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本来就是心思缜密、临机决断,头脑聪敏之人,否则也不能统率六宫。她性格中还存在疯狂决绝的一面,否则当年就不能布下那般惊天大局,一夜之间连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天子与储君。她若是想要撒个谎,纵然听起来十分荒诞可疑,但若是细细寻摸,却又总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错漏。再者这纸上所书,对她来说或许并非谎言,而是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愿望。与棠璃斗到最后,她失去所有权势,枯守深宫,被重重监视,不能任意接触幼帝,最终只能靠着一些痴妄之念安抚心灵,说不定谎言编造到最后,连她自己对此都信以为真。这也就能解释,她的临终遗言,为何是一块写给棠璃的情诗帕子。小皇帝阿蛮将手中的几张字纸丢入炭盆,看着它们焚烧殆尽,然后走到不远处的等身雕花铜镜前,照影自顾。镜中映出的,是一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俊俏少年。皇家优化了数代基因,他长相自然不差,却和他的兄长一般,与母亲的样貌如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既不类先帝,亦不像即将步入四十不惑之年,仍旧风华绝代的棠丞相。这些年来,因为母后从中有意无意的引导,他一直对棠璃的存在感到憎恨畏惧。然而母后已经在那几页字纸上,承认了她才是杀人真凶,棠璃是他的生父,他又再如何去恨?说起来,他幼年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喜欢棠学士的,每次父皇和皇兄诏棠学士入宫,他都会找各种理由往跟前凑。如果有机会被棠学士抱起来举高高、摸摸头,都能偷偷乐上好几天,巴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最赤诚的一颗心捧给对方难道这就是父子天性?小皇帝想到已故的太后,想起父皇和皇兄,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世,内心不由酸苦难当,眼中泛上层泪雾。但隐隐约约中,似乎又有一点点释然开怀。这时候,有内侍入殿传讯陛下,棠丞相已经在御书房等着您了。棠璃自打从棠学士升为棠丞相,就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专门去为幼帝读史讲经,却还是和曾经的张徵一样,很关心幼帝的学业,会不定时的过来抽考一番。没在御书房站多久,就看见十三岁的幼帝如同往常一般,身穿龙袍,却像只小鹌鹑般畏畏缩缩地蹭进来。棠璃也如同往常一般皱起眉头,熟门熟路的严厉训斥道:为人君者,当有堂皇威仪,以胄服群臣外使。陛下看看自己的样子,成什么体统?!幼帝垂着头,面对棠璃的训斥不言不语,眼中却少了过去暗藏的恨意。等棠璃训完,幼帝才抬起头,望向棠璃,轻声道:朕,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负丞相期望,往后再不这样了,有劳丞相从此耐心教我。棠璃既是他亲父,他在棠璃跟前,便也不肯再自称为朕。棠璃听过幼帝这番话,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少年。咦,幼帝素来对张徵憎恨畏惧,待年龄稍长后又添了叛逆,叫他往东他偏往西,要他打狗他偏撵鸡,有这么柔顺听话过吗?说起来,张徵年轻时性情既软又乖,还带有一些书生的呆萌感。老年后那副刚硬爆脾气,一半是被政敌局势逼迫,一半就是多年被幼帝活生生气出来的。算了,这种旁枝末节无需在意。帝诫第十一篇,请陛下背予臣听。棠璃微微抬起下巴,用他那一把如醇酒般醉人的声音,继续投入这场表演。幼帝乖乖的背诵,然后如同预期般背到中间卡了壳,脸色涨得通红。手伸出来。棠璃从书桌上拿起包铜边、足有三指宽的沉重红木尺,朝幼帝冷声道。皇家子弟读书,其实就算犯了错处,也不会亲身受罚,受罚的往往是其伴读,起个落其脸面、杀鸡儆猴的效果而已。但张徵此人清正刚直,他自己就是从小被私塾先生严厉的高压式教导,方能成材,根本不来虚的这套。再加上先太子临死前将幼帝托付于他,令他严加看顾教育,他自觉责任重大,不敢有负先太子所托,所以对待幼帝的教育严厉到有些苟刻。由于右手要写字,受罚的都是左手。幼帝怯怯伸出嫩生生的左手掌,木尺沉重,棠璃只打了五下,就看见手心整个肿了起来,红通通的一片。因棠璃立下的受罚规矩,是手掌一定要伸直,不许退缩闪避,幼帝从头到尾左手掌都伸得直直的,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五下。往常挨打不避,是由于对棠丞相的畏惧而不敢;但这一回,尽管手掌疼痛,内心却意外的觉得十分踏实满足,甚至还有一点点甜。虽然对方并不知真相,但他还有血脉至亲活着,能够日日相见,还能亲自打他手板,这感觉就如同一个行走于漫长崎岖道路,提心吊胆、随时可能会摔跤滑倒的人,忽然有了一根支撑他、令他可以安心步行的手杖。下一次。幼帝受罚之后,并未曾如往常般嘶嘶呼痛,而是抬眼认真的望向棠璃,下一次,我定会将帝诫全部背诵下来。所以棠丞相,你下一次要早些过来,再好生抽查我啊。棠璃面对再度脱缰的人物反应,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绷着脸点点头,又训斥了几句,这才衣袂翩跹的离开御书房。幼帝在他身后,望着棠璃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中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贪婪渴求。张徵在穷乡僻壤当了十四年七品县令,今年三十四岁,总算熬足资历,要被提升为六品官员了,而且还是京官,从此可以留在风物繁华的京城。听起来貌似不错,但其实他要升任的职务相当尴尬,是教坊司的司业,掌管整个教坊司。教坊司从属于礼部,养着大批舞姬歌姬,用于官员宫廷宴乐,同时也做皮肉生意,其每季度的收入钱财,都会上交给礼部。里面大多是犯罪官员没入的女眷,文化素养等各方面都比普通青楼强上一大截,来往皆为王孙贵族、官员巨贾,从不接待下九流的客人,相对高雅。可再怎么高雅,教坊司本质也就是个官办的青楼,教坊司司业就相当于那管理青楼的头儿。一旦进入此处为官,也就相当于绝了此后的升迁仕途,就等着在这里窝到退休。稍微有点本事前途的人,都是不愿意入此间蹉跎岁月的。但张徵这种既两袖清风,又没有人脉门路,做足十四年穷县令的人,错过这个机会的话,此生可能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留在京城。他又很惦记担忧他的棠兄。棠兄如今身居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名满天下,却并非善名,而是赫赫凶名。就是连他所在那样的穷乡僻壤,都能时不时听到乡间的老奶奶吓唬小孙子你再继续哭闹,棠老虎就过来吃你了!这一世的张徵因为未曾被天子青睐、着意培养,所以虽然有些热血意气,喜爱打抱不平,也怜悯世间百姓疾苦,却没有来得及树立要荡平腐败高门世家、收复皇权的远大理想志向。所以张徵也不是很能理解棠兄的所作所为,但他能看出来,棠兄正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动辄灭人满门,滥用酷吏,使得人人自危大家都曾饱读经史,这样的专断□□、酷烈手段,在史书上难道能落个好收场吗?怕是最终粉身碎骨,也只换得万众拍手称快。纵使能力微薄,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棠兄继续错下去,现在阻止棠兄,或许还来得及。怀着这样的想法,张徵入京之后,没有来得及到教坊司走马上任,就第一时间去了丞相府登门拜访。上午,他来到丞相府前落轿之时,当下不由得吃了一惊。原以为棠兄权倾天下,必定是门庭热闹,来往的人群非富即贵,熙熙攘攘。然而此时此刻,他只看见一名青衣老仆佝偻了腰背,怀里抱着根竹笤帚,在偌大的、空荡荡的相府前扫地。第36章为何偌大的相府门前除了两头石狮子之外, 就是这青衣的扫地老仆, 竟如此空寂冷清?眼前一切明显与张徵得到的, 关于棠兄的信息不相符合。扣过几次朱漆铜钉的相府大门,门扉紧闭无人来应,张徵便走到那老仆身后,开口唤道:老人家。青衣老仆却没有睬他,兀自在那里慢慢扫地,竹笤帚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张徵只得再度绕到那老仆面前, 躬身一礼道:老人家, 这厢有礼。老仆抬起昏花双眼,迟钝的啊了一声, 显然并不擅长言辞交际, 只是停止了扫地动作,有些木讷的杵着笤帚立于原地。走到跟前, 张徵发现这老仆真的是已经很老。他头上戴顶隔尘的布巾子,眉毛胡须全白,皮肤呈现出酱色,脸上层层叠叠尽是褶子, 半张的嘴里没剩几颗牙,抓着笤帚的手背上长了好几块老人斑、皮肤松松垮垮青筋暴起,怕不是已经有八、九十岁。京城的权贵官员们所用一应男性仆从,要么健壮有力有一技之长,要么通透伶俐会办事。像这种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仆, 早早就该送回其儿女处或庄子上,万万没有还在府中留用的道理。张徵看着这老仆,沉默了片刻。他与棠兄十四年未曾相见,七年未曾收到过棠兄回信,一切关于棠兄的消息,都是来自于道听途说。棠兄是众口铄金的权臣奸相,挟幼帝而号令天下,动不动就对违逆者抄家灭族、残暴无行,他原以为棠兄理应过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却不知,其实棠璃刚刚自立丞相、扶幼帝登基那会儿,有很多人和势力过来接近棠丞相,想要讨好投靠。毕竟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强者为尊,你只要占据了强势地位,自然会有人趋势攀附。但棠璃是要走剧情做刚直孤臣的,送过来的美人都遣回原主之处,送过来的财物全部收下,转手就拿去给正在闹水灾的黄河筑堤修坝,然后弄面巴掌大的锦旗送予对方以示嘉奖,公事公办,根本就不和任何人徇私情。这种事情多了,一来二去,大家也都开始明白棠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再上赶着巴结他,送再多的金银礼物、美姬侍女,他该跟你对立的时候还是跟你对立,该杀你头的时候还是杀你头,该抄你家的时候还是抄你家。是一颗炒不烂煮不熟,响当当的铜豌豆。于是棠丞相的门庭日渐冷落,再也看不到上门送礼套近乎的客人。张徵从袖子里拿出拜帖,双手递予老仆:这位老人家,在下张岳陵,与丞相曾为同科故交,前来拜访丞相,烦请通报一声。老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反应也相当迟钝,张徵的双臂都举到有些发酸的时候,他才又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竹笤帚,颤巍巍从张徵手里接过拜帖,又颤巍巍的朝相府侧边角门方向去了。搞得张徵十分怀疑,这老仆究竟能不能把拜帖送到棠兄手里。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门口等着。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相府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走出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僮仆。张徵看见这僮仆的瞬间,顿时愣在原地,眼眸大睁,就连呼吸都窒住了。这僮仆面容俊秀,身材清瘦单薄,头发微微泛黄,看上去有点软、还有点乖。张徵仿若看见少年时的自己,朝着这边走过来。但其实,张徵今年已经是三十四岁的中年人,又当过十几年的穷县令,虽然并没有变得发胖油腻,但他蓄了须,肩背变得宽阔厚实许多,眼角落下操劳的岁月风霜,就连微黄须发都增添了些许银丝,已经和这少年完全不再相像。张徵就如同做梦一般,看着这少年走到自己跟前,朝自己作揖行礼,道:我家丞相请张大人进去。然后张徵又如同做梦一般,由着这少年在前带路,踏入相府大门。相府门外空寂冷清,相府内也没有多热闹,沿路只看见个花匠在园子的拱门旁浇水修枝,再就是有两个粗使下人在外面打水擦洗走廊,瞧见张徵过来,也远远的避走了。张徵此时头脑渐渐冷静,望着少年的背影,心潮难免跌宕起伏棠兄虽七年不曾与我通信,但这十四年来,他的心里忘不了我,必定如同我忘不了他一般否则的话,为何要将这般样貌的僮仆留在身旁。他却不知,事实并非如此。棠璃既是要走世界线,自然会细致地还原张徵曾经的一切,其中包括身边所用的佣人。张徵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一生不朋不党,不娶不育,不留后代。但古时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他多少对此还是有些遗憾之念。所以他一次偶尔路过人市,看到这名与自己旧时容貌相似的少年正在被欺负,就将少年买了下来,取名正平,养在身边。名义上虽为主仆,实际是当儿子看待,一有闲暇就教正平认些字、识些人伦道理,稍稍缓解心中所憾。当张徵定罪下狱之后,家中奴仆尽皆被遣散,正平亦在其列。总之,正平能写会算又有礼貌教养,想必无论去了哪里,也理应能得到主家看重,过的不错。由于这个幻境是围绕张徵的一生开展,所以张徵行刑身亡之后,正平最后到底如何、归于何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张徵被正平引至书房,棠璃在里面等他。正平确实被教导的很知礼,给落座的二人上过茶之后,便悄无声息退出去,将空间留给张徵和棠璃。张徵没见棠璃之前,心心念念想见他的棠兄,但真正见了之后,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目光带些贪恋的看着棠璃。棠璃在这个幻境的官方年龄已经足满三十八岁,年近不惑。他虽然可以一直不老,但身为普通人类一直保持年轻的样貌,明显是不现实、不符合世界规律发展的。可他老人家向来既讲究又自恋,所以这两年就勉为其难往眼角加了两道浅浅纹路,笑起来才能明显看得到,又在下巴上蓄了短须。如此并不会显得太老,而且增添了男人的成熟魅力,对棠璃来说还算马马虎虎看得过去。这副样貌应该可以保持到他五十岁之后,到幻境结束之时,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最多等他官方年龄过了四十五,往胡须和头发上再逐年增加银丝。张徵看着这样的棠璃,想起自己比棠兄还要小四岁,却已经能日日在铜镜里看到眼角明显的皱纹和鬓边白发,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又有些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