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从怀里掏出那份契书。宁儿看去,惊讶地发现上面竟然用布包了一层。“给你。”邵稹递给她。宁儿接过来细看,契书完好,一点新添的折痕也没有。“你收好,等到事毕,要还给我。”邵稹停了停,补充道,“我要整的。”倒成了我还给他了。宁儿心里嘀咕,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曾将它毁掉”邵稹不耐:“问这么许多做甚,依言便是。”宁儿眼神怪怪,把契书收好,低头用食。邵稹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挠挠头,起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又折回来。“嗯你叫我一声。”宁儿不明所以,片刻,道:“稹郎。”“错。”邵稹俯身低声,“先前告诉过你什么”宁儿望着他的脸,只见嘴唇微微弯着,一双眼睛隐约映着她疑惑的脸。她忽而了然:“表兄。”邵稹的眉眼间展开柔和的弧度:“这才对,表妹。”说罢,扬长而去。曹茂做事很是利落,到了后日,果然将文牒交了来。邵稹展开细细看过,觉得并无纰漏,爽快地付了钱。“你近来得闲么”曹茂一边点着钱一边问。“有事”邵稹道。曹茂说:“我家想做往塞外贩丝绸的买卖,从长安运往西州,到处寻武功出色之人做护卫,我便想起了你。”说着笑笑,“如何西域大漠,去闯荡一番。每日五百钱,来回一个多月,可比干别的来钱快。”邵稹听着,眉头一动。他与曹茂相识多年。曹茂家在京畿,是丝绸大贾。他是庶子,性情散漫,不爱沾那些大生意,却爱闲来无事赏个金石放个贷,于是借着自家在各地的商铺做起些三教九流的小生意。邵稹武艺出众,曾经帮过他的大忙,二人交情不错。“好是好,”邵稹道,“不过我要先把表妹送到商州。”曹茂“嘁”一声,只道,“我家商旅入了秋就走,你切记赶上,莫被美人迷住了心。”邵稹苦笑,自顾出门。马车前,宁儿正在给马喂草料,摸摸它的脸,神色好奇而柔和。邵稹看着她,郁闷地挠挠后脑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歪道上混了多年,已是名节毁败,可是没想到连曹茂那奸人也来鄙视。他邵稹就算人品有亏,穿齐整了也是公认的仪表堂堂,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乖乖巧巧的美人表妹了马车上路,仍是前日下山的样子,邵稹驾车,宁儿坐在车里,扬鞭甩响,一路往东。除了龙州有渡口,宁儿望见守卫,脸忽而一白。她的过所牒文中,所述的去往之地并非商州,而是要嫁去的阆州。当初从篦城出来,宁儿只一心逃走,寻思着先到什么地方藏匿起来,然后想办法给舅父捎信求救。可是如今,她要光明正大地过关,只怕渡口守卫揪着过所牒文上的不符之处纠缠,那可就大事不好了。听说,查出过所不符,是要入罪的宁儿紧张得要死,邵稹却不以为意,告诉她不用怕。“记得叫我表兄别漏嘴就好了,别的我来答。”他一边赶车一边说。到了渡口,果然,守卫的军曹看着邵稹手中的过所牒文,细审了好一会。“李稹,胡宁。”他打量着邵稹和宁儿,“你二人是表兄妹”宁儿心里虚得没底,不敢跟他对视。邵稹则十足镇定:“正是。”“你送她去商州投奔叔伯”“是。”“怎不找个长辈来送也不带仆人”“长辈都上了年纪,走不得远路。”邵稹说,“我等亲戚都是贫穷人家,没有仆人。车马也是借的,借据在此。”宁儿惊讶地看着邵稹掏出一张借据来,递给军曹。心想果然是专事做贼之人,行头都是全套的。军曹接过来看了看,片刻,又问:“商州那边亲戚姓甚名谁”“胡显。”军曹又看了看,就在宁儿觉得背上冒冷汗的时候,军曹在上面落名盖印,交还给邵稹。邵稹神接过道谢,朝宁儿扬了扬眉毛。宁儿感到心中大石落地,虽然仍紧张,脸上却不禁露出了微笑。可才坐到车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慢着。”宁儿的心几乎停住。望去,只见另一个军曹走过来,看着邵稹腰间。邵稹不明所以,扯起一个讨好的笑容。“这刀不错,上过沙场”军曹问。邵稹道:“家父曾任上府果毅都尉,十余年前曾征突厥。”军曹神色瞬间添了些敬意:“原来是英雄后人。”邵稹忙道:“不敢。”“某素爱兵器,不知郎君可有意将此刀转手”邵稹一讶。宁儿心跳如擂鼓,耳朵贴着车壁一动不动。此人想要邵稹的刀若是邵稹不答应“此刀乃家父遗物,恕不转让。”邵稹的话音不急不缓,“如此。”军曹遗憾笑笑,只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作者有话要说:贴一张很喜欢的图,作者燕王wf、胡商直到马车离开渡口一里远,宁儿才觉得自己那颗砰砰跳的心回到了原位。她撩起车前的帷帐,四下里看了看,从里面钻出来。邵稹正赶着车,讶然:“出来做甚”“李稹,胡宁,胡显,”宁儿念着这几个名字,“是你事先取好的么”“那当然。”邵稹望着前方,“过所文牒上都写着呢。”宁儿好奇地说:“给我看看好么”邵稹腾出一只手来,掏出过所给她。宁儿拿着那张纸,有点长,他们二人的牒文都黏在了一处。姓氏和来路当然都是假的,携带之物倒是真真切切,车马行囊,都在其中。邵稹的本事,宁儿在山上就见识过,现在更是佩服不已。“你的刀是邵司马传下的么”她问。“嗯。”宁儿看着那刀,日光下,它的刀柄磨得发亮。宁儿从前看过邵司马耍刀,那样冷厉的一件兵器,在他手里舞得行云流水般漂亮。邵稹用起它来,必定也是十分好的宁儿想到下山时的那场厮杀,亲眼看到这刀夺人性命,虽然害怕,可邵稹也保护了她。她还记当年的情景,邵司马和父亲下棋,邵稹在一旁扎马步,时不时被邵司马提点一声。母亲则坐在窗下,捻着细细的针慢慢绣花,面前的小案上,有宁儿爱吃的香糕邵稹忽然发现宁儿不说话了,转过头,却见她倚着车壁,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若有所思。白皙的脸蛋上未施脂粉,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红晕。邵稹想起了从前成都老宅院子里的那树桃花。“想什么”邵稹忍不住问。“稹郎,”宁儿犹豫了一下,说,“那时你祖父过世,我父亲曾想收养你。”邵稹一愣,片刻,点点头:“嗯,我知晓。”“可你去了长安。”“长安有我的族叔。”宁儿不解,想着措辞:“那你为何嗯,为何又在剑南”邵稹苦笑:“他们不喜欢我。”宁儿沉默了好一会,轻声道:“与我一样,我伯父伯母,也不喜欢我。”邵稹回头,遇到那满是同情的目光,不禁哂然。自己十六岁游走江湖,就算风餐露宿也自觉还算是逍遥自在,到头来,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怜。“我离家是为了闯荡闯荡,也并不十分艰难。”他挠挠头,努力让语气显得毫不在乎,“你也不必灰心,你不是要去商州寻舅父么到了商州就好了。”宁儿点点头:“嗯。”片刻,又莞尔望着他,由衷地说,“稹郎,你真厉害。”邵稹笑笑,心里乐滋滋的,却朝她一扬眉,正色道:“又错了,要叫表兄。”天上有一层薄云,太阳并不辣。邵稹跟路边的农人买了一顶草笠,坐在马车上,倒是有几分车夫的样子。不过笠沿下年轻俊气的脸庞却显然比普通的车夫更讨人喜欢,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宁儿看他跟卖浆食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仿佛熟人一样。“再过十余里就有城邑,我等能住进客栈。”邵稹将两张烙饼递给她。宁儿颔首谢过,接着烙饼吃起来。不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她看去,却见是一队商旅。宁儿自从离开成都,很久没有看到过大队的商旅。她的伯母管教甚是严格,在篦城的两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跟着父亲出门看市井热闹的乐趣都成了梦里的回忆。她好奇地望着那商旅队伍,有马,有牛,有骆驼,车子满载货物,不知要去哪里。里面的人也有趣,足有二十多人,还有胡人,虬须深目,十分奇异。一个正给马儿调整缰绳的年轻胡人发现了宁儿在看,冲她咧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好像蘸满阳光,十分好看。宁儿愣了愣,羞赧地转过头去。片刻,她又偷眼望过去,那胡人青年还在看她,笑得更灿烂。宁儿脸有些热,却不觉得受了冒犯,抿唇,也笑了笑。胡人青年见宁儿一个人坐在树下,又实在生得好看,就壮起胆来,想跟美人说说话。商旅中的其他人看到,心照不宣地笑,有人还小声地吹了个口哨。宁儿见他走过来,怔住。胡人青年也腼腆,隔着两步停下来,弯腰对她一礼。那是个胡礼,宁儿有些不知所措,脸唰地红了,也站起身来,还了礼。“我,米菩元。”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他的名字怪怪的,宁儿则有些犯难。母亲教导过,女子闺名十分矜贵,不可轻易与陌生人说。并且邵稹曾经叮嘱过她,与人说起名姓,要与文牒上的相符才行。她犹豫了一下,说:“妾益州胡氏。”“益州”米菩元道:“我等刚从成都来。”宁儿听得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成都”她两眼发光,问,“你住在程度”“不住成都。”米菩元笑笑,“我随伯父经商,只在成都玩了几日。”宁儿了然,又问:“你在成都,去过什么地方锦官街武担山七星桥”“还有散花楼,琴台,都去过。”米菩元乐了,“哦,锦官街上有一棵老银杏,又高又大,树荫遮了半边街。”宁儿高兴地笑:“是呀,那银杏有几百岁了,成都人都叫它老丈树”米菩元看着她,忍俊不禁,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光,像猫儿一样。“小郎君,那小娘子是你的妇人么”卖浆食的妇人问邵稹。“嗯”邵稹挑着几块饼,打算路上充作糗粮,道,“不是妇人,是表妹。”妇人感叹:“真好呢,妾小时候也常望着父兄带着出去,到处看看,可直到嫁人也没成过。”邵稹笑笑:“是么”她可不是我带着出来的。他心想着,忍不住回头,忽然看到宁儿正跟一人说着话,神色兴高采烈,愣了一下。“郎君那表妹真好看,水灵灵的。”妇人夸道。邵稹却没有回答,迅速地掏钱给了妇人,站起身来。“你是成都人么”米菩元好奇地问,“我等逗留成都时,住在竹笠巷,房屋主人也姓胡”“成都大了去了,不知你说的是城东的大竹笠巷还是城西的小竹笠巷。”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不疾不徐,米菩元吓一跳,回头,却见是个跟自己一样个头的汉人青年。邵稹看着他,目光如清凌微风,将他上下扫了个遍,未几,却视若无物地转向宁儿,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收好,路上的糗粮。”宁儿正聊到兴头上,被邵稹打断,只得冲米菩元笑笑:“我去去就来。”说罢,把布包放到马车上去。她才放好,却见邵稹也走了来,解了拴在树上的绳子。“上车,走了。”他说。宁儿一愣,不禁往米菩元那边望去,他也是一脸讶色。她觉得该去道个别:“我”“快上车,再迟了,今夜要宿在野地里。”邵稹催促道,说着,一掀袍裾坐到了车前,拿起鞭子。宁儿无法,只得上车,抱歉地朝米菩元挥挥衣袂。商旅中的明眼人看着,都笑了起来,有人朝米菩元喊道:“菩元胡人郎,那女子有个汉人郎君,你就别做梦啦”米菩元哂然,望着宁儿远去的车驾,挠了挠后脑。太阳照在头顶,风吹得舒服。邵稹赶着车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身后的车厢里安静得出奇,回头看去,车帏仍然掀着,宁儿又倚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该不会是为了刚才那个胡人邵稹心里道。虽说自己确是故意搅了人的好事,可他觉得没做错。那是个来历不明的胡人,又是商贾,要是杜司户和夫人在世,那人过来搭讪都休想。再说了,胡人有什么好,鼻子太高眼睛太深,头发又黄又卷,宁儿要找也不能找这样的。邵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天大的好人,不仅认真还杜司户的债,还为他看着女儿,还操心她的归属,朝廷该给他立个牌坊才对“稹郎,”这时,宁儿忽然道,“方才那位米郎,他去过成都。”“嗯”邵稹回头看看她,“又如何”“我很是想念成都。”宁儿轻声道,“稹郎,你会想成都么”“会。”邵稹笑笑,“怎么不会。”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