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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1 / 1)

然而话只说到臣愿粉身碎骨,就被太子用颤抖的手,扯住了衣摆相阻。棠璃愣了愣,因为他记得,太子是受了张徵这一呼一拜的。棠学士,孤知道你的志向抱负,同孤与父皇一样,希望这个天下海晏河清但这条路,学士接下来只能独自行走,无人相伴,已经太苦太艰难。太子仰头望着棠璃,一双变得混浊不清的眼睛下面,带着中毒后产生的浓重紫黑色,孤、孤纵使到了九泉之下,也私心里不愿见你最终粉身碎骨。毒素损伤了太子的视力,此刻他的眼前一片昏花,实际上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了,只能依稀看个影儿,却仍旧执拗地望着。如若、如若有一天阿蛮真的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学、学士只需保全他的性命,便可取而代之。太子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出这番令棠璃感到震惊的话来。什么情况?他所见过的纪修远前世记忆中,太子并没有对张徵说过这番话啊。取而代之?太子殿下虽然人挺好,但毕竟是封建设会的家天下,思想有这么开明吗?孤、孤一直对学士罢了。太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轻轻阖眼,最终化作一声喟然长叹,神情变得脆弱不堪,棠学士,孤觉得有些冷,你抱抱孤就抱一会儿,好吗?咦,这是个啥要求?怎么没有按照世界线走?棠璃明明记得,太子是受过张徵一拜后,端坐于榻上亡故的。被毒杀这种死法,是真真正正的腹痛如绞、肝肠寸断,他却至死腰背挺直,不肯失仪,保持着国之储君的尊严。棠璃当时还曾在内心感慨过,这位太子当真是外表清秀通雅,内有凛凛风骨。嗯,反正走向差不离儿,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面对人家临死前最后的请求,棠璃没有犹豫,坐在榻旁伸出双臂,将太子拥入怀中。太子这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却还是摸索着握住了棠璃的手,与其十指相扣,轻声道:棠学士你的手,真暖和啊说完,他默不作声地把头往棠璃怀里轻轻拱了拱,呼吸声渐渐停止,体温一点点凉下去。太子身亡,张徵当时是跪伏于榻前,哭到不能自己的,但棠璃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悲伤。他抱在怀里的,不过是根据曾经的历史人物,以及这个世界逻辑运转而产生的投射幻影。投射幻影有着原型的思想审美情趣,会按照原型的性格爱好做出一切对外界的反应,会喜原型所喜,会憎原型所憎,会选择原型所坚持的道路,却并不能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段能够自我运行的程式代码,像是已经在宇宙中湮灭了数百万年的星辰,人们仍能仰望它于天穹落下的光辉。真正的太子殿下,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在他短暂的十八年生命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棠学士。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宫女内侍们劝助未果,九岁的阿蛮蓬散头发,只穿着中衣,如同一颗小炮弹般冲了进来,大声哭喊道:皇兄!皇兄!!父皇他声音戛然而止。阿蛮入眼所见,是地板上、锦榻间一片一片的污黑血渍。他的皇兄无声无息地被棠学士抱在怀里,像是个很大的软布娃娃,脸色灰败发黑,长睫阖落,前襟和衣袖上,同样是斑斑点点的黑血。棠学士见他进来,放下怀中的皇兄,以玉色修长双手,有条不紊地整了整皇兄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裳,令其平躺于榻。然后一对眼尾微翘的魅极黑眸,乌沉沉朝他望过去。阿蛮被这对黑眸一望,只觉得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裂开来。棠璃坐于凌乱锦榻间、斑斑血迹中,坐在太子的尸身旁,脸颊和雪白的领口处沾了几点黑色血渍。明明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场景,却红衣朱唇,肤色洁白如同笼罩了一层莹莹宝光,容色华美绚丽到宛若身处地狱的天人,给予阿蛮强烈的视觉冲击。随之,是彻骨透心的寒凉。他想起了母后之前的话阿蛮,你父皇被德妃暗害,母后已令宫侍将其鸩杀,为你父皇报仇。德妃不过一宫妃,胆量没有这样大,其幕后必有人支使。此人狼子野心,其目的无非是为了皇权,所以你皇兄的处境,现在非常危险!阿蛮你速去东宫,与你皇兄通风报信,让他提前好做防备。如若已经来不及你只管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万不可与此人言语肢体对抗!阴谋暗害,是无法令此人窃夺天子之位的。他必定需要一个容易操纵的傀儡皇帝,而阿蛮你将将九岁,尚且年幼不能亲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只要你不露出端倪,他就不会害你,还会一直亲近你、帮助你,支持你继位。阿蛮看到,棠学士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明黄卷帛和虎符,揣入袖中。他虽然才九岁,但身在帝王家,已然明白那两样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滔天权势。政权,与兵权。棠学士难道就是母后所说,那幕后支使之人吗?他、他是如何从皇兄手里拿到这两样东西的?阿蛮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原地,遍体颤抖、越想越心惊,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棠璃,泪珠一颗颗从大睁的眼眸中掉下,视野变得朦胧模糊。却牙关紧咬,不敢泄漏出半点声音。棠璃看了阿蛮一眼,心下稍安。虽然太子临终的遗言和行为,与世界线有一点点脱离,但总体大的方向还是没有出错。门阀勋贵世代皆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其中不乏老谋深算、慧黠狡诈的智者毒士,皇后那边布得一手好局。其实他们会行此毒害暗杀之举,就说明天子这么多年来的筹谋运作颇见成效,他们已经无法与皇权势力正面掰腕子,到了濒危之境、不得不反击的地步。而张徵虽说清正刚直,深得天子恩宠,实际上并不擅长权谋、玩弄人心那一套。他政权兵权在手,对付那些门阀世家和勋贵,从来都是一力破万法,但凡违逆者全部碾压灭杀、抄家灭族,直接而有效。反正他名声收场都不要,无亲无故的孤人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畏惧顾忌。明明知道阿蛮因为皇后的挑拨离间,内心与自己有了隔阂,他却执政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对幼帝解释过。一开始是不能说,毕竟幼帝年龄还小,城府不深,稍微露出点儿端倪就是万劫不复。比起这个,幼帝对自己的憎恨与畏惧,都是微不足道之事,或许在这种压力之下,还能促使幼帝心智更快的成长。后来忧患平定,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告诉他,臣诛杀您母后及其一脉,是因为之前她毒害了您的父兄?告诉他,臣抄斩无数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以酷吏施行,手中血债累累,是为了震慑这群特权者、剜掉天下的这颗毒瘤,还您一个海晏河清的江山?私底下暗搓搓的练习了两次,怎么都觉得,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狡辩,还是算了吧。太子妃虽然在太子死后,便因为愧悔而自缢而亡,但其实从前东宫的一些旧人,比如说平公公和那天夜里在场的十几个宫女内侍,多少接触过些许事实真相。这些东宫旧人不知太子究竟是被谁毒杀,却至少清楚张徵是太子中毒后找来托付身后事的,是太子深深信任之人,并非凶手。可张徵那时已经大权在握,幼帝对他更是恨意积深,找这些地位低下、身不由己的奴仆作证,就有收买的嫌疑,搞不好最后还害了这些无辜的东宫旧人。况且,幼帝也很可怜。血脉至亲尽皆因为皇权之争而丧命,留幼帝一人,战战兢兢坐上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龙座,在孤独冰冷的环境中长大。只要幼帝把憎恨放在他的身上,至少在幼帝的印象里,童年时代就一直是父慈母爱、兄友弟恭,能够保留一些生命中美好柔软的记忆片段,而不全是冷血残酷的斗争。反正权倾天下这么多年,一路行来,张徵背负的怨毒憎恨太多太多,也早就做好了为此粉身碎骨的准备,幼帝的这一份恨意,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棠璃如同曾经的张徵一样,走到阿蛮面前,弯下腰,用指腹仔细擦去小男孩脸上泪水,言语有些笨拙的安慰:小殿下,不要怕。然后满意地看到,阿蛮目露惊恐之色,在他面前颤抖得越发厉害。接下来,棠璃就开始规规矩矩走世界线。先是争夺皇位,和好几方斗得你死我活,紧接着与太后暂时联手,扶幼帝登基事务十分繁忙。尽管他已经很小心,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出现了一些预想不到的意外。比如恶毒的前任皇后、当今太后,在双方短暂的联手之后,竟然向棠丞相抛出了橄榄枝。古代女性结婚早,太后并非先帝元后,十四岁进宫,十五诞下先太子。几年过去,适逢元后夭亡未曾生育,她膝下育有先帝第一个儿子,出身显赫高门,规范礼仪无可挑剔,管理后宫也有一套,再加上其中一些利益取舍,遂被先帝立为继后。算起来,太后今年也不过三十三,比棠丞相的官方年龄还要小上一岁。她穿了孀居者不应穿戴的赤红霞披,梳了飞仙流凤高髻,精心修饰描绘过面容,望去宛若二十许的美人。本来嘛,能生出先太子和幼帝的女人,容貌会差到哪里去。她对棠璃柔声说:棠丞相,你眼下与本宫各占一局,你手握绝对优势的政权兵权,本宫乃陛下亲母。陛下内心是如何怀疑你、惧怕你的,你多少也能感受到吧?本宫知道,丞相只想做个忠臣。然而被侍奉的主君这样猜忌,待到陛下亲政之时,丞相又该如何自处?棠璃作为一只成精的动物,其实心思性情直接单纯的很,还有一点点天真,心眼儿这种东西不多。每当遇到这种脱离了既定世界线的事件,他的内心深处都是一片懵逼在翻滚。你们人类那套皮里阳秋的玩意儿,孤实在是不太在行,大家就不能好好走既定剧情吗?好在他占山为王多年,虽然令群妖俯首称臣基本上靠揍,但他这人爱讲究,装逼还是比较精通的,于是拂了拂衣袖,摆出个漂亮倨傲的姿势:太后的意思是?紧接着,棠璃不可思议地,看见太后的脸红了。她性情杀伐决断、狠毒凌厉,本不是个小女人,却忽然间变得期期艾艾,低下头不敢与棠璃对视,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棠丞相天人之姿,本宫妾身,愿与丞相共鸾帐,同享皇权富贵。若是将来得上天怜妾一片痴心,与丞相能有子息,此子便为天下之共主,江山易姓为棠。若不能,妾身亦将令陛下尊丞相为亚父,以亲父视之礼之,再无怀疑猜忌。简单解释,就是棠丞相咱俩别继续斗了行不,本太后想跟你困觉生猴子,让小皇帝认你当爸爸。说完这些话,三十三岁的太后如同豆蔻初开怀春少女,眼含秋水的望向棠璃,等待他回答。棠璃面对完全超出了他预料的此情此景,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拂袖而去,斥一声太后自重,怎可如此荒唐,将失望的太后独自留下,从此拒绝相见,强行掰回世界主线。就如同棠璃面对太子的死亡不会感觉到如何悲伤,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讨厌憎恨太后。不过是一段数据、躺在现实中某个地宫深处的一具白骨,有什么可投入真情实感的?对他而言,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存在、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张徵。四年后,太后按照史实被棠璃逼得在后宫自缢而亡,临死前留下一块素帕,转托宫女交付棠璃,上面用有些凌乱的笔墨写着檀郎无情,妾身薄命,彼岸花开,奈何难渡。今世与君终缘浅,但求来生相皓首。就连棠璃的文化水平都能看出来,这是几句幽怨到不行的情诗。棠璃烧掉这块素帕,将太后安葬于先帝陵寝,对外则宣称太后思念先帝过甚,因病而逝。反正走向差不了多少,就不要在意太后想要与他相好、临死前还留下情诗帕子这类小细节了。而这天午后,十三岁的小皇帝独自坐在寝殿里,捏着几页字纸,脸上阴晴不定,眼皮时不时的还抽搐几下。这几页字纸上,详细描绘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一名贵族少女与寒门少年偶遇相恋,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家人强行拆散。紧接着少女入宫,经历几番挣扎沉浮成为皇后,在宫里与中了状元郎的寒门少年再度相遇,两人情难自禁,酒醉后春风一度,清醒后知道闯下大祸,于是各自离散,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少女所生的第二个孩子,并非她与皇帝之子,而是她同寒门少年的爱情结晶。十年后,此事被皇帝和大儿子有所察觉,而皇家血脉混淆非同小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到底要有所取舍。少女为了保护情郎和小儿子,先下手为强,含泪忍痛毒杀了皇帝和自己的大儿子,扶小儿子继位为帝。少年却一直不知幼帝是他的骨肉,少女也无从解释,他只以为她是贪恋权势毒杀一国之君,毒杀自己的丈夫孩子,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认为她心思过于歹毒阴狠,从此与她彻底敌对决裂,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少女自承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都绝对不会怨恨少年,只怨这天意捉弄,令有情人反目成仇。如果这字纸不是太后的亲手笔迹,上面描写的少女不是太后本人,少年不是棠丞相的话,倒是个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这个故事,甚至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太后当年入宫侍奉君王,容不得半点闪失,如果真的与一个寒门少年曾经短暂相恋,家中肯定会提前将所有证据痕迹抹除的干干净净。再说时间距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太后的父母俱已亡故,纵有通天手段,亦是再难查到的。棠丞相十四年前中状元,曾经入宫赴琼林宴,算上太后怀胎十月,小皇帝今年实岁满十三,刚好对上。十四年前的琼林宴上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太后和棠丞相到底有没有机会春风一度,前些年因为几方拉锯皇位之争,宫女内侍卷入其中死了许多,人也从上到下换了好几茬,现在根本没人能够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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