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着我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本就没有什么荣光,比我还年轻,却也在宫中熬了好些年了。我想当初他俩给分配到留离宫时一定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已经全无指望了,不诚想世事难料,风水转得太邪乎,自己竟也会有熬出头的那一日。他们正在做一个美梦,我不必急着戳破。我理解,不蒸馒头争口气,如果我被人捅了一刀我也想捅回去。短暂的快乐,无论真假,那也是好的。大不了我真要走时,把他俩也捎上。宫里的活他俩全会干,难道还种不了宝鸣山上的地连续几天晴朗的天气,以为漫长的永远不会结束的冬天正在悄然无声退场。冰雪消融,那逐渐破土而出的嫩绿在干冷的春风中瑟瑟发抖,颤巍巍地在广阔的大地上展开怀抱,即使再卑微的生命,也有权利迎接春天的到来。我房间的门口和窗户均已敞开让阳光照进来。也照在坐椅子上的我。这难得清净又晴朗的时光似乎不适宜悲伤,可我好像失去了感知美好事物的能力,像座木雕泥塑,不动不语。我在想什么呢逝去的人还不能释怀,未归的人还不能给我答案,我又不能做到像个木头人,没有喜怒哀乐。小梦在门外悄悄探出头来,眨眨眼,用关心的语气说:“小公主,今天天气真好呀,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我慢慢抬起头看她。小梦说:“我们去百花园吧散散心,你已经闷屋里很多天了,就出去走走吧。”我嘴唇动了动,发出声音:“好。”百花园顾名思义就是种植了很多奇花异草的园子,这里有专门的花匠侍弄那些名贵的花草。虽然现在还是百花凋零的景象,但一走入园中,随处可闻到一缕缕幽雅的芳香。小明子跟我身边,小梦去弄些糕点酒水等下过来。我和小明子走到沁芳桥上,底下的河水已经解冻,不时瞧见几条文彩炫耀的锦鱼窜出来,又很快隐没水草中。我兴致索然地看着桥下的锦鱼,小明子忽轻轻“咦”了一声,拉一拉我衣袖,“小公主,那边三个人是谁啊”说着他手一指。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桥的前方,隔着老远的距离,一处花丛后两个人站着,一个坐着。因为被花草树木遮掩,我也看不真切。我俩呆呆看着,没过多久,那三人起身走出花丛中。我定睛一看,居然是白相与和白倾的母后,舒贵妃。她由两个侍女左右搀扶着手,一副羸弱悲戚之态。父皇过世两个月,所有人都已经恢复往常的生活。现眼见她这副哀容楚楚,骨瘦支离的样子,听闻父皇去后她一度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我定定注视着她。百花园被桥底下这条溪流一分为二,所以搭了两座小桥。另一座小桥距离舒贵妃很近,她好像要上桥了。她原本微垂着头走路,但这时她突然抬头看向我这边方向。我的心脏骤然一紧,也不知为何一扯小明子胳膊,两个人蹲了下来。“怎么了,小公主”小明子不解问。我小声说:“等人走了我们再站起来。”我不是怕白相与他妈,只是我从未私下里跟他妈相处过。我自暴自弃地想,那就干脆不要相处了,以免再惹出什么烦恼来。“哦。”小明子不作声了,见我出着神,他自个儿也慢慢发起呆来。我表情呆滞,内心却清晰涌现往日和白相与的种种缠绵爱恋。若昨日不能重现,该多可惜他也觉得可惜吧那为什么自他走后就对我不闻不问不闻不问我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难道你早已用这种方式跟我表明你的答案吗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昏地暗,脚要蹲不住了,两只膝盖将跪在地上,身体一阵轻一阵重。“小公主小公主小公主”小明子压低声音连连叫唤我。我沉溺悲哀的情绪无法自拔,周遭发生什么与我无关。小明子忽然伏地拜倒,大声喊道:“奴才给娘娘请安”我终于被小明子的声音惊醒,慢慢转过头去,首先看见一袭绣纹精细华丽的明黄色长裙,目光往上移,就和舒贵妃眼神相撞了。我懵懂地和她对视,仍蹲在地下不动,就这么给她问了安。她左右两名侍女神色古怪地看着地下的我。而舒贵妃看着我的眼神,古怪又复杂,也许可以称之为难看了。气氛尴尬极了。我十分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干巴巴的又叫一声:“贵妃娘娘”舒贵妃扭开脸,从始至终没跟我说一句话,由两个侍女扶着手,走下了小桥。“呼。”小明子松口气,一屁股坐桥面上。我眼睛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出了百花园。舒贵妃出身名门望族,气质典雅高贵。而且也是一位极动人心弦的美女,她的容色,即使是再刁钻刻薄的人也不能挑剔出一点儿缺陷。世人皆惋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可时间好像都格外眷顾她。以前每次举行宫庭宴席,看见她和白倾、白相与站一块,不像母与子,倒像三姐弟,我还暗暗感到新奇有趣过。这么一位不世出的美女,难以相信父皇生前不曾对她有过真情。诚如丽和妃所讲,她确实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哪怕她到最后都没有戴后冠披凤服。这些年来,宫人们几度认为,以舒贵妃的才能和品德,父皇定会废了徐皇后,立她为新后。但最后除了荣华富贵、权利地位,父皇活着时终究没许给舒贵妃母仪天下的荣耀。除了这份荣耀,舒贵妃的人生该了无缺憾了。她才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的赢家。我想,不止拥有无上的美貌,她也是个极其能忍耐的女人。不管她想要什么,她应该都已经得到。虽然历来后宫不得干涉朝政之事,但我也略有耳闻。舒贵妃十六岁时被她父亲送入深宫,而舒贵妃的父亲,白相与和白倾的亲外公,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舒进舒大人。历朝历代,都免不了党派之争。当今朝堂之上分为两大党派,一为舒党,以舒进大人为首。一为季党,本以季龄为首,季龄辞去丞相之位后,又以张应兰大人为首。而一个聪明的帝王,一定惯用制衡之术,从中平衡、制约两党派之间的权势争斗,不致使皇权旁落。可近几年这种平衡逐渐失去了控制,尤其是在季龄从丞相之位退下来以后,季党日益被舒党打压下去,如今舒进大人在朝堂上可说是呼风唤雨,无一人可以与之抗衡了。舒贵妃和她父亲共同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上。原来舒贵妃才是最争气的女儿啊。、宫变太阳西斜, 又是一天即将过去。我坐大殿里, 小梦在旁边煮茶。无问剑放置多日未出过鞘, 剑身已蒙了层灰尘,我拿出来, 用丝巾一遍遍擦拭干净。“来, 小公主, 喝杯参枣茶。”小梦递个茶杯给我。“嗯。”我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冷锐的剑芒, 锋利如初, 我将剑归鞘, 交给小梦, 说:“拿回我房间去吧。”“好。”小梦把剑接过。我喝了茶,随意从碟子里拿块糕点咬了一口, 说:“小明子呢去取月银, 怎么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谁知道他跑哪里玩去了。”小梦撅撅嘴:“等到吃饭时间,自己就知道回来了。”我没搭小梦的话, 目光扫视一遍空旷的大殿,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太寂静了。不止留离宫内静悄悄的,我的耳朵也没听见外面有任何动静。整个世界似乎在某个不知不觉的时间里悄然无声了。大门口是打开着的,留离宫不算偏僻之处, 但我却发现久久不见一个宫人从门前经过。小梦双手抱剑起身, 走向大殿门口。“公主”突然一个尖锐、恐惧、嘶哑的叫声吓得小梦顿住了她正要跨出门槛的脚步,她抬头望向大门口。一个人惊慌失措地跑进留离宫,朝大殿狂奔而来, 他张开双臂,满脸惊惧、焦急之色,嘴中大呼:“小公主快逃快逃啊”是德公公。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而且早获得了如主子般的地位,如果想活得长久一些,说话、做事应该更加稳重平和些。可他此时却在拼命奔跑,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见惯风浪的老人如此失态、恐惧他拼尽性命地奔跑,似乎想跑进大殿来告诉我一件大事。只差三步路了。可他的脚永远不可能跨进大殿里来了。因为一只羽箭比他的脚步更快一步,洞穿了他的咽喉。“小”声音忽然被剪掉,德公公的生命瞬间被扼杀。德公公缓缓倒下去,半个身体倒进大殿里,过高的门槛托起他的上半身,他就像跪倒地上,脑袋软软地偏向一遍。德公公的咽喉彻底被羽箭射断,大量鲜血从喉管内喷涌出来,迅速在地上汇成了一个血泊。“哐当”无问剑从小梦双手脱落。小梦桃花般的面颊溅了几滴人血。她呆呆睁大眼睛,嘴巴也大张开。这次她没有再大声尖叫,也许是她叫不出声音了。等她看清楚宫门外还站着一个人时,她僵硬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步步向我后退。“小公主、小公主、小公主”小梦脸色煞白,无助地叫唤我,她的脚下并没有障碍物,她却猛地绊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拼命地向我爬来。“小公主小公主”小梦的声音拔高,急促、惊惧地大叫。伴随她越来越恐惧的惊叫声,那个人徐步跨过德公公的尸体,站在血泊里。同时无数身穿铠甲、手持长剑的士兵涌进大殿内,一个带头的士兵将领举臂厉喝:“进去搜留离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务必把东西找出来”“是”士兵齐声答应,立即分散开。桌椅被掀翻,花瓶被砸碎。噼里啪啦,四周围全部是东西被推倒砸碎的声音。那些士兵经过我身边时,好像个个都没看见我。只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他手里拿着一张弓箭,用我最熟悉的面孔和最陌生的表情看着我。大殿很快狼藉一片。只有我正在坐的桌椅是完好无缺的。小梦缩着身子,抱住我一只手,面对眼前的景象,无助极了,不停地叫我:“小公主、小公主”我一语不发,定定望着那个站在血泊中的人。白倾。他又变脸了,那个温润如玉、文雅彬彬的白倾已荡然无存,可眼前这个阴鸷、冷酷的人才是真正的白倾吗人真的能够那么长时间的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吗我历历在目我的五哥,在我出宫习武不曾回过宫的八年时间里,只有他千里迢迢来到宝鸣山看望我过得好不好。记忆犹新那一年春,细雨连绵数十日,山路泥泞不堪,他爬上山来,污泥沾了他全身衣服,他很少有那么狼狈的样子。山上那株桃花灼灼盛开,是春最鲜艳生动的景色,而他温情、柔雅又带哀怜的笑容比春天里任何美好的事物更让我相信生活还存在希望。我相信我亲眼所见即是真相,那我看不见的又是什么他左手握着一张长弓。我不意外,因为每个皇子都会箭术。但我不知道这张比铁石坚硬却非常轻巧的长弓是父皇赏赐给白倾的。他赢了一场我所不知道的比赛,他赢了所有的皇子,唯一一次赢了白相与获得了胜利。因为那次胜利,他的父皇第一次正视他。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我想站立起来,可已为时已晚。我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的内力如同装在布袋里的细沙,布袋被人捅破了,内力正在飞速地流失。我望向桌上的点心。这些精致可口的点心,每天白倾都会派他的宫女送来。因为是白倾命人送来给我的,所以不管有没有胃口,我都会吃上一两块。“小公主,我们犯了什么事吗”小梦瑟瑟发抖问我,泪珠一串一串滚下。她挨着我的身体抖得太厉害,我却觉得自己轻得像朵棉花,缓缓地滑进她怀里。小梦惊骇欲绝,抱住我:“小公主你怎么了”我稳住声音低声说:“别慌,去把我的剑拣回来。”“啊”小梦惊疑不定看我,在我示意下,她终于动身,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剑捡回来。“小公主,剑”小梦两手发抖地将剑捧到我面前,已近崩溃的边缘。我俯趴地上,用微弱近无的力气,把手搭在剑柄上,只这一动作,竟已耗费我全部力气,身体如一滩烂泥般。从未想过有一日,拔剑出鞘,竟会变成如此可望不可即的一件事情。我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白倾动了,从血泊中走过来,一个一个鲜红的脚印踩在冰冷的砖石之上。小梦护在我身前,惊恐大叫:“五皇子你想做什么你不能伤害小公主”白倾对这个小小宫女毫不在意,他将走到我面前。“唰”小梦忽地将剑抽出,剑尖指着白倾,泪流满面地哭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在她绝望的哭喊中白倾已经站在我面前,他的影子笼罩住我和小梦,犹如恶梦降临。持弓的手一挥,小梦手中的长剑飞出大殿外。“啊”小梦扑上去抱住白倾的脚,“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