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自己与棠兄在客栈备考的那半年,同眠共浴,日日读书对食,当真是此生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光。纵使两情相悦,到底是回不去了吧。张徵心里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棠兄说,到嘴边却最终变成了一句普通寒暄:棠兄这些年可好?托岳陵的福,还算不错。棠璃露出微笑,看着他的小狐狸精。剧情虽有些细微差异,世界线大致走的还算顺利。张徵点点头,听到棠璃那把熟悉的声音,终于稍感轻松,自卑感慨道:我已经老了,观棠兄却风华不减当年。岳陵算不得老,而是另有一番风貌意趣。棠璃回答,我很喜欢岳陵如今的样子。听起来像是安慰人,却其实是棠璃的真心话。论起老,棠丞相活过一千多岁,这个古代世界的所有人类都算上,谁能比他更老?再者这里是幻境,在棠璃看来,这就跟和纪修远玩留胡子扮老头的cospy一样,别有番情趣。张徵并没有把棠璃的话当真,只以为棠璃是安慰,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真切的感觉到了温暖慰籍。不管怎么说,他知道棠兄心里有他,而且还愿意这般哄他,半生痴恋已经可以满足。我在外地,听过棠兄的一些风闻传说。张徵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转入正题,却不知是否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是我挟幼帝以号令天下,动不动就抄家灭门,杀人如麻的那些话吗?棠璃颇有自知之明,望向张徵,听说棠老虎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张徵艰涩地闭了闭眼:是的。棠璃想了想:其实我也因为好奇,派人打听搜集过坊间各种流言。虽然其中有部分流言是故意捏造,但有六、七成基本属实。听到棠璃语调轻松的回答,张徵觉得他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继续道:棠兄,你也是饱读经史之人,难道就不清楚,再这样下去,会是个什么收场?知道啊。棠璃有一点犹疑,最后应该是碎尸万段吧。这个世界的剧情偶尔会出现意料之外的脱缰,所以棠璃虽说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也不能保证自己最终的死法和当初的张徵完全一致。生命可贵,棠兄明明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在这条绝路继续走下去呢?张徵听过回答,目光灼灼的望着棠璃。棠璃沉默不语要不是为了你个小狐狸精,你以为孤愿意走这条路吗?棠兄,收手吧。张徵从圈椅上站起来,走到棠璃对面,略略弯下腰俯视棠璃,语重心长。棠璃觉得,小狐狸精既要装作一本正经,又忍不住担心他的样子真可爱。所以棠丞相仰起脸,自袍袖中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张徵后颈,舔了舔对方的唇瓣。第37章张徵在棠璃亲他的那瞬, 根本没怎么反应过来, 只觉得棠兄身上好闻的沉香气息, 忽然间近在咫尺,铺天盖地将他完全笼罩,然后一点温热湿濡掠过嘴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如擂鼓,好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惊惶失措地往后跳了一大步。张徵完全没想到, 棠璃会趁机亲他。他这十几年来, 是一直暗自思慕棠兄没错但如今,无论从身份地位, 还是从样貌上来说, 他都万万配不上棠兄。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慌慌张张地逃避躲开。因为书房并不算宽敞, 他背后又刚好对着一大架子书,这一跳刚好把那架书碰翻,连着书架上面放着的瓷瓶摆投、墨砚镇纸之类的东西也纷纷坠地,发出砰里当啷一连串巨大的声响。这一连串声响过后, 只见原本光亮干净的黄花梨地板磕掉了好几处漆,上面墨迹点点,满是散乱的书、碎瓷片什么的,狼籍不堪。张徵站在这片狼籍之中,与仍旧坐在圈椅上的棠璃四目相望, 一时间场面十分尴尬。咳棠、棠兄,对不起。张徵好歹已经三十多岁,又做了十几年地方官,早历练成八风不动的架势,也多少养了些官威,此刻却像年轻时般红了脸。一方面是确实尴尬窘迫,另一方面是情动难抑。此时此刻,他左侧胸腔内,心脏正在激烈地砰砰乱跳,不得片刻安宁。棠璃这些年虽说没有和张徵见面,但实际上一直在关注对方。他知道张徵当县令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深得当地百姓爱戴,却也两袖清风,就靠着那点微薄的朝廷俸禄生活,从来不吃半点下面的孝敬是真的挺穷。所以棠璃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张徵面前,戏弄他道:对不起就算了吗,嗯?说完,棠丞相自地上捡起一块儿青瓷碎片,摇了摇头:别的物件也就罢了,前朝官窑的三足笔洗,可是价值千金哪。棠璃虽然也向来不受贿收礼,但他俸禄高过张徵这种七品官几十倍,又没有什么大的开销,而且先帝执政期间,待他恩宠有加,明里暗里赏过他不少金银玩物,他的身家可比张徵要厚实许多。岳陵要如何赔偿?棠丞相莹白如玉的手指间,那块昂贵的青瓷片在张徵面前晃来晃去,色泽赏心悦目、熠熠生光。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银钱,但可以慢慢赔给棠兄。张徵定了定神,提出赔偿方案,每月从俸禄里面扣出一部分棠璃短促的笑了一声,扔掉指间青瓷片,逼近张徵,直至彼此呼吸可闻:凭你那六品司业的俸禄,就是全部扣掉,赔个五、六十年,也抵不得这笔洗的价值。不如,岳陵把自己赔给我。棠、棠兄,别张徵只来得及颤颤地唤了一声,就被棠璃按至墙角,俯身往他微微翕张的嘴唇上又亲了一下。此时此刻,张徵的心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儿,感觉到自己从脸颊到耳根,是一片火烧般的热烫。怎么,岳陵不愿意吗?棠璃的声音宛如醇酒,动听的紊绕于他耳畔。张徵无法从嘴里吐出任何语言,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只能怔怔地看着棠璃,看着他辗转思慕了十几年的棠兄。他、他不配的。他知道自己又穷又呆,遇事还容易一根筋,更兼年华已逝,现在只是一个被时间和经历打磨到粗粝难看的中年人。呵呵,我与岳陵说笑的。棠璃与张徵对望了一会儿,忽然放开张徵,抽袖退后,意态潇洒道:刚才本就是我不对,惊吓到了岳陵,才会打破笔洗,又怎么能让岳陵赔偿?棠璃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是不得好死,并无意与张徵发展出过于深刻的纠葛和感情,到时徒留他一人在这幻境中伤心。这种程度的亲昵逗弄,已经够了。张徵松了口气,心底亦隐约感到有些失望,木讷地回应道:棠兄还是那样爱捉弄人我知道岳陵的来意。棠璃坐回圈椅之上,转入正题,但我不可能收手。岳陵记得马兄,马恪吗?当初登科之时,我们几人相引为友,日日听书观花、喝茶谈天,相处甚是融洽,他还给你出过留京的主意来着。马兄做了御史台的黑乌鸦,有事没事就爱上折子弹劾于我。虽是不伤皮毛,但我不耐烦日日听他聒噪,便在一年前将他全家贬到岭南去了。到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马兄是个不错的人。然而君子各有其道,不惧逆天下而独行,亦应胸怀殉道之志。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棠璃望着张徵,一字一顿:这个道理,还是岳陵当年讲给我听的,愚兄十四年来未曾忘却。张徵与棠璃两两相望,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他到现在,也不能理解棠兄的道,到底指的是什么。但是他清楚的知道,棠兄心意已定,如同磐石无转移君子不惧逆天下而独行,以命殉其道。棠兄没有变,还是当年的棠兄。与他互为知己,一腔扬扬意气,百死不悔。他对此虽有心痛不甘,但亦只能尊重棠兄的选择,对棠璃长揖一拜,便欲离开。身后传来棠璃的声音岳陵,以后莫要再来了。张徵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只见棠兄坐在圈椅之中,笑眼弯弯与他相望,紫衣玉带,颠倒众生。宛如初见。张徵的鼻腔骤然一酸,不由自主潸然泪下。与张徵的短促相见,对棠璃而言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因为对张徵这个人过于了解,他对付张徵也属于手到擒来。紧接着,棠璃仍旧为了他的小狐狸精,认真的走着世界线,却渐渐开始发觉不对劲。为什么他明明那样严厉管教小皇帝,这些年的手板加起来怕不打了几千下,还从没给过好脸儿,小皇帝到了叛逆的年龄,却一点儿也没有对着干的迹象,反而恭顺听话的要命?这也就算了,关键是小皇帝他不肯走剧情了!他记得,马恪在贬到岭南之后的第五年,就被小皇帝找到理由起复,升官进爵,掌管整个御史台,成为专门跟张徵对着干的战斗队队长,经常在朝堂上互相掐得风生水起。可现在都第八年了,马兄全家还在岭南窝着吃荔枝。不止是马恪,他记忆中被小皇帝扶植起来,经常跟张徵对着干的一众政敌,现在连半个都瞧不见影儿。棠璃倒是遇到过数次暗杀,但那都是被他打压的门阀贵族组织,跟小皇帝非但没有半点关系,小皇帝甚至因为担心他的安全,还主动给他配了一队武功高强的侍卫,让他外出时务必带在身边。这年正值秋季,四十五岁的棠丞相,和二十一岁的皇帝面对面坐在御花园里,皇帝拿着把雪亮的木柄小刀,吭哧吭哧的削梨。然后他把仔细去过皮的,雪白晶莹的饱满梨子递给棠璃,目光柔软而富含情感:相父,尝尝新贡的莱阳梨,酥甜多汁,很新鲜。棠璃接过来咬了一口,绝望的发现果然没有下毒,是一颗真真正正、既新鲜又甜美多汁的好梨子。皇帝看着他,笑得一脸心满意足。棠璃转眸望向这样的皇帝,心底有好几个念头在同时翻滚浮沉事态发展到这个状况,他到底还能不能走完剧情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皇帝对他恭敬有加,不争不抢,他很可能一直独揽大权到寿终那岂不是成了真正的权臣奸相?不行不行,张徵的政治理想一直是还皇权于圣裁、令天下海晏河清,为此不惜孤独一生,背锅至死。这个世界是真实发生过的,自有其逻辑和运行规律,他已经取巧替代了张徵的位置,如果连结局都给改写了,鬼知道会怎么样。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杀臣?棠璃终于问出口。皇帝吓了一跳,手里削了一半的梨子滚落在地上,失色道:相父何出此言?臣独揽朝纲,专断妄为,杀戮过重,目无天子,恶行罄竹难书棠璃扳着手指,历历数着御史们参过他的罪状,总觉得,应该没有皇帝想留着这样的臣子吧。那是他们不了解相父。皇帝摇着头,情真意切,相父教我读书,教我懂规矩礼仪,其中有所惩罚,正是严父应尽之责,是希望我长成合格的君王,不至庸碌无为。至于朝堂之上的事情,相父清正刚直,少不得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所以才有这些不好听的话流传出来。我信相父即可,管他们怎么说呢?皇帝又赧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不瞒相父说,我幼年之时,屡屡被相父责罚,又对相父心怀误解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还真的咬牙切齿想过要杀相父。但现在我已经成人,明白相父的良苦用心,又怎会再有如此不懂事的想法?棠璃一时间无语以对皇帝啊皇帝,你为何变得如此懂事听话?令孤对接下来的世界线发展好生绝望。想了想之后,棠璃继续道:可是,陛下有不得不杀臣的理由。按照世界线,他理应在八年后被羽翼丰满的皇帝下狱诛杀,但眼下世界线的主剧情都歪成这样了,再过八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反正大部分门阀勋贵的权势,现在都已经被扫除收回,干脆提前功成身退完事儿吧。第38章相父皇帝吃惊地看着棠璃, 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御花园的小桥流水、繁花绿树间, 棠丞相掏心掏肺的跟皇帝开始想当初, 并彻底分析其中得失利弊从当年整治收权门阀勋贵,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到先太子临终以天下相托,大家都怀揣着一个清平盛世的梦想,并为之呕心沥血、死而后已。总之,数十年的万里长征都已经走过来,就差眼前这一哆嗦, 把棠璃这个奸臣权相杀掉给天下一个交待。名声干干净净、双手从未沾染血腥污浊的皇帝收回大权, 再宽抚厚恤被打压杀戮过重的残余门阀勋贵,令这些人感激涕零继续为朝廷所用前面说过, 门阀勋贵们享有最好的教育条件环境, 虽然已经腐败不堪,但大部分高知谋士, 甚至包括许多名将统帅都是出身于此,所以还是有许多可用之材。棠璃从怀里掏出本蓝皮小册子,放在石桌上,将其推到皇帝面前:这册子上, 记载了臣这些年来,贬谪打压过的贤士能人名单。待臣去后,陛下即可将他们起复,善加运用,他们铭感皇恩, 必定会为陛下尽心竭力,开创清平盛世。说完之后,棠璃诚恳的看着皇帝,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如果皇帝肯挥泪杀他,他就山呼万岁、慷慨就义。如果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皇帝还是不肯杀他,他就大骂皇帝一顿,骂皇帝没有为君之决断,枉费先帝心血,枉费他多年教导,脱下裤子狠狠打屁股,再让旁边的宫女太监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