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伙房内,菜陆续上桌,卫衍起身宣布开席,因为敌军随时会攻来,全军待命不能饮酒,他便以茶代酒,端着壶到外头一个棚一个棚地敬将士们。陈子穆视线随着他移动,直到看不见人影,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听耳旁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阿衍是个好将军,在战场上他勇猛无敌,从不退缩。平日里也是赏罚分明,对兄弟们极为体恤,鲜少端着将军的架子,所以兄弟们都愿意跟着他。”“嗯。”陈子穆看向吕义水,认同地点了点头,“子穆明白的。”因为自己是跟着卫衍来的,位置便一同被安排在了主桌,并且就在卫衍身侧,军中数万双眼睛看着,却无一人提出异议,就凭这一点,便可知卫衍在这军中的威严。而吕义水这么跟他说的意图,他心里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比起另一头一言不发的李徒,吕义水释出的善意可谓十分明显。这桌坐的几位全是镇北军中的主要将领,卫衍回来前无人动筷,陈子穆便索性侧了头与吕义水聊起来:“将军年少时候也这么严肃吗”吕义水没想到陈子穆会想起问这个,顿了顿才笑着开口道:“算是吧,将军比我们都小,但他初来军营时身上就有种不怕死的拼劲儿,我们那时都挺怕他。”也许是出生于大将之家的原因,卫衍有与生俱来的气魄与领导力,很快便在同期入军的士兵中脱颖而出,经历几场大战后,镇北军中便都在传,说是骠骑营来了个勇猛的小兵,能以一敌百。又过了将近半年,也是在卫衍在军中拼出一番成绩后,众人才知晓了他与卫林的关系,虎父无犬子,那时便更无人敢看不起这位入营不足一年的小兵,哪怕他升迁得飞快,众人心中也仅有崇敬而已。听吕义水说完,陈子穆心中大概已经能拼凑出那个少年卫衍的样子,眉眼中不自觉地带上几分笑意,而一旁一直注意这头的李徒看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难道吕义水也看上了这个叫陈子穆的男人似乎那天就是自己与他说完陈子穆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若是放在以前,两人一块儿坐在桌上,吕义水大多注意力定是放在自己身上,哪会如现下这般,把他晾在这儿,只顾着与旁人谈天。哪怕再看不上陈子穆,李徒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生得好看,往这全是武夫的伙房一坐,更凸显得肤若凝脂。可在他心里,吕义水从不是这样肤浅之人,竟也被迷得神魂颠倒了。李徒越想越觉得不甘,看陈子穆也就愈发不顺眼起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之前知道卫衍心属陈子穆时,心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而当他发现吕义水也有可能看上陈子穆的这刻,涌起的怒火与酸意却早已经盖过了其他所有,包括之前让他在意过的,同性间产生的情愫。还没等李徒想好该如何将凑在一起谈天的两人分开,卫衍已经回到伙房,吕义水与陈子穆的闲谈自然停了下来,全桌人在卫衍的示意下开始进食。这边境之地天寒地冻,煮出的大锅饭放了一会儿已经几乎凉了,不能喝酒,连壶中的茶水也早没有了温度,但这些都无人在意。大家享受着这一刻的相聚,连被当作主食端上桌的干粮也吃得津津有味,耳旁传来外头棚内将士的欢庆声,众人以茶带酒相互碰杯、拥抱,彼此祝福。这里条件简陋,年夜饭也远没有宫中精致,可在陈子穆心中,却比以往他所经历的任何一个年都要来得热闹。饭后卫衍原本打算直接领着人先回寝帐,陈子穆却拉了他的衣袖问道:“能带我走走吗我好像许多年,没感受除夕的气氛了。”卫衍有些诧异:“你们家中,连这个也不讲究”陈子穆摇头:“他们就算闹得再凶,这种表面功夫自然还是要做的,只是我因为身体原因,除夕往往也不会与他们一道,大多是让厨房单独装一份吃食送到卧房来。”这日大多他都会给屋里的小厮丫鬟放假,让他们回家与亲人团聚。所以世人期盼的新年,在他这儿也不过是一桌饭菜,一个人,并无什么区别。卫衍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便觉得心中抽疼,那种的日子也不知陈子穆过了多久,在这样云淡风轻的描述背后,又是多少默默咽下孤寂的日日夜夜。一句话脱口而出:“以后每一个新年我都陪你一道过。”陈子穆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好啊。”他虽然应了,但应得太过随意自然,卫衍猜他内心该是不信的,便又绕到他身前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道:“以后我会陪你过每一个新年。”这次换来的是陈子穆长久的沉默,既没应声也没反驳,卫衍却是并不在意,伸手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拂到耳后:“走吧,带你去逛逛。”营地很大,卫衍带着陈子穆往校场那头走去,校场上此时围了不少将士,在他们头顶处,是一盏盏正逐渐升高的天灯。据说天灯最早被用来传递军事消息,但随着各种工具的诞生,这种古老的联络工具便渐渐被弃用,转而变为民间的一种祈愿方式。许许多多橙黄的灯盏汇入天空,它们照亮了黑夜,融入了星河,在这一片空旷的土地上,自成一派风景。虽然对放天灯祈愿的做法早有耳闻,但这还是陈子穆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壮丽的画面。二人走近了,将士们注意到他们,纷纷停下动作问好,卫衍简单打了招呼后对陈子穆介绍道:“前些日子李徒在常渝城采购时恰好遇到卖天灯的老人家,对方年纪大了,只有这一项手艺,却等着天灯换来的银子给妻子治病。李徒听闻后便拿钱将灯全买了下来。”“没想到李将军还有这样的善心。”“阿徒人不坏,只是想问题简单了些,情绪又都写在脸上。”卫衍也知道那日李徒将敌意表现得太过明显,以陈子穆的聪颖,定是察觉到了,这时便乘机多解释了一句,又问道,“我们也去写一盏天灯吧,你可有什么心愿”“心愿啊”陈子穆想了想,笑起来,“比起向天祈愿,我更愿意靠自己,有什么想得到,就自己动手去争取,不是更好吗”“理是这个理,但有时正因为明白自己无法做到,才想向天祈求,求的不过只是一个寄托。”第14章 祈愿卫衍带着陈子穆到一旁支起的小桌那里,这晚替大家书写天灯的是一位年轻军医,他身旁排着许多拿着天灯等待的士兵,两人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听着。“我希望爹娘妻儿身体健康,等着我回家团聚。”一位年长的将领道。那是步兵营的营长,入军甚至比卫衍还早,大半生耗在这军营当中,换来了满身旧疾与这一点功勋,之前太平时也仅有一年一次的探亲假,除去来去车马耗费,能留在家中的也不过短短数日。如果这场战事未起,他本计划着就在今年退伍回家去,并且已经上报给朝廷,可这忽起的战事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按照冉郢军规,战争中若非伤亡不得离军,如今他便只能通过这小小的天灯寄情。排在他之后是位满脸稚气的小兵,小兵仰着头,忍着满眼的泪水对那军医道:“大哥走了,我无能,甚至连尸骨也未能替他找全,希望他不要怪我,下辈子下辈子还做兄弟,换我来护他。”他的亲大哥,在第一场战役中牺牲,他遍寻战场,也找不到大哥被砍下的手臂。“希望战争早些停歇,我还想回去娶媳妇呢。”“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来年还一起过。”“希望明年的天气好些,这样俺爹的庄稼地就能有个好收成。”陈子穆听着一个个或渺小或宏大的心愿,心中涌起一股酸楚。这些将士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将时间心血全奉献给了冉郢,他们许多人没有文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如何书写,但他们心中却有大义。卫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向天祈愿,并非是自己不作为,而是有些事,哪怕再怎样全力以赴,也注定只能留下遗憾,所以哪怕明知无用,还是点一盏天灯,留住最后那丝希望。”“你说得对。”陈子穆再次抬头看向夜空,看向那些承载着无数希翼的天灯,世间万般无奈,有多少事是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控制的。半响他回过头道:“我们也去写一盏吧。”“好。”在给将士们发放天灯的正是李徒,卫衍上前领了盏灯拿在手中,想了想,对陈子穆道:“这里没有多余笔墨,我们回帐去写。”陈子穆自然没有意见。两人回到帐中,卫衍却没急着去写那天灯,而是拿起刚刚小兵送来的水壶,倒了杯热水递到陈子穆手旁:“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男人这样细致的温柔总让陈子穆无法抗拒,陈子穆接过那水杯,热意便一路从手掌暖进了心中。见陈子穆喝过水,刚刚有些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卫衍才放下心来,研了墨问道:“想写什么”陈子穆也走到案前,提笔侧头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了刚刚那些将士们,以及此时皇城内的纷争,最终提笔写下“国泰民安”四个端正的大字。卫衍看向天灯上那俊秀潇洒的字迹,欣赏之余又有些好笑,挑起眉宇打趣道:“听说当今圣上每年祭天祈福,求的也不过是这国泰民安,若不是知晓你出生商贾人家,倒真要以为你是哪位王孙贵族身居高位,如此的心怀天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子穆的整颗心都因为卫衍这句话提了起来,略微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卫衍,见他表情并无异样,才慢慢冷静下来。男人的语气并非试探,想来倒真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子穆一届草民,如此说是不是不合适”陈子穆复又低头,手指轻轻从那句话上划过,最后停留在那叠起的天灯右下角,“不如将军与我一道落个款”“好啊。”卫衍没有让陈子穆起身,应声后便自己走到他身后,弯腰右手绕过了他的手臂接下了那支笔,几乎是用半环抱着他的姿势,落下自己的名字。卫衍的字迹比陈子穆的要潦草些,但胜在苍劲有力。待他写完,陈子穆才重新提了笔,只在他的名字之后留下了“子穆”二字。两人一起将天灯拿到帐外的空地上撑了开来,点上烛火,看着上头的几个墨字随着那灯盏缓缓升空,渐行渐远,最后融入星星点点的明黄色海洋之中,再也分辨不出。卫衍与陈子穆都希望国泰民安,但此时立于这一片天灯之下,两人心中却又不约而同地生出另一个祈愿来,祈的是那写在角落处并列而立的两个名字而此时在他们不远处的校场上,李徒将最后一盏天灯塞进吕义水手中,语气有些生硬道:“给你留了一盏。”吕义水将他的别扭看进眼里,虽然不明白原因,但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对他笑了笑:“那我们一道去写”“我不用,你也知道我向来想不了太多事,也没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景,义水你来写吧。”李徒挠了挠头,又偷瞄了男人一眼,其实给吕义水留这天灯,他是有私心的,他十分想知道对方有些什么样的愿望。因为天灯已经发完,小桌旁的军医也起身准备离开,两人走到他身侧抱拳打了招呼,不必多言,军医看见吕义水手中的天灯,便了然地将笔递给了他们。吕义水接了笔,将天灯平铺在小桌上,想也没想的就落笔写下一排墨字“前程似锦,顺遂无忧”。身后的李徒将手搭在他肩上,凑头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道:“义水,你连个署名都没有,老天怎么知道是谁祈的愿呢”吕义水动作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李徒的触碰,低头看着那几个字,过了良久才开口道:“我求我心中那人此生顺遂无忧,皇天在上,自然是能明白的。”“你有中意人了”李徒原以为吕义水只是替自己祈福,闻言霎时瞪大眼,也顾不上别的,整颗心都因为对方这句话而紧缩了一下。“嗯。”吕义水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多做解释,低头继续摆弄起那个天灯来。李徒未上前帮忙,只愣愣看着,吕义水独自撑开天灯点上火。两人都没再开口,直到那灯被放飞升了空,吕义水才若无其事地转身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李徒的寝帐离校场较近,吕义水将他送到帐口,道了声晚安,正要离开,身后李徒忽然开口问道:“义水你,你与那人,你们已经互通心意了吗”吕义水脚步一顿,明白过来对方问了什么后犹豫了半响,最后还是选择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没有我们,我心属于谁是我一人之事。”只这一句,李徒心中几乎已经认定被吕义水看上的那人就是陈子穆,心里既生气又有些替他着急:“这种事,怎么能只是你一个人若,若他对你无意,你又何须执迷于他。”“是啊,但情爱之事向来身不由己,又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吕义水回头对他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在他看来并不真心,“我会处理好的,阿徒不用担心,外头冷,你快早些进去休息吧。”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将李徒满腔的郁闷都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