回我姐姐来能为国办事的大臣,不止他一个;可是我七姐,却是今生今世,独此一人”颙琰说罢,也是泪下。额涅薨逝,终究是年岁到了;九姐薨逝,好歹还有德雅这孩子留下。可是七姐呢,他的长姐,又获封固伦公主,原本应该活得何等尊贵却竟然那么早就去了,身后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七姐虽说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没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的颙琰用力平复心绪,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劝我了。我便是再有仁爱之名,可我也还是爱憎分明之人我不会为了所谓仁爱之名,就忘了什么是恨。”颙琰目光坚定,“他是有功之臣,于公,我可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于私,七姐不能复生,恕我也永远无法改变对他的恨。”拉旺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虽说小七临走之前,已经放下了对麒麟保的心结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尝不心痛啊能宽恕,不等于麒麟保无过。他能劝说颙琰,可是,他又何尝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呆呆望着身边那空了半边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梦中啊还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这个八月,十三日皇帝刚过完万寿节,整个避暑山庄还沉浸在一片喜庆里。八月十五中秋,按例还要拜月。皇帝属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孰料这个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纵然中秋,人间团圆,可是天上那轮最要紧的月,却缺了呢。七十二岁的皇帝疲惫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他独自一人走回寝殿去,慢慢索索地合衣在榻上躺下。魏珠小心地来伺候,想要帮皇帝宽衣。皇帝却不知怎地,忽然恼了,“辫子,你把朕的辫子都给碰乱了都起毛了”魏珠吓得跪倒在地,不知这话又该从何回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按摩处的太监,叫他们来给皇上重新梳好辫子去。”皇帝却盘腿坐在榻上,一刹那仰天呆望,仿佛忘了眼前要跟魏珠说什么话,更忘了要随时挺直腰身这一刻的皇帝,白辫子低垂,脊背无可遮掩地佝偻了“魏珠啊,今年是乾隆多少年了啊”皇帝忽地问出这么一句来。魏珠吓得伏在地上,半晌都没敢说话。皇上七十多岁了,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皇上这精神头儿和记性,自打过了七十岁之后,仿佛真的有些减退。可是皇上要强,从来不肯在大臣面前显出半点老态来;也幸亏皇上一向博闻强记,故此极少泄露出这样的老态来。可是这会子,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呢皇上他老人家,难道当真连今年是乾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么魏珠为难了一会子,不敢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回话儿:“回皇上,今年是乾隆四十七年了啊。”皇帝竟然从榻上倏地伸腿,直接蹦了下来。“乾隆四十七年了已经是乾隆四十七年了”皇帝脸上露出一股子古怪的神色,仿佛是愤怒,却又分明怀着某种特别的狂喜和期待。甚或,就是因为这股子狂喜和期待,皇上竟然一扫之前的苍老之色,脊背也挺直了,眼睛也发亮了,就连方才那条起了毛的辫子都忽然变得油光水滑、精神奕奕起来魏珠就更糊涂了,完全无法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皇帝却又佯怒起来,带着一股子孩子气,指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