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跪下磕头,你便去么?管瑶打了个呵欠,削细了嗓子道:你搞清楚,现在不是你来我往的谈判,而是你求我。条件,是我开的。安戈咬紧后槽牙,牙齿咯咯作响。他的确打心眼里不喜欢管瑶,之前在王宫设计让他下跪受辱,这些他可以不做理会,但杀害霍邦,进而引起封若书误会,这染了千万无辜之人的血的仇恨,让他如何心复平静?然则,想起方羿被他一剑刺中,那伤痛欲绝的表情,再滔天的怒火也压下来了。双膝一屈,缓缓跪了下去。地面很是潮湿,无端端沁了一层水汽,透过膝盖上的布料浸了进去,带着九寒天的冷,刺得膝盖针扎似的疼。他不肯低下头颅,从磕头到起身,他的脖颈始终直挺,下巴高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是不及无奈时。若管瑶去了,封若书与方羿重归于好,那么,不再有误会,不再有战争,那温文尔雅的国师,便顺理成章地回来了。叩!额头贴到地面,安戈缓缓抬头,挺直脊背,欲起身时,却被管瑶制止。我要你磕头认罪,你却不情不愿,一个字都不说的,这是要甩脸色给谁看?安戈攥紧了拳头,又弯腰低头,贴上地面,喉咙滚了又滚,终于才道:我安戈,对管三小姐管瑶多有冒犯,恳请三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于我。随后徐缓直起脊背,现在可以了吧?管瑶的脸颊痉挛,盯着伏在地上的人,仿佛将苍生都踩在脚下,洋洋得意地邪笑,安戈,你也有今天!安戈不与理会,冷冷平视她,又道了一遍:现在,可以了吧?管瑶却是嗤了一声,道:我说让你给我磕头谢罪,可没说要答应你呀。嚓!安戈隐忍的弦终于断了,怒火哄然涌出心口,他腾地往前,手臂伸进铁栏一把攥住管瑶的脖子。速度之快,就算管瑶一直盯着他,也看不清他的动作。管瑶,你别逼人太甚!管瑶早知道他要发怒,她等的便是让这个人失常,让他崩溃,让这个面对一切都泰然欢乐的人,万般不愿却无可奈何地向自己屈服。这样碾压和踩踏的快感,将她扭曲的心态填补得满满当当。想杀我了?呵呵......这种力道可掐不死我,怎么不再用点力?像这样......管瑶抬起两手,在安戈手掌的空隙掐住自己的脖子,随着她的力度加重,面部逐渐充血,片刻后,额头也暴起一根红筋。我......死了,你休想让封若书,知道......真相!她胸内已无甚空气,嗓子低哑得可怕,只在狭窄的缝隙之间,挤出几个音节。她不怕安戈,更不怕死。安戈无疑是被捉了七寸的蛇,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血丝宛如沙漠径流般刺眼。但,他没有办法。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在管瑶的瞳孔放大,濒临窒息之际,安戈松了手。管瑶一下子摔在地上,抓着几根稻草咳得撕心裂肺。少顷,她逐渐缓了过来,手贴在胸口喘息。安戈挺立站着,垂眸看她,你的条件,说。管瑶勾了一抹得逞的笑,眼中一狠,道:我要你死!安戈一顿,下巴扬了扬,问:只有这个?还有......管瑶扶着墙壁起身,又道,死之前,与羿哥哥恩断义绝,将侯夫人之位,拱手让我。安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追问:若我做了这些,你却反悔呢?管瑶魔怔地又笑了,我平生最恨是你,最爱是羿哥哥,你以为,除了这些,我其他的还放眼里么?笑了一会儿,她似是笑累了,软盈盈回身,在墙角的稻草堆躺下。一切都在你,看你是想让羿哥哥活,还是死。身后牢外之人并未做声,也没有答允,只是沉默着攥着拳头。管瑶似乎早就预料到一般,顿时笑意嘲讽她就知道,安戈嘴上说着最爱羿哥哥,实际最爱的,还是他自己。一到生死攸关的抉择,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许久之后,久到管瑶闭目养神,以为安戈已经走了。背后却陡然传来那人笃定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如利箭般,刺进管瑶的身体。你的条件,我统统答应。作者有话要说:小安别理这女疯子,快到麻麻这里来!麻麻爱你!第142章 证人(三)你的条件, 我统统答应。管瑶唰地睁眼, 凌厉如刀。安戈没有停顿, 接着道:不过我要你先与国师澄清,他们冰释前嫌后,我再离开。管瑶的眼珠不住颤抖,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身后的人说话没有起伏,似乎已经决定并且永不反悔, 我说,你将真相公之于众后,我自请休书,自刎无人江畔, 让你, 做万人瞩目的侯夫人。管瑶仍是不相信他,企图找出漏洞戳穿,口说无凭,我凭什么信你?真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人去死,就算是冠以大名的爱,若当真放在性命的天平上去衡量, 要舍弃余生几十年的光阴, 包括所有不能尝到的欢愉,所有亲故家人, 所有有血有肉的灵魂......怎么可能?安戈挺立地站着,表情冷漠条件是管瑶提的, 现在反而倒打一耙说不相信,这般的脑子,是怎样跟王后步步设计,将所有人都匡罗进去的?于是不打算再跟她废话下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想脱身囹圄,成为猴哥身侧之人,这是你唯一的办法。他扔下这句话之后,便带着狱卒出去了。石壁上的灯火没熄,火焰在阴风测测的地牢中跳跃,闪烁不明,数几次要熄灭。管瑶听到脚步声,心里蓦然五味杂陈,不甘、愤怒、疑惑,一时纷纷涌上心头。她猛然回身,企图再说些什么扳回一城,原来站人的地方却一片空荡,只在原本就潮湿的地上,多了一小片水渍那是安戈鞋底融化的雪。霎时间,恼羞成怒,拼命捶打铁栏,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安戈奔波了这么些天,从平教逃出来,又辗转跑进这么座小城,刚一苏醒,便马不停蹄地来了地牢。期间,没有休息。他知道,上次方羿在普煦城死里逃生,封若书必然恼羞成怒。而这怒火,又必然会在得知他逃脱之后,变本加厉。他现在是逃了,但方羿与五万兵马尚在普煦,必然,会成为那燎原怒火的众矢之的。这些天他跟封若书形影不离,对他现在的脾性很是了解。封若书只有一个宣泄口,那便是方羿,而当他的怒火化作报复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时,无人知晓这面对的是什么,也无人能够坦然承担。一想到这里,他整颗心便被绳子吊在了断崖绝壁,危危高悬。小夜叉,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被人遗忘。故而有一日我去了,你莫伤心难过,权当是我远行云游,记着我,念着我,我便在黄泉路最显眼的地方,等你。这是去年攻打蛮疆时,方羿玄甲红袍,手握七尺长枪,对着尸横遍野的疮痍之境生的一番话。本是超脱生死的言论,却让安戈心里都揪了起来。方羿死了,他断然是会惦记他的。但他走了,只剩了安戈一个人,日子过着有何滋味?又谁,来唤他小夜叉呢?不过现在,走的人不是方羿,是安戈了。在答允管瑶条件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了。说来也怪,平时咋咋呼呼的人却很是淡然,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的遗书已经写好,除了那八个孩子,留给方羿的只有寥寥几字:吃饭,睡觉,想我。依照安戈的话痨体质,他要说的话,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但临了时,提笔蘸墨,对着白白净净的一张纸,他却只字难言。说什么呢?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轻浮。他这辈子,前半生靠坑蒙拐骗,坑了八个孩子当家人,勉强填饱肚子。有时揭不开锅,虽有人埋怨,却还是一个个脆生生地叫着他小安哥哥。直到那张寻找公子的王诏传到永安县,他靠着左臂的胎记,实则却是他老娘给他种蛊留下的蛊痕,继续坑蒙拐骗,一夜间从山鸡变成了凤凰。即便身份高贵,却也本性难移,仍旧靠着坑蒙拐骗,坑来方羿这个把他宠到骨子里的大心肝。虽然荒诞,却很过瘾。虽有不舍,却无遗憾。他觉得,值。现在,他唯一挂念的,还是方羿的安危。或许安戈便是这样,有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觉得没什么,但若加注在方羿身上哪怕一星半点,他想都不敢想。他死没关系,但是方羿,不可以有闪失。若真的可以一命换一命,他随时可以点头。爱这一字,无法衡量。若非要用一件事表露真心,那么安戈能做的大概是,为了方羿,他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约莫是之前险些杀了方羿的缘故,他总是提心吊胆,他总觉着,危险就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趁方羿不备的时候,腾然进攻,夺人性命。这份担忧很快便被扩大了,若之前的担忧可填山海,那么现在的,便可弥天。那日,普煦的雪很大,人走在路上,半条腿都会陷下去。安戈冒着风雪,火急火燎带管瑶刚赶到普煦,刚见到云舒君,刚问了句猴哥呢。周围所有人,尽皆变了脸色,包括素来不显山露水的云舒君。他见到因为伤痛显得苍白的安戈,整个人恍若被谁打了一拳,瞬息之间,脸色比他还白。侯,侯夫人?他错愕着盯着安戈,脑子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一般,向来处变不惊的人,迟迟没有反应。安戈上去抱住他的肩膀,是我,云舒君,我逃出来了。他是笑着的,不过是仅限于故人重逢的几丝欢愉,没有见到方羿,没有彻底消除这天大的误会,他始终不能轻松。猴哥呢?他左右看看,又问了一遍,猴哥去哪儿了?我找到平息战争的办法了,快带我去见他。云舒君不答反问:你,何时逃出来的?安戈隐隐觉得事态不对,十五日前,怎么了?这十几天他一直在奔波,又加上大雪封山,传信的候骑皆困在城中,寸步难行。就连小城到普煦,平时三四天的路程,他都走了十天。安戈话音落地,云舒君便脚下一软,仿佛什么东西坍塌了般。中计了......中计了......他喃喃自语,一下子恍然失措,弄得安戈也慌了。他忙扣着云舒君的手臂,追问:什么中计了?猴哥怎么了?云舒君你说啊!云舒君被他摇得一震,似是回过神来,恍惚了片刻之后,即刻道:来人......来人!他的话是飘的,整个人的底气也是飘的,像被人捅得千疮百孔的窗户纸,关不住风。身后的校尉立马上前,先生有何指示?立刻,调动所有能够调动的兵马,集结之后即刻赶往三山城。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陡然拔高,显然是急了,再有,马上焚烧狼烟召集邻近城池的兵马火速前去支援不得有误!若将军出事了咱们即便万死也难辞其咎!待校尉领命离去,吹响军队集结的号角,安戈才又插得上话。他隐约猜到一点,但那一点,他不敢想,只是压迫着心脏谨慎地问:是不是猴哥出事了?云舒君点头,神情凝重,我们接到消息,若书因为你没对将军下杀手恼羞成怒,要在三山城外的拉尔河将你当众火焚。将军他......一听到消息就去了。轰!安戈脑中一阵霹雳,身子几乎散架。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火焚?封若书何时要将他火焚?分明是发现他逃跑之后,转而杀害方羿布的陷阱!什么时候走的!他抓着云舒君的肩膀,整个人都在颤。昨天夜里。但你十五日前已从平教脱身,若书如何能将你火焚?这断然是他另生一计,请君入瓮的幌子。云舒君见他摇摇欲坠,怕他承受不住打击陡然昏厥,便抬手去扶住他的手臂,侯夫人,一炷香后军队集结完毕,你跟我们一同去罢,希望若书能看在我们这些故人的份上话没说完,便被安戈一把挣脱了开,云舒君赶忙伸手又去拽他,却只扯下一片衣角,侯夫人!安戈没有再听他的话,只翻身上马,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声音在空旷的雪镜中穿荡了几个来回,绝尘而去。云舒君往前追去,侯夫人!回来!然则,他的速度怎可比得上良驹?那一人一马却越行越远,很快消失在被大雪覆没的地平线。呜沉重的号角声穿破云霄,号角响的第二遍,意味着大军已经集结一半。云舒君堪堪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哀怨地望了眼安戈消失的方向,将眼神收回,快步朝城内走。路过安戈先前带来的守城小将和他身后的囚笼时,驻步询问:此人是谁?小将指了指牢中披头散发看不清真容的管瑶,道:回先生,这是管氏罪女之一的管瑶,侯夫人说,她是澄清误会的关键人物。云舒君的眼珠动了动,道:大军马上出发,将她带上。小将恭敬作揖,是。第143章 决断(一)方羿中计了。他有这心理准备, 但饶是他猜到这是计谋, 一旦关系到安戈的生死, 他总不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