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裴荣一个劲催他:“佛经读太多,会变得跟我母亲似的爱唠叨,你快去将她请出来。”“她是闺中女子。”薛霆道,“要看美人,去你的平康坊。”“你怎老拿平康坊污蔑我,那是”他话才出口,忽而打住,目光亮亮地望着堂后。薛霆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见宁儿走了出来。“表兄”她正要上前,忽然看到有客人,有些不好意思。“宁儿,”薛霆走过去,笑笑,“这是我朝中的同僚,裴荣裴文敬”“娘子称我裴郎就好。”裴荣打断道,笑眯眯地行个礼。薛霆很想将他撵出去。宁儿望着裴荣,有些羞赧,还礼道:“裴郎。”“哎”裴荣被她的声音叫得心花怒放,正想再说,薛霆将他推开,对宁儿说,“我和文敬未用早膳,烦表妹到厨中看看,如有吃食,让家人盛来。”宁儿道:“我早上做了蜜糕,表兄吃么”“娘子会做蜜糕”裴荣露出又惊讶又垂涎的神色。薛霆冷瞥他一眼,对宁儿颔首,微笑:“还烦表妹取些来。”宁儿抿抿唇,朝堂后走去。裴荣的眼神还追着她,薛霆强行把他的头扭回来,让家人摆置案席。没多久,家人将蜜糕和粥呈上来。裴荣又饿又馋,先拿起一块蜜糕,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嗯”他两眼放光,吃惊道,“这个味这个味不是去年吃的那个叫什么楼的元钧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次那谁给我们吃的,后来再也找不到”“我表妹是成都人,这是她母亲教的。”薛霆打断道。“哦哦,原来是成都味”裴荣没心没肺地笑,“真好吃啊,我回头就让家里找个成都婢子给我做蜜糕”薛霆看他吃得开心,忍俊不禁,自己也拿起一块蜜糕,品尝起来。虽然面前摆了很多,但他一口一口吃得认真。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绵绵软软。脑海中蓦地浮起宁儿细心制作的模样,每一点味道,都是她亲手调制。心中有些难以言道的柔软,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裴荣当值了整夜,十分困倦。虽然没有在看到宁儿,可他吃到了蜜糕,又将剩下的悉数卷走,志得意满地告辞而去。薛霆也打算去歇息,却带着个私心,路过宁儿的院子时,瞥进去。宁儿正坐在廊下,拿着绣绷,慢慢地绣着花。薛霆放轻脚步,侍婢看过来,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侍婢们抿唇笑笑,装没看见。鸟鸣声阵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薛霆走到宁儿后面,看到那洁白的绢布上,绣着一串紫色的小花。“紫藤”宁儿吓一跳,回头,看道薛霆站在身后,笑得一脸狡黠。“吓到了”薛霆问。“也不算吓到。”宁儿笑笑,继续绣花。“你喜欢紫藤”薛霆问。“嗯,喜欢。”宁儿道。其实,也不是十分喜欢,但是曾有个人告诉她,他很怀念成都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过了会,宁儿把线咬断,将绢帕取出来,看了看。“不错。”薛霆道,“宁儿,我正好缺绢帕,送我吧。”宁儿想了想,道:“不能给你。”“为何。”“这是我自己用的。”宁儿看着薛霆,“表兄若想要,说说喜欢什么花,我另绣给你。”薛霆不以为然,道:“那算了,花花草草的,只怕我那些同僚看了要笑话。不过”他露出一副优人般的苦相,拉着声音,“小娘子,在下有两条绦带散了,还有一件衣服破了洞,可否劳烦你补上一补”宁儿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何妨,表兄拿来给我便是。”薛霆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唇含浅笑。片刻,他又瞥瞥庭院里的婢女,低声道:“你今日,去书房么”宁儿点点头:“午后去。”“好。”薛霆酒窝深深,转身离去。自从去年慈恩寺之事,宁儿再也没有提过邵稹。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薛家,每日陪伴舅父舅母。她性子娴静,乖巧顺从,二老都倍加疼爱。但薛霆知道,宁儿并不是忘了邵稹。她开始虔诚礼佛,或者跟着韦氏,或者自己一人。每天抄眷佛经,慢慢的,一笔一画都十分认真。她也喜欢看书,父亲的书房里藏书丰富,宁儿常常去翻看,各种各样,来者不拒。薛霆每次回来,都能在这两个地方找到她,他知道,只有用别的心思将心装满,才不会总去想着一件事。他也不再提邵稹。闲暇之时,他会跟宁儿一起,看两页,或者抄两页,再去干自己的事。起初,宁儿以为他又是在监视自己,有些不高兴。可是后来发现,薛霆大概是在宫里闷坏了,故意来找她当听众。因为每次,他一边看书抄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各种事。自己的,别人的,各地轶事,四海见闻。宁儿本不爱记仇,也喜欢各种趣事,听着薛霆说话,竟觉得十分有意思,尽管不愿意,却也常常被逗得笑个不停。宁儿曾经觉得薛霆是个死板的人,他们因为邵稹而争吵过,薛霆也知道她的一些小秘密,关系也一度微妙。如今,她却不大这么认为了。他正直、开朗,虽有时会端着道理不让人,但是会有温和的一面。当不提邵稹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午后,门外下起了一阵小雨。薛霆来到薛敬书房里的时候,宁儿已经到了。他看看她手里的书:“汉书”“正是。”宁儿道。薛霆笑笑:“要我给你讲讲么我经史可是最好。”宁儿欣然答应,将书递给他。“东汉时,匈奴便已经大批入塞。光武帝时,匈奴大饥,其八部族人拥立日逐比王为单于,为南匈奴;蒲奴单于则率部众留在漠北,为北匈奴。虽都是匈奴,可光武帝之后,汉朝的敌人,大多是北匈奴。”薛霆翻着书,指着一行字,给她解释道,“这上面说的北匈奴,便是它。北匈奴占据了西域,汉朝有意夺回。北匈奴根基不稳,多次请求和亲,可是汉朝不许。明帝时,北匈奴入侵渔阳及河西走廊,朝廷派窦固领军北伐,又派班超通西域”“班超”宁儿听着,忽而问,“他是不是有个妹妹,叫班昭”“是啊。”薛霆颔首。宁儿皱皱眉,道:“表兄怎说汉朝那时未允许和亲班昭就是和亲去了”薛霆一愣,啼笑皆非:“班昭她怎会去和亲,她一直在汉朝”“没有么”宁儿茫然,“她不是作女诫那位班昭么”“是她啊”薛霆亦是茫然,看着她,问,“是不是也有人同你说过这一段”宁儿点点头。“怎么说的”宁儿想了想,道:“班昭生得美貌,成年后看上了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与才俊私奔,过不久,喜新厌旧回了家。她名节毁坏,嫁不出去,恰好皇帝要和亲,家中就将她送了去。在匈奴生了三个孩子,她兄长班固攻打匈奴,将她接了回来。而后,皇帝为她赐婚,将她嫁给了曹世叔。她怕人指摘妇德,便作了女诫”见薛霆瞪大的眼睛,她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疑惑地瞅着他:“不对么”“当然不对”薛霆忍住笑,“你方才说,攻打匈奴的是谁”“班固”“攻打匈奴的是窦固,姓班的,只有班超。班固也是班昭的兄弟,可他只会写书。”宁儿愕然:“那”“这里头混了好几段,我来给你梳理梳理。”薛霆饶有兴趣,掰着指头,“其一,攻打匈奴的是班超,不说了;其二,与才俊私奔的,是卓文君,不过,喜新厌旧的是那个才俊,叫司马相如;其三,在匈奴生了孩子又归汉的,是蔡文姬,不过她是被匈奴掳去的”宁儿怔怔:“那那班昭呢”“她就是个过得太舒服没事干的老古董哈哈哈哈”薛霆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谁给你说的,真是妙人”宁儿也笑起来,停也停不住,笑得起了几滴泪水。“是么”她擦擦眼角,深吸口气,却又继续大笑。稹郎,你说你走了,不必将你挂念。可我现在才发现,又被你作弄了一次43 比武裴行俭率着一百军士,策马来到庭州城五十里外。这里水草丰美,石辛部归附,金州都护府将此地划给他们,以供安居。胡杨林在水边延绵一片,阳光下,金灿灿的。石辛族人的帐篷洁白,炊烟袅袅,望去皆是安详生活之态。首领石辛早已领着族人等候,见裴行俭下马,忙上前行礼,用不流畅的汉语道:“石辛及部众,拜见副都护。”裴行俭微笑还礼:“大首领客气。”说着,望向他身后好奇张望的族人,神色和蔼,“如今我等共居此地,行俭今日来,一是为问候,二是时已入秋,来问问首领及族人有何急需,府中好早作安排。”首领露出感激之色,唯唯应下,请裴行俭一行入内。帐中,少女奉上美酒和肉食,众人围坐,欢声笑语。石辛汉语实在不好,闲聊时,拉了一个叫石儿罗的青年做译人。“这位郎君去过汉地”裴行俭听他语调还算纯正,问道。石儿罗腼腆笑道:“禀副都护,我们这一族,都是靠丝路吃饭的,大半人都随商旅去过中原。”裴行俭了然。在帐中坐了一个时辰,裴行俭与石辛议定了一些定居后的事务,出帐来,四处巡视。一群胡人孩童在踢着鞠,水边,几个人刚刚牧马回来,正给马刷洗。裴行俭想起一事,问石辛:“我听闻,贵部在来路上,曾遇到多股贼兵袭扰,有一位叫石真的壮士,作战勇猛,多次打退了敌兵”石儿罗听得这话,脸上的笑容凝住,看向石辛。石辛从容不迫,莞尔,对石儿罗说了几句。石儿罗对裴行俭道:“副都督说的正是,石真是我部的英雄。”“哦”裴行俭问,“不知可否一见”石儿罗道:“甚是不巧,石真牧羊去了,只怕今日难见。”裴行俭笑笑,道:“如此,某下次再来。”说罢,吩咐在石辛营中处理事务的军吏,道,“待这位英雄回到,即刻告知我。”听着这话,石辛和石儿罗皆微微变色。“副都护,”石儿罗忙道,“不知为何如此急忙要见石真”裴行俭神色平和:“无他,某素来爱才,甚盼会面。”“可”“不必劳烦副都护。”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众人望去,却见一个青年慢慢走过来,黝黑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双眸的目光却深沉而锐利,“石真在此。”风凉爽而缓缓,吹过大地,明净的水面上,起了层层波纹。胡杨林外的平地上,石真挎刀而立,对面,裴行俭身着一件薄袍,手握宝剑。“副都护,”石真淡淡道,“在大漠,剑不如刀好使。”裴行俭微笑:“好不好使,不可以兵器定论。”石真看着他:“兵器可不长眼睛。”裴行俭目光平静:“无妨,三回合,石郎但拼便是。”石真不语,拔出刀来。裴行俭亦抽出宝剑,将剑鞘放在地上。二人对峙片刻,石真忽而攻来,刀刃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清辉。裴行俭不慌不忙,举剑相迎,兵器相撞,锐响碜人,围观众人都提起了心。“大伯父”石儿罗着急地扯扯石辛衣袖,“让他们停下才好,伤了谁都不是好事啊”石辛摇头,道:“这是他们双方愿意的,大漠里的规矩,生死自负,旁人不可打扰。”石儿罗无法,只得继续张望。只见石真的刀快而犀利,一招一式,透着杀气,可夺人命。而裴行俭虽近中年,却沉着不让,宝剑一看就知道是名家之器,身手敏捷,竟没让邵稹占去上风。