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范投黎离开酒席,对赵由晟入乡随俗行了个揖礼,赵由晟将他与黄经纪亲送出番馆。范投黎看得出心情很好,他与赵由晟相谈甚欢,对这桩生意也满满期许。送走范投黎,赵由晟回番馆继续与费春江喝酒闲聊,费春江告诉他宾童龙的物产虽不算丰富,但地理位置好,相邻占城与真腊,可往返两地采购象牙、铁木、翠羽等热销舶货,十分便捷,且宾童龙的舶税较其他地方轻,尤其离中国近,一年可以多趟往返,这跑的是短程的营生,很有挣头。费春江以手指轻击桌面,突然用思虑的口吻与赵由晟说:唯一不便,是宾童龙的官场需有官凭才许进入交易,那样一件官凭可不容易获得。我知有些港口,对外商数量限制,每年发放的海舶官凭有限,需用重金购买。赵由晟打算从事舶商,对这方面的事自然了解不少。不只是如此,宾童龙是刘家海船常出入的地方,小海商前往那边贸易往往要遭受他们欺压。费春江倒真是知无不言,范投黎那艘就是条小海船。赵由晟笑道:费通事,这有何难,我是外人,范投黎可是当地土人。赵舍人是说费春江此时有一个念头。我与范投黎合伙便是,船钱我仍足数付他,用他的官凭出入宾童龙,获取的利益可以三七分。要是他肯投钱参与,五五分也未尝不可。赵由晟其实先前就有这个念头,只是此时更为鲜明。当然,得看范投黎的意思如何,看他还想不想参与海贸,把赔的钱挣回来。费春江将一杯酒饮尽,奉承:他日成了赵纲首,可别忘费某今日的功劳。他这自然是开玩笑,不过他还挺看好赵由晟,擅于变通的人,遇到再难的事,他都有办法。赵由晟离开番馆,已是夜晚,他乘坐客船,经由濠渠以便返回城西,他立在船头,看着夹岸的灯火阑珊,天空一轮圆月。他心情甚好,拂面的风令人惬意非常,岸边歌女的歌声听来也十分悦耳,舒缓。城东夜在船后方缓缓逝去,又经过一段寂静的行程,船在城西的码头停泊,赵由晟下船,与吴杵走在昏暗的小巷,吴杵提灯照路。夜已很晚,原本热闹的驿街店肆尽闭,赵由晟经过一家琴店,驻足看了它两眼,也仅是如此,他匆匆和吴杵拐入另一条小巷,家在那儿。来到家门口,见院门灯火明亮,吴杵去敲门,吴信开门,他们祖孙交谈一番,赵由晟径自往屋里去。厅火还亮着,赵母听到声响出来探看,她知是儿子回来了,吩咐女婢去准备热水,以供洗浴。赵由晟在侍女燕燕的服侍下脱去巾冠、腰带、外袍,赵母见他腰间少了点东西,很快想起,少了一件水晶佩。她问赵由晟怎不见他的水晶佩,赵由晟说不知遗失在哪里,已经寻不见许多天,多半是外出喝酒遗落。那可是你外祖赠你的贵重之物,怎能如此不小心!连赵母都心疼的东西,可知确实价值不菲。赵由晟由着母亲念他,绝不回口,他质典了几样身边的小饰物,用途,自然是用于购船。母亲一向粗心,到今日才发现水晶佩不见。幸好过年前在海昌收得不少佃租,孩儿去买一件相似的佩饰,可别让你外祖知道。赵母有奁田,每年都能收一笔钱。母亲,此物费钱许多,不着急买。赵由晟的佩饰众多,不差这么一件。赵母当然是不满的,把孩子说了一通,让他往后夜晚不许外出喝酒,老实给待家里,赵由晟应道:往后会早些回来,母亲快去歇息。赵母叹生气,想他而今也到应酬的年纪,不许他外出和友人饮酒未免不通情达理。算了,看他每次回来都没喝醉,想来也没喝多少,不会喝坏身子。赵母离开,家中的灯火很快熄灭,赵由晟脱衣沐浴,燕燕在旁伺候。燕燕比阿锦年长一岁,相貌姣好,寡言稳重。赵由晟更换上贴身衣物,返回寝室入睡,他在外一天,颇感疲惫,又喝了不少酒,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第二日,赵由晟和费春江前往城东船坞,见到等候在船坞门口的范投黎与黄经纪,四人一同进船坞。赵由晟将尚待修补的海船仔细打量,他登上船身,进入底舱,举火照明,见到泡过海水后,一直在船舱发霉的铁木。他原本还不解范投黎为何没将这九根铁木售卖,现在看来,单是将它们搬运就需要不少人工,再则而今卖相差,东西又大,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买家。看过铁木,赵由晟将船身的破损位置察看,没伤及船体的主要部位,不影响船身的寿命,好好修补一番,能像艘新船。看来以前的买家,都是因为谈不拢捆绑售卖的铁木价钱才谈崩。从船工那儿问得修船的费用,花费令人咋舌,但还能接受。赵由晟与众人离开船坞,在附近找了间茶坊交谈。买船的钱加上铁木的钱,修补的钱,那是十分可观的一笔,赵由晟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经由费春江协助,赵由晟跟范投黎签了契约书,他先支付卖家十分之六的购船费,等铁木售卖后再支付他十分之四。签好契约书后,黄经纪从双方那边拿走佣金,欢喜离开,赵由晟这才跟范投黎谈合伙的事。都是心怀壮志的年轻人,受过一次挫折,范投黎仍心有不甘,在泉城居住的这一年多,看别的海商经由海贸发家致富,范投黎自然是羡慕嫉妒恨的。我就以那十分之四的钱和舍人合伙,并将宾童龙的官凭转让给你。费春江翻译范投黎的话,他边翻译还边跟赵由晟使眼色,他认为可行。虽说这样范投黎等于不用出钱,可是他出让一份珍贵难得的宾童龙官凭,转手都能卖个好价钱。可以。赵由晟赞同,他道:日后舶商所得,我与你五五分。见费春江没翻译,拿眼瞪赵由晟,赵由晟却催促他翻译,费春江只得将分成比例告诉范投黎,对方露出笑容,向赵由晟行了个他们那边的礼仪。签订两份契约,转让官凭,范投黎离开,赵由晟把契约和一份官凭收起,放入衣兜。而今他也是有海船的男人了,他淡定喝茶,嘴角有微微笑意。赵舍人头遭经商,不懂行内规矩。我都用力在使眼色,舍人难道看不明白,这回可真是亏大了。费春江看着挺懊恼,好心提醒他,他还不听劝。赵由晟搁下茶碗,笑语:费通事莫要气恼,我多给他二成分成,他多给我几分助力,往后船到宾童龙舶商,方方面面都得仰赖他的家族。我并不想以宗子身份参与舶商,如费通事所言,小海商可是只能忍受刘家的欺凌。找个宾童龙的靠山至关重要,何况还把宾童龙的官凭拿到手。这般说来也有理,舍人真是慷慨。难怪陈纲首常说,与人做生意不可斤斤计较。费春江心里有点点佩服,不过在他看来,也因为赵由晟是个宗子,他家不缺钱。赵由晟从城东骑马返家,一路不禁摸了几回自己的衣襟,衣服里边藏着契约和官凭,可得仔细放好。先回家一趟,赵由晟将契约与官凭锁进箱子里,很快又骑马外出,这一趟,他不是去谈生意,而是去陈家。不知为何,从城东回来的路上,就突然想见陈郁,虽说暂时不能告诉他自己买船的事,可还是止不住想与他分享喜悦之情。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开局一条破船九根铁木,通关混成赵纲首,加油。第55章花廊盛开着杜鹃和紫藤,水池中还有一对圈养的鸳鸯, 荷叶翠绿如伞, 参差一片, 点缀青瓦朱梁, 赵由晟行走在陈家的花廊上, 远远听到琴声,琴声从斋房的方向传出。长长的花廊在脚下延伸,春日的阳光斑驳照在脸庞、肩上,将赵由晟那身紫色的衣袍照得明亮、光鲜,他不慌不忙行进,倾听琴声,他慢慢走过长廊,来到陈郁雅洁的书斋前, 止步在石阶下。他不着急进去,一旦进入, 琴声就会停止, 他站在门外听琴,背靠着窗,双手抱胸,院中阳光扑面而来, 他微微眯着眼睛。墨玉从赵由晟身旁走过, 俏皮朝他瞪了一眼,作势要喊,他将食指放在唇边, 做出嘘的动作,他眉眼含笑,说不出的好看。墨玉姐姐将他放过,她绿色的身影轻盈穿过庭院,消逝在花廊尽头。琴声悠扬,清幽,能感受弹琴者内心的闲情逸致,赵由晟静静地听,眼睑低垂,仿佛周身是春日的山野、流水,令人惬意。琴声终止,赵由晟仍未有进屋的念头,不想陈郁像似感应到他般,抬起头来,睨见窗外的身影,他忙走向门外,惊喜唤他:阿剩,你几时来。赵由晟回头看他,笑语:不久,听了半支曲子。陈郁走至他的身边,陪伴他靠着墙,看阳关灿烂下的院子,两人身子挨靠一起,谈着生活琐事,多是陈郁在说,而赵由晟在听。交谈时,陈郁不由自主看向赵由晟的腰间,他上一次就发现由晟常佩戴的水晶佩不见了,那是一件豹子造型的水晶兽,栩栩如生,晶莹剔透。阿剩,你腰间的水晶兽呢哦,似乎是遗失在外头。那般贵重,再没寻着吗?陈郁帮惋惜,他知道那是赵由晟外祖送他的。嗯。赵由晟微微偏了下头,他不好跟陈郁说实话,心想着水晶兽已化作城东船坞里的一条海船,还有九根铁木。陈郁暗自想城中有售卖水晶的玉石斋,只是那样漂亮的水晶兽,恐怕再无相似的,而且也相当昂贵。陈郁每月都有一笔钱花费,他想攒一攒,能买一件吧。两人在门外靠墙交谈,院中不时有奴婢经过,总是朝他们探望,甚至还有两名兄长院子里的女婢呢。陈郁老早发现女婢看赵由晟的目光,与看别人的不同,带着羞涩和些许倾慕。因赵由晟常来,陈宅的女婢都知晓他是位宗子,往往见他来,好奇心下多瞧他两眼。只专注着身边人的赵由晟,并没留意女婢的目光都是投向他,并对他自然而然流露羞意,他拉住陈郁手腕,带他进屋,他只觉外人碍眼而已。陈郁突然被抓住手腕,任由赵由晟带他进入书斋,书斋清雅,僻静许多。两人来到琴案前,陈郁坐于蒲团上,拨动琴弦,觉后背被人贴靠,他低头没动,见赵由晟伸手从琴身上拍走一片紫色花瓣,那是窗外飘进的花瓣。先前弹奏的那支曲子可是新曲?以往没听过,小郁可愿意再弹一次?是新曲子,我也很喜欢。适合春日,山野流水,让人惬意。赵由晟对音乐只是一般爱好,但他欣赏得来。陈郁点头,说这支曲子就叫《游春》,他很高兴由晟喜欢。他整理衣袖,露出白皙而修长的手臂,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琴声悠远,令人心旷神怡。赵由晟躺在一张矮榻上,支起一条腿,他手中把玩一只小香兽,青釉,圆润可爱,仔细一看是只兔子。他时而听琴,时而看弹琴之人,目光常常停留在陈郁的身上。陈郁一曲弹完,没再弹奏的意思,他坐到矮榻来,侧身与赵由晟交谈,谈庄蝶邀他初四去林家田庄,问赵由晟去吗?赵由晟坐起身,抓住陈郁搁在榻沿的手,突然凑到他脖颈嗅了下香气,见陈郁有些慌张,他温语:这是配制的新香,难怪闻起来不一样。陈郁低头,一边耳根红了,小声说:也给阿剩做了一枚香饼。和你这个味道一样吗?赵由晟又凑到陈郁的衣领嗅了下,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陈郁哪知他是有意这么做,红着脸道:一样。他忙要起身,想去取那盒香饼,赵由晟扣住他手,说不急。两人就这么凝视着,赵由晟躺在榻上,陈郁侧坐在榻沿,两人不言不语,陈郁心嗵嗵直跳,好一会儿,赵由晟才放开他的手。书斋的房门大开,平时不会有人闯入,不过凡事有意外,陈郁腼腆,他挪开位子,离赵由晟稍稍远些。他想起初四游春的事,又问赵由晟,很想和他一起去。我当然要去,小郁把风筝带上。陈郁欢喜:我让董宛去买风筝,还要买锦品堂的脆角乳酥!看他开心地像似个孩子,赵由晟笑语:东西不用带多,田庄那边什么都有,没有的庄蝶他们会带。就怕墨玉发大招,给派出十来个仆从,携带上桌椅,茶点,席子,餐具等物。每当庄蝶到陈家来,各式甜品、饮子能摆满一桌,因知赵由晟不爱吃甜,来得又勤,否则墨玉必也是同样攻势。陈郁忙去唤董宛卖风筝和乳酥,后天可就初四,要好好准备。赵由晟从矮榻上下来,在书斋里走走看看,他在书案上见到一只香木盒,木盒上写着一个晟字,打开木盒,里边是一块香饼。想也知道这是陈郁要送他的香饼,拿起一闻,味道果然和陈郁身上的一样。嗯,甚好。自从制香的手艺娴熟后,陈郁每次制香,都会给家人和友人制作一份,阿剩父亲兄长庄蝶端河一个不落,当然也有郑远涯的。想到郑远涯,赵由晟就想起上次听小郁说,远涯嫌弃他做的香饼寡淡无味。郑远涯当然不会用文绉绉的寡淡无味,以赵由晟对他的了解,他说的该是:淡出鸟来。有时候赵由晟到陈家来,会遇到郑远涯,有时是曾元容,苏宜等人,赵由晟和远涯还能说上几句,与元容,苏宜则谈不上交情。陈郁进屋,见赵由晟手拿着自己要送他的香饼,赵由晟将香饼放进香木盒,把香木盒揣手上,道声:多谢小郁。陈郁想他是要走了,有些不舍,跟着他出门,两人一同走上花廊。赵由晟道:小郁,后天清早我来接你。陈郁欣然应好。两人并肩行走在花廊上,一个紫衣一个蓝衫,他们一路走一路言语,春光映着他们的笑容,紫藤花垂落,荷叶婷婷。赵由晟和友人几乎每年都要结伴去林家田庄玩,时光在这群小年轻身上流逝,原本青涩的少年,长成了大人模样;原本调皮的小孩,长出了小小少年的身姿。还是六个主人,为数不多的仆从,在清早欢声笑语出城门。赵庄鲲还是带着赵由磬,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九岁的由磬很羡慕大家都有马儿,他的庄鲲哥说等去田庄,会教他骑马,他在马上兴高采烈的挥舞双手。赵端河和庄蝶在队伍正中,两马并行,悠闲交谈。赵由晟和陈郁落在后头,他们慢悠悠,其他人也不催促,都知晓他们感情要好。前方的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赵由晟和陈郁策马追赶,林风拂动他们的衣衫,野草摇曳,原本紧随的陈郁,渐渐放慢了速度,他望着阳光下驰骋的赵由晟。他想起两人一起骑马的梦境,年长一岁,他已能明白梦中的暗示,他惊颤而惆怅,心慌且又喜悦,道不清那般复杂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